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乐队里一旦有人谈恋爱,就是走向解散的开始。早告诉过你们了。”
Logan叼着烟卷含糊不清地说着,把酒吧里的木椅子一把接一把地倒放在桌子上,现在是凌晨五点,再过一会太阳即将从曼哈顿天际线的那一侧升起,客人们在最后一轮后总算走光了,还想继续玩的也恋恋不舍地转场去其他派对,他终于可以一边肆无忌惮地在室内享受雪茄一边给自己倒一杯波本威士忌,开始悠闲拖地。
“我原先不相信,但是现在我懂了,你说得对,”酒吧中间最舒适的那个卡座,还懒洋洋地坐着三个不愿离去的年轻姑娘,只有她们脚下没有拖把湿润的水痕,其中一个金发的女孩把手里的空啤酒瓶重重地搁在桌上,“Erik和Charles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我们已经讨论了这事一整晚并且赶跑了所有试图搭讪的人。”有着白色挑染的女孩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手掌轻轻拍着桌面。
“到现在我们也没想出该怎么办?Logan,你们以前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处理?”金发圆脸的女孩问。
Logan拄着拖把,焦灼地盯着她们脚下那块拖把无法眷顾的地方,把嘴里的烟从左边换到右边:“我已经金盆洗手不玩乐队了。”
“别忘了Erik还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一切不幸的开始。”另一个穿着白色职业套装的金发美人冷冷地说,左右现在没人了,她也抽出一支香烟,薄荷香烟的烟雾和Logan的雪茄气味在店里融合在一起。
“操他的,我怎么知道,”Logan把拖把桶踩得嗡嗡响,“那时候他说他对约会没兴趣。”
那所谓“一切不幸的开始”,正是在这间桌面黏糊糊,并且提供辛辣狼獾特调的酒吧里诞生的。
五个月前。
Logan的店面细长,门口很小,里面别有洞天,那么几张木头桌子,被经年累月的啤酒和香槟浸润,透出发酵后的麦芽香气,有一张桌子上甚至还摊着没画完的剪报,上面画了两个手牵手的爸爸,画风狂野如同野兽派。墙上挂着许多演出的合照,有的是三个人,有的只有两个人,红发的女人有时候和他们一起,有的是单人照片。留着猫耳鬈发的男人在照片里的表情随着照片的年头增长逐渐由凶狠变得平和,最新的一张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孩挤在他和一个带红色墨镜的男人中间,两个人手里一共举着十根鼓棒。那张最显眼的吧台,一年四季永远只穿着背心的络腮胡男人站在它后头,架子上也永远摆着烈酒,却没见他拿下来卖过几次,除此之外最惹人注意的只有角落里小小的舞台,一张黑布罩住了一座高低错落的建筑物,晶亮的黄铜镲片从黑布下露出一角。
“嘿,Logan!还是老样子,啤酒,给她来一杯可乐。”
一个身着灰色花呢西服的年轻人推开印着狼头的酒吧大门,熟稔地靠在吧台边,把一沓批改得五颜六色的试卷甩在桌上,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在年轻人的身后冲Logan皱了皱鼻子。
留胡子的酒保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还是在金发女孩拍打吧台桌面的节奏和期待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做出只有他们自己看得懂的暗号,POS机碰了碰她的Apple Watch,把倒了一半可乐的杯子移动到身子另一侧,以他一个老烟鬼那种习惯性的咳嗽掩盖住了扎啤龙头美妙的气泡声。
“所以今天过得怎么样,Chuck?”Logan把饮料递给他们,趁着客人还没在高峰时段沙丁鱼一样涌进来,他们还有时间寒暄。
“不错,”被他称作Chuck的年轻人眯着眼看到金发女孩捧着“可乐”杯子大喝一口后露出的满意笑容,不过他今天不打算和妹妹计较,“你知道吗?我和Raven做了一个决定。”
“是什么?”
“我们决定组建一个乐队。”
“酷。”Logan手撑着吧台,“让我来猜猜你们都担任什么角色?”
“Charles负责贝斯和词作,而我,”Raven笑着向前一步,“我是吉他手,目前兼任主唱。”
“想好乐队叫什么名字了吗,Xavier家庭乐队?”
Charles已经靠在桌边批改他手里的那些作业纸,他一边写批语一边反驳Raven:“提醒你,我只能弹贝斯,我并不擅长作词。”
“你可以的,Charles,你买了那么多诗集,你还有文学学士学位呢。”Raven和高脚凳在原地转了个圈,半杯啤酒已经让她有点飘飘然,恰好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和她聊天,其中一个有着白色挑染的女孩和Xavier教授打招呼,她很快地走到她们那桌去了,兴高采烈地把哥哥要和她组乐队的事分享给遇见的每一个人。
“读诗并不代表我会写词,如你所见,Logan,”Charles绕开兴奋的妹妹,和Logan说,“我们有点人手短缺。”
Logan了然地笑笑:“你得多找几个人,至少得有个鼓手。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组个乐队吗?”
Charles摊了摊手:“事实上……我和学生打了个赌,如果他能在Moira的课上拿到A+,我就在文学院的披萨派对上演出,Moira你还记得吗?就是上次和我一起来这的女老师们其中之一,棕色头发的那个,她知道这事,后来她还真的给了那个学生A+,原因是他在课堂上实在太努力了,第一排,每次手都快举到她鼻子底下。所以,我告诉了Raven,她觉得这超级酷。”
Logan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Chuck,要不是我现在早就不玩了,我一定会去帮你的。”
“我知道,”Charles耸耸肩,笔在他手里旋转,“我想让你打听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发了推文,点赞和看热闹的学生比有用留言多。”
“真巧,我知道一个家伙,”Logan说,“最近每天都来的客人,也是玩鼓的,德国佬,好像刚搬来所以没什么朋友,一个人,你可以等等看,看他今天会不会来。”
“是个什么样的德国人?”Charles喝了一口酒,把学生的作业搁在一边,“我得在Raven之前见见他才行,她现在正处于极度渴望约会的时期,我不希望她迷恋上什么吸大麻的嬉皮士。”
Logan皱眉擦着杯子,半抬着头,鼻子像狼狗一样耸动两下,似乎在回忆那个人的样子:“那倒不用担心,他身上没有大麻味,虽然我不太喜欢他,长得还可以,好几个顾客问我要他的ins,那家伙还拉开过两个几乎快打起来的壮汉……但是,Chuck,说真的,Raven已经是喝酒都合法的年纪了,她可以自己买饮料喝,我不能拒绝要求合理的客人,而你不能总给她买气泡水,就算是十岁的Laura,我也不会那么紧张。”
“不不不,Logan,那是因为Laura还没到青春期,你不知道,青少年几乎一眼就能爱上一个只有相貌其他一切都不靠谱的异性,但我们是成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因为些微醉意而有些发红的眼眶瞥向了门口,狼獾酒吧的门铃再一次响起,在沙丁鱼一样拥挤的客人抵达之前,在会读叶芝和里尔克的Charles到来之后,恰恰好是Logan说的那个人的时间。
那是一个穿着棕色皮衣的男人,典型的日耳曼人长相,暗金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也很符合对那个国家的刻板印象,黑色高领衫把他的皮肤一路藏到下巴,和Charles想象中的嬉皮士鼓手形象不同,他手里提着的可不是鼓棒,而是一面……国际象棋棋盘?Charles真希望他带了棋子,这样他不用和酒保要他的ins,单就象棋而言,他有信心独占他一整晚。
“……是他吗?”Charles在酒吧电视的背景音乐声里轻轻地说。他等得可真久,靠在高脚凳旁边,分针转动了一个格子,Charles就从穿着西装的教授等成了写诗的男孩。
Logan好像一直在讲话,说什么鼓之类的,Charles只听见他说:“……Chuck,你在听吗?”
“……是他吗?”Charles重复了一遍,直到那个男人在不大的店面里看到了他,蓝绿色的眼睛迎接他的眼神,他每走一步男孩Charles的年纪就变得更大一点,他径直走过来倚靠在吧台边,和他近在咫尺,教授便突然回来了,古龙水的香气开始弥漫。
他指指他的酒瓶:“莫尔森加拿大,我来美国后喝到的最好的啤酒,不过你的瓶子快空了。”
Charles醒过来一般看向自己的酒瓶,至少还有大半瓶呢,这听起来可不像个很好的开场白。
紧接着他看到吧台上出现的两瓶酒,刚从冰块中取出来,瓶身凝结出汗一般的水汽,在木台面上留下两个深色的圆环,像他的一嗵鼓和二嗵鼓,紧紧地靠在一起。英俊的神秘男人说:“介意再来一瓶吗?”
Charles笑着接过那瓶酒:“当然。”他头一回庆幸自己还算是个有魅力的人。
Logan冲他们留下一声了然的鼻音。
“……然后他们就勾搭到一起了。”作为成年男人理智凶杀案现场的目击证人,Logan端起杯子咽下一口烟味的酒,为这一幕做了简短的总结。
“我头一次听到这段,”挑染女孩说,“所以那天晚上你和Erik介绍我的时候,他那么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他不喜欢我。要不是我很喜欢Charles,我差点就不加入了。”
“除非Charles在他身边,他对谁都那样,Marie,我还以为你已经适应了。”Emma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长长的美甲在屏幕上发出有规律的节奏声。
“那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Marie耸了耸肩膀。
金发的Raven在她们都沉默之后突然说:“至少他很有才华。”
“好吧。”
“没错。”
众人不情愿地点头。
那个男人名叫Erik,他在和酒保聊天的时候说自己刚搬来纽约,没什么兴趣出去约会,拒绝了很多人的邀请,也从没给谁联系方式,Charles是众人所见到的唯一例外。他们俩第一次在酒吧见面,Erik就带他回家看了他的爵士鼓。
……还有又长又硬的鼓棒。
他们的乐队正式命名为“Mutation”,标语是“Mutant and proud”,Raven担任主唱,她在酒吧里认识的新朋友Marie担任吉他,Charles负责贝斯,Erik是鼓手,Emma是Erik介绍来的乐队经纪,创建了乐队的官方账号。
Erik为他们的乐队写了第一首歌,由Charles作词。
“你想叫这首歌什么?”Erik靠在床头,膝盖上放着他的Macbook,屏幕上显示iBand软件复杂的编曲界面,鼓的节奏和贝斯的低音声波交织在一起,作为整首曲子的低音基调,就像鸡尾酒里的基酒,筑起旋律的地基。
Charles靠在他肩头,枕边还放着修改过很多版的歌词稿纸,陷在软绵绵的枕头和Erik胸膛上。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还没开始工作,他只听见悦耳如低音大鼓的男声在念单词,也带着德语冷硬的节奏感,他睡眼惺忪地发了一会呆,说:“第一夜?”
“可以。”Erik见到了开机前的Charles,这是全世界没人体验过的殊荣,就算他说这首歌叫“阿瓦达索命”Erik也会同意的。
“不,Erik,绝对不能叫这个,”Charles的脸盖在稿纸下面,被掀起一角,只露出很适合亲吻的殷红嘴唇,“要我说的话,第一课。”
Erik手里的光标修改了音频的名字,隔着手写的歌词纸吻Charles的嘴唇,将短句和舌头都揉皱:“很棒,现在你可以继续睡了。”Charles就真的在他怀里重新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对肌肉放松时的柔软感到很满意,挤开了那台电脑。
Raven说,文学院的披萨派对从来没这么有趣过。Hank在台下带着所有同学挥舞双手,酒灌了一杯又一杯,才敢和Raven要她的手机号码。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Hank在Moira的课上那么竭尽全力。”Charles下了舞台后捧着饮料杯子和Erik靠在一起在人声鼎沸中讲悄悄话,Hank就是那个在Moira课上拿了A+的传奇学生。
Erik问:“为什么这个叫披萨派对?我以为你们会凑在一起吃披萨。”来了才知道其实和普通派对没什么区别,好像披萨仅仅存在于名字里。
“这个派对本来就是因为书呆子因为被排斥在各种聚会之外,所以自己办的,不邀请任何风云人物,一开始只是大家凑在一起讨论社会议题、分享读后感和玩填字游戏,第一次举行这个活动的时候,我还在念本科,那一次所有人点的食物,不约而同都是披萨。所以这个名字一直流传到我成为教授。”Charles看了看四周的食物盘子和饮料,“我很开心这项传统传承这么多年后,他们终于学会带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你们一直举行这个派对吗?”Erik若有所思地盯着Charles手里那个杯子。
“对,每一年的春天和冬天放假前,不过我要提醒你,只有本院学生或老师及其家属会受到邀请。”Charles意有所指。
“那要是作为X教授的男朋友呢?”
Charles看起来有点做作地失望:“你就只是为了获得准入的门槛吗?”
Erik把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我认真的,我可以带杂烩、炸猪排和至少三种口味的香肠。”
Charles被他逗笑了:“让我想想……”他的手在Erik腰上调皮地滑来滑去,在他露出紧张的眼神之前飞快地亲吻他的嘴唇:“考核通过。”
“我们分手了。”四个月后,Erik回到酒吧,对刚刚结束练歌的Raven说。
“什么?”这是疯狂的Raven。
“什么?”这是Emma和背着吉他的Marie。
“什么?”这是在柜台后应付沙丁鱼一样涌入的客人的Logan。龙头里的啤酒飞溅到吧台前排客人的脸上,那位无辜的客人在脸上舔了一圈,成为唯一一个因为这个消息而喜悦的人。
“我们是和平分手。”Erik和Charles并排坐在沙发上,接受对面一排乐队成员的质问。
Raven扯掉脖子上的耳机,翻了个白眼:“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两个人在沙发上对视了一眼,像做错事的狗一样看向不同的方向。
“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Mutation的。”穿着黑色高领衫的男人把杯子里的薄荷烈酒一饮而尽。
“我也不会,Mutation不只属于你一个人。”Charles在卡座里换了个姿势,认真地盯着Erik喝酒时的侧脸和滚动的喉结,“Erik,就算分手了,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
“当然,我知道你为乐队付出了很多。”
Charles点点头:“我们都是。”
“所以,我们,”Erik的手在他们之间比划了一圈,“还像以前一样,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Emma摊手:“只要你们自己没关系。很多人喜欢你们的曲子,你看,邮箱里又有一条演出邀请。有兴趣吗?”
他们在讨论排练的事情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谁也没有被乐队两个领导者的情感问题影响,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凌晨离开酒吧的Raven和Charles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Raven在喧闹后格外的沉默中问:“其实你们之间没和平分手对吗?”
“你怎么发现的?”
“整晚你一直在盯着他看,他起来去买酒你就心不在焉,有人靠近他你就一直往那边看。”
“是的,我没想到这么明显。”Charles再也撑不住那副在前任面前游刃有余的面具,他把脸埋在手心,“我们根本没有和平分手,我们吵架了。”
Raven靠近他,搂着他的肩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记得我们在大学后面的酒吧演奏了那首歌曲吗?星期二,马提尼日那天,被学生们拍了下来,在tiktok上圈了每个人,播放量很高,被Sebastian Shaw看到了。他是Erik的董事,也是他在公司的对头之一,那段时间他们的竞争很紧张……总之,后来他们拿这事大开办公室玩笑,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
“但那又不是你的错!”Raven叫起来。
“是我允许了学生们的拍摄。”Charles疲倦地说,“但我没有告诉他,直到他看到那个视频,Erik并不喜欢那些评论,他不想要更多曝光,但因为我的缘故,Mutation在大学里声名鹊起。我才意识到从音乐和演奏的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理念是不同的。他好像,并不是那么需要观众,他甚至……不是那么需要这个团队。”
“哦,Charles。”Raven在深夜的车流灯光闪烁中抱住他的脖子,和他抱在一起。
“我爱Mutation,我相信你也一样。”Charles回握她的手臂。
“我的爱不比你少。”Raven把头扭到一边去,声音陷入袖子的布料里,他们抱在一起时还能隐约听见Raven脖子上的耳机里一遍一遍地在循环播放《第一课》的纯伴奏录音。
“……所以我要来了Sebastian Shaw那家伙的号码,我本来想在他拉黑我之前痛骂他一顿,但我得说,作为一个和Erik作对的混球,他还挺可爱的。”回到凌晨五点安静的狼獾酒吧,Emma看着手机上的简讯饶有兴致地说。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如果Erik和Charles分道扬镳了,我们也会被宣判的。”Marie忧伤地说。
“宣判?”
“一种理论:就像离婚的夫妻分孩子和财产那样,一对恋人分手后反目成仇,也会把他们共同的朋友分走。”
“我和Logan一定会被分给Charles,而Marie和Emma和Erik关系更好。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变成两个团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胡混了,天哪。我很喜欢和你们一起出来玩。”Raven扶住额头,分不清原因是酒精开始起效还是朋友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众人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后来呢?”Logan问,他已隐退许久。
“就今晚,你也看到了。”Marie忽然想起来,“哦,Logan,你错过了我们排练的部分。”
——在狼獾酒吧的夜谈开始之前。
多数时候Mutation的排练在Erik的楼顶或者Charles家的地下室,狼獾酒吧正好是他们两个公寓的中点,这也正是他们相遇的原因之一,在Marie下课和Raven换班之前,先到的成员会去买点今晚的饮料和零食,这是队内不成文的规定。傍晚时分,Erik像往常一样推开酒吧的门,坐在他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多数情况Charles会搬把高脚凳和他坐在一起,这样他们可以在聊天的时候肩膀和手臂碰在一起,随时可以心照不宣地看向彼此的眼睛,但今天他没选那个位置,他选择坐到Emma旁边。
“啧啧啧,看看谁来了,这不是列侬和洋子吗?”Emma打趣他。
Erik懒洋洋地抬眼,没理她的揶揄,他借着落座的机会回头,Charles果然也在,和他几乎是同时,靠在吧台边和那个留着碍眼猫耳卷发的酒保说话,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说真的,你和Charles到底怎么回事?”Emma从手机里难得地赏给他一眼。
“意见不合,分手了,但是不影响乐队,就这么简单。”
“得了吧,”Emma嘲讽地笑,“没人能和前任做朋友。除非两种情况:你们根本没爱过,或者根本没分手。”
Erik还在出神,他看了一眼吧台,Charles正好回头望,两个人被彼此抓了个正着,同时转了回去。
Emma脸上的笑变得更加促狭:“就网络上关于你那首《第一课》的编曲和歌词解读来看,第一种情况无限接近不可能。”
“你应该知道乐队现在的状况并不是我想要的。”Erik闷闷地说。
“Mutation的账号我每天都会看,互联网就是这样的,他们喜欢你就把你捧上天,不喜欢了就弃如敝履,你得有一颗金刚石一般的心脏。作为艺术经纪的经验之谈,你和Charles都不应该看评论区的,会影响你的创作状态。”
“Charles喜欢人。”Erik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道,“我看到他回复评论了,他很真诚……并且,温柔。他甚至会记得观众的ID。”
“停,我不想听你夸一整晚你前男友。”
哦,Charles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扎啤酒。
“嘿。”Charles坐在了Emma对面的沙发上。
“嗨。”Emma拿起外套和包,Erik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Dior的套装。
“你们先玩,我今天不跟排练了,有另一个约会。”
“是我们认识的家伙吗?”Erik问,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Emma回赠他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好吧,现在只剩他和Charles两个人了。现在Erik不仅要面对和前任做朋友的困局,还要和前任单独相处。
最终还是Charles先开口了:“所以你现在在和Emma约会?”
“当然没有!”Erik呛了一口啤酒。
Charles好像有点在乎他,他在乎他有没有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哪怕只是好胜心驱使也没关系,这点想法稍稍安慰了他心中的野兽。可是就在刚刚,他还在吧台边和酒保调笑,来搭话的人一向来者不拒,Erik强迫自己重新唤起心里的那点不满,他必须让自己显得表情冷硬:“那么你和Logan呢?就算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有问过他和你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棒极了,所以我们现在开始翻旧账了对吗?”Charles向后靠在椅子靠背上,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紧张和沮丧的情绪让他体温升高。Erik的眼睛像依偎着热血动物的蛇,立刻停留在他露出的那一点皮肤处,盘旋留恋。他知道在那里印上吻痕的感觉有多美好,Charles的锁骨上有着淡淡的雀斑,多数时候隐藏在教授整齐硬挺的衣领下,咬上去会让Charles整个人都轻笑着颤抖起来,鬈发散在枕上,像一株卧在柔软床铺上摇曳的花枝。Erik喜欢咬他的肩膀,圆润的脸颊,还有下巴的软肉,如狼一般啮咬过猎物之后再满怀柔情地变回人类男人,亲吻恋人美丽的蓝色眼睛。
不过他现在没有这样的好待遇了。Erik装作对看了无数次的时钟感兴趣,一面喝酒掩饰,然而Charles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的视线,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有规律地在额边敲着:“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创作曲子,就是因为上床。”
“对,是因为性。”此时Erik已经彻底败下阵来,尾巴在身后耷拉着。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们玩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一次结束之后Erik坐在床头随便地玩着平板钢琴,Charles靠在他身边昏昏欲睡地听,在他的视角里,不知道怎么回事,Erik忽然把迷糊的床伴扯起来又搞了一次。Charles艰难地用发软的双腿站起来去厨房喝水,却穿错了衬衫,袖子长得遮住指尖,很快Erik便跟上来,把他压在岛台上,一杯水沿着大腿一直流到脚趾尖,洒了一地,而那台编曲用的电脑一直就在他们旁边。Charles直到快天亮才睡了一小会,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困,整晚都像泼洒的颜料一样缤纷。
“至少你技术还挺好的,我喜欢你的手指。”Charles说。他咬住下唇,不是喜欢,那几乎是迷恋,握着鼓棒的手心有着薄茧,抚摸到哪里就点燃哪里的热情,粗糙的手掌划过腰际就能让他叫出声音,如果是现在,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在Erik的双手爱抚之下射出来,他渴望的那双手只是握着酒瓶,和他握着性器是一样的姿势,似乎幻想中的那玩意还比细长的啤酒瓶粗一些。
身体的反应让Charles有些尴尬,他深呼吸了一口,双腿在桌下换了个姿势,可是沙发就这么大,他踢到了Erik的脚,Erik只是看了他一眼:“多谢夸奖,能在打鼓之外还有些别的用处。”
“你还在因为视频的事情不开心?”Charles耐着性子问。
“你知道我仅仅想创作音乐本身。”
“可是我的学生也没做错什么,他们只是喜欢我们……喜欢你的歌!”又来了,又要因为乐队的事情吵架,Charles忽然感到很委屈,近些日子以来澎湃却一直被压抑的性欲几乎要喷涌而出,他不能忍受Erik整天在他面前冷漠地对他,他们却不能用性爱解决问题。
“你总是向着观众,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和你打一架,至少能换来以后谁也不再提这件事。”Erik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他从位子上站起来,冲门外歪了歪头,“该去排练了。”
Raven在狼獾酒吧外敲玻璃,眼神狐疑地在他们两人之间移动。
如果说有什么比和前任单独相处更难受的事情,那就是不仅要和前任呆在一起还要合作完成某件事情。脑子里塞满对方的裸体,或者脑子里塞满对对方的不满,不知道哪一个更糟。
“抱歉,”在排练了一会之后,Charles叫停了吉他,“我的错。”
Marie放下琴:“我提议休息五分钟如何。”她其实没听见贝斯错哪了,但是Erik一定知道,因为Charles已经摘下贝斯走到他的鼓手身边,他们看起来有话要说。
“今天第三次。”Erik说,但他声音并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我也有话要和你说:你的底鼓没有踩透。”Charles垂下眼看着他包裹在卡其色休闲裤子里的大腿,如果Erik腿还没瘸,他的老二也没有因为勃起摆在错误的位置上,他的底鼓就不该是那个声音。
Erik沉默地调整着镲片:“你的琴和人都在和我怄气,Charles。”
“而你的节奏乱了。”
“如果你只是想获得一些演出时的称赞,这样的水平已经足够。”
“是吗?那为什么我不直接从街上拉一个人过来,反正你也只是自顾自地在舞台上耍弄你那两根鼓棒。”
“你曾经可是对它们称赞有加。”Erik意有所指地垂了下眼皮,他就算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睫毛也在下眼睑上投下阴影,眼神像挑衅般地挑逗。鼓棒是他们之间色情的玩笑,Erik一开始很抗拒这个,但他没告诉Charles那是因为会让他在练习的时候想起Charles的舌头舔在柱身上的样子。
Charles的后槽牙动了动,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成员们:“你想换个地方吵吗?”
“当然。”
他们离开了地下室,上楼关上门,像决定分手的那个夜晚一样就认识以来所有有分歧的事情争论得面红耳赤,排练的时间和约会的时间,对观众的态度,演出风格的差异,甚至是挑餐厅的口味,谁也不想再重复一遍,Erik靠在墙上冷冷地说:“反正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对你来说我们也只是一件显得时髦的乐器。”他们甚至还曾靠在那面墙上接过吻。
“你说什么?”Charles不可置信地反问。
“怎样,你难道会把这个乐队长久地当成你一生的事业吗?”
“我当然会!”Charles几乎想要扯住他的领子,“我当然想……站在你身边演奏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和日常的生活区别开来,这种区别将我塑造成真正的另一个我,我们会一起过着另一种——变异的人生。”
Erik愣住了,他从没听Charles说过这些,渐渐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
Charles苦涩地笑了笑:“不过你恐怕根本没这么想过,你只想一个人……唔!”
Erik的脸向他靠近,嘴唇贴在一起,他们又靠在他家的这面墙上接吻了。
这个吻激烈而绵长,像他们无数次的争吵,总要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才互相舔舐着承认自己不能没有对方。Charles睁开眼睛的时候,衬衫胸前的扣子已经被解到第四颗。
“不行……Erik,”他喘息着握住他的手,“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什么样?”
“我还不想和你复合,接吻也没用。”Charles说,“就算重新在一起,你只会再次和我吵架,决裂,摔门而去,周而复始。”
Erik的手果然没再向下:“我们都该冷静一下,在事情真的无可挽回之前。对吗?”
Charles嘴唇抿起,蓝眼睛不服气地盯着他瞧。
“还是朋友?”
“还是朋友。”
“可以接吻的那种朋友?”
“那太怪了。”
“所以没有更多的吻了?”Erik低声问。
“……”
“还是再来一个?”
“……最后一个,Erik。”Charles泄气得像是放弃了什么,闭上眼睛,踮起脚尖陷入他怀里。
“……然后场面变得不可收拾,我们在地下室听见楼上的声音,他们吵得很激烈,我甚至怀疑他们动手了,而且我愿意相信绝对是Erik先打的。”Marie回忆着当晚的那个画面,事实上她们什么也没看到,只能听着天花板上传来的激烈的战斗声,“听起来椅子和桌子都像掀翻了一样,还有痛呼和撞击声。今晚排练的气氛糟透了。”
“怪不得我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我还以为我们终于可以脱离他俩单干了呢。”Emma不无失望地说。
“幸好他们的乐器没事,如果两个人都打断了手指头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大街上随便拉几个看得顺眼还不会互相吵架的家伙了。”Raven捂着脑袋痛苦地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你这消磨时间这么久,没人想去给两个成年的幼稚鬼拉架。”
此时天空已经大亮,霞光将街道染成手指甲一样的颜色,高楼大厦的剪影在天边格外分明,Logan慢悠悠地喝完了他杯子里的最后一点烈酒,被透过玻璃窗照进店内的阳光晃得眯着眼,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你们知道吗?只要一群人凑在一起,就总会有无尽的故事发生,热烈的或愤怒的,但当未来你们回忆起这些事,这些记忆都像现在的黎明一样闪闪发光。”
Raven毫不客气地点评自己哥哥的情感状况:“那我宁可做吸血鬼。”
“听起来你有一段很感人的故事,Logan。”Marie打了个哈欠,只有她年纪最小,还愿意听朋友们的惆怅唠叨。女孩子们开始一同伸着懒腰向外走,开门时涌进街道上的寒风,她们裹紧外套,穿着靴子的腿踢在石砖台阶上驱散了寒冷。
“我曾经还是鼓手的时候,我爱上了乐队里的女主唱,”Logan看向酒吧里的照片墙,玻璃窗上狼獾的大头贴纸拦住晨光,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但当时她在和那个瘦子——也是贝斯手谈恋爱。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爱着她,而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剩余的人走到一半,不约而同齐齐露出啤酒里喝到毒蘑菇一样的表情,Marie艰难地开口:“Logan!那不叫义无反顾的爱恋,那叫喜欢别人的女朋友。”
“随便吧,我管他呢。”Logan冷哼一声,回身锁好店门,“反正我现在和瘦子住在一起了,我们还收养了Laura。”
酒吧外停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车窗降下,戴着墨镜的男人坐在驾驶座,冲他们挥手,还有一个同样戴着太阳眼镜的小女孩背着包坐在副驾驶,Logan露出傻笑,如同被模因图里动物摄影师抓拍到的野狼。
“……Scott?”Raven看看Logan,再看了看曾经熟悉的另一个朋友,“天哪,我到底都错过了什么?”
“送Laura上学,顺便接Logan回家睡觉。”Scott说。
不管怎么想也无法厘清这奇怪的关系,不过女孩们决定不想了。
Marie叹了一口气:“我一点也不想面对分道扬镳的未来。”
“上来吧,送你们一程。”Logan冲她们喊着,“我认识Xavier家,就在街角。”
黑色的雪佛兰送她们到Charles的公寓楼下,五个人加一只小狼崽同时看到了——
Erik刚推开公寓楼大门,衬衫褶皱,昨天的领带松散地搭在颈间。
他显然看见了刚刚回来的朋友们,把昨晚的外套搭在手上,并没在意松开的领口扣子,十分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嗨。”
碍于有未成年在场,Emma只能用手机屏幕给他打出“淫荡早晨”几个词,把手机伸出车窗,恶狠狠地嘲讽他。Raven憋了一肚子气,在Laura看不到的地方朝他竖中指。
“你俩还是朋友?”Logan从车窗探出头来。
Erik穿过人行横道走向对面的咖啡店,回头留下一句:“还是朋友。”而且不仅仅是会接吻的那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