
当第三颗子弹被愈合的肌肉缓慢挤出掉进水槽时,罗根意识到查尔斯正倚在门口注视着他,手上还捏着半瓶威士忌——这场景带给他一丝微妙的熟悉感。大约一周前,他在凌晨风尘仆仆地归来,以为查尔斯早就睡着了。等到他发现自己误判了的时候,查尔斯已经靠在卫生间的门框边盯着他不知道多久了,而那时他正在一边低喘着一边将自己体内残留的精液抠挖出来。罗根的动作僵住了,查尔斯却什么都没说,无声地转身离开,好让他继续完成他的善后工作。
这荒谬的一切都要从那一天说起,那本来应该是与往常无数个千篇一律的日子别无二致的一天,罗根疲惫地打开水箱的门,却发现轮椅孤零零地摆在角落。一个男人站立在从水箱顶部裂隙流入的日光之中,身材不算高大,穿着家居服和拖鞋,一头凌乱的红发,看见他的出现一脸惊愕,一腔英音在开口的瞬间冲进他的耳膜: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罗根手里握着的药瓶掉在了地上,发出一道刺耳的撞击声。它轱辘轱辘地滚了很远,一直到碰上了年轻的查尔斯·泽维尔的脚尖才停止。
自那之后日子照常一天一天过去,对罗根来说其实跟以往也没什么大不同。直到有一天他开车路过医院,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他还记得曾经每一次站在后门,等待着里面的人走出来递给他一个永远不会装满的药瓶,再掏走他手中全部的钞票。最开始他还会讨价还价,甚至带上一丝乞求,但最后只剩下一片沉默的全盘接受。罗根摇摇头,晃掉这些思绪,握紧方向盘继续往前开,却转而又想到了家里日益增多的空酒瓶。那天晚上他回家路过超市,比平常多买了一打啤酒,临走前想起前几天卡利班对他说的话,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在结账时多拿了一副眼镜。
他到家时发现查尔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双臂交叠,底下还压着一叠报纸。罗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将拎着的啤酒放在地上,几步走过去,停在查尔斯的身旁。他就这么静静地凝视了熟睡的年轻人很久,然后目光一转,注意力被桌上散落的几张报纸吸引了。罗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报纸上印刷的标题:
缺乏……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新买的眼镜有些生涩地戴上。现在他总算是能流畅地分辨出每个单词了:
缺乏变种人出生,研究者们遭遇瓶颈。
在他接着往下浏览之前,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根抬起头,发现查尔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边说话一边还打着哈欠。他手一松,报纸飘回桌面:刚到没多久。
好吧。查尔斯说,他的视线随着报纸短暂地游移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回到罗根身上。
他补充道:对了,最后一瓶威士忌昨天被我喝了。
我刚带了两打啤酒回来。罗根说。
查尔斯点点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罗根的肩膀,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之时却停住了脚步。罗根疑惑地扭头,视野蓦然摇晃了一下,等到他重新聚焦,查尔斯的手指已经从他眼前闪走,他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标签黏在他的指腹。
你商标忘撕了,罗根。查尔斯说,随后弯腰拆了一瓶啤酒,推开门走了出去。
罗根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的眼镜还没摘。他抬手摸了摸眼镜腿。
罗根也说不清楚这个查尔斯与那个更年迈的查尔斯相比哪个更容易相处一些,他们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变得更多。他几乎一整天都在外头奔波,一半时间开着租来的车不断往返于各地,一半时间躺在昏暗的宾馆里等待完事的客人塞给他一把皱巴巴的钞票。而查尔斯每天做的事情和他之前做的并没有多大不同——罗根大概能猜到他是来自哪个时间点——喝酒,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凝视天花板,不过多了一项阅读四处搜集来的报纸,只因为罗根不愿意对他交代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他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还是在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罗根告诉他:你以为我们是上帝的计划,但或许我们只是上帝的错误。*他记得很清楚,那时查尔斯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双肩颤抖,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他的脸,不可置信的茫然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如同海潮一般要将他淹没。
罗根一瞬间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他身处于一场改变未来的旅程当中,在快要失控的飞机上目睹两个尚还年轻的男人互相对峙,此时被红发男人拽着衣领的人却变成了自己。然而他如今早已明白,未来是不会改变的,它只会换一种方式从他们的手中被夺去。
罗根等待着,但是查尔斯最终只是把手松开,选择咽下了这一切。
自从那次被查尔斯撞见他在卫生间之后,他们之间有某些东西开始慢慢地发生改变。罗根能嗅见它们在空气中逐渐发酵,等待着爆发。最后也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而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凡事都是这样,此后的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为理所当然。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是查尔斯发出的请求,那天罗根在外头喝了点酒回来,总之稀里糊涂地就滚在一起了。罗根做的时候不喜欢出声,躺在床上偶尔泄出几声很低沉的喘息,酒精仍在他的血管中燃烧。查尔斯倒是也没说话,沉默地撑在他身上,许久没打理过的长发在罗根眼前晃来晃去,遮得他看不清查尔斯的脸。他们之间最大的动静是质量堪忧的床不断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其实罗根心里有点很诡异的尴尬感。他不会知道查尔斯此刻则是在想:在那些他尚未度过就已经毁灭了的岁月里,他和这个声称是自己学生的男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让他看起来如此忠诚,仿佛能够接受自己的一切索取,难道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
然后罗根听到查尔斯突然开口:你平时在外面也一直都这么安静吗?
说话时他的脸凑得离他很近,在晃荡的红发下若隐若现,即使罗根没戴眼镜也能看清。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孔,蓄了几个月的胡须还没刮掉,一双澄澈的蓝眼珠在黑暗里依然闪闪发光,与它们对视时好像一个过去的鬼魂跨越几十年的光阴追上了他,紧紧攥住他的呼吸。查尔斯感受到男人在这一瞬间忽然夹紧了他。而罗根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重叠又分离,罗根将水槽里血迹斑斑的子弹头一把拢起丢进垃圾桶,对着镜子重新扣上衬衫纽扣。在扣完从下往上数的倒数第二个扣子之后,他转头,发现查尔斯还靠在门口。他晃了晃瓶子:你没事吧?
罗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瓶喝了一口:你知道我能自愈……就是车被刮花了,我倒是希望它也能自愈。
查尔斯说:你胸口上的其他伤疤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些没有愈合的。
罗根说:……回床上吧,查尔斯。已经很晚了,我也要睡了。
你转移话题的技术也太差劲了。查尔斯摇了摇头。而且我知道你睡不着,我知道。
罗根没有再回答,喝光了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径直走了出去。查尔斯站在原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
查尔斯想,罗根对他解释了很多。1973年巴黎那场未完成的刺杀,一次过去与未来的交汇。瑞雯,艾瑞克,汉克……这些是他认识的人,他爱的人,他恨的人。X战警,斯科特,琴,奥罗罗……还有罗根他自己,这些是他的学生,他不认识的人,但他将会爱他们,教导并领导他们。艾瑞克和他将会纠缠不休一辈子,从青年到白头,作为敌人也作为友人。可是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没来到这里之前,原来的那个查尔斯·泽维尔又是什么样子的?
罗根只是缄口不言,就像他闭口不谈自己的过去,不谈身上越来越难以愈合的伤疤,不谈夜晚难以入睡究竟是因为梦魇还是疼痛,也不谈指关节处的淤血。这位比他还要年长的学生不愿提起过去那些岁月,他说如今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查尔斯能从他口中得到的不比从漫画书中得到的多,他自己也已经失去了读取他人心声的能力。就算他重新拥有了,他也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有勇气去面对它。
查尔斯关上灯,躺在并不舒适的床上,任由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长时间摄入过量的酒精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大脑被完全麻痹,而他并不清楚自己对此是否真的感到满意。
查尔斯起身的动作毫无预兆地一僵,双腿像是忽然变成了被捏得变形的橡皮泥,下半身无力地塌了下去,连带着整个身体顺着椅背一路滑到地上。
罗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他连忙把手机丢到一旁,弯下腰去搀扶起查尔斯,将他的脊背靠在墙壁上。查尔斯整个上半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死死撑在地板上,肌肉紧绷,仿佛在跟整个世界作抗争。
罗根听到他说:汉克……
查尔斯,看着我。罗根说,汉克已经不在了。
他连声音都在发抖:我能听到它们……那些声音……在我的脑子里。
罗根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抵在地上的那只手,感觉到对方更加用力地反握自己。
他缓慢开口:查尔斯,听我说。汉克已经不在了,没有更多的药可以用了,你要靠自己挺过去。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因为我早就见证着你做到过一次了,而在我没看到的那条时间线,你也靠自己做到了。我知道你这次也能做到的。
……罗根。查尔斯小声地叫他。
我在这里。年长者回答道。
查尔斯的另一只手缓缓滑下,让罗根得以看见他的脸。他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突然把他带回了很多年前某个与此时相似的场景,只不过那时他要比现在更年轻,对未来仍旧抱有希望。
查尔斯说:汉克,麻烦你把我扶到书房去。
罗根回过神来,面前的查尔斯紧紧抓着他的手掌,对他说:罗根,麻烦你把我扶到水箱去。
你怎么确定轮椅就在那?罗根边将他扶起来边问。
查尔斯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微笑起来:你刚刚已经告诉我了。
查尔斯记得曾经在某本书中读到过这个比喻,平静的时光如同表面光滑的河流,一旦有一颗石子投入其中,就会反复荡起一圈又一圈彼此相接的涟漪,从此再也难以恢复原样。他先是感应到一个名叫劳拉的变种人,她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也是罗根的女儿。然后是名为加里布埃尔的墨西哥妇女找上罗根,来不及逃走就命丧汽车旅馆。最后是唐纳德·皮尔斯和他的掠夺者小队,罗根将油门踩到底,载着他和劳拉从长长的火车前狂飙而过,把皮尔斯甩在铁轨之后。
在停下车歇息的夜晚,劳拉蜷缩在后座熟睡,查尔斯和罗根并肩靠在一起观看加里布埃尔手机里存下的视频。手机看到一半就因电量不足而自动关机了,他让罗根先休息一下,他会负责今晚的警戒。罗根一开始不肯,但白日的激战和一路驾驶的疲劳在后半夜逐渐漫上来淹没了他,使他不知不觉就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查尔斯轻轻将他的头拨到自己的大腿上,借着窗外投进的一点月光仔细地端详罗根的脸。
这是一张满是疲惫的面孔,一道道皱纹如深深的沟壑般从他眼角爬过,缺乏打理的灰白胡须在下颌处蓬松生长。他的自愈因子会使得他的外表看上去远比实际上的年龄年轻得多,罗根是这么告诉他的,漫画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但不知为何日益衰弱的自愈因子和艾德曼金属的毒素令本应善待他的岁月如今已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像一个两百多岁的老头了。查尔斯想。
年长的男人睡得并不安稳,枕在他的大腿上,眼皮不时颤动,呼吸沉重。罗根大部分时候都是充当着保护者和照顾者的角色,查尔斯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他不由得开始想象,将时间回溯到很久之前,当他是一个秃头老人(即使这样罗根的年纪也依旧比他要大),而罗根是他的学生,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或许会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危险,但罗根始终会义无反顾地将他救回;罗根或许会有迷茫的时刻,但他始终会尽其所能引导着他走出来;罗根或许会和他拌嘴,他们的关系比起师生或许更像一对彼此信任的老朋友;罗根或许会在他使用脑波仪的时候站在他身侧,他会在罗根忍不住点燃雪茄的时候告诉他,要是敢在这里抽烟,他就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最终只是像最开始那样,安静而平和地凝视着罗根的脸庞。
他那沉默的忠诚令查尔斯时常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罗根是一只能为主人而死的大狗,而拴着他的狗链正握在他的手中。他曾经问过罗根,为什么他会一直坚持照料自己——那个年迈的自己,而这在年轻的他到来之后也不曾改变。罗根说,这是他欠他的。但是当他看向罗根的双眼,他看见那些他尚未经历过的、他们共同经历的漫漫年岁。他能够看出这是因为他爱他。
天一亮他们就重新上路了,罗根开着车在道路上飞驰,查尔斯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劳拉则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沿路掠过的各色风景。他们路过一家便利店,花了两枚硬币让劳拉玩店门口的小马摇摇车。劳拉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进便利店逛了一圈,差点不小心把店员给捅了,好在罗根及时阻止了她。心有余悸的店员呆呆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查尔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临走前在柜台上放了一把零钱。
最终站是俄克拉荷马赌场,罗根说他们需要换一辆车。他推着查尔斯来到酒店一楼的电梯前,一转头发现劳拉正站在他们刚刚经过的服装店前,望着橱窗内的模特出神。
电梯到了,罗根招呼她赶快过来。查尔斯扭过头冲他笑一笑:罗根,我们确实需要换一身新行头了。
电梯门打开了,罗根叹了口气,调转轮椅方向,推着查尔斯往回走。
等到他们终于进了电梯,查尔斯的腿上大包小包地堆了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从最顶上的袋子里掏出一顶白色的牛仔帽盖在自己头上,劳拉对着他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到了酒店客房,查尔斯和劳拉一起开始看电影。他放松地坐在柔软的大床上,劳拉一边玩着他的轮椅一边睁大眼睛看着电视屏幕。罗根在卫生间里隐约听见查尔斯语气柔和地向劳拉讲解:这部电影非常有名,劳拉。算到现在的话,都快有一百年了。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还是在家乡的埃索多影城……我当时就像你这么大。
罗根总算抑制住咳嗽声,喉咙里仍然止不住地发痒。他从卫生间走出,戴上眼镜坐下,开始翻阅劳拉背包里的那一叠文件,在劳拉那一页停留的时间是最久的。然后他把文件扔到一边,随手翻开垫在文件底下的几本漫画,看了几页便不愿再继续。当他正要把漫画合上并丢到文件旁边的时候,视线却突然扫过右页漫画结尾的那一行大字:
伊甸……或终结?(EDEN OR THE END?)
他皱了皱眉头,又接着往后翻了几页。在看到漫画上印着的那个地址时,罗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他猛地从口袋掏出那个装满两万现金的牛皮纸袋,仔细对照着上面的地址——
你知道这些都是胡扯吧?
查尔斯看着罗根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走进来,把手上捏着的几本漫画扔到床上。劳拉静静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罗根接着说:也许有不到三成发生过,但肯定不是这样的。真实世界是会死人的,没有哪个自大的、穿紧身衣的混蛋能阻止——
查尔斯打断他:罗根,我觉得劳拉不需要人提醒生活有多无常。
罗根向他展示手里拿着的那个写了地址的纸袋:查尔斯,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她的护士看太多漫画了。
查尔斯注视着他。酒店房间的采光很好,此时他的双眼看上去亮得惊人,沐浴在他的目光之下,真正让人觉得如同身处日光下波涛磷磷的大海。
他开口:罗根,你不是说要去给我们换一辆新车吗?
劳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屏幕上,罗根看看她,又看看查尔斯,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对查尔斯说:看好她。
查尔斯点点头。他转身离开房间的时候正好听见电影里最后几句台词:
……现在快回去找你妈妈,告诉她一切都好,山谷里再也不会有枪声了。
女人收下他的钱:……那还是需要换轮胎,原来的都磨平了。
罗根刚想问换轮胎需要多久,倏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罗根!
他猛地扭头环顾四周:查尔斯?
女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咋啦?这附近也没人叫你啊。
罗根又多花了一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来自哪里。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听到过有人在他的脑子里说话了。
查尔斯的声音听起来很迫切:罗根,我们得走了。他们已经来了。
罗根骂了一声,急忙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跑。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地鼓动。
查尔斯说得对,一楼大厅里已经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家伙在持枪四处巡视了,好在他们房间的具体位置还没被发现。他低垂着头绕过这些人,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前一刻冲了进去,按下第十二层的按键。
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查尔斯坐在轮椅上,劳拉站在他的身侧,表情看起来正如一只随时准备好厮杀的小兽。罗根能够嗅到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象征着危险的气息。
查尔斯比他先开口:我们必须马上走。他们已经派人上来了,一楼电梯门口也有人守着,人越多越危险。
罗根说:我抱着你走安全通道。
查尔斯摇摇头:楼梯间也有人,我们就坐电梯下去。罗根,劳拉,你们跟紧我,不用伸爪子。
罗根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与此相似的经历已经久远得像是一百年前的记忆了,此刻却如潮水一般涌回他的大脑,这使他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忽然变得急促。而最后他只是默默地推着查尔斯走出了房间,劳拉看上去有些困惑,不过还是听话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迅速下坠,屏幕上显示的楼层数不断倒数。在电梯停止运动的那一刹那,查尔斯抬起左手,食指中指相并,抵在太阳穴上。电梯门滑开,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们。短暂的几秒钟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最终,枪支被齐刷刷地放下,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人朝着对讲机说:里面没人,完毕。
罗根推着查尔斯走出电梯,劳拉紧紧地跟随在他们身侧。他们一路穿过嘈杂喧闹的大厅,中途撞见好几个巡逻的人,但都对他们视若无睹。罗根也管不了轮胎磨不磨平的问题了,现在只要还能开就行。他将查尔斯扶进后座,轮椅丢进后备箱,自己坐上驾驶座给车点火,一脚几乎把油门踩到底,飞速地冲出了赌场,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坏事甩在身后。
在劳拉玩车窗按钮的背景音中,查尔斯和罗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还给罗根讲了关于性别差异所导致的他和劳拉艾德曼钢爪分布的不同。
查尔斯额角上因紧张与专注而渗出的汗水还未完全风干。自从那次在古巴之后他几乎就没有再遇到过类似的场景,他很高兴自己的技能并没有生疏得太多。
他忍不住问罗根:之后……我是说以前,我也会这样和你们一起行动吗?
罗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对,有过好几次。但你不太方便出某些任务,后来队伍里更多的还是琴在做这个……我跟你说过的,她也是心灵感应者。
查尔斯刚想追问,恰逢罗根随手调了一下车载电台,一个女声用播音腔开始播报新闻:……一年前的韦斯特切斯特事件,造成超过六百人受伤……
罗根以他能够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切换频道,但还是不够快。查尔斯通过车内后视镜观察罗根的表情,懊悔和恼怒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查尔斯觉得他看起来想要捅刚才那个调电台的自己一爪子。
罗根,把它调回去。查尔斯说。
罗根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像是突然对研究公路表面的纹路起了兴趣,死死盯着车前的路面,一言不发。
车内骤然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辆继续向前行驶。过了很久,正当罗根以为这件事就要这么过去了,查尔斯蓦地用一种很冷静的语气开口:罗根,我要看你的记忆。
罗根几乎是马上就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不。
查尔斯缓缓地说:你知道不需要你的同意,只要我想,就可以随时进入你的脑子吧。
罗根没有说话,但他能够看见他浑身都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就像在南部边境狭小的房间内,罗根每次准备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之前的样子。
查尔斯盯着他,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
然后他说:但是我需要你的同意。
他把手放下了,不再看罗根,侧头默默地眺望窗外疾速掠过的风景。劳拉也停止了玩车窗升降按钮的动作,扭头看看罗根,又回头看看查尔斯。此后没有人再开口。
我们应该帮帮他们。这是半个小时以来查尔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不远处,那一家三口正焦头烂额地试图将受惊的几匹马赶回来,几辆无人驾驶的货车从旁边开过,险些撞到它们。
罗根握着方向盘:不,我们得继续走。会有人来帮他们的。
这不是已经有人来了吗?查尔斯说。
罗根顿了几秒钟,最终无奈地转动方向盘,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他一下车就发现那几匹四散的马已经全部回来了,正温顺地蹭着主人抚摸它们的手掌。罗根回头望去,刚好看见查尔斯放下手,静静地睁开双眼。
他和男人一起把卡车推回正轨,招呼劳拉回到车上。这时,女人凑过来向他道谢:多谢你们的帮助。我叫凯瑟琳。
罗根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掌:詹姆斯。
凯瑟琳接着说:那边是我的丈夫,蒙森。这是我的儿子,内特。那是你女儿和儿子吗?
罗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哽了一下:对,那是劳拉……那是我,呃,查克。
他说着往后一指,蓝眼睛的年轻人微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并在罗根拒绝凯瑟琳的晚餐邀请之前阻止了他。
在罗根跟着蒙森出门去供水站之前,他先把查尔斯抱上了二楼。他们不久前享受了一顿愉快的餐桌时光,连罗根也被气氛感染得加入他们的闲聊,开口说了几句玩笑话。此时他们二人共享这一段短短的楼梯,白日里车内的那股沉默似乎又有点卷土重来。查尔斯躺在罗根的臂弯中,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年长者的动作很熟练,他知道他已经做过这个动作很多次了,多得数不清。罗根看着眼前的阶梯,而查尔斯看着他的双眼。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真的觉得罗根的棕绿色眼瞳就像是某种大型野兽的眼睛,那是猎食者的眼睛,会在黑夜的丛林间闪闪发光。然而每当这双眼睛看向他,他又能够产生一种莫名的确信,这匹野兽已经被他驯化。
这段短短的楼梯最后还是迎来了终结。查尔斯被罗根轻轻地放在床上,他替他掖好了被子:我们逗留在这里是在冒险,你知道的。而我们的目的地,伊甸园……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护士从漫画书上看来的。
罗根看着他:你明白吗?那不是真的。
查尔斯与他对视:对劳拉来说是真的。
罗根没有说话。
对劳拉来说是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睡一觉吧。罗根轻声说道,随即转身离开,并关上了房门。
查尔斯闭上双眼。
查尔斯睁开双眼,听到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劳拉正安静地蜷缩在地毯上,他低声开口:别叫醒她,再让她睡一个小时吧。
房门外昏黄的灯光隐约投射进来。查尔斯没有听到回答,他侧过身凝视着灯光之外的一小片阴影,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拼命瞒着我发生过的事。我读了很多旧报纸……那天在屋子外面,你和皮尔斯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他说我的大脑被列为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明白我伤害了很多人。
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停在他的床边。查尔斯能感觉到一道高大的影子投了下来,他一边转过身一边继续说道:那些死去的人,瑞雯,艾瑞克,汉克……还有我的学生。我不能一直逃避下去,你也不能一直阻止我,罗根……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一只手掌按住了他的左肩,那道阴影此刻如此浓郁,查尔斯彻底转过身来,借助那点淡淡的光线看清了来人——
那是罗根的脸,但要比他几分钟前见过的那张脸更加年轻。他的左手握拳,缓缓地抵在了他的胸口。而查尔斯看向他的双瞳,发现那是一双纯粹野兽的眼睛,未经开化,不带有任何情感,甚至比起动物来说更像是一台冰冷的杀戮机器。
——于是他认出,他不是罗根。
空气中响起一声皮肉被破开的声音,在一片岑寂里显得格外刺耳。查尔斯胸口的布料泅染出一大块殷红的血迹。
野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艾德曼金属爪堪堪刺破了他的皮肤,从此再也不能深入分毫。查尔斯的额角淌下一滴汗水,他因疼痛而喘息,睁大眼睛死死瞪着面前被自己定住无法动弹的杀手。下一秒,劳拉怒吼着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攀到杀手的身上,弹出爪子疯狂地戳刺着他。杀手被她撞到房间角落,查尔斯咬紧牙关翻了个身,从床上滚落到地板上,挣扎着往外爬。刚移了没两步,他就看到内特拿着棒球棍站在门外,他连忙出声大喊:别过来,快跑!
与此同时,杀手挣脱了他的掌控,把劳拉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摁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砸在地上。劳拉发出愤怒的嚎叫,想要反击,小腹却被刺进了三柄艾德曼金属,杀手趁这个机会迅速给她套上早就准备好了的镣铐。查尔斯急忙集中注意力,尝试再度定住他,不料对方直接把劳拉整个人甩了过来,重重砸在他身上,打断了他的意图。查尔斯的脑袋狠狠地磕了一下,他感受到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顿时眼前发黑,眩晕感席卷而来,忽然间失去了对事物的一切感知能力。有那么几秒钟,他好像真的昏了过去,毫无意识。等他能够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他看到内特的身体正无力地瘫在门框边上,满身是血,两眼大睁,胸膛不再有任何起伏。更远处是凯瑟琳的尸体,血从卧室一直淌到走廊上。查尔斯怀疑自己已然身处地狱。
然后他听见有喊声从楼下传来:查尔斯!
紧接着是急遽的脚步声,罗根闯进卧室,目光扫过遍地的血迹,立即锁定在他身上。他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在看见他胸口上的血渍时有一瞬间失去了呼吸。罗根颤抖着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前确认伤势,他艰难地开口:罗根……罗根。我没事,只是皮肉伤。
罗根搂住他,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对不起……刚才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查尔斯能够听到他狂飙的心跳声,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慌乱又无助,仿佛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正在眼前缓慢地死去。
罗根很轻地将他抱起,向门外走去。他们一路经过内特和凯瑟琳的尸体,并在楼下沉默地绕过了倒在血泊之中的蒙森。查尔斯紧紧地攥住罗根的衣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罗根把查尔斯放进车后座,即将抽身之时却被他拽住手腕:他带走了劳拉。我们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带走劳拉。
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劳拉撕心裂肺的狂叫一直回荡在夜空中。罗根犹豫了一会,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关上车门,转身而去。没过多久,他听见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响声。查尔斯头痛欲裂,他强撑着伸出手指抵住太阳穴,阖上眼睛,开始专注地进行搜寻。他很快找到了那个掳走劳拉的杀手,透过对方的视野,他发现劳拉被丢在了地上,正拼命地挣扎着,想要逃脱桎梏。而罗根此时此刻浑身鲜血淋漓,白背心几乎完全被染成了红的。
查尔斯深深地进行了一次呼吸,然后定住了杀手。
局势逆转,罗根低吼着扑了上去,将与他容貌相同的克隆体杀手压倒,猛地插在地上。他疯狂地捅刺,自愈的速度赶不上他损毁的速度,身下的身体逐渐变得血肉模糊。
附近的那辆押送车兀地炸开,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火舌向玉米田里的叶片舔去。查尔斯的链接断开,火势迅速蔓延,四周立刻变成了一片燃烧的海洋,浓烟熏天,让人几乎不能呼吸。金属的碰撞和愤怒的咆哮再度响起,直到远处蓦然传来猛烈的撞击声,接着是一串连续的枪响。此后,一切归于宁静。
就在查尔斯考虑打开车门一路爬过去的时候,火焰中踉跄地走出一道身影,手里还拎着一个不断乱动的东西。查尔斯松了一口气。罗根疲惫地粗喘着,一把拉开前排的车门,将劳拉塞进副驾驶座,然后自己也爬了进来。他一脚踩下油门,汽车载着他们穿过遍地流淌的血河和熊熊燃烧的烈火,向远方无尽的道路飞驰而去。
罗根掀开眼皮,最先入目的是一片刺眼的白光。他缓了几秒钟,在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昨夜逃出农场后他们一路狂飙,罗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开了多远,直到彻底精疲力竭才停下来,一头栽在方向盘上就睡着了。估计是查尔斯和劳拉把他拖到这个小诊所来的。
他起身拔了点滴,爬下床朝诊室外走去,看见查尔斯正坐在轮椅上,劳拉躺在他旁边的长椅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安静地沉睡着。他们的衣服还没换,全身上下都沾着斑斑的血迹,脸上布满尘土,导致没有人敢靠近,在周围自动划出一片无人区。罗根走进这片无人区,坐在了查尔斯的另一侧。
查尔斯转头望向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罗根回答。
随后他们之间陷入一阵沉默,但并不会让人感到有丝毫不适,或许将其称作纯粹的安宁更为恰当。清晨的空气很清新,窗外送进一缕柔和的微风。查尔斯率先开口:昨天晚上……我把那个杀手误认成你了,还对他说了一些话。
查尔斯接了下去:现在我想把那些话再对你说一遍。
罗根静静地注视着他。
查尔斯说:罗根,我想要看你的记忆。
年长的男人将一声叹息作为自己的默许,缓慢地起身,站到了他的正前方。他俯下腰,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犹如一只温顺地等待着抚摸的大狗。查尔斯看见他那双棕绿色的眼睛。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地按在罗根的太阳穴上。
查尔斯走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前半生。在他那漫长的生命里,疼痛是跟随他最久的伴侣。他一次又一次地受伤,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痊愈;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而最后却总是全部失去。
他不禁喃喃道:如此多的……痛苦。
罗根说:跳过那些,别看我的痛苦。
查尔斯说:不。我要看你的痛苦。我要看所有人的痛苦。
他接着往后走,遇见了他自己。这是一段明亮的时光,他看到了无数曾经罗根向他描述过的脸孔——戴着红石英眼镜的X战警队长是斯科特·萨默斯,红发的心灵感应者是琴·葛蕾,白发的气象操控者是奥罗罗·门罗,还有不再使用药物掩盖自己外貌的亨利·麦考伊……无数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学生从泽维尔天赋青少年学校的走廊跑过,罗根身穿灰色的连帽衫,领口大开,赤着脚闯进他的办公室,像某种刚被捡回家的野生动物,神色警惕又茫然。
瑞雯再一次和艾瑞克站在一起,他们是立场相对的敌手。后来事态急转直下,凤凰、哨兵,他们再度携手并肩,而罗根始终陪伴在他的身侧。他跟着罗根回到了1973年,见到了那个举着酒杯在空荡荡的别墅里游荡的查尔斯·泽维尔。未来被逆转了,一切似乎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从某一天起,一连数年都再没有新的变种人诞生,现存变种人自身的X基因活性也开始逐渐减弱。最后在韦斯特切斯特,一场来自大脑深处的剧烈震荡笼罩了方圆百里,他听见新闻播报的声音:……韦斯特切斯特事件造成超过六百人受伤,七名变种人丧命,包括几名X战警……
查尔斯·泽维尔终于走到了尽头,在水箱中央看到了自己。他放下了手。罗根默默地凑近他,身体俯得更低,下巴轻轻地抵在他的肩膀上。年轻人用手臂圈住年长者的脖子,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他能够感受到罗根颈侧跳动的脉搏。
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久得就好像名叫詹姆斯·豪利特的男人对他将近半生的忠诚守望。
最后,罗根听见查尔斯闷闷地开口:……其实我还挺喜欢你之前那个发型的。
落日被山吃了一半,汽车载着他们行驶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公路上,追逐着太阳的余晖,向伊甸园奔去。
痛苦虽然可怕,却能让你变得强大,如果你能让自己感受它,接受它,它将会让你变得超乎想象的强大。我们拥有的最强大的能力是坚强地承受痛苦,而这种能力来自最具人性的力量——希望。*查尔斯想,而此时此刻,他愿意将眼前的这一切称作希望。
车载电台开始播报天气预报,他不知道他们最终能否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伊甸园,但他确信,明日又将会是阳光明朗的崭新一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