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
1.
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以北。
375号公路横贯于荒无人烟的旷野上,由南向北,望不见头。远处是一片红砂岩悬崖,在夕阳的余晖下,慢慢褪去最后的温度,很快将要湮没在冰冷的黑夜中。
砂砾,枯草和土丘,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无法养育出什么生命,就连百里之外的湖泊也已经干涸许久。
公路的两侧每隔数百米便能看到一些路牌,依稀可以从风化锈蚀的字样上辨识出目的地,歪歪斜斜地指向这儿的明星地带——51区。自从那场爆炸之后,所有的秘密都被埋葬在废墟深处,人们渐渐抛弃了这里,去寻找新的爆点。
偶尔有车辆从荒芜的公路上驶过,也只是卷起一阵尘土和渐行渐远的引擎声。如果运气好,会有几个易拉罐和零食包装袋的垃圾从驾驶座上飞下来,在柏油路上打几个滚,最终在公路两侧的荒地上了却残生。
一只黑色的美国大蠊从路边的土块后面钻了出来,它的触须在一个刚停稳的罐子和塞在里面塑料包装之间互相摇摆,最终选择了后者。是坚果棒,有一点点巧克力,但是已经被人类的口水舔干净了。
聊胜于无,也不算坏事。烤熟的坚果碎渣很快被蟑螂塞进嘴里吃了干净,它再次转向那个易拉罐,趁着里面残存的啤酒水珠还没被风干,补充一些水分总是好的。公路独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一条看不到头的公路上,如果没有食物和水,活下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样的条件不仅仅对人类来说是艰苦的,对本地生物来说也是。
还好现在它吃饱喝足,可以继续上路了。
但问题是,还有多久才能走到目的地呢?
目的地...蟑螂望着前方的无尽的公路,这个方向是北面。上次,它从两个在路边抽烟的人那儿偷听到了对话,只要往北边一直走,就能到拉斯维加斯。这个熟悉的地名将它混沌不堪的意识唤醒,它试图跳上车辆,但底盘和排气口滚烫的温度让它无法靠近半步,它甚至连举起这个生物的翅膀都做不到。最终,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丢下烟头,开着车绝尘而去。
我太虚弱了,Venom心想。我需要更多的能量。
Venom已经在这只卑微的生物身体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Klyntar没有时间概念,因此他尝试用Eddie教给他的,地球人们的方式测算,但很快就乱了套——他的能量无法储存超过五天的记忆。
他再次回到了凭着本能生存的状态,在黑暗中匍匐,蠕行。但不同的是,这一次,驱使他前行的除了食欲,还有另一种东西。
Eddie。
Symbiote附身的蟑螂动了动口器,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依然努力着将这个词说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遥远的山丘,或许翻过它,就能看到那座熠熠生辉的不夜城,又或者说,还有更多的,无尽绵延的山丘。
现在,最后一丝夕阳的余烬也从天际褪去,繁星铺满夜幕,寒风吹过,天上开始飘下细碎的白,冰冰凉凉。他认得这个,在地球上,人们把这种白色的东西叫“雪”,这是Eddie告诉他的。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从51区的爆炸废墟开始,他一路上已经更换了好几种宿主——蚂蚁,蜘蛛,老鼠,蜥蜴。有的宿主跑得更快,但消耗也更大,最终,他还是换回了蟑螂,这种地球上最顽强的,比六亿年的自己更年长的生物,更适合长途跋涉。
趁着这一次的记忆周期还未彻底完结之前,他得多走一段距离。没错,只要到了拉斯维加斯,他就能在那找到更多的食物,补充足够的能量,然后更换一个人类宿主。飞机,汽车...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好,他就能更快地回到Eddie身边。
这次,他一定可以找到Eddie,然后一起去看自由女神像,这是他们约好的。
Eddie会记得他们的约定吗?他或许已经自己去了?自由女神像,她在哪儿呢?Eddie之前说过的,噢,他们是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地方是叫...纽约?...
该死,要是这副身躯能够再爬快一点就好了!!
Venom懊恼地张开了双翼,用尽所有的力量将这只幼小的生物化作共生形态,向前方黑黢黢的山丘发起冲刺——然后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地线条,砸在了地上,公路的中央。
咚,咚,咚。
地面在震动,这可不好,万一有高速驶过的汽车将他压扁,他就再也见不到Eddie了。
Venom转头向公路边缘爬去,但地面的震动更强烈了。
咚,咚,咚。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听上去好像不是汽车引擎的节奏,会是马吗?如果是这种生物,那的确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载具,不过现在自己的能量似乎不足以共生这样庞大的生物...
咚!咚!咚!
那声音由远及近,只用了短短数秒。Venom确信那是一匹马,他曾经和Eddie一起骑过马呢!步履交错踩踏在地上发出的震动让他确信自己的判断,错不了的,在地球的地表上,能用很多条腿跑得飞快的生物,只有一种,那就是...
思索之间,身后的地面传来一阵利爪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噪声,像是汽车的轮胎在路面上完成了一次紧急刹车。一道巨大的阴影在地上蔓延开来,如同黑色的墨水,将他完全笼罩。
Venom回过头,看到了他噩梦中的怪物。
一张如黑洞般深邃的嘴,每一寸都滴着恶臭的粘液,口器内满是刀片般锋利的尖牙,密密麻麻,如同地狱的入口。
噢,不,Xenophage!
Venom永远都不会忘记Symbiote杀手的模样,只不过这只和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偏差,她是黑色的,身上还有黄色的条纹,六条肢体断了两根,或许是当时爆炸的幸存者?
但不管怎样,现在她多了四只红色的眼睛!Venom被那血红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他试图躲进那惨白的月光之中,但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阴影覆盖。Venom越是向后退缩,她便越是凑上来,却不发起进攻,如同正在玩弄掌心猎物的掠食者。
她为什么不把自己一口吃掉?!Venom心乱如麻,他感到末日如阴影般降临,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了。
噢,Eddie...这次是真的永别了,他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他的另一半...
忽然,Xenophage停下脚步,她屈起身后的两条腿,整个身体向后坐在地上。两条分叉的骨尾在公路上扫来扫去,将石块和砂砾弄得到处都是。Venom看着她直立的两条前肢,这样的坐姿让他似曾相识,他似乎在某种地球生物身上见过,但Xenophage可没有在地球上生存过,她究竟是?...
Xenophage冲他歪了歪头,Venom注意到她头顶的那对耳朵——现在他认出来了,这是猫的耳朵。他以前在Eddie的窗台上见过这种被人类驯化的野兽,难道Xenophage也被人类驯化了吗?
忽然,Xenophage的面容在视线中无限放大。面对这颗瞬间凑近的头颅,Venom被吓得远远地向后弹射——虽然只有十厘米。
Xenophage再次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露出一个扭曲而诡异的笑容,以及一个让Venom当场石化的词。
“...DADDY??”
2.
Eddie昨晚又失眠了。
自从Sleeper离开后,这个家就少了什么——不,现在这里只能说是“公寓”,“空间”,“出租屋”,随便什么都好,反正不是家。
他打开冷冻柜,里面的速冻肉丸令他索然无味,还要解冻,真是麻烦;他又拉开抽屉,里面是成箱的巧克力,连包装都没拆,离他最近的剪刀就插在砧板旁边的架子上,但Eddie连手都懒得伸。
在厨房进行了一番搜索后,他将手肘撑在吧台上,环视了一圈客厅,餐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花瓶,昨晚没收拾干净的外卖,摊开的报纸,以及没清理掉的纸巾垃圾。
明明一片凌乱,却没心情打扫。Eddie把这些行动上的倦怠和精神上的空虚归结于这段时间以来的睡眠缺失(sleep lost)——因为他失去了Sleeper(lost sleeper)。
这只是短暂的离别,爸爸。
他当然记得Sleeper的话,也知道Sleeper还活着,他会回来的。但再度回到独自一人的状态令Eddie陷入了一种分离无助。
一开始,他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焦虑孩子在外是否过得好;后来,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睁着而变得干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然而一旦陷入黑暗,那天晚上的战斗便会再次浮现。最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Sleeper在离开时说过的话,然后在黎明破晓时,进入一个短暂的,姑且能称之为“睡眠”的失去意识的状态。
Eddie打开一罐只剩下五分之一的纸盒牛奶,这是Sleeper还在的时候喝剩的,开封这么久,大概已经过期了。但Eddie不太在意这个,他总是靠着临期食物过日子,这样的生活他习惯了。
他看向窗户,除了纽约的高楼大厦,还有玻璃中的自己——这里面的倒影,原本应该是有两个人的。
或许应该是三个。
Eddie沉沉地叹了口气,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然后喷了出来——发酸的粘液,它们早就变质了。
在将盒子扔进垃圾桶之前,他瞟了一眼上面的日期,12月24日,平安夜,Eddie记得,是那天早上和Sleeper在楼下的超市买的。
时间过得真快,他的孩子已经出门远行两个星期了。
纷乱的思绪化作焦虑,与饥饿感一同在他的肠胃里胡乱搅弄。不知道Sleeper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借助Xenophage的躯体,他有被人发现吗?他会去哪里找Venom的踪迹呢?51区吗?世界那么大,他会不会在旅途的过程中流连于各处的风景呢?还是说,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想要四处走走?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曾经对他的管束太多了吗?...
咚,咚,咚。
他的胡思乱想被门外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打断了。Eddie打开门,发现走廊空无一人。
大概是自己听错了。Eddie关上门,正要转身走向卧室,再次听到了敲门声。
咚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比刚才的急促了一些,可Eddie依然没有在门外发现任何人。难道是对面邻居的恶作剧?Eddie盯着对门的门牌,可他明明记得,那家伙一个星期之前就出远门了。
这条走廊有好几户人家,可再怎么近也不能做到敲了门又消失。Eddie的视线落在最远处的电梯口,又低头看向脚下的入门地毯,这不可能啊。
就在Eddie放弃思考,又一次打算走向卧室时,一阵嘎吱嘎吱地噪音猛烈地袭击了他的耳朵,仿佛某种尖锐的物品在门板上疯狂抓挠,在Eddie的耳膜和心房上激起一阵生理性反胃的共鸣。
除了火焰,他最讨厌的就是噪音了!
Eddie对这样的恶作剧忍无可忍,这次,他决定将这个无耻的混蛋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他怀着满腔怒火,抓住门把手猛地拉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外依然没有任何人,Eddie低下头,眼前蹲坐着一只黑色毛发,黄色条纹的猫咪,还有那双熟悉的红色眼睛。
“嗨,爸爸,早上好!对不起,忘记解除隐身了。”
“Sleeper!?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现在。”
Sleeper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凹陷的酒窝里又多出两只红色的眼睛。
“爸爸,抱我,我要送新年礼物。”
Eddie的怒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脑子还在因为饥饿导致的低血糖恍恍惚惚。他没心思去想Sleeper古怪的回答,以及他出现在门口的前因后果,更没理会门板上那可能被房东要求高额修复费的划痕。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太混乱了。Eddie没法理清头绪,但孩子就在眼前,他决定先把他抱起来。
“好吧,是什么礼物?”
他的双手卡在Sleeper前肢的腋下,将他整个捧了起来。Symbiote富有弹性的身子像个长长的猫条弹簧,一颤一颤。
“啊————”
Sleeper像看牙医那样张大了嘴,红色的舌头伸到Eddie眼前,紧接着,一团黑色的阴影从口腔深处顺着红色的滑梯飞速地扑向Eddie的脸。
“啊!!!!!——”
惊恐的惨叫声在走廊和楼梯间绵延不绝。
3.
Eddie从来没有具象化地描述过重逢。
像是一颗温暖的种子,因为某些缘故,不得不与曾经一同生长的肢体分离,并被封存在某个角落,可能是一本落了灰尘的书,也可能是一只塞着木塞的玻璃瓶。随着岁月的流逝,一道道落下的灰尘也成为了枷锁的一部分。渐渐的,被不断忘却的往事如同衰败的枯叶,日复一日地飘落,层层覆盖。就连最初鲜活的情感也变得冰冷,连同整段记忆,被彻底一同埋葬。
但是那颗种子从未死去,它一直在等待,直到薰风拂过,破土而出。黑色脉搏涌动着奔流不息的生机,在冰封已久的,绝望的冻土中穿行,撕开裂口,化作迅猛的黑色河流,涌进大地每一寸干涸的血管中,在死亡之上绽放的新生。它裹挟着无尽的炙热,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片衰败的大地,直至重新点燃冰封的地心。
Eddie拥抱了这股黑色的生命,将所有的温暖通过缠绕在每条血管上的触须传递到Symbiote的最深处,直到彼此都被相同的温度所包围,听到了那个绝不会忘记的声音,还有相同的回应。
“欢迎回家。”
4.
对Symbiote来说, ”家“是个前所未有的概念。
Venom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Eddie。Symbiote睁大了眼睛,白色几乎铺满了他的整个头颅,他要确保Eddie完完全全地在自己的视线中,不会偏移,他不能接受再一次地分离了。
还有未曾谋面的新Symbiote,他们的Codex,一个奇妙的结晶,既是Knull的恩赐,也是Knull的诅咒。在Venom失去绝大部分意识,奄奄一息时,他用仅存的精神链接找到了Eddie——那时,他的宿主气息微弱,似乎也即将迷失在死亡永恒的黑暗之中。于是Venom在黑暗的中心找到了蜷缩的宿主,告诉他,Codex会是新的希望。
他的宿主照做了,跟着新生的希望走出了黑暗。但是Venom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脱落的Codex会成为什么。他只是单纯地想要Eddie活下去,不要和他一同走向死亡,因为那里太孤独,太寒冷,Eddie一定会受不了的。
还好他们都没有就此放弃。
他的宿主有着坚不可摧的意志,而Symbiote的生命力也超乎想象,只要在一起,没有什么是他们办不到的。
Venom很清楚,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来自何处。他的每一条触须仔仔细细地抚过Eddie的脊椎,然后钻到了胸骨和内脏之间,在温暖而狭窄的血肉之间穿行,那是他不会惧怕高温,能够驱散他在Klyntar亿万年来遭受的寒冷,以及独行于死亡边缘所面临的孤独和恐惧。
Venom为自己贫瘠的人类语言水平懊恼,他不知道怎么向Eddie倾诉满腔思念。最后他发现,倾听是最好的方法,于是他耐心地看着Eddie讲那些和Sleeper的故事——哪怕Eddie说的每件事,他早就在回程的路上,从Sleeper那里听完了全部。
但他还是想要亲自听着Eddie说,想要感受Eddie的声带的颤动,想要听Eddie温厚的嗓音,想要听Eddie畅快的笑声。
想要把自己缺失的记忆全都在这一刻补回来,要让Eddie完完整整地被写进自己的基因编码中,这样,就连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总是待在一块,好好享受这段重逢的时光。他们在一起吃饭,闲谈,睡觉。Venom会抢着为Eddie做任何事,例如一次充满温情的早餐——当Eddie一大早就被卧室外一阵乒乒乓乓的闷声吵醒时,他已经猜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的另一半想要竭尽所能地填补这段时间的分离产生的空洞,并努力让他们的生活回到熟悉的轨道上。
然而,Venom并不知道,一段关系里有了孩子之后,生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爸爸,锅已经烧红了!很烫!”
“当然!Eddie最喜欢吃刚出锅的松饼!还有肉!很多的肉!”
“可是爸爸,那是三天分量的肉——”
“Eddie的身体很强壮!我们要很多很多的能量才能补充体力!”
“那是烤火鸡用的盘子——”
“那是Eddie的早餐盘!啊,Eddie平时吃的东西太少了,这样的分量只能满足一只小猫...Eddie迪迪迪迪——”
黑色的Symbiote转过头,飞扑向睡得一头鸡窝的宿主,Eddie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横贯过整个客厅的黑色流星撞向自己的胸口。
“Eddie,早上好!我们做好了早餐!”
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Eddie并未一头栽在地上,一只黑色的手稳稳地拖住了他的后脑。由于他们无法进入共生状态,Venom总是非常小心翼翼,不会让Eddie有任何受伤的可能。非常绅士的公主抱,但Eddie没法感动,尤其是当他瞟了一眼厨房熏得焦黑的墙壁以及满地的食物残渣,他情愿再次睡过去。
“谢谢你,但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我们什么都能为Eddie做!”
“一会吃完了,去跟我们的孩子学学怎么打扫卫生。”
Venom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但还是将Eddie稳稳地扶了起来,然后转头抓起一块抹布,扔进水池里。Eddie也并没有急于享用自己的“火热早餐”,而是立刻为Sleeper做了一杯热巧克力,因为他注意到了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虽然Sleeper是Venom的孩子,但在某些方面,他们性格迥异。现在,这个屋檐下有两只Symbiotes了,地球上却没有任何《如何增进Symbiote亲子关系》的相关书籍。Eddie知道Sleeper并不会像他们上一个孩子那样,变成一个红色的疯子,但他不能总用食物去安抚孩子的心情,作为一个父亲,平衡家庭的关系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Eddie趁着这重逢的喜悦尚存的余温,让他们尽可能地保持在自己视线之内进行交流。凭借着和Sleeper的情感链接,Eddie能够明显地感知到Sleeper心态的变化,即便有时他会有些小脾气,总的来说,他总能快速地调节过来。
但这样的默契从Venom的角度来看,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了。
共生形态的缺失,让Venom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宿主脑子里的想法一清二楚,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只能通过宿主的体温变化感知他的情绪,从而揣测他的心意。
这带给Symbiote隐隐的不安,他必须用新的方式来感受宿主。
于是,在早餐过后的闲暇时光里,他要求Eddie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而对方也不厌其烦地满足了他的要求。Eddie很喜欢那段和Xenophage的战斗,他将Sleeper抱在怀里,一边顺着他的拟态皮毛,一边向Venom讲述战斗中的Sleeper是多么骁勇善战,尤其是用出其不意的强制共生击败了一头Xenophage,这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战绩。
就在Eddie再次谈到与Xenophage交锋的前因后果时,Venom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他之前忽略的细节。
“等一下,什么?你和Sleeper共生了?”
”是的,爸爸。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结合...”
“Eddie是属于我们的,‘结合’这个词只能用在我们身上!”当Sleeper说出这个词语时,一股躁动不安的浪潮从Symbiote的深处翻涌而起。“注意措辞,我们已经结合很久了。”
“那...爸爸和我在一起?”
“也不行!这样的词语只能给我们用!”
Sleeper对这样的描述感到困惑,他歪着头,仔细地思考“在一起”和“结合”的区别,找不到答案的他伸出爪子想要摸摸Eddie的手,这一行为被Venom果断制止了——两条触须将猫咪一整个拎了起来,放到远离他们的餐桌上,然后绕过Eddie的胸口,搂住另一边的肩膀。
“Eddie只能是我们的!”
“嘿,Venom,Sleeper可是我们的孩子,他可不是外人。”
Venom不明白Eddie对于“孩子”和“外人”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在他看来,除了Eddie和Venom之外,所有的第三方都是“外人”。
他当然会感谢Sleeper对Eddie的照顾,但是这样亲密的接触令Venom越发焦躁,共生是宿主与Symbiote之间超越灵魂的深度联结,联结两端的生命会因此产生不可逆转的改变,从此拥有无法被斩断的羁绊。
而现在,Sleeper比他更了解Eddie。看着他们之间的相视一笑,传递于眉眼之间的默契,不安逐渐放大为恐惧,在Venom的深处泛起层层涟漪。Symbiote的下一代总会强于上一代,Codex又是这样特殊的存在,想到这一点,Venom忽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Eddie将不再需要他?
5.
晚饭过后,Eddie来到了顶楼的天台。风雪在推开铁门的那一刻源源不绝地涌入,Eddie下意识地举起了手,几秒后,刀割般的寒冷消失了。黑色的Symbiote化作一件厚实的连帽大衣,连同一双黑色的手套,将Eddie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就连指尖也不会受到半点寒意的侵蚀。
“谢谢你。”
“我们是要出去吗,Eddie?要去哪里打击罪犯吗?”
“不,我们在这坐着聊聊。”
Eddie爬到倾斜的房顶上,将积雪扫开了一小块,然后坐了下来。黑色的液体从肩膀上涌出,盘绕着,汇集成一颗大大的黑色脑袋。
“为什么不回房间里,Eddie?这里很冷,我们不想让Eddie感冒。”
“因为我觉得,你想要和我们有一些亲密的独处时光。”
“独处时光!当然!我们...”Venom忽然停下了兴奋的叫喊,他的嘴巴瘪下来。“噢,对,孩子,他总是在那...Eddie是个好爸爸,他宁愿我们出去吹冷风,也不舍得叫孩子出门。”
“Sleeper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去找你的。”
“记得,Eddie和我们说过很多遍。”
“是我让他去的。”
Symbiote咧开一个满嘴獠牙的笑容,但很快,嘴角又耷拉了下去,声音中的兴奋化作烦躁不安。“是吗?那他可真厉害。”
Venom的眼睛依旧望着前方,面容被白色的广告灯牌映得发亮。Eddie注视着他的脸,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心中忽然一动。
“你喜欢Sleeper吗?”
“Eddie喜欢的话,我们就会喜欢。”
“Sleeper是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们是我们!”
“噢,当然是的。”这下Eddie能够彻底确定,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另一半到底在纠结什么了。那双扁起来的眼睛和嘴角并不好看的弧度,看上去就像一只闷闷不乐的小狗会有的表情,这样的联想让Eddie忍不住笑出声。
“你在吃醋是不是?”
“我们没在吃,而且醋的味道很难吃。”
“那是个比喻,我的意思是嫉妒。”
我们只是不想失去Eddie。Venom想这么说,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一种淡淡的酸涩感涌上喉咙。这”短暂的离别”让他连Eddie的心声都读不明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Symbiote,他在Eddie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照顾他,能够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甚至在他遭遇危险时一同战斗——他已经完完全全取代了自己,这样的话,Eddie还会需要自己吗?
“嘿,我知道的。”
熟悉的温度随着Eddie的掌心抚过,融进Symbiote的身躯里,Venom别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他们曾经也在这样的屋顶上奔跑,跳跃,在暗巷中打击犯罪,成为黑夜里的守护者。
“...Sleeper是个好孩子。”
“Sleeper是个好孩子,因为他有一个很棒的Symbiote爸爸。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Venom,他是...一个很好的,不可替代的另一半。”
Eddie竟然读懂了他的心意!Venom能够感受到宿主面部的温度升高了,心跳也变得急促了些。惊喜之余,Venom并不明白Eddie是如何读懂他的心意,他们不是现在没法共生吗?
“你把表情都写在脑袋上了。”
“但是没有共生,我不能看到Eddie的想法,这会让我觉得...”Venom垂下眼角,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们没法再保护Eddie了。”
Eddie没有急于用任何安慰的话进行回应,只是安静注视着他,然后抚过他的脸。
“看着我的眼睛。”
一双漂亮的深棕色眼睛,脆弱而精致,就像人类本身一样,容易损坏,而且无法自行修复。它们让Venom想起了曾经在Klyntar时遥望过的夜空——他喜欢看星星,即便Symbiote不存在“审美”的概念。
“Eddie的眼睛很好看。”
Eddie的睫毛因为这番话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即将展翅的蝴蝶,一种Venom曾经在漫长的公路旅途中遇见过的,漂亮的地球生物。“谢谢...但我想说的是,你从里面读到了什么?”
“读?”
“是的。”
只是看着Eddie的眼睛,难道就能看到他的想法吗?虽然有所困惑,Venom还是静下心来,重新将自己置身于那片Klyntar的星空之下。
他想起来了,有两颗星星总是很亮,一同出现,相依相伴。Venom一直很想去看看,但那里距离Klyntar有亿万光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现在,Venom觉得那两颗星星离自己很近,触手可及。
于是Venom尝试着去追逐它们,星光为他引路,并向他展示了形成的过程。那是在宇宙无垠的黑暗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撕碎了亿万年来的沉默,如同实验室里被击碎的玻璃墙,伴随着疯狂闪烁的红光与刺耳的警笛。
意外诞生的新星一开始并不适应黑暗的冰冷,它会恐惧,无助。好在它并不孤独,似乎是宇宙知道它的孤独,特意在它身边诞生了一颗星星,有着相仿的质量和密度。它们不分彼此,互为伴星。
它们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相遇,从而有了同步的周期。引力在它们之间拉扯,时而相吸,时而相斥,最终,它们保持在一个微妙而平衡的距离,不会因为过于遥远而脱离引力,也不会因为过于靠近而双双解体。似乎就这样一直下去,他们可以相伴到永远。
只可惜它们遇到了黑洞,那是群星的坟场,没有出口的深渊。它们拼尽全力,还是被吞噬了所有的光,成为两副将死的躯壳。
它们以为不会再有光了。
直到亿万光年之外,一只生命体仰望着囚笼之外的星空,发现了它们的存在。这个生命久久地注视着它们,将自己所有的期盼灌注于目光之中,投向自以为已死的双星,将它们从绝望中唤醒。
我想要离开这座囚笼,他说。我想要真正的归宿。
于是,在自由意志的引领下,他点燃自己,以生命为燃料,奔赴向往已久的星辰。漫长的深空旅行不断蚕食着他的热量,却没能冻结他。他在寒冷中不断前行,直到抵达目的地。带着千万度的高温,又一场声势浩大的爆炸,他点亮了周围沉寂已久的黑暗。
在新生的白光之中,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是双星中的一颗,他们都活了过来,成为宇宙中再次闪耀的两颗新星。
有什么东西在宇宙深处注视着他,于是他望向远方,发现那道不同寻常的目光来自亿万光年之外。
原来他们的相遇早已刻入时间的轨迹,是必然的命运。
Venom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将目光重新聚焦在Eddie的双眼之中,这次,他看到了自己。紧接着,是来自心脏的节奏,还有大脑的共鸣,宿主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条血管,每一道神经都在向他传递着同一个信息,不依赖任何的语言和思维逻辑,却能够被Venom完全地理解。
牢笼之上摇摇欲坠的,腐朽的枷锁,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了。无需共生状态,他们依旧能读懂彼此的心意。
“Eddie...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我总是在想,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如果睁开眼睛,意识苏醒,还是在火海之中,身边还是Xenophage,还有——”
“那些都是过去,我们现在所经历的都是真实。如果你仍然感到恐惧,我有一个好方法。”
温柔的笑意浮现在Venom的眼前,然后靠近,化作带着凉意,熟悉的柔软,落在他的舌尖上。
Symbiote立刻回应了宿主的吻,一如既往,这是他所深爱的,绝不会将他灼伤的高温。
直到后脑被轻轻地拍了拍,Venom才放开了Eddie,对方快被吻到喘不过气了。
“现在相信了吗?”
Venom点了点头,翻涌在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不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读到了什么?”
“我爱你。”
无论是自己的看法,还是Eddie心中所想,Venom坚信这个就是正确答案——如果他还需要共生状态,钻进宿主的脑子里才能求证的话,那么,他根本不配对Eddie说爱。
Eddie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微弱的簌簌声从身旁的雪地传来。他们同时回过头,只见Sleeper趴在地上,尾巴在雪里扫来扫去,旁边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勉强能辨认出,是共生形态下的Venom。
“嗨,爸爸们,想要一起堆个‘雪液’吗?”
Sleeper从容不迫地舔了舔爪子,背上伸出一条纤细的触须,继续雕琢着那个雪人。看样子,他已经在呆了不少时间。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小孩子不能偷听大人的对话!”
“你不是大人,你是Symbiote。”
Venom似乎已经放弃了和Sleeper的争辩,他总是会落於下风,于是,他选择动手不动口——用一条更粗的触须把Sleeper拎了过来,送到了Eddie的怀里。
“爸爸们要再吻一次吗?”
“不,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爸爸们会永远在一起,看!”
Eddie的手臂像是被牵起的木偶胳膊那样,在空中挥来挥去,显然,Venom在展示他最新的杰作:一枚黑色的,缠绕在Eddie无名指上的触须戒指。
“哇哦,真棒,爸爸们已经去过教堂了吗?”
“教堂!对!没错!我们应该叫上其他人,Dan,Anne,Mrs. Chen,Paine,Sadie...还有整个天文研究所!所有人都要看到我们在一起!”
Sleeper蛰伏在Eddie的怀中,如同伺机而动的掠食者,对着Eddie手指上的戒指飞扑过去,而Venom总会在他即将扑到时控制着Eddie的手挥向高处——自己的手臂俨然成为了一根Symbiote逗猫棒。
“看到了吗,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也变成Eddie的戒指!”
“知道了,爸爸,我来组成拖鞋(Slipper)。”
“拖鞋也不可以!”
“嘿,别那么凶!他还是个孩子。”
“就因为是个孩子才要这样,不然就会变成那个红色的坏家伙!”
“可我的眼睛就是红色的,是天生的。这不是你做的吗?”
“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
“你不是大人,你是Symbiote。”
两只Symbiotes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Eddie静静地看着他们,或许日子就该像这样,吵吵嚷嚷地过下去,倒也不错。
Eddie抬头看向夜空,月光下无新鲜事,连同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幸福也只是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刻度,但却是他们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永恒的印记。
因为Venom,Eddie·Brock变得完整;因为Sleeper,Eddie·Brock有了一个家。
旧梦已长眠,一切都是新的了。
END.
Ps:
关于囚笼:Klyntar是Knull的监牢,这个词语本身就是囚笼的意思。
关于Symbiote的亲子关系:Symbiote没有人类的亲缘意识,有必要的话,它们会互相干【掉对方】【当做】饭。
关于‘雪液’:漫威争锋的新皮肤!冰雪Venom,非常好看,大家如果玩游戏的话一定要入!
关于最后一句:改自哥林多后书5:17:“...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后记:
这个番外本身并没有想写那么多的,其实最初的想法只有1和2。但是已经承诺了要把它单独发出来,这样只有1和2又太少了显得没有诚意,所以进行了扩写。但由于原本没有要扩写的计划,多出的部分思考了很久很久【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花了很长的时间,灵感和思路就像牙膏一样一点点挤出来,真的非常痛苦,但好在完成度还是很高的】。
最后选择了添加一些Venom和Sleeper的相处可能会存在什么样的冲突。请注意,在漫画中,Venom不会对Sleeper有这样的态度,他和Eddie一样,也是个温柔的好爸爸。由于电影的Venom与漫画的Sleeper从未相遇,因此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如何相处,而我只能尽可能地在不误导大家的方式下去进行拓展——当Venom发现有另一个”更好“的Symbiote出现在Eddie的生命中,占有欲会让他不可避免地去担忧自己是否还会是Eddie唯一的选择,尤其是,他们都如此惧怕被另一半抛下,孤独对他们而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根据我的观察,在绝大部分的毒埃文里,也许是出于左右位的分配,绝大部分时候,Venom会成为照顾和保护Eddie的那一方。但经过了原著的阅读后,我认为他们双方是互相照应,彼此守护,因此,我想要尝试着写出“当Venom变得脆弱,感到孤独时,Eddie如何成为他的依靠。”这个过程让我重新去审视和调整全部的思路,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个彩蛋【也可以当做番外了】的原因。这让整篇文从最开始到完结,长度完全超出了原本的规划,甚至感情基调也从一开始想写的甜饼变得更认真,完成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后,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感谢你的耐心等待!我的写作速度并没有我期待中的那样快,文笔也没有我期待中的那样好,但看到这里的你给了我支持和爱,这会是我前进的动力,也希望你能从这些文字中体会到了他们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