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我这样叫她,她会习惯吗?”
“孩子,你必须这么叫。”
业已“年迈色衰”的养母,用她温热的双手抚过郑丹妮头顶。
“因为,她是带我们脱离苦海的人呐。”
那日上宝香楼的青年,裹在一身雍容华贵的大氅里,不似往来恩客那样不怀好意的好色眼神,平静地对着趴在栏杆上擦拭的少女看了一眼。
站在她身后小声安慰她的养母没有看见这一幕,只知道如果再不能有客人上养母的门,赚更多的钱,她就该被嬷嬷逼着去接客了。
姑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纷纷从她们身边奔过,方向正是那青年进入的雅间。
她看见她进去了的。
她怔怔望着那个方向,望着那扇被打开的门,黑衣的青年向她们走来,无视了身边围着的众多姑娘,挑起了她的下巴。
难得这个年纪,有这样灵动的眼神。
她听见青年这么说。
“您要点我妈妈吗?”
“你们一道随我来吧。”
她们彻底离开了宝香楼,那青年用令人眼花的银元堵住了嬷嬷的嘴。
养母握着她的手又湿又冷,在害怕她从此失去少女的清白之身吗?
如果是迟早的事情,那有什么好害怕呢?
她们被带着进了一座张扬阔气的大宅子,管家张罗着给她们安置住所,“小姑娘,做我们少帅的十八房姨太太可是你的福气,你的姓名呢?”
养母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她面对管家的询问下意识的报上自己的名。
一直背对着她俩的青年突然回头:“不是她,是她。”
是养母。
郑丹妮转头,看见养母脸上愕然的表情。
传闻,前不久受邀入京、参与制宪国会的一方大员独苗,在京城短短两个月、就纳了十七房姨太太的陈珂少帅,近日又纳了一房年逾四十还带着女儿的新姨太太。
人都道,少帅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
“按辈分,她可是你的‘女儿’,你不至于当真靠这种迂回手段去……”
“不会。”
“呼……还好,我就说你没必要委屈自己到这个份上。”
委屈自己?躲在门廊格窗后的少女默念了一遍。
“可别到时候这位新的姨太太,来个母凭女贵才好。哈哈哈哈哈……”
郑丹妮不喜欢这个年纪不大又轻佻的声音。
“够了。”陈珂简短有力的低喝打断了对方的笑声,郑丹妮似乎看见她朝自己藏身的方向看了眼。
“我纳谁,还轮不到别人来管。”
如何能把一句无耻的话说的这么义正严辞。
少女弯腰,缩回格窗下的阴影。
少帅平日忙,府上的十几个聒噪的女人闲来无事,只知道互相争宠,彼此刁难,尽管不愁吃喝,郑丹妮仍然厌恶着这里的一切。
喜新厌旧,风流浪荡。她用管家发给府上众人的月钱,偷偷在门外报童那里买了份报纸,看到上面用这样的词汇形容陈珂。
在宝香楼,曾有一些读过书的姐姐们教她念书,可惜学的不深,仅能识文断字,做不到领悟文意。
但这两个词,用来形容那个在府上只会板着脸的青年,好像不多准确。她皱着眉想。
尽管她甚至没有见过对方几面——成天在各大青楼流连,终日不见人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养母对此竟甚是高兴,她说她见多了这些公子哥儿的花花肠子,能遇到这种不来打扰她们生活的,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见了她,一定要恭恭敬敬的,记得,是‘父亲’。”养母又一次提醒她。
一副生怕陈珂对她做什么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有这个打算过吗?
郑丹妮脑海中闪过那日被挑起下巴时,望见对方嘴角的笑容,和冷淡的视线。
好像回府以来,就没见她对府上的女人们笑过。
她站在院子外的花丛前走了神,眼前那片阴影停留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抬头。
“父亲。”
“嗯,”陈珂淡淡的应了声,“还习惯么,这里的日子?”
“吃得饱,穿的暖,还不用干活,已经很好了。”
就是……
来自其他女人的冷嘲热讽,不怀好意的恶毒眼神,如千根针扎在心头。她足够坚强的不在乎,却拦不住养母的垂泪。
她低下了头。
她的下巴又一次被陈珂挑起,尽管仍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可细细打量她的目光比之上次,莫名多了些温度。
“一个孩子,终日闷在这里也不像话,来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郑丹妮嘴角动了动:“我快十八了,不是孩子了。”
她相貌早熟,加之身材高挑,若不是养母把她的年纪减了好几岁往外说,哪里拦得住嬷嬷逼她“出阁”的念头。
养母也一再叮嘱她不可泄露年龄,可她偏忍不住,竟当着陈珂的面把实话说了。
青年挑了挑眉:“是么?倒是和之前听说的不一样。”
听得那声音里笑意分明,郑丹妮紧绷的心弦松了松,脱口而出:“多大都可以出去逛逛。”
“不错,那明日你就跟着我出趟门吧。”比养母粗砺有力的手在她头顶发际掠过,她第一次看见对方脸上浮现出笑容。
不带嘲讽、不带伤感,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这算是亲近吗?
她不敢肖想,却又忍不住肖想。
能得到少帅的青睐,养母应该高兴才是,可为何郑丹妮看到的,却是她掩饰不住的惧怕和担忧。
郑丹妮没有多想,她现在更多的为身上这套新衣服而喜悦。蓝衫黑裙,就像学堂里的那些女学生一样,活泼灵动。
西装革履的陈珂看着她微笑,然后朝着她伸出手。她略一犹豫,选择挽上她的臂弯,在随侍们的簇拥下出门,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外的黑色轿车。
庙会,洋街,梨园,她听说过却没见过的地方,充满着诱人的新鲜感,少女最初还有的几分拘谨,很快在青年宠溺般的态度下消散殆尽。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郑丹妮听不懂的戏,她偷偷侧目去看身边的陈珂,正撞入那双干净透彻的眼中。
她怔住,直到那双眼对着她轻微的弯了弯弧度。
她飞快的掉开头看向台上,咬了口拿在手里的糕点掩饰心虚,入口满满的碎渣,才发现那块糕点在她的紧张之下早被捏碎。
耳畔有清朗的笑声响起:“好看么?”
“好看,”她喉咙轻轻滚动一下,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回答有些干巴,赶紧又补了句,“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
“可是,我问的是我。”少帅的脸唐突凑过来,近到呼吸声直往耳朵里钻,瞬间染红了她的整片耳廓。
“您、您当然也好看!”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暴露了一切,少女这下整张脸都和耳朵一个颜色。
清朗的笑声又一次响起,距离却拉远了,她砰砰直跳的心慢慢平复,又恍惚感受到几分失落。
一切的绮想终止于不速之客的到来,那个留着络腮短胡的男人自门口大踏步走来,语言中熟络亲近,可郑丹妮分明看见陈珂眼中转瞬即逝的不豫。
以前她在宝香楼做过端茶送水的差事,也没少被形形色色的客人骚扰,她听得明白他们在讨论一些“大人”之间的事情,也看得懂男人若有若无粘在自己身上的不善眼神。
“少帅当真是多情种子,前几日才听得点翠楼的夏姑娘被少帅包了三天三夜,今儿又能见到您亲自带……哦,您的女儿?亲自带女儿出来听曲儿,是我这大老粗学不来的闲情逸致,有空得多多请教才是。”
这样口吻的玩笑郑丹妮听过不少,多伴随着色眯眯的眼神和不安分的手掌。
“好不容易来趟京城,怎能错失繁华?要说请教,还是得看孔司令,提起您的大名,整个京城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青年依旧笑的爽朗,全然听不出对方话中含义一般。
“好说,好说!”男人用力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下次有机会,定要邀请少帅和我一起,保证让少帅玩的痛快,不输给您金屋里的娇妻们。”
还有那赤裸裸停留在她脸上的肆意目光。
男人说的话和眼神都是那样熟悉的令人恶心,郑丹妮经历过许多仍未麻木,尤其是,陈珂竟不动声色地在跟着他笑。
返程回家的车上两人不再有什么交流,间或陈珂询问她是否玩得开心,她闷闷的应了声,神色肉眼可见的低落。想来陈珂身为少帅也不必哄着她的情绪,此后没再多问,只是仍旧挽着她的手,车停下后还牵着她送到宅子门外。
“你进去吧。”
“您……不回去吗?”郑丹妮大着胆子问道。
“我还有事,今日就不回府过夜了。”青年依旧是眉目温和的对着她笑,像是不曾注意到她的隐隐期许。
她能有什么期许呢?想起男人明目张胆的眼神,和无动于衷的少帅,郑丹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陈珂这时倒敏锐起来,她脱去外衣给郑丹妮披上,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转身上了车。
她神思有些飘忽,盯着车辆远去的尾尘许久,回房路上遇见几个喜欢嚼舌根的姨太太,极尽言语之恶毒的嘲讽她和养母不择手段厚颜无耻,她也恍若不闻。
养母见她回来,先是拉着她进屋,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她一身,才长出了口气。
“以后,尽量不要在她面前出现了。”
少帅这样的人,不是她们应该高攀的。对身居高位的少爷公子们来说,她们只是玩物而已,玩够了就会被抛弃,然后被嫉妒的毒蛇们围攻分食。
“何况你还年轻,妈不能让你也……走上这样的路。”
“不,我们会过上更好的日子的。相信我,妈,”少女摸上养母伤痕未愈的手臂,声轻却意坚,“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再比之前更差了。”
是做女儿也好,做新欢也罢,抓紧最重要的人,才是改变现状的机会。
不过交换而已。她早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见,无法抗拒的话,那就接受它,利用它。
看着新出的报纸上俨然出现了自己的照片,另一版面是少帅搂着其他女人的照片。这些报纸精通搬弄文字的本事,风流花心的少帅在京城的风头更盛,她身边的女人在其中,只能成为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郑丹妮笑了起来,她把报纸折好,垒在床头的木柜上,下面的一叠都是各色的报纸,记录了少帅或真或假的传闻和行迹。
她决定去找一找陈珂。
作为“父亲”,少帅对郑丹妮的态度温柔纵容,对她的要求尽数满足,尽管她没有提出什么难为的事情。
不过是“女儿”想要亲近“父亲”罢了,有什么问题呢?
她开始频繁的跟着陈珂出入宴会和风月场,她在陈珂脸上曾经见过犹豫,可最后还是允了她的要求,且不吝于在众人面前展现她的“父爱”,即便在外人眼里她们的关系和纯良的父慈女孝完全无关。
赌场里为她一掷千金,青楼外与她耳鬓厮磨,洋场中形影不离,长时间的成双入对,即使她们之间从未在大众眼前做出什么逾越父女关系的事情,以嚼舌根为乐的大众依然早把陈珂视为罔顾人伦的风流大少。
报纸上关于她们的传闻越发夸张和露骨,这并不妨碍她始终称呼陈珂为“父亲”,同样在面对府上尖酸刻薄的女人们的刁难和辱骂时,她微笑着说,我是少帅唯一的“孩子”。
“呸,哪里来的野种,不过是少帅心善准你进门罢了,也敢真的自居小姐吗?怕不是认爹是假,借机勾引少帅是真!”
郑丹妮不打算去计较这些她已经听腻了的言论,奈何有旁人听不下去。
“陈少帅,你府上的这些女子,可真是牙尖嘴利。”一身黑色礼服作绅士打扮,看起来和陈珂年纪相仿的青年女人淡淡开口。
原来是不知何时,少帅和她的客人回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陈珂闻言点头:“是有些没规矩,回头我好好整顿一番。”
顿时整个院子的气氛都惶恐起来,女人们唯唯诺诺的低着头不吱声,只有郑丹妮扬起笑容:“父亲。”
她走到陈珂面前,给她仔细的整理了一番并不散乱的领口,比起整理,一举一动的亲昵,倒是更像……调情。
陈珂身边的青年眉头皱了起来,没有说话。
陈珂没有在意青年的反应,只是轻轻握住郑丹妮的手,轻声在她耳边说晚点陪你出去。
她很识趣的从明显有正事的少帅身边退开,走之前还不忘用手指在板正的军装领口纽扣处擦过,有意作无意,偏明显的很,任谁看了都明白。
这下连陈珂也没忍住眉头微微一动,但她还是保持着对女儿的宠溺,笑着说喜欢的话晚点拆了送你。
“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刘力菲坐在陈珂对面,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保持许久的沉默。
“他们放松对我的监视为止。”
“别的倒也罢了,现在京城里盛传你和……那小姑娘的事,甚至全国都有不少地方拿你说事,你不在乎名声,也要考虑考虑人家。”
“等一切结束,我会弥补她。”
会放她们自由。
只有她彻底被那坐在总统府里的老头子当作玩世不恭浪荡纨绔的废物二世祖,才有可能从这京城脱身出去。
她有意去利用少女对她的亲近,营造出她连“女儿”都不放过的假象,纵情声色犬马,从她日渐堕落的风评来说,她骗过了不少人。
就不知……有没有骗过她。
陈珂扶住额头,压着太阳穴隐隐的抖动。
“我是怕你,把所有人都骗了进去。”刘力菲意味深长的话语,敲打着陈珂本就不稳定的心神。
你要故作不知那样的眼神多久?
郑丹妮无疑是聪明的,她的言语上从不表露逾越父女关系的内容,她的行为也完全可以是对长辈的敬仰亲近。她不可能没有听过外头关于她俩的传闻,可她不曾改变她的言行举止。
从理性的角度看,陈珂应当很希望郑丹妮保持这样的“配合”,从感性角度看,她打开始自污起就力求将伤害降到最轻,风月场上的女人们心甘情愿也罢,但面对一个“孩子”,她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
还要担心这孩子当真动了不该有的情感。
“你告诉我你的计划时曾说,但求问心无愧。我相信你,相信我的眼光,所以我选择帮你。”刘力菲按在桌上的手推过去一个信封,代表着她在以情报科的立场提供协助,“世事难两全,按照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去做便是。”
……正确吗?
陈珂原本是这样坚信着。然而等面对郑丹妮穿了一身薄薄的亵衣出现在她书房内,决意捅破那层不该失去的遮羞布时,她开始对自己的想法产生动摇。
“不可以,”她闭上了眼喃喃道,“我可是,我可是你的‘父亲’啊。”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这孩子一直很胆大,她想。
即便是最初在宝香楼的相见,这孩子也没有对她的“无礼”举动有过任何惧怕的表现,随着她出入在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下,曾流露出属于少女的羞涩,却从不畏缩。
乃至比自己故作令人误解的胆大放肆更为自然。
“那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郑丹妮的眼神透露着不解,难道她是发自内心的把自己的示好当作情爱?
陈珂睁开眼,一片的冷静淡漠:“我不打算把我自己陷入到被告去衙门的境地。”
她的忍耐有限度,不会允许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事情发生,无论她曾一度多么宠爱这个孩子。
何况,她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纠正误入歧途的孩子,是父亲应承担的责任。
这也是她给自己的机会,无论如何,利用一个孩子,她必定有错。
“不会的,”原本站在她桌案前的少女,说着突然爬上了桌子,整个人凑到她跟前,“您想怎样都可以,我需要的只是您而已。”
我想要的,正是这样不会伤害我的您啊。
陈珂和她安静地对视,时间长久到趴在桌上的少女手臂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
“你当真这么想吗?”
“嗯。”
面无表情的少帅神色缓缓舒展开,嘴角上扬:“留在我身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做好准备。”
陈珂站起身,对着郑丹妮伸出手,一把把她从桌上抱了下来,稳健有力的一双手环着少女的腰腹,郑丹妮险些以为她要亲吻自己。
很可惜,她并没有。
她松开了郑丹妮,反手摸上自己的军装领口,扯下那枚铜质钮扣,放进她的手心。
“收好了,这是我留给你的凭证,你从此属于我的凭证。”
她们开始在众人面前亲吻,堂而皇之,陈珂身边的警卫和她腰间擦到锃亮的佩枪堵住了一切异议。
她们看起来是一对光明正大的爱侣。
那么,代价是什么?
报纸上对少帅的口诛笔伐增多,制宪会议尚未召开,大总统亲自邀请来的得力助手已经败光了自己的风评,连大总统都不得不出面安抚流言。
某日陈珂照例带着郑丹妮外出游玩,中途接到一封神秘来信,寥寥几行,郑丹妮却见得陈珂脸上变色。
“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办。”
这次她连缠绵的温软耳语都来不及留下便匆匆离去,黑色轿车载着少女返程,路上却被一行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住。
“郑小姐,大总统有请。”
她郑丹妮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大总统署名的邀请。
想必是和陈珂有关吧。
她很喜欢买报纸,和陈珂在一起之后,也会缠着她教自己识字,尤其是晚上,她们挑灯彻夜学习。养母没少因此抹着泪求她不要这样做,而她也不解释她二人至今仍未跨越最重要的那道鸿沟,只安慰养母说等她日后富贵,这一切都将值得。
陈珂会不经意的避开报纸上的一些内容,但郑丹妮能看明白,她们的关系给陈珂带来了甚嚣尘上的恶意言论,和来自政界的排斥。
大总统对她礼遇有加,客套寒暄绕了偌大一个弯,告诉她除了陈珂外,她能有更好的选择。
面对大总统亲自开具的、未填写数额的空白支票,她断然拒绝。
“小姑娘,太贪心,不是好事。”慈眉善目的老头露出了威仪,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只是想要她而已。”
阅人无数的大总统仔细观察着她眼中的认真,只听有警卫报告,说是陈珂前来拜访。
“这丫头,想来也不是来拜访我这个老头子的。小姑娘,我就不留你了,你这就随她去吧。”大总统大笑着,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消散无形。
她松了口气,谢过后才发现自己后背全然湿透。
门口肃立的青年眉头拧的死紧,郑丹妮远远的都能感觉出她身上的那份焦急。着急的又何止是她呢?
耳边警卫低声一句“来了”,陈珂抬头还没看清,被少女整个飞扑抱紧,微微颤抖的身体冰凉。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
“我想回家。”
她抱着陈珂死死不愿撒手,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随后闻讯赶来的刘力菲,只来得及看见情圣少帅抱着少女上车,连招呼都没对亲自出门相送的总统管家打一句便绝尘而去。
老头子对着她糜烂的名声终于坐不住,想到的办法竟然是为难一个少女。
本就对大总统无甚好感的青年想到这里,发出一声冷哼。
“您不问问我,大总统和我聊了什么吗,父亲?”
郑丹妮许久没有这样称呼她,陈珂短短一愣,随后微笑:“不重要,你没事就好。”
少女紧紧咬住嘴唇。
“我们真正在一起吧,父亲。”
我发现,我是真的不愿意离开您,无论您和我的亲近当中,抱有怎样的目的。
“很危险。”卧房内的大壁灯没有关,陈珂的眼睛反射着晶莹透亮的光芒,显得这句话即不像威胁,也不像关切,分明透露着一种吸引飞蛾扑火的致命诱惑。
“我不在意。以前我在意的是您能给我带来的好处,身份、地位、财富,可是我最在意的,还是您本人。”
所以,如果您当真心里有我,就像您在大总统府门前等待我的紧张和关切,那就接受这份错误的感情吧。
就算是死亡,你也不害怕吗?
我相信您会保护我的,我亲爱的……父……
她不再有说下去的机会,情动声很快淹没了一切。
“你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神智处于朦胧的云端,郑丹妮还是听清了这句在耳边的呢喃。
“这话……是我对您说才是……”
纵然这其中有着她完全不知的阴云诡谲,也已不重要,她脱离了那些束缚她的外物,追求到她真正想要的感情。
这是她获得的,最珍贵的财富。
而对陈珂来说呢?
“你还问心无愧吗?”
“若说发自内心的感情的话,是。”
但伦理,她自认已经违背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刘力菲笑笑:“我没有兴趣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
又一封信推到陈珂面前。
大总统识破了她自污的计策,对她阳奉阴违的抗拒不满,情报科已经在搜集她的信息,准备给她奉上一次精心准备、天衣无缝的刺杀。
“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你善后,尽早选择吧,是直接逃走,还是继续周旋。我提醒你一句,我不能改变这次刺杀行动,也不可能每一次掌握你想要的消息。”
“当我选择了接受她,就注定我走不掉了。”陈珂发出低低的笑,不是后悔,而是感慨。
在一次次假戏真做当中沦陷的,又岂止郑丹妮一人。她为自己的心动放弃了把所有人当作工具的目的,从此失去了从漩涡中脱身的可能——携带家眷,或者突然遣散,只会宣告给天下人,她要离开。
可她更无法安全的把人带走。
刘力菲摇摇头,又道:“信封里还有一张火车票,要用要送人还是要撕掉,任你处置。我们有缘再见。”
绅士装的青年走到门边,停住了脚步。
她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不,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
而当刘力菲在行动那日前往火车站,隔着窗户看见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知道,她和陈珂确实不会再见了。
这是一张火车票。
陈珂让她出去玩玩散散心,她说快到制宪会议,有不少事情要忙,过段时间会来找她。
她怎会相信。郑丹妮嗤笑一声。
她不知道陈珂最开始和她接近的原因,但显然她们的关系是一层对外展示的幌子,在她所谓“重要”的时候要赶她走,那之前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您那日说过,我属于了您。但您同样属于了我。事到如今,又怎能让我放手呢。她笑着张开手掌,手心上静静的躺着那枚钮扣。
她把车票给了养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陈珂给她买的金银首饰和她积攒下的现金钱财。
“妈,你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了。”
她以为养母对她屡教不改的行为早已失望,此时应该带着财物欣然离去。
可养母突然抱着她开始痛哭,言语间满满的对自己没能照顾好她的自责。
郑丹妮险些落下泪来,她赶着养母结束痛哭之前吞咽下苦涩,继续用不知养恩的白眼狼姿态,告诉养母她现在对自己最好的照顾就是离开这里,她们从此再无瓜葛。
中年女人蹒跚着离去的脚步尽显老态,她在身后远远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才任由湿润的液体划过脸庞。
胭脂,香粉,雪花膏,蓝衫黑裙的学生装,她给自己打扮精致,拦了辆黄包车前往洋场。
那是陈珂今早出门去的地方。
只盼她能来得及赶到她身边。
觥筹交错的晚宴,繁华迷人的舞会,陈珂推却了无数女士小姐共舞的邀请,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饮酒。
直到她满城尽知的继女堂皇登场。
“父亲啊,陪我跳一支舞吧,像您之前教过我的那样。”
然后我会一直陪着您,不论生死。
一曲华尔兹舞步轻盈,陈珂庆幸着她们还有这最后的机会。
当最后一段音符即将弹奏完毕,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光亮——枪械高手如她,很快判断出这是狙击镜的反射光线。
“你后悔吗。”她放缓舞步,在郑丹妮耳边问道。
“不。”
那就够了。
枪声浪漫的赶上了音符尘埃落地,她们同时闭上了眼。
共同迎接属于她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