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森其实并不擅长演奏乐器。
未来世界充满了战争与暴力,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殚精竭虑,没有几个人有多余的时间,或者说,机会,学习甚至是接触到所谓的“艺术”。如果战场纷飞的光波与血肉交叉泼出的宛若毕加索晚年恣情涂鸦的抽象画,以及炮火掩盖下隆隆作响的人声搅拌而成的交响乐也算艺术的话,那他这一辈子都浸泡在“高雅”的殿堂之中,欣赏着无数来自未来的“艺术大作。”
内森不记得谁跟他说过他应该学学怎么吹军号,但是说实在的,这东西远没有心灵遥感好用,而且也费力气。但是鉴于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心灵遥感,而且用喊的确实伤嗓子,年纪大的人声音总是沉,沉了就发闷,闷了就传不远。内森想,或许下次有机会他真的可以学学军号怎么吹。
总而言之,阴差阳错之下,内森学会了怎么拉大提琴。(感谢他能接通整个世界的互联网,学习对他来说变得轻而易举。)
好消息是,大提琴的音域比内森的嗓音宽广多了,虽然发不出尖锐的长啸,但浑厚悠扬的音色确实像82年的拉菲让人沉醉。(嘿阿内,我们就不能用你的作弊小匣子穿越到82年去偷一瓶拉菲吗?韦德在旁边真诚发问,然后内森回答,不,韦德,穿越到82年去喝拉菲就没有价值了。)
坏消息是,如此动听的乐器却也没有什么有效的穿透力,来到喧嚣纷乱的战场上,半个音节还没拉完就会被淹没在周围人的吼叫声中。
所幸内森并不打算演奏给那么多人听。
他的听众大概只有一个。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八音盒上跳舞的小人?内森握着琴弓,紧绷的弓毛正轻轻搭在又长又细的琴弦上,像两片刀刃抵在一起,却并不锋利。韦德停住张开成天鹅翅膀的双臂,落下自己撅起的屁股,落脚,转头,隔着面具你都能感觉到他五官在布料底下不满地扭曲成一团。嘿,阿内,请叫我夏威夷热舞的草裙男ken doll好吗?这样听起来还比较热销一些。
内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挥动手肘,两刃相接的地方闪出白光,哦不,那其实是韦德的错觉,事实上是轻巧的细线们在互相拉扯摩擦,搓着身子呻吟出婉转的声调。如果内森有时间静下心来学习音乐,或许只需要个一两年,他甚至不用练到耳朵半聋就能成为受人追捧的大师。他是个天才,哪怕我根本不懂怎么欣赏音乐也知道,韦德想,什么是好听,什么是难听?总之阿内演奏的就是对的,是的,世界的评判标准就是按照他的行动准则来运转的。所以阿内演奏的一定是绝妙的,无可置疑。
然后韦德起舞,他的脚难得幸存,没有变成奇怪的三角尺,而是红黑色的芭蕾鞋,踩在灰青色的瓦砾上,踢飞了滚作一团的碎屑,一不小心踩上了滑溜溜的红地毯。好孩子,不要害怕,是辛德瑞拉的钟声已然敲响,所以她要踹倒稻草人回钟楼去了。他起舞,随着跳动的音节,没有节拍,没有规律,甚至可能都称不上美观,动作好像发情的野狗在乱撅。然后轰隆隆的,低沉的音节打在他落地的每一步心跳上,那是内森的笑声,闷闷的,穿过他的身体,穿透到他的血管上,随着心脏的跳动迸发到四肢末端,让他跳得更为欢快了。
韦德流汗,流血,留下嘶哑的笑声,只要内森的音乐不停,他就是穿上了被诅咒的红舞鞋的小丑。肾上腺素在拼命加班到过劳死,韦德舍不得停下脚步,只是在换气(他需要换气吗?反正他又憋不死,但他就是想大口喘气,累得胸膛不停起伏,这样让他更像个“活人”)的间隙跟内森“不经意”对视一眼。内森一支眼闪得像开了远光灯的大灯泡,要瞎了,韦德捂住眼撅了撅嘴,转而去数内森脸上的皱纹。看起来豪威朗该洗洗他灰扑扑的大宽脸了!韦德无情嘲笑,酸涩的土味在嘴里爆开,然后在内森那片湛蓝色的汪洋深海投射过来时,又全部被涤荡了个干净。
有那么一瞬间,韦德感觉自己是内森眼上三道伤痕之一,另外两道是他最爱的双刀。嘿,快看,内森·阿尼卡斯之子·拂晓之光·救世主·萨默斯的脸上有一个被全世界唾弃的多嘴的雇佣兵标志诶!真滑稽!
这个念头让韦德忍不住发笑,身体跟着颤抖,脚下颠簸得几乎要把自己绊倒。专心,韦德。内森的声音淡淡飘过来,但没有谴责的意思,韦德太熟悉他的老伙计了,如果他真的想发火,可不会用这种包裹着笑意的声音假装严肃地训斥他。想笑就笑吧!韦德大喊,你这个装模做样的家伙,连笑都不敢真笑出声来了吗!需要我为你配一些罐头吗?
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灯光闪烁的舞台,五颜六色的彩虹马围着他们两个转,聚光灯打在两个人身上,韦德说太亮了,他一个跳跃飞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继续踮着脚尖旋转。现在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在内森一个人身上,四面八方的光照得他一点影子也没剩下,亮,而且热,炙烤得金属手臂都快要冒烟融化了,在强烈如头顶悬着太阳的光芒照射下,连内森的镭射眼都看不出在发光了,就变得这样“盲目”。大提琴在震动,在嗡鸣,反射出棕榈色的光芒,填满了韦德空泛的瞳孔。这很甜蜜,韦德大喊起来,阿内,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变成了瑞安雷诺兹那样的蜜糖色!
所幸在内森燃烧起来之前有小孩尖叫着跑入打断了中场,内森的演奏不能停,他的手指有些烤化了,黏在了大提琴顺滑的琴身上放不下来。韦德不愿意,但是没办法,他只好停下自己的舞步,抱住小孩,他擅长这个,不是吗?韦德喜欢孩子,也会哄孩子,还记得他是怎么把小阿内牢牢抱在怀里,让他能安稳地躺在他未来好搭档(嘿,不许说他只是狗)的臂弯里傻兮兮地笑。尽管他那时候脑子都不太正常,还想杀了阿内,但不妨碍他对着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软糖爱不释手,如果你也看过小阿内的笑容,相信吧,你也会想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献给这个软乎乎的小东西的!
孩子的母亲从韦德的手中一把抢过了孩子,就像他当初从惊恶先生手里抢走婴儿阿内一样,所以他理解这种心情。啊哦,韦德摆手,红色面罩依稀能看到他上扬咧开的嘴角,别担心,小孩很好,看这小东西还在笑呢!但是孩子的母亲仍然尖叫着跑走了,更多的人流涌来,他们尖叫着,咆哮着,奔跑着,四肢乱糟糟地挤成一团,看起来好像刚长出手脚还不会走路的蜈蚣。所以内森不得不自己的手指从大提琴上撕下来,用泄露出的T0病毒画出一道长长的引路线,指引人们走向正确通往后台的谢幕路。
嘿,这太可惜了。韦德是漫长人流的最后一个,他没下去,一屁股坐在舞台边,双手撑着下巴,凝视着内森,凝视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凝视着广袤的夜空。什么时候天黑了?韦德不知道,但是星空很美,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密集的星点,像银白色的芝麻粒洒在无边的深蓝色大饼上,所以他也不计较了。
我们都没合作完一首完整的曲子。韦德把刚才那句“可惜”点了出来,他知道阿内知道,但他还是想说,就像阿内还是会让他说。
我的乐章还没有结束,韦德。内森说着,重新把手指搭回了提琴。你还可以继续跳,就像……
迈克尔·杰克逊?
或许是伊莎多拉·邓肯。
你是故意的,阿内,你真坏,这样别人都说我是疯子、是傻子,只有我知道这是你故意诱导我这样做的,为的就是让我变成一个除了你没人能理解的怪胎!
我不介意。内森笑着点了点头,我从不会因为你是你自己而生你的气。
傲慢,何等傲慢!
韦德还在生气,但内森的手指已经动了,悠扬的乐声传来,韦德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是被操纵的木偶人、机器人、八音盒小人——总之叫他什么都行。他在跳舞,在跃动,在轻快的音调上踢动自己的脚跟,非常热烈,像篝火节上的巴西舞娘那样热情地甩动自己的臀部,就像甩动大片飞扬成浪的花瓣裙摆。散发着蓝色光芒的小粒子在韦德身边凝聚成飞舞的精灵,好了,现在他是舞会上的辛德瑞拉,只为了他英俊无比的内森王子而舞!
但是午夜的时钟要敲响了,人群在幕后躁动,韦德跟着精灵的指引走下台阶,不远处就是仙女教母变出来的南瓜车,看起来香喷喷的,好想让人啃一口。但是这南瓜车是蓝色的,还是不吃了吧?省得把他的皮肤再染蓝。
阿内!韦德一只脚踏上南瓜车,另一只脚牢牢杵在地上,大半个身子还留在外面往后探。他转过身去,别扭地把脑袋扭到极致,冲着内森招手大喊,你会找到我的吧!就像王子挨家挨户去找他钟爱的水晶鞋主人一样,你也会很快找到我吧,毕竟我还欠你一次棒棒冰,别问我那是什么!总之,你知道的,锁链和死侍,形影不离!
内森笑着,大提琴琴声悠悠,为韦德继续演奏乐曲的终章。
耀眼的冲天火光绽放出无数缤纷的烟花,银白色的庞然大物缓缓沉入海中,数年的时光就像这座岛屿一样支离破碎地被淹没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处。韦德晃了晃脑子,手中用力,从搅成浆糊的脑壳里拔出一根带血的铁钩。谁把我的脑子当烧烤串了?太过分了!他大喊,气势汹汹地看向身后的人群。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看他,人们簇拥在一起,沉默着,抬起头,眼神怔怔,望向不远处鲸鱼下坠的巨大尸体。
鲸鱼的死亡被冠以一个美丽的名字——鲸落。鲸落后不是消亡,而是化作海洋的养分,养育更多的生物。只不过那只鲸鱼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他的美誉只能流窜在握都握不住的空气中。
韦德打了个颤,在劣质电视刺眼的光芒中一跃而起,瞪大了眼睛踩在沙发上直发愣。睡着了?做梦没有?他记不起来了。但是电视里演的——奥尔森姐妹,嘿,他喜欢看这个!而且他一直想拽着阿内一起来看,两个人靠在沙发上,喝个啤酒,然后吐槽一下里面的剧情,为了碧·亚瑟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而吵得不可开交什么的——哦不,不对,阿内从来都懒得管这些破事的。
他的脑子被阿内治得太好了,当然这也有副作用,那就是他过早地失去了可爱的小内,然后得到一只在酒馆里生长激素分泌过多而胡子拉碴的老内。但不得不说,还是白发更适合阿内,这样看起来才是最酷的样子嘛。灯泡眼,机械臂,比韦德半个人还大的机械枪什么的,大家都懂,上世纪流行的酷毙了的玩意,可惜现在却被当做落俗的二流品味。
还有他倒悬在半空的样子,心灵感应的浮力托着他,阿内闭着眼睛,盘着腿,就这样静静地宛如一颗多余的尘星到挂在无边的夜空中。天空太大,衬得一个人的身影太渺小,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在笼罩了整个地球的夜色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默默倾听着全世界的心声。
除了韦德的。
但他不需要。
他对韦德的了解从来不来自于心灵感应,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在用一个普通人的方式,去了解韦德作为一个人的一切。
你总相信我有用是吗……你总觉得我还有希望,我值得这一切。
我并不值得……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阿内。
韦德抓了把脸上的面罩,隔着狭小的窗户看向远处那座高高伫立的宏伟雕像。老伙计,不得不说这可真气派!哪天他要是死了也能得到同样的大奖章吗,就建在这座雕像的旁边,哪怕是趴在地上?
这其实是个笑话,因为“死”侍根本死不了!韦德咿咿呵呵地抱着肚子大笑,他转头,红色的面具突然在眼前放大。韦德伸手敲了敲屏幕,问,嘿,让我看看屏幕前的人有没有笑?因为如果是阿内,他糟糕的幽默感一定会被我的冷笑话逗笑的!
所以阿内,今夜要与我一起共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