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
1.
你是为国家利益而来。
步行至x城某黑酒吧门口时,郑丹妮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直系上司那张连褶皱都透着严肃的脸。
把她一个更想要在前线奋战的战士,召到这座和邻国拉扯多年,大小规模战斗频发都未能定下归属,最终协商分而治之的破败城池,要她跟着特使和邻国代表勾心斗角,连目的为何都不知,然后和她说她是代表着国家利益而来?
她笑了。
她不是一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于是这满腔难以宣泄的情绪,以差点一脚把酒吧的老旧推拉门踹倒为表现形式展现在全酒吧的人眼中。
如果她是个普通女人,那么一半概率被酒吧的黑帮成员当威胁就地处理掉,一半概率被来喝酒的混混们当辣妹调戏,甚至产生被动的肉体交易。
可惜她不是,至少她那身笔挺的制式军装以及腰间的手枪阻止了可能到来的一系列麻烦,并暂且在这喧闹的场所保留了一处属于自己的清净之地。
她靠在吧台上,抬头望向酒吧的调酒师:“有什么推荐吗?”
调酒师打扮的很怪,穿着是普通的白色衬衫套黑色燕尾服,但脸上罩了个十分滑稽的小丑面具。
似是习惯了旁人好奇探寻的目光,调酒师没把她的瞬间一愣放在心上,动作潇洒的从吧台下端出一个杯子,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座城,真怪;里面的人,更怪。
郑丹妮这么想着,接过了调酒师递过来的杯子。
清澈见底的液体……白酒?
她凑过去闻了闻。
水——多么安全的饮品,世上几乎不会有人因它而醉。
哈……自以为是的关照?
若是在平时,她甚至会在心里夸赞这位颇有底线的调酒师,但现在她满腔的憋闷,就欠个和人打一架的契机。
她反手把杯子扣在吧台上,声音很大,大到让人怀疑她砸碎了杯子,而水渍瞬间向吧台四周扩散横流,有不少沾到了靠在吧台另一端的调酒师衣服上,顺势湿出一片痕迹。
调酒师没说话,而是又从吧台下端出一杯透明液体推到郑丹妮面前。
但这回不等她发作,一个男人走到了她身边,举起杯子照着调酒师的脸,泼了对方一脸。
确切说来是一面具。
她转头看去,是个形容猥琐、流里流气的小混混,感受到她的目光,小混混脸上的嚣张瞬间化为油腻的笑容。
“这位小姐,我……”
下一秒他就挨了郑丹妮的一脚,直接被踹倒在地。
调酒师看起来似乎有被这场面震住,扯了张纸准备给自己擦拭的手顿在半空中,不知该放还是该擦。
郑丹妮在心里嗤笑,在黑酒吧工作还没对这等场面习以为常,这样的人恐怕不适合这个环境。
她劈手夺过对方手里的纸巾,另一只手毫不见外的取下对方的面具,低头擦拭着。
“诶……”调酒师本想拒绝她的好意,但在对上她冷冷一抬眼的表情,轻叹了口气,“那么,谢谢你。”
“或许我该谢谢你才是,虽然我不需要这样的关照。以及,这是我惹出来的事情,我会解决。”
说完她拎起在地上挣扎的小混混,扬长而去。
调酒师望着她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擦拭干净的面具,眼底划过几分思虑的情绪。
2.
“你是这种会多管闲事的人吗?”
“是啊。”
把小混混抓去警察局后,郑丹妮的心情好了不少,心头那股挑事的欲望也消散了,悠闲地跟着出门找她的战友回住所吃下午茶。
她端着红茶,故意模仿着帝都的贵妇人,摆出优雅的姿态,细细一抿。红茶氤氲的气息萦绕在她脸的周围,成功遮掩掉了她眼神的飘忽。
她倒不是很想承认,她之所以会和调酒师道谢,和发现对方是个容貌清俊的女性有很大关系。
如果是个普通男人的话,她会一言不发地离开。
看,颜控的理直气壮。
战友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打算去细究,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她们。
“此时暂且不论。总之我希望你明天能保持着这份正常的情绪去面对即将接洽的那位少将。”
那是邻国派来商讨如何划分这座城的管辖区域以及治理方案的代表,据说是在一群挂着将级军衔的老头子中,显得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
确实,在没有爆发大型战争的年代,年纪轻轻就能获得少将军衔的人,夸赞一句才俊并不为过。
但她绝不会想到,这位“青年才俊”竟然……
她跟在军部特使的身后,盯着少将那张有些面熟的脸,心头泛起一阵难以置信的不真实感。
就算眼前此人板着一张与军部的老头子们不相上下的严肃脸,她也能回忆起那日酒吧里被她的举动弄到当场愣神的调酒师。
而身着华贵大氅面色严肃的陈珂少将,也很双向奔赴地在临走前,对着她展颜一笑。
效果堪称冰山解冻。
……
“我想问,真的存在那种有怪癖的达官贵人,微服私访民间探查民情吗?”回到住所的军官先发制人的用抱怨堵住了战友的嘴,她用力的往椅背上一靠,眼神空洞。
“也许……有吧。”战友不疑有他,随口答道。
但她下一秒就反应过来:“等等,所以你们是在你昨天出去的时候偶遇的?”
救命别问了别问了真的很不想回忆起来这么丢人的事情。
她双手掩面,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
别说,还真没见过她这么少女的模样……
面对如此难得一见的盛景,本打算调戏她一番的战友见状,决定还是……
安慰她一下吧。
可惜她的念头随即被敲门声打断,门外传令兵洪亮的声音传彻整个走廊:“报告郑上尉,指挥所陈少将请您过去一叙!”
“……”
郑丹妮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朝门口走去,在快出门前她回头给战友交代了最后一句:“扶好你的下巴,脱臼了可没有人来帮你接。”
3.
微服私访的高官,遇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下级军官,走向不是慧眼识珠就是一见钟情,但她这件事的走向,似乎和两者都不太沾边。
毕竟她也想不到,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让这位即将拥有半座城的实际掌权者,在大晚上的时候拉着自己出门散步。
“陈少将喊我来,只是散步而已吗?”
步履悠闲的少将伸手解开制式礼服最顶上的一粒扣子,才道:“感受风土民情,是治理的一环。对了,在非工作场合,我更希望你喊我的名字。”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工作场合你要穿的如此正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完全不怕被刺杀吗!
如上吐槽仅限腹诽,就算是邻国的高官,那也需要她给予尊重。
以及下意识忽略掉最后那句直呼其名的要求,她自认还没有与对方熟稔到那个地步。
最后她选择落后此人半个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担任了一个晚上的警卫职责。
而我们的少将阁下在这片相对安全的城区转悠够了,才颇有礼貌的亲自把她送回了住处。
“哇哦。”战友看着她一脸无力的踏进房间,而门口站着保持温煦笑容的少将,差点一牙刷插进鼻孔。
“你脑子里最好是没有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给出警告后的军官,没有管门外那人会有什么反应,“嘭”地摔上门,连洗漱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往床上一倒。
一夜无眠。
4.
那只是个开始。
此后郑丹妮几乎每天都会被陈珂拉去城里的各处散步,并且绝不肯选择便装出行,而是一天比一天骚包的各色礼服和军装轮着穿,还死活不带警卫,害的她每次出行都提心吊胆的。
但很奇怪的一点在于,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半个月,居然真的没有人向她们发动袭击。
是被少将阁下的气势所震慑?
战友如是询问道。
她回忆了一番,脑内浮现那人仿佛老干部晨练一般的轻松神态,不由大翻白眼。
当然,战友要说的远不止于此,象征性寒暄过后她图穷匕见,直指最关键的问题:“她到底找你去干什么的?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她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啊。她叹了口气。
与邻国高官走得太近是个危险的事情,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立场,她要承受的压力都不可能仅仅来自于某一边。
可她是谁,这种事情又岂能难倒她?
于是战友看她扬起坦荡的笑容答曰:“我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就是陈珂拉她去散步,而她所做的也止步于此。她当然知道陈珂不仅仅是散步,她在这些日子里遇见了不少人,并且与这些人进行了谈话。
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此——郑丹妮不知道陈珂和其他人谈了什么。
即便陈珂不带警卫,那也不意味着有人真的会放心的看她在城中四处转悠,事实上她们近些天来所发现的各路眼线,多到不像是一座即将迎来和平的城市该有的。
而这些眼线也一定向他们的上级汇报过,陈珂在从未避讳任何人,但她和旁人谈话时,郑丹妮是如何的退避三舍,保持着一副与己无关的架势,甚至连挑选的驻足之处,都仅仅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
置身事外对郑丹妮是个好选择,但对军方不是。
作为直属于军部的官员,战友早就看过相关的汇报,且以她对郑丹妮的了解来说,这完全是她会做的事情。
而她又并不打算兴师问罪。
“好吧好吧,我相信你的判断,这种获取情报的方式过于拙劣了,倒不如向对方展示你的磊落。”
不攻于心计也不等于听不出醉翁之意,她明白战友这话是在为她开脱的同时进行的提点与敲打,提醒她此行的目的绝非是给人做警卫。
可,她若是说,自己既不是出于自保的心态,也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辜负陈珂无论做什么都不曾避开她的这样一种信任呢?
又或许,这信任是一种更高级别的鱼饵。
那就看谁的技术更好了。
5.
比起军方对陈珂所下的,所谓“笑面虎”这样的猜测,郑丹妮倒是认为,此人应该真就是如此爽朗的性格。
她好几次想着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拒绝掉陈珂的邀约,可每次的犹疑,都屈服于少将阁下露出如犬科动物一般的希冀眼神,以及在她撇开头嘴硬说这次可以下次就不一定了之后,闪烁的名为喜悦的光芒,热切而不带任何矫饰。
没准真的只是想找个陪伴她出行的人呢,不会因她的身份而卑躬屈膝或是心怀鬼胎的正常人。
她俩的相处早在不知不觉中不再拘束,原本一前一后的跟随方式也变成了比肩而行,少将会边境的秋风中帮她整理被吹乱的发丝,两人在与彼此近距离对视下一同败下阵来;会在她第一次感受到此地喜怒无常的天气时脱下价格昂贵的外套给她裹上,然后故意用带着些许恶劣的调笑语气说幸好你不算胖,否则可穿不上我的衣服;会带着她七拐八绕甩掉大部分眼线后,小心翼翼的勾着她的手指在无人小巷中进行真正的散步。
一举一动,仿佛她俩并非有着家国立场根本对立的敌人,而是借工作之便在试图建立起某种关系的临时普通同事。
但她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楚的认知,即便对方真的可以不计身份,她都得时刻牢记着自己是一名为国家利益服务的军人。是以面对如此示好,她并没有也不能以什么更好的东西回报,只是无论哪方的眼线都感受过她凛然的目光,威慑着这些目的不明的不速之客。
然后再回头时,撞上那人的含笑眼神,用不满的嘀咕声遮掩自己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拒绝承认这名为羞涩的情绪出现在她这铁血军人身上。
“你不要越陷越深。”
战友的警告正确又及时,在上次的正式谈话过后,郑丹妮猛然意识到自己既然不打算从陈珂身上得到什么,那她就不该与她建立起公事关系以外的任何联系。
即便她可能并不是一个所谓的政治家,但自己的军人身份和职责不会改变。
是以她这次终于彻底的拒绝了陈珂的邀约。
在楼上她看着一身黑袍的少将仰头与她对视,眼底神色意味难明。
对不起。她唇角抽动,说着自己也不知为何的道歉。
6.
这是第一次陈珂送给郑丹妮礼物。
她真正的警卫送上门来的,用托盘端着,盖着的红布下是一把象牙柄的左轮手枪,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
警卫仅仅简单的留下一句“请郑上尉务必收下”,就转身而去,不给她留下任何询问或拒绝的余地。
“你知道这玩意哪来的吗?”
彻夜未归的战友回到住所,听她说到此物,轻声问道。
“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城内整夜未歇的枪声。
城内所有不隶属于双方的势力,无论是当地野蛮生长起来的,还是其他势力潜伏进来的,一夜之间被消灭殆尽。
尽管城中居民都被勒令呆在家中不准出门,可这世上还是有名为记者的职业,一濒临破产的八卦小报的记者趁乱扒上城主府前的旗杆,拍摄下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的底片在其后都被军队没收,但次日这名记者收到了一张底片。
黑衣少将的侧脸在熊熊火把的围映之下仍不减冷峻,地上跪着城内最大的黑帮首脑抬头对着黑洞洞的枪口。
原风格为花哨惹眼的报纸,这回标题简洁明了——“新时代的来临”。
名不见经传的报纸现如今已是洛阳纸贵,而这样一份市民争相抢购的报纸正躺在屋内点起的篝火堆中,很快被火舌吞没。
“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不会单纯的。”
战友离去的脚步沉重,此一役她们失去了斩获民心的机会,邻国对这座城的主导地位已经无可撼动。
是她们输了,是她输了。
但这只是战役的一部分。
郑丹妮把那把枪揣进了衣袋里,推门而出。
7.
她果然没有遭到阻拦。
一路顺通无阻的到达城主府邸的最深处,少将正伏案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
“你来了,坐。我很快就忙完,你稍等一阵。想喝点什么的话,喊侍从给你端上来。”
陈珂短暂的抬了下头,随即继续埋首工作。
郑丹妮的手捏紧了衣袋里的枪:“你不怕我是来找你算账的吗?”
五分钟后,少将把手里的笔搁下,正色相对:“不怕。我从不曾隐瞒过你,这次行动的功劳我也会算一份在你头上。如果仅仅是担心贵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失去主动地位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以这次战役做令天平倾斜的筹码。”
这份坦荡的态度令人害怕,即使郑丹妮自诩愿意以诚待人,也更愿意接纳同样光明磊落的敌人,但对方体现出来的坦荡着实透着胜券在握的自信,在没想通其中关窍之前,她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你认为我还有相信你的理由吗?”
“所以我送给你这把枪。”陈珂的眼神落在她鼓囊的口袋上,她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此前的宁和温煦,与报纸照片上的凌厉判若两人。
“如果你坚持认为我欺骗你、利用你,那此刻我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也许你在思考,这是否是我的陷阱,逼迫你们失去更多筹码的陷阱,”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惋惜怅然,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可我以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值得相信的。”
能够在占尽便宜的同时,用话语和表情激起别人的愧疚,这家伙真是头一份了。
当郑丹妮意识到这一点后,心底的片刻柔软瞬间又被怒意占据。她恨这人或有意或无意利用自己的手段,恨这人事到如今还能坦然的面对她的怒火,这份泰然显得她尤其像个小丑,无论发泄与否,她在战场与情场两方面都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该死的,绝不能什么便宜都给她占了去。
于是她抢上几步,把陈珂按在城主的座椅上,对着她的双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
细密的血珠从陈珂下唇迸出,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落在黑色的领口上,很快消失不见。
郑丹妮同样沾了一嘴的血,可她不肯退却,固执的与眼前人保持着唇齿相合的状态。直到对方伸出手,像逗弄猫咪一样轻挠着她的下巴,抬起她下巴的力气不大,却有着令她屈服的魔力,她不由放松了力气,跟随着对方的节奏,进入她从未尝过的,符合一般人理解的,被常识人唤做“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