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乐正绫收到家中来信时毫不意外。
她一字一句读完,长舒一口气,示意兄长也一观。
快到腊月,南方温暖,尚未有大雪纷飞。乐正龙牙向夫子告假,带着书童阿凌提前踏上了归乡的路。母亲在匆忙写下的书信里叮嘱:小八时日无多,速归。
八叔是上一辈最小的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他不比乐正龙牙大几岁,却从不能像侄子这样走南闯北,读书习武。乐正家不守死规矩,乐正绫一个女孩儿都能女扮男装跟着兄长周游各地,八叔却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
乐正绫从小就知道,八叔是活不长久的。八叔是个温和的人,久病却不暴躁,乐正绫和他接触不多,只觉得他可怜。
兄妹二人一路赶回去,到乡里客栈歇脚时,龙牙和邻桌攀谈,惊闻乐正家八老爷刚刚过世两日。这下是一刻也停不得,两个人马不停蹄奔回家。到街口便有家中的小厮来接,母亲得了消息,已经在家门口候着。
乐正绫一路匆忙,晒黑了一些,风尘仆仆,看见一身缟素的母亲,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还记着自己是男装打扮,等到进了院子门,才扑进母亲怀里。
母亲伸手安抚她,先叫两个孩子去梳洗打扮。
乐正绫像个幼童似的,抱着母亲的胳膊不肯放。乐正夫人无奈得很,亲手拿了毛巾给她擦脸。等乐正绫换好了衣服,才正色道:
“我有一件事情嘱咐你,你听好了。家中添了新人,你八叔走之前娶了亲。”
乐正绫闻言一惊,随即皱眉道:“娶亲?那这个人岂不是……”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听了肯定觉得不妥。可是你八叔可怜,难道还能叫他九泉之下没个活人惦记?放心,这个新媳妇,家里清贫,她嫁到咱们家,日子定然过得比从前好,她家中老幼也有咱们这门亲家照顾。虽说不算委屈了她,终究是个年轻女孩儿,和你一般大的年龄,一进门就守了寡,我怕她心里难受,好好的人再憋屈坏了多不好。如今你回来了,就多去陪陪你八婶。”
说完就立刻打发乐正绫去灵堂。
“你回来了,头一件事情就该是去祭奠你八叔。你八婶也正在那里跪着,你正好去拜见一下。”
乐正绫只好整了整衣服,稀里糊涂朝灵堂走去。
兄长比她快一步,已经到了那里,见她一路走来面色不佳,就猜到她对家里的决定不满。他轻咳一声,微微提高声音道:“阿绫,快来见过八婶。”
乐正绫顶着气鼓鼓的脸,听说八婶就在里面,又泛起些愧疚心。她深吸一口气,向门里一跨,定睛一瞧——
看见一张赛雪欺霜的脸。
乐正绫不由得呼吸一滞。明亮的房间内仿佛落下了白雪。
八婶叫什么来着?
她想起母亲的话。你八婶娘家姓洛。
洛水出美人。怎么光告诉有这么个人,却不告诉她,新妇是个绝世的美人?
美人弯了弯嘴角,乐正绫才想起她算自己的长辈,一时间手脚都慌乱起来,无措地叫了声:“八婶好,我是……我是……”
八夫人浅笑着叫她:“阿绫。”
乐正绫赧然点头,乖巧地走到堂中,开始跪下给八叔行礼。
龙牙见妹妹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才放心走出去。
八夫人立在一旁,等乐正绫烧完香,念完经,又重新跪回蒲团上。乐正绫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不止是白皙,还有一丝苍白的病容。
乐正绫不知在忸怩什么,她慢慢挪到八夫人身旁,小声问:
“八、八婶,你没事吧?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八夫人目不斜视:“没什么大碍,只是跪久了,难免有些湿气。大夫人已经找大夫开过药了,不要紧的。”
乐正绫莫名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她受宠惯了,对着初次见面的人突然生出一份委屈来。
八夫人虽然是美人,却是个冷美人,不肯好好和她说话,娘亲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多陪着人家,那她能怎么办?只好一言不发跟她一起跪着。
她大半个月都在奔波路上,本来就没休息好,刚回来心绪激荡,还有几分精神。现下跪在堂中,周围燃着香,静悄悄的,也管不上这里是办丧事的地方,竟然迷迷糊糊倒在蒲团上睡着了。
再睁眼时,天色已亮。
乐正绫舒舒服服瘫在床上。和兄长出去,哪里都好,只是住的地方一般,哪能比得上家里好。她晕晕乎乎蹭了蹭被子,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这不是自己的卧房。她一翻身,看到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八夫人正呼吸平稳躺在她身侧。
乐正绫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她这样躺着,倒不似昨天那样客气又疏离,反而显出几分生涩与稚气。乐正绫想起她和自己一般岁数,心里的气不由得散了大半。她这个年纪,孤零零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宅子里,有些不适应也是应该的。乐正绫一边想着,一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摸摸白玉般的面庞。
可就在将触未触的那一刹那,八夫人突然刷地睁开了眼。
乐正绫一愣,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她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落也不是,收也不是,她这才想起难为情这回事。
八夫人神情不变,丝毫不像刚刚睡醒的人。
她怕不是早就醒了,闭眼装睡,等着看她的笑话!
乐正绫恼羞成怒。人虽然美,却是个坏心眼,黑心肠!
八夫人举止自若,抓着乐正绫的手放下来,又长出那张生分的神情,小声说:“昨日你太累了。你母亲心疼你,就叫你就近在我这里睡下了。”她顿了顿,补充道:“用的都是新寝具。”
原来这是八夫人自己的房间。
乐正绫转头就要叫人伺候起床,赶着要梳洗打扮,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忙的。她跳下床,才发现天色也不过是蒙蒙亮。八夫人昨晚一定守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才歇下。她这么早就起床,难不成是被自己吵醒了?
想到她昨日的一点病容,她的脚步立刻停了,生硬地转了个弯,又急匆匆跳回了床上。
八夫人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看她,神情疑惑。
“太早了,何苦叫丫鬟们起来。我再睡一会儿。”她硬着头皮说,接着也不管人家是什么表情,掀起被子就躺下去,手上拖着拽着,愣是把她也塞了进去。
八夫人始料未及,由着她动作,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躺下了。
“睡吧。”乐正绫发号施令。
“阿绫。”
“八婶不睡觉,叫我做什么?”乐正绫嘴上叫着,心里浑然忘了身边的人算是上辈,还在恼怒自己竟然这样心软!实在忍不住呛了一声。
“是不是你娘叫你多陪陪我?”
“……你怎么知道?”乐正绫庆幸自己已经转过了身,对方看不到自己现在愕然的表情。
她又不回答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怪。乐正绫想。聪明,却不肯一直给人好脸色。
沉默半响,她才继续说:“那,私下里你不必叫我八婶。”
“我叫天依,洛天依。”
乐正绫有心晾她一会儿,故意不去接话。过了好一阵,洛天依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才听到闷闷的一声从枕头那端传来:
“洛天依。我知道了,天依。”
乐正绫还在生闷气,没有转过脸来,所以也就没看到,洛天依第一次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来。
等乐正绫再次醒来,却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不仅如此,天色已经不能用大亮来描述,已然是艳阳高照!
她这次是真的急匆匆冲出了房门,早点也顾不上用,一路急匆匆跑出去,快要到灵堂时脚步才慢下来。睡了一天,乐正绫终于想起来,这里总归是个庄重的地方,昨日那样没大没小,是她不敬了。
洛天依正阖着双目跪在蒲团上念经,厅里除了一副棺椁,就只有她手上念珠转动的声响,乐正绫从外觑了两眼,蹑手蹑脚走进去,在她旁边跪下了。
乐正绫在心里对八叔道歉谢罪,又恭恭敬敬行大礼拜了几拜,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头瞧了瞧洛天依。
她还是神女般岿然不动,既不睁眼,也不为乐正绫窸窸窣窣的声音皱眉。乐正绫盯得太久,她似有所觉,轻抬眼睫朝乐正绫瞥了一眼。乐正绫眸光一滞,旋即移开了视线。
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她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年纪。要是自己像她一样,小小年纪就嫁到别人家里去,那可真是……
她甚至还没有自己见多识广呢。
算了,原谅你了。乐正绫故作大度,心中波澜却久久难平。
快到中午用饭的时间,母亲差人送话来,叫乐正绫不必回去,留在八夫人这里即可。她知道母亲一贯喜欢行善积德,这次说不定也是把她的陪同当成一桩功德了。
还好,她也盼着多在这个八夫人身边待几日。
就这样,一直到八叔的丧仪结束,乐正绫都和洛天依一同起居进出。
她自说自话地生气又原谅之后,越发觉得洛天依是个好相处的人。
兄长往日里带她出门,怕她虽然扮成个小书童,却改不掉大小姐的脾气,常常叮嘱劝告她,若是你与一个人相处甚欢,八成是对方精于此道,好心在迁就你。所以越是如沐春风,越是要敬重对方,更不要忘了始终心怀警惕。
可是乐正绫觉得洛天依不一样。洛天依的好相处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妥帖。她还从来没在谁跟前这么惬意、这么放松过。哪怕在母亲面前,她也要谨记着做女儿的孝道,不能随意胡闹。父兄面前则更要稳重行事,不好太随意。
洛天依,对外摆出长辈的姿态,把她不想应付的麻烦事都挡了回去,对内又像普通的闺房少女,哪怕乐正绫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她不过埋怨两句,还要催着她:
刚才那件事,你再细细说给我听听?
因此哪怕是不必要再日日往八叔院子里走,乐正绫还是每天给母亲请完安就跑去洛天依那里消遣时间。
母亲似是也很喜欢洛天依,并不介意她这样做。有一天还拘住她问:
“你日日打扰,你八婶可有什么不悦?要我说你这个皮猴子,在大房院里胡闹也就罢了,去了八婶那里,可不准再胡搅蛮缠的,叫她没一天清净的。”
乐正绫反客为主,赖在母亲怀里,手挂在母亲脖颈上,撒娇道:
“哎呀,娘亲,你就放心吧!有我逗乐,八婶不知道多开心呢,她笑得都比以前多得多了!”
母亲笑着掐了掐她的脸,语气温柔:“你呀你,你多和她学着点。你八婶并不比你大多少,你瞧瞧她多稳重。那几日办事,她也不过才进咱们家门几天,一桩桩一件件的,什么事情不是办得妥妥贴贴。你若是能学到她一半,娘也就放心了。”
说着,她的眉宇间染上一丝不易查的惆怅,松手叫乐正绫早去早回。
这几日,乐正绫正给洛天依讲兄长求学路上的所见所闻。
她无意卖弄,可是旅途上的一切实在是比宅子里的生活有趣太多了,她一不留神,话题总是往这里跑。
“你可没见着,那个耍杂技的老头,可厉害了!他那招胸透碎大石,我起初都不敢看!”乐正绫指着自己的胸膛比划了下。“这么老大一块石头,真就砸下去了,他站起来之后,还能给大家作揖呢。我哥给了好大一串赏钱。但是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
她深吸一口气,神神秘秘凑到洛天依耳边说:“他还会仙法秘术。”
洛天依本来是含笑看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扑哧一声。
乐正绫涨红了脸:“你,你笑什么!你不信我!”
“我猜呀”,洛天依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仙法,是不是手入油锅、五色分沙一类的?”
乐正绫目瞪口呆:“这你也知道?你真是天上的仙女,还是得过孙大圣的指点?”
洛天依拿指尖戳她的脸颊:“呆子,真亏你自诩行万里路呢,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乐正绫真呆住了,被她指摘两句也没空辩驳,反而立刻化身牛皮糖,缠着她说:“天依,好天依!你快告诉我,他们怎么弄的?什么戏法,你会不会?快教教我,求你了——”
洛天依由着她伏低做小,好言好语地恳求了一番,仍是不松口。气得乐正绫把她摁在小榻上挠痒痒,这是她小时候对付父母的招,一用一个准,这时不知怎么想起来,立刻用在了洛天依身上。
洛天依没见过她这么耍无赖的,被按在榻上,左闪也不是,右躲也不是,乐正绫总能找到趁虚而入的那个点,她拦了几下,没挡住,克制不住放声大笑,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腰还扭着试图挣脱。乐正绫左拉右扯,几乎把她的外衫整个解开了,这样还不肯轻易放过洛天依,手在她脖子上也动个不停,洛天依的后脑勺抵着毯子,蹭来蹭去躲避,发髻也凌乱了。乐正绫这才得意洋洋地说:“你还不告诉我!”
洛天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喘过气来,也不坐起来,就躺在榻上讲起来。
她露出怀念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其实你不知道也不稀奇,我知道才是机缘巧合。从前我家……我娘家,住在一个小巷子里。你怕是此生都没去过那样的地方。我爹是哥死脑筋,要学孔夫子因材施教,又要学孔夫子箪食瓢饮,我们一家人就真搬进了三教九流的地方。你不要听我这样说,就以为那里都是浑人,其实左邻右舍的都是好人。那时巷尾住着一家就是做的杂耍营生。他们走江湖的,其实也不算一家人,都是以师兄弟相称。”说着,她转了个身,朝向乐正绫这边,继续道:
“那时我年纪小,常在他们练功的时候进去看。那房里的大叔很和善,有时练吓人的戏法,怕吓着我,就细细讲给我听。比如那手入油锅,看着吓人,其实锅里不全是油,多的是醋。醋先滚起来,并不多烫,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还有别的更有趣的,什么吹灯复明、烧灰拼字,等我日后再慢慢告诉你……”
说着她又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声音也闷闷的。
乐正绫眼尖,看到她眼中似有亮光闪烁,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好端端的提什么不行,偏偏让她想起家来,她这样的境地,哪有不想家的?
她连忙说:“那再好不过了。这些既然不算真仙法,你就先听我说说,在书院里,我怎么整治那帮小书童的……”
……
“这么说,你好悬没被那些小书童们发现了?”
“哪能呀!”乐正绫气鼓鼓地说。“他们一个个傻不愣登的,本小姐可是正儿八经读过书,识过字的!还能被他们一些小技俩哄骗了?”说着她又得意道:“我在书院的时候,他们可人人都服我,都管我叫大哥!”
其实也不是乐正绫非要吹嘘,而是说着说着,洛天依真没空想那些伤心事了,这才忍不住夸出口来。
这几天吃晚饭时,乐正绫总是心事重重的。她很想陪洛天依回娘家去看看,可是如今八叔没了,她们两个女孩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话,怎么能好?
母亲看出她心里有话,也不追问,只是挑些家常的话来说。乐正绫也怕双亲挂怀,于是把洛天依说过的戏法又讲了一遍,说到兴头上,忍不住对龙牙眉飞色舞道:
“哥!等我们回了书院,我可得给那群小子露一手!”
母亲听到这句,神情突然闪烁了下。饭桌上无人应答,气氛逐渐冷下来,乐正绫察觉到不妥,但无人解答,她也不敢多言,一餐以沉默结尾。
用过饭,母亲便叫乐正绫去了偏厅,她不明所以,忐忑不安地跟着去了。
“阿绫,这件事情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我怕你性子倔强,总想着过几天再告诉你……书院,你是不必和龙牙再去了。”
乐正绫一愣,小心翼翼问:“娘,怎么了?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母亲抚着她的脸,缓缓道:“阿绫,你爹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明年秋天,你就该出嫁了。”乐正绫一时愣在原地,似是傻了。母亲接着重复道:“阿绫,你要成亲了。”
她觉得自己要给母亲回句话,可是一张口却仍是呆愣愣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刹那她想到洛天依粉腮含泪的脸,眼泪不知怎的,直直滚了下来。
母亲心疼地搂她进怀里,继续宽慰道:“傻孩子,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你向来野惯了,怕你接受不了。要你去和八婶多亲近,就是娘看她稳重知礼,希望你和她多学着点……”
后面再说什么,乐正绫只觉得自己听不到了。
乐正绫有几日没来了。
终究是有几分寂寥。洛天依在房里闷了几日,只是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寻她。她困守一处,一到夜里,难免多思多想,此刻躺在床上就不禁想到,她和乐正绫终究是隔着辈又隔着行,即使大夫人宽宥,她日日缠着人家的女儿,总是不合适。
只是,没有乐正绫在,她的生活该有多平淡无趣呢?
若她们是从小相识的玩伴就好了。这样青梅竹马的,有什么事情不是顺理成章?
洛天依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远,不知想到什么,竟红了脸颊。
“八婶。”
天惊石破。
洛天依猛地坐起来,被无声无息走进来的yzl吓了一跳。
“阿绫,真是吓死我了。”她长舒一口气,放心地坐下。
“突然喊得这么生疏做什么?你又起什么坏心思了。把我撂在这里好些天,也不传句话来。”她自顾自说着,抬头却见乐正绫神情有异,不似从前了。
这么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她清减了些,人也不如从前活泼。
洛天依的心揪起来,故作轻松道:“怎么啦?来了又不说话。”
乐正绫眼瞳沉沉,等洛天依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才说:“我快要成亲了。”
话音刚落,洛天依的脸色就白了下去。她捏紧了手绢,看起来又像当日堂中跪着的那个八夫人,不像乐正绫慢慢熟悉的洛天依了。
“哎呀,是喜事啊。”她轻声说,魂魄仿佛已经游离到了天外。“成亲是迟早的事,我们阿绫这样个美人,不知谁得去了?”
“洛天依。”乐正绫一字一字地叫她。“洛天依,我要嫁人了。”
那又如何了?我不是已经嫁了人吗?洛天依想。
你我相逢不过几个月,你指望我如何?说到底……我们什么也不是。
“你真的这样想?”乐正绫问。洛天依这才惊觉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难道不是吗?”
乐正绫不答,洛天依觉得她似乎快要哭出来,可是她既没有红了眼眶,也没有哑了声音。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声调,就像她故事里讲过的,对着学院里其他书童撑场面的那种平静声调说:“母亲说,八婶最稳重,年纪和我也相仿,要我多和您学着点。”
是了,难怪大夫人会特意把大小姐送到自己这里来,洛天依恍惚着点了点头。
“我今天就留在这里陪着八婶,好不好?”
她能如何回答?她只能点头。
于是乐正绫出去更衣,洗漱,又重新回来,轻车熟路钻进了被窝。
从前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如今一切都归于沉默了。
洛天依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任由她如何也是睡不着了。她细细咀嚼乐正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八婶,八婶,从前自己不愿意叫的称呼,如今又喊出来羞辱她。乐正绫自己就是个女人,却还要在她一个寡妇面前玩弄人心。
乐正绫也睡不着,母亲问她怎么不愿和八夫人亲近了,还念叨说八夫人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曾哄骗她,她有气也该消了,这件事是父母办得不妥,不该迁怒于他人。
母亲说得对,所以她就来了。
自然是不该迁怒八婶的。可是洛天依在她心里不是八婶,洛天依是、可以是……
“天依。”她终于叫出口。
洛天依立即冷哼一声。“不是叫八婶了吗?怎么又改口?”
“天依。”乐正绫犹如梦呓般轻轻喊。“天依,天依,天依,天依,天依,天依。”
就在洛天依终于忍不住转身看她的瞬间,她说:“我们私奔吧。”
洛天依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抓起枕头就砸向身侧,恨恨道:“你!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我们,我们如何……”她仰起头,把欲落未落的眼泪收回去。
“乐正绫,你听着。我已经嫁人了。我是乐正家的八夫人,没有人逼我,我在这里过的很好,你懂了吗?”
乐正绫摇头,她说:“我不信,我不信你无所察觉。我不信只有我,痴心妄想。从前我总觉得来日方长,说不定只是我发疯。现在不能再等了,天依,我没有将来,我等不下去了!求你告诉我,你的心、”
洛天依恶狠狠扑上来,拧着她的脸亲她。她们的头发缠在一起,脸上都带着情绪激动的潮红,蜡烛全灭了,只有对方眸中的一道水光可当镜子窥探。
乐正绫终于落下泪来。她埋在洛天依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好似落水的小狗。眼泪落完,又凑上前去讨第二个亲。
洛天依安抚她,又笑着给她擦去眼泪,却不顾自己一团糟的脸。
“傻阿绫,我第一次觉得你这么像个姑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