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罗回来后史蒂文就在念叨芦苇之境的事，毕竟他没机会亲眼见到，马克也不肯多说，塔沃瑞特描述得再怎么令人心动，他俩也没打算去死亡边缘再走一遭。拯救世界的日子结束了，于是史蒂文买了一堆关于解离性身份障碍的书，用来琢磨如何与马克共存，好像他那个小屋子里书还不够多似的。以往每个夜晚花在保持清醒的时间转移到了研究DID上，旁边不忘摆一面小镜子，他一边翻页一边和马克絮絮叨叨些有的没的。史蒂文喜欢钻研文献，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反正也没有找到新的工作。
“我觉得咱俩现在配合得挺不错的了。”史蒂文对着镜子念叨，即使知道马克并不总是在听，“起码只有我们两个，有的人身体里住着24个人呢，可怜的家伙。”
研究文献对史蒂文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他喜欢追根究底，就是工作仍旧没有着落。莱拉不是没提出过要帮忙，只是她本身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活儿，史蒂文作为前任博物馆员工还算认可莱拉的义警行为，但不代表他会亲自上阵，他倒是有想象过他俩作为雌雄大盗共同冒险的形象，想象完了还是摇摇头，戴上眼镜继续扎进书堆。
马克当然也钻研过他自己的脑袋，在他决定让史蒂文过上幸福快乐的普通日子之前，本身原人格就不一定非得是主人格，更何况这个原人格有严重的自毁倾向，而且铁了心想把自己的人生让出来。史蒂文像个小老头一样看书的时候马克大部分时间昏昏欲睡，按照他的说法，现在不用偷偷摸摸背着史蒂文当超级英雄了，或者说现在他连超级英雄都不是了，就让他稍微享受一下无所事事的生活吧。史蒂文瘪着嘴也没反对，他挺心疼马克，不过他俩又有多大区别？都是不同程度的可怜人，被困在同一具躯体里苟延残喘，只能互相依靠。
书上写的和他们的实际情况不能说相差甚远，但也没到八九不离十的程度，然而患有DID的超级英雄例子还是只能在漫画书里看到，文献帮不了他们。“我们有精神病，还给一只会说话的鸟骨头当过化身。”马克说，在他某次看似都睡着了的时候，“要知道那些真正人格分裂的人自传甚至都是别人帮他们写的，你能在哪里找到参照？”
史蒂文理所当然地被吓了一跳。他本来就容易受到惊吓，虽然三更半夜开着台灯看书还朝一面镜子说话的人也是他。“我以为你睡着了！”史蒂文啪地一声合上书，声音气鼓鼓的，“我每天晚上看书的时候你从来没回应过我，干嘛突然这样？”
“我可没有听着别人讲话睡觉的习惯。”马克哭笑不得，“只有你天天晚上能听着电台睡着。”
“所以这些天我每次跟你讲话其实你都醒着？”
“大多数情况下吧。”马克打了个哈欠，“你讲得也挺助眠的。”
“伙计这又不是什么睡前故事，我很认真地在和你探讨关于我们身上的事诶。”
“我们探讨过了啊，在你意识到我存在后的每一天，我们不都在讨论这些吗？”
“……总觉得你这话在嘲讽我。”史蒂文的眉毛又耷拉下来了，但镜子里没照出来，只有马克听到后下意识愣住的脸，“我只是想弄明白我们，不想总是摸不着头脑、醒来突然出现在其他地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各种各样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马克几乎是立刻就道歉了，他受不了史蒂文摆出这样的表情，难过、沮丧、委屈的表情，史蒂文的存在就应该是满怀希望的，充满活力的，如果没有史蒂文，他支离破碎的生活只会崩溃得更早。他抿抿嘴，纠结着到底该如何开口，谈话向来不是他的强项，要知道迄今为止他基本都是用暴力解决问题，即便大部分时间是被孔苏逼迫的，“就像我说的…呃，我们的情况不是你看书就能弄明白的，这要复杂得多。”
“我当然知道很复杂，但我们总得从什么地方开始研究吧。”史蒂文摘了眼镜，又揉揉眼睛，他觉得自己该换一盏台灯，亮一点的那种，“你跟我说实话，马克，你是不是又有在我睡着之后出去给孔苏干活了？为什么我有时候醒来还是觉得自己被揍了一顿……或者感觉压根没睡，我明明看你天天都在睡觉啊。”
“如果我在你脑子里睡觉就够了，那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啊。”马克说，“以及我没有，我比你还想要摆脱那只鸟，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如释重负。”
“……我认为我想象得到。”史蒂文嘟嘟囔囔地。
“所以你打算实际意义上睡一觉了吗？不要把你自己熬夜看书后睡眠不足怪到我身上。”
“好啦，我猜我只是有点…多疑而已。”史蒂文把书摞好，起身关了台灯，“所以我才会发现你的存在，碰到这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
“抱歉把你的生活毁了。”
“……别这么说了。”我没有真的这么觉得。史蒂文很想补上这一句，但这是说谎，他以前真心诚意地觉得马克毁了他的一切。自从杜阿特回来后他也受不了马克这样，紧皱着眉头、把所有错揽到自己身上、恨不得马上从世界上消失的表现。史蒂文端着小镜子（“你知道我们不需要这个其实也可以对话的吧。”“……可是对着空气说话很怪诶。”“你对着镜子说话难道不是更奇怪？”）走回床边，固执地不肯把镜子盖上，只是放到了床头柜的手机边。
睡前那一套“防止自己梦游”的固定流程已经逐渐被他俩淡忘了，尽管在最开始有时醒来后还是会被脚铐绊倒（他俩为此争论过几次究竟是谁的错）。史蒂文坚信他们的生活在走回正轨，马克则不太在乎，他唯一能用来谋生的技能就是当雇佣兵，而史蒂文明确禁止了他杀人越货（“雇佣兵又不是只能干这些。”“总之不许当雇佣兵！”），因此他帮不上什么忙，在史蒂文愁眉苦脸翻招聘广告的时候一点建议也提不了。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走回正轨，但马克没打击过史蒂文的积极性，就这样放任对方满怀希望地筹划他俩的未来。
“所以你说，其他患者的主人格、原人格和现人格都是怎么分的呢？”房间黑漆漆的，只有天窗的那点月光洒进来。史蒂文越看越想把窗子遮住，杜阿特大冒险下来后，他已经不想再见到任何与那个月神沾边的东西了。永远不要见你的偶像。他只有这个想法。孔苏不是什么好人（好鸟？），相比之下塔沃瑞特就很友善，不枉自己当初冒着顶撞上司的风险也要纠正唐娜的说法。
“……我以为你上床是为了睡觉的，而不是换一个地方跟我说这些。”马克叹了口气还是回话了，大概是为了弥补之前说自己大部分情况下都清醒着。
“我没办法不去想。”史蒂文的声音小了些，“你知道…我好奇心很强的。”
“……我知道。”
马克太知道了，史蒂文有他想成为的一切模样，他们本就是一体的，他理解史蒂文的执着，但又清楚自己的症状扎根已久。史蒂文第一次出现时他还是个孩子，在军队时他经常莫名其妙失去意识，做雇佣兵时他在忙着与自己的道德感作斗争，当月光骑士时孔苏更是不让他去有心思去关注这些。现在成了普通人，唯一的进步是他和史蒂文相认了，可有些事情并不是好奇就能解决的。
“但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马克翻了个身朝上，“你觉得这样能找到答案吗？说实话，我们完全是一团乱麻。”
“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看，起码比放任自己更好。”史蒂文又转回镜子的方向，“就像你曾经保护我一样，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马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发出任何声音，史蒂文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什么表情，也许马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也说不定，反正他早习惯了马克回话得有一搭没一搭。史蒂文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正准备把自己完全陷入枕头时听到了马克的低声回应：“我永远会保护你，因为你拯救了我。”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吧。”史蒂文迷迷糊糊呢喃着，有些不好意思。
“也是因为我需要你。”马克的声音轻轻的，“晚安，史蒂文。”
“……真是对甜蜜的爱情鸟。”
半晌床上传来一声咕哝，杰克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把床头的镜子扣下，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无语还是嫌弃。史蒂文是做了很多研究没错，可他如果真的努力了的话，为什么现在他和马克都没有发现杰克的存在？杰克就这样被闷在精神病院的石棺里不见天日，没想好什么时候对他们俩坦白，而且真正现身的那天又该怎么解释？说嗨你们两个，我是杰克·洛克利；还是嗨，我还在给孔苏打白工呢，你可以叫我月光骑士？
“他们就是两个蠢货。”孔苏落下的声音满是轻蔑，而他不偏不倚刚好就在天窗上，就像史蒂文刚刚反感的那样，“史蒂文本来就是智障，马克在和他摊牌了之后也变成了智障。”
“等到我也抛弃你的时候，我就会成为最新的智障了对吧。”杰克翻下床处之泰然地穿起衣服，动作利落且熟练，没有脚铐和胶带后他的准备过程顺畅多了，还是孔苏跟他讲了另外两个人摊牌的事，否则杰克依然会遵守每晚史蒂文的习惯，卖完命回到家，贴好胶带倒沙子，拧着眉毛把自己固定在床上，最后在醒来时和其他两个一起倒地上摔个狗啃泥，他们居然从来没吃进过沙子真是不可思议。
仍旧没有人发现杰克，本来杰克大多只在马克狠不下心时才出来动手，现在换成他单独行动后效率高了不少。孔苏早受够了马克摇摆不定的道德观和严重的自毁倾向，但杰克不在乎那些，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杀光所有人，没有一点儿道德约束在身上，所以孔苏需要杰克·洛克利。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能被马克和史蒂文发现，与阿米特大战后的月神现在只剩三分之一的化身，尽管受不了马克和史蒂文，也没有别的精神不稳定的人能再被他骗来当月光骑士了。孔苏或许卑鄙、落井下石，可他答应过马克和史蒂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被他的化身原封不动学到精髓，再重新浇回了自己头上。
“你敢，洛克利。”鸟骨头在月光下咆哮着，威胁着，扬起的风把史蒂文盖好的书摊开，又伴随屋子的晃动掉到地上，“别忘了你们三个都欠我一条命。”
“但你得承认，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干活了。”杰克说，要知道这条命本身马克就不想要了，不然这只鸟哪来的契机绑架他们三个。他扣上报童帽，目光上挑直视那个易怒的神，异色瞳内平静如水，“噢，以及我是你的‘朋友’，你给我升职了，记得吗？”
孔苏嘁了一句没再说话，只是用权杖不耐烦地敲击地面。杰克戴上手套，想了想还是把床头的镜子重新翻开，里面只有他，表情背着光晦暗不明。他会帮史蒂文约会，会替马克下手，会为孔苏干脏活，都是他自找的，即使在另外两人提出辞职的时候也依旧躲在暗处，为了什么？杰克不知道，马克说得对，他们是一团乱麻，而杰克洛克利目前是乱麻没办法解开的最大根源。他现在挡在其他二人身前保护他们不受孔苏的迫害，就像他幼时扛下了妈妈的大部分鞭打，瞒得过一时，但又能瞒多久？
“时间紧迫，杰克，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孔苏还是没忍住开口了，脾气大得就像两岁小孩，正如他的前前任化身所说。杀死前前任化身的现任月光骑士翻了个白眼摆好镜子，走向门口的途中又瞅了一眼掉在地上的书，书页上满是史蒂文参差不齐的荧光笔痕和龙飞凤舞的笔记。最善良、最弱小的史蒂文，他的善良像一根细弱的线，牵着他们三个破碎的灵魂不至于彻底散落。杰克轻轻拨弄着书的边角，像是在测试这根线的韧性。
“总有一天……”他低声说，翻到空白页用笔随手画了一个笑脸，再把书放回原处。杰克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没有选择被需要，但他是无法替代的，无论是对马克、史蒂文还是孔苏。
“不要告诉我你想和他们待在一起，我会把你们三个都杀了。”
杰克笑了，笑得有恃无恐。
“你做不到，因为你需要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