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只要还有人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
“所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有人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船夫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风尘满面的脸,她的脸上微微透着笑,眼里却找不到半分与“笑”相关的情绪。
蹲在她肩头的猫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眼,对新人的气息似是好奇的模样,鼻翼的胡须随着它晃头的动作轻轻颤抖。
猫的情绪来去如风,很快它就司空见惯般调开脑袋,爪子扒拉着船夫肩膀上的衣料玩。
船慢慢驶向岸边,船夫放下手里的船橹,把从她身上跳到船板上的猫一把捞起,回头对船上的客人示意。
“到了,请吧。”
客人起身眺望,眼前这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土地,以及那座矗立在茫茫旷野上、笼在一片朦胧灯火中影绰绰的建筑。
“此处,便是半步多。”
联通三界,跳出五行之地。
1.
负责与阴司地府和半步多联通道路的使者换了一代又一代,理由无非是生意太少,清闲过甚,利益上前途无亮,意义上寂寥无趣。
只有陈珂这一代做得最久。
半步多听起来是避难隐世胜地,然则接纳的多不是正常人——正常人没有逃的如此彻底的必要。于是此地往往都是心怀执念,有所求之人的落脚处,又或者招惹了天大的官司,同时有能力的神鬼妖仙才能真正寻对地方。
地府中孤魂野鬼不是饮了孟婆汤忘却一切身前事,就是怨念过甚迷了心智,化身无法转世的漂泊幽魂,是以极少会有人通过此条路径进入半步多。
然而她还是守着一叶扁舟,往来于冥河间,过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意义所在的生活。
“难为你还坚持着啊。”陈珂照例去客栈打酒的时候,被帮工的徐楚雯撞见,死活拦着她要一起喝一杯,于是陈珂攒了许久钱才打得一壶的好酒就如此对半分了去。
明明是亏的裤子都要当了的请客,陈珂却也没有拒绝,不过面对此人“厚颜无耻”的调侃,她还是忍不住要呛回去:“船夫比伙计强。”
“哎哎哎,我这不是生活所迫。我一个普通人,运气还算好,逃难能逃到这神仙妖怪满天飞的地方,又无一技之长,只能这么讨个生活啦。”徐楚雯仰头灌了一大口,口中还要咂咂两声品味。
“可是你呢?”她的语调突兀的低了下去。
多年来仍不改青年模样的船夫无所谓的笑笑,端起酒杯轻抿,讲究的宛如品茗:“我也不知道。”
她停顿了片刻,没能看见徐楚雯脸色缓和,才又接着道:“对一个忘尽前缘往事的人来说,生活又何必有意义呢?”
不过是坐等日复一日的时间流逝,触不到生与死的界限。
“所以啊,看你这模样,做神仙又有什么好的。”好友轻声嘀咕着,又灌了一大口。
忘记一切,不老不死疑似神仙的存在,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何时才能得到解脱呢?
什么才是解脱呢?
“如此有意义的问题就留着你思考吧,我该走了。”陈珂扬了扬手里的小铃铛,正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楚雯知道,她还有另一只铃铛,挂在阴司的渡口前,那头的铃铛响起,她手里的铃铛也会发出声音——这意味着有客上门了。
“好好赚钱,下个月我还想喝酒。”好友晃荡着还剩半杯的酒,笑的牙不见口。
人已经走出了门,却飞来一个空葫芦砸在她头上。
“你这家伙喝的太快了吧?!”——来自试图从葫芦里再倒出几滴酒液的好友。
2.
这次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如果有好友在,必然要对陈珂的这个评价加以腹诽:在你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家伙眼里,谁不年轻啊。
但客人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于是她面对眼前这位明明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岁的青年,态度完全是平辈人的随性。
“您好,我很喜欢这个,能请您送给我吗?”小姑娘手里拿的是她挂在渡口的铃铛,是她赖以生存的物什。
她本该拒绝这初次见面就管人要贵重物品的无礼请求。
她没有。
“你若喜欢,拿去便是。”她对着少女笑了笑,眸光晃动着清浅,直笑的少女脸上飞快腾起两朵红云。
她在这条河摆渡以来,从来没有客人和她提过这样的要求。
也从来没遇见过这样容貌昳丽的少女。
于是她同意了。
爱美之心万物皆有,她对身外之物亦没有执念,既有好感,那答应一个“小小要求”又有何不可。
少女自来熟的紧,毫无戒心透露根底的模样,不知是不谙世事,还是性情如此。
陈珂安静的荡着船桨,听着自称郑丹妮的少女说,她在寻找一个人,寻找了很多年。
“很多年?”陈珂忍不住出声问道。
眼前少女的年纪太轻,她很难不对“很多年”这个形容提出疑问。
“嗯,很多年。”少女转头看她,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与她所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都不一样,是完全有别于历经年岁暮色沉沉的一双眼。
好没有说服力。
“嗯。”她微微点头,表示了相信。
她自己在心底小小的讶异了一番,怎么会轻易相信这样的说辞。
但她很快释然,无需较真的事情如此之多,多这一桩又如何。
她带着微笑,继续听少女说自己多次转世,往来人界妖界之间,寻找她所要找的那个人。
冥河太短,短的她还没来得及与郑丹妮再多聊一些,便已经能看到远处的高大建筑。
“到了。”青年起身伸了个懒腰,船缓缓停靠在岸边,蹲在渡口等她的猫顺着船板轻巧跳上船,跐溜一下钻进她怀里,惹来少女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
虽说一切是身外之物,但猫还是不能轻易相赠。
她抱紧了怀里的猫。
好在郑丹妮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没有朝她提出什么为难的要求,除了走之前满怀兴趣的看了几眼猫以外,只是很熟稔的向她挥手道别,像是她们相交多年。
“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帮忙,”陈珂还是没有忍住,对着已经走上岸的郑丹妮举起手里的猫,“还有,喜欢它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3.
猫对人的吸引力之大,由那少女的行为可见一斑。数入轮回,踏遍三界只为寻那一人,却天天泡在她这里与猫戏耍,她忍不住怀疑了一下那人对郑丹妮的重要性是否如她所言的那般。
“嗯?你问我要找的人啊……”少女手指搓揉着毛茸柔软的猫耳,含笑言道,“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哪。所以,还是先让我好好陪陪眼前的猫。”
“……呃。”
寻找那个人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自觉,她并不记得她与那人也许曾经历的过去,也不期许找到那人之后可能拥有的未来。
她甚至没有想好要去如何对待那人。
“那为何要找?”陈珂头一次这样直接的问道,甚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尖锐。
“不知道,”郑丹妮的洒脱看起来倒像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被陈珂如是问到要点上再也披不住掩饰的外衣,她眼神放空,近乎喃喃自语道,“因为对那个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少女脸上浮现出寂寥的神色,猫对这样不愉悦的感觉敏锐得很,它尾巴一甩,从她手里挣脱开来,转头溜上了陈珂的肩膀。
“不过,我会一直记得我要找她,一直这么找下去,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光是寻找她这件事情,就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少女正色道。
意义……吗。
陈珂把这两个字放在心头品味,只品出涩然的滋味。
几世为人的少女都有着前进的方向,那她呢?
“我决定帮助你,直到你找到为止。”青年的眼神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亮起光芒,充满昂扬向上的生机。
面对郑丹妮有些不解的神色,她笑着解释道:“我希望你不介意把你的意义分我一半。”
就算只是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也比一潭死水的平静生活要强,不是吗?
郑丹妮看着她也笑了,狡黠灵动的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了猫身上:“那作为交换,我想要你分一半你的猫给我。”
“不必客气,它替我成交了。”平素懒散且难以捉摸的猫,对郑丹妮表现出了极大限度的亲近,此时它又从陈珂身上蹦进了少女的臂弯里,身为主人的陈珂摸着空空如也的肩膀,无奈的耸了耸。
4.
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
虽说陈珂不过是一介摆渡的船夫,但在这里呆的够久,总也有些人脉。
比如说,半步多中唯一的客栈的主人。
“你居然也会有事求我。”客栈老板的生意做过无数,毕竟来此处的皆有所求,而陈珂完全是个例外。作为生意上也算有所往来的对象,老板还一度打趣过说,如果轮到你有事求我,我一定给你足够的优待。
“我来向你讨你曾经的承诺。”青年对老板眨眨眼,用几乎明示的方式让她想起来自己说过的玩笑话。
“我当然记得。”年过半百风韵犹存的老板以一个长辈的姿态,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随后一扭腰肢,领着她们上了客栈的最顶楼。
“你的事情我有所耳闻,”顶楼上摆着许多排成一列列的木盒,老板找了一圈,对准其中一个叩击两下,发出空空的清脆响声,“转世轮回多次仍保有执念,却并没有为此迷失心神。难得和这样的存在打交道,就算没有和她的承诺,我也不打算收取酬金。”
经营这样一间客栈的老板,消息灵通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郑丹妮并没有想到,自己在三界中竟然还留下了些名头。
她偷偷看了眼陈珂,似乎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对话产生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木盒看。
“报酬可以不收,但是,我只能提供一个问题的答案。”老板脸色肃然,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后重新落回郑丹妮脸上。
“你更想要知道的,是你寻找的人的下落,还是你和那个人的过去?”
“过去。”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回答的这么干脆啊。”青年轻声道。
“我更想知道,到底是谁,又发生了什么,值得我这么多年的执念。”
陈珂侧目看去,少女张扬明媚的笑容晃进她心底,她本打算说些什么,却在这样的笑容下失了语言。
最后她盯着她的模样也笑了,爽朗又温暖:“好,我陪你。”
我也很好奇,是谁当得起这样的你。
5.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和破败庙宇的荒凉格格不入,更不提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几乎比她要高的铲子,正在一点点的铲着杂乱堆积的草垛,像是在努力寻找什么。
草垛后那尊残破不堪的神像,正幻化出一只手,缓缓伸向了累的大汗淋漓的小女孩。
如此具有志怪小说风格的走向,因童言无忌生生地转向了温情戏。
尽管手的主人事后将之称为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是……神仙大人吗?”小女孩累的两颊通红,但看着她的目光满是热切,浑然不在意她只是一个刚刚成型、有点可怖的幽魂状态。
孩子的眼神未经过世俗污染,大多都算得上清澈,但是这孩子的眼神里不仅仅是干净,还带有那样执着的虔诚。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重新凝成人形。
纵使陈珂曾经身为神明,也极少见到这样不沾杂质的虔诚。
她温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因为我是来这里找神仙大人的,你出现在这里,那一定就是!”
坚信不疑的口气,让幽魂忍不住一阵好笑,她坏心突起,故意说道:“可是你看我这个样子,连成型都困难,怎么能做到神仙做到的事情呢?”
她习惯了来寻找她的人都有所求,下意识的这样看待眼前的孩子。
她错了。
小女孩对着她摇摇头:“可是我找你,不是为了你帮我做什么啊。”
曾经的神明微微一愣。她相信小女孩的话,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那么执着却别无所求。
“我只是想要亲眼见到神仙大人。阿娘说,这里曾经有神仙大人的存在,只不过后来消失了,也不再有人提起。但我相信,神仙大人既然存在,那就会一直在,我一定会找到的。”
真是奇怪的执念,陈珂摇了摇头,不过孩子的话,比大人更加单纯无邪,有着奇妙的念头也不足为奇。
不管她有什么所求,既然是因为她,自己才能重新凝魂,那自然还是得好好报答。
6.
要向小孩子解释清楚,神明会因为人的信仰减弱而逐渐消失这种事情,的确是个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还要向她解释,自己因为她微弱却坚定的信仰,又重新凝聚起些微力量的这种事情。
好在孩子终究会长大。
她以幽魂的姿态,陪伴着小女孩长大。
她看她在被村里的其他孩子们孤立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会在她的安慰下破涕为笑,想要给她拥抱却扑了一空,狼狈的摔倒在地上转头哭的更大声,让她焦头烂额的想尽办法只为止住一个孩子的眼泪。
她看她在村口等待着她不知何时会回来的父亲,表情坚强背影却莫名的寂寞,她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只能幻化出一阵柔风吹拂,少女的发丝在风中飘舞,轻轻搔动少女的脸。
无需言语,她们都清楚这是无言的陪伴。
后来成长为少女的郑丹妮终于明白了神明被遗忘的过往,她为自己多年不变的坚持而骄傲。
纯粹的内心,是多么难得。
陈珂对此心知肚明,却不肯直言。多年神明的习惯,她不喜欢把情绪轻易地表露。
可是面对从小直白的少女,她只好妥协,她会轻声告诉她,她很重要。
是只对她一个人的重要意义。
“你也对我很重要呀。”
她终于说出了当年寻找神仙的目的。
父亲在她出生后就背上行囊进京赶考,阿娘很坚强的被她一手拉扯大,拒绝了村里无数男人的示好。
阿娘说,我在等你阿爹回来。
他会回来吗?
也许会。阿娘抱着她,笑容温柔缱绻。
然后阿娘给她讲了神仙大人的故事,曾经庇佑村子的神仙大人,因为失去信仰而消失的故事。
当年的郑丹妮还是小孩子,不懂什么叫做信仰,阿娘解释说,信仰是对一件事绝对的信任。
那阿娘的信仰是阿爹吗?她仰起头问。
阿娘摇摇头,露出不愿多说的模样。
她想要知道什么叫做信仰,她想要找到所谓“消失”的神明,于是她找去了曾经供奉神明的庙宇,又成功的找到了神明。
长大后的她,得到了关于信仰的答案。
是陪伴,是关怀,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她存在。
“现在,我也有了我自己的信仰。”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7.
历久弥坚的信仰多么珍贵。
“还不够。”少女固执的摇摇头,望着那快十年都只能持续幽魂状态的神明,抿起的嘴角隐隐还流露着撒娇意味。
不够吗?可她已经很满足了。
神明伸出手,有一阵微风拂过少女的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以往百试百灵的招式今天却失了作用,郑丹妮依然眉头紧锁,努力思索着到底还需要如何努力才能让眼前的神明塑成人形。
陈珂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只要还有人需要她,她就一定会在。
人类啊,总是贪心的。可是这种贪心,又有什么错呢。
是我没能给她更多吗?那我还能给她什么呢?神明同样陷入了思索。
……
有了。
她想起小姑娘被村里的孩子们用嘲弄的口气说“没爹的小孩”时,脸上那样与年龄不符的寂寞。
什么嘛,人类终究还是会有所求的。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看着兀自停留在自己世界的少女,悄悄地露出了笑容,和她往常的温柔不一样,是灵动轻巧的模样。
如果郑丹妮知道她曾经对着自己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定要缠着她每天都这样笑给自己看。
然而等她抬头时,对上的又是那熟悉的温柔宠溺,完全没有仙人该有的淡然出尘。
所以……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红尘留恋太深而无法重新成仙?
那一日,一人一魂结伴的归途莫名的沉默。
8.
“大喜事,是大喜事啊!”
阿娘那张不复青春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可是郑丹妮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喜悦。
她多年前进京赶考的父亲终于高中,官居知府,如今回来想要接她进城做大小姐了。
大小姐有什么好的,抵得上阿娘这么多年的辛苦么。她闷闷不乐的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连陈珂在她旁边都没搭话。
“不开心吗?”
“也没有……就是,感觉怪怪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普通的生活,突然说要她离开什么的,还是……等等。
“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她转头紧紧盯着陈珂。
“不会。”
昔日的神明如今只是一缕幽魂,是没有办法离开这片土地的。
“不过,你还是可以经常来看我呀,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啦。”像是生怕郑丹妮拒绝离开那样,她赶紧找补道。
然而郑丹妮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耍赖撒娇不肯离去,她惊讶之余才注意到,眼前豆蔻年华的少女,脸上竟也写满了心事。
“我会去的。”她继续低着头,闷闷地说道。
陈珂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的表情——孩子长大了,总是会有属于自己的想法。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我舍不得你的话,如果动摇了这孩子的心事就不好了。
毕竟,对于她这样一缕残魂来说,能够引导那知府大人重回故地已经是竭尽所能。
然而,看着这孩子仰头问她,你会想我吗,她依然阻止不了自己脱口而出的会。
少女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她熟悉的喜悦。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
9.
少女跟随其父离去,神明回到了残破的庙宇。
维系她这缕幽魂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可见少女对她的心没有半分动摇。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想着要去找郑丹妮,人与神也好,人与魂也好,各有各的归宿。
即便她的归宿,是在这里无休止的为了需要她的人等候。
如果等来等去就只有郑丹妮一人的话,好像有点惨淡呀。
可是,这么多年不都如此么?有她足矣啊。
神明透过年久失修破了窟窿的屋顶,望见无垠的天空,徒劳的眯起了眼,试图阻止本不存在的眼泪落下。
只不过,你所以为最好的结局,往往并不遂人意。
时日渐久,陈珂感受到的信仰之力不仅未曾减弱,还愈发强大起来。若说是思念过甚,她也不是不相信,然而……
她终究是不放心,也不舍得。
她远远的顺着风飘荡进了那座城,倾听着风里传来的老百姓们的话语。
知府家的大小姐今日出嫁,十里红妆,排场气派。
她骤然失去重心,不由自主的顺着风飘荡入富丽堂皇的府邸,停在菱花格窗外。
少女的哭泣顺着风飘进她心里,疼痛比当初她失去一切更甚。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难过呢?
少女绞紧了手帕,强忍住干涩的泪水,直到那阵风飘过她的头顶。
那样熟悉的温柔,除了她不会有第二股。
她猛然打开窗户,火红嫁衣随风飘扬,她跳出了窗,努力追赶着那道逐渐远去的风。
陈珂第一次这样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忍不住要去触碰她,为什么当初和她玩闹的时候锻炼出这样灵活的腿脚,让她敏感的找到了她的踪迹,甩脱了家丁们的追赶紧紧跟随。
那阵风在长久的拉锯之下终于失去了力气,熟悉的半虚幻影子展露在郑丹妮眼前。
“不要走,不要走。”一向开朗而明媚的少女,对她娇纵的口气,此时带着浓浓哭腔。
“你说,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一定在,那你为什么要走呢?”
影子更加虚幻,虚弱的神明无奈的朝着她一笑,想要伸手擦去她的泪水,才发现维持虚影的力气都逐渐被抽离——她毕竟离开那片土地太远。
“对不起,因为我早已不是想象中的神明啊……”
靠某个信徒维持形状的神,又怎配叫做神,早该消散进入轮回的她,又怎配这样纯粹的爱意追随。
“我会以别的方式陪伴你。那么,再见了。”
失去所有意识逐渐消散的神明,不会看见少女跪倒哭泣的身影,也不会看见少女面对身后父亲的逼迫,毅然纵身跃下山崖的决绝。
她化作了风,等待着她的信徒,她最珍视的人,重新找到她为止。
那便是她的新生。
10.
“我是一个摆渡人,我在等候着需要我的人。”
“前缘往事?不,我并不清楚,也不重要,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失去的人,有什么寻求记忆的需要呢?”
在半步多与冥河间往来的青年,伴随长年累月的孤寂,终于等到了她的意义。
是历经轮回仍然执着寻求的信仰和爱意,让她拥有了新的身躯和意识,不再作为神明,而是作为某个需要她的人而活。
盒子缓缓阖上,柔和的光芒笼罩着青年和少女,过往的记忆涌入,那样厚重的情绪,只有她们彼此能够承担得起。
两人对视良久,陈珂脸上慢慢地绽开笑容,她伸了个懒腰,像是要活动自己历经千百年的筋骨。
“原来当得起的那个人是我啊。”
郑丹妮也笑了,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陈珂的脑袋,故作调侃的口气掩饰不住:“你觉得你值得我的执念吗?”
“等到了那就是值得的。”
她的笑容由浅到深,又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认真与情深,而后她伸出双手,将少女紧紧的抱进了怀里。
最值得的事情,是能够实实在在的拥抱到你。
温热的怀抱真切无误,两人甚至感觉自己出现了错觉——似乎有什么更加柔软的东西介入其中。
“喵。”
猫瞪着一双圆滚滚滴溜溜的双眼,夹在两人中间。
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猫觉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