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酒吧这样的地方工作,难免会遇上奇奇怪怪的人。
不远处的那位女士,衬衫顶上的纽扣还要等人反问不热吗,才有些讪讪的伸手解下。
年纪轻轻长得不错,又是个比起用掩饰或不掩饰的色眯眯眼神看人的男人来说清爽的多的女性,一进来就点了各色各样的酒,看得出出手阔绰并且还很好骗。
酒过三巡被招待她的女公关几句装可怜的话就死活要给她塞一大把现金作小费,郑丹妮看着颇为眼热,心想什么时候也给我分个这样的冤大头。
不过,什么年头了还用现金啊女士,耍帅也该与时俱进才是。她不无泛酸的想着。
只不过对方身上流露出的并不是阔气,反倒隐隐透着颓唐。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这是个性向不为家里所容的富二代?
贵客总该以最好的礼遇送走,然后期待着对方能够继续以这样的阔绰开启下一次的消费与服务。女公关客客气气的将她送走,尽管对方似乎被软硬兼施的灌醉,大脑不混沌小脑不清醒,笑着道别后转头撞上了酒吧门外的霓虹招牌。
出了这道门概不负责哦。老手公关回头对着她这个半新不新的竞争对手得意一笑。
哼,装腔作势。
不过这所谓的有富二代气质的女人,点酒的时候又流露出无所适从的拘谨,似乎与出手的阔绰不相符合。
也罢,不管大鱼小鱼,蚊子腿也是肉,这人身上只要还有价值,她都不能漏了去。
既然对方把这条鱼亲手放走,那就别怪她出手捕捞。郑丹妮这么想着,趁人不注意,溜出去准备看一看那位冤……大客户。
醉成那样,万一睡在路边被她捡到了呢。
门外传来保安的呼喝声,酒吧老板头也不抬算着今晚的进账。闹事的她见的太多,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但是当看到郑丹妮驮了个似是神智不清的人进门后,老板这波澜不惊的心也荡出一圈涟漪。
“你可别乱捡人,我这不是福利院。”
“这可不是一般人,”小姑娘表情丰富的很,她皮笑肉不笑的对着老板一呲牙,“酒吧刚从人家这里大赚一笔,不好翻脸不认吧。”
被无情丢到沙发上,下意识发出闷哼声的女人被郑丹妮翻了个身,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
长得不错却也不算特别好看,至少没好看到能靠脸让人做大善人的程度。长袖善舞偏生脸盲的老板托着下巴思考一阵,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今天招待的那条大鱼嘛。
“你要竭泽而渔恶性竞争?”老板笔头敲了敲吧台,似笑非笑的看着正给自己擦汗的小姑娘。
郑丹妮还没说话,沙发上的人瞪着一双无神的眼,喃喃道:“我没钱……”
听起来像是遭遇抢劫时下意识的开脱之词呢。
但她并没有说谎。
和公司老板打了场官司没能胜诉,还被反咬一口倒打一耙让她背了高额欠债留了案底,被强行辞退后拿不到正常的补偿金只给她发了当月工资。财务贱兮兮看着她笑道,不如别脱裤子放屁,这工资直接拿来抵债吧。
关你屁事。陈珂在心里说道。
但她还是赔着笑拿了这笔钱,带着这笔她浑身上下最后的财产,跑去酒吧一通挥霍。
原本以她被社会毒打后磨练出的沉稳靠谱来说,这么情绪化的举动她断然干不出来。但社畜毕竟也是人,经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找个合适的发泄方式,没准她明天就会以无名女尸的身份上社会头条。
接待女公关很会拿捏轻重缓急,不会试图快速建立关系,而是先聊天拉近距离,后可怜兮兮的提及自己的kpi难以完成。
陈珂虽然是典型的当代五讲四美好青年,想人总往好处想,但她也不傻,在这种地方的人说出来的话几分能信?然而她本就醉意上头,一想到这钱回头就不在自己手里,一时赌气就从口袋里掏出她当月工资直接结账,剩下的硬塞给了欲拒还迎的公关。
反正不能便宜了那贱人老板。
她晃晃悠悠出了门,追债而至的小混混们把她堵在街头,她耍横一般的哼笑道老娘没钱,黑夜中的男人对着她举了拳头,而跆拳道黑带的她此时连反抗都懒得。
反正都改变不了什么。
……
扬声制止这场暴行的郑丹妮其实没想太多,所谓为了大鱼出去看看,也不过是正常人对一个独身女性醉酒归家应有的关怀,恰逢其会罢了。
酒醉总有醒时。陈珂半夜里清醒过来,看见老板,揉了揉眼睛复述道,我真的没钱。
老板对她笑着摇摇头:“帮我的不是你,要给钱你给她。”
于是陈珂顺着老板的目光示意,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打扮精致成熟的气质少女。
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用身上仅剩的财产到酒吧装逼,但凡性别一换,郑丹妮都会毫不犹豫的替老板把对方扫地出门,哪轮得到对方强调什么没钱。
但对方是个还有几分姿……长得还不错的青年女性的话,这事就还有得商量。
“没钱是吧?”因为职业原因,郑丹妮平日里没少被别人调戏,难得有机会感受感受新的视角,她顺其自然的往沙发上的人肩膀一靠,右手勾起陈珂的下巴,活脱脱一副恶霸强抢民女的架势,“那就用你的身体来报答我吧。”
噗。
这个场面过于滑稽,陈珂甚至笑出了声。光脚不怕穿鞋的,落到这步田地如她,对这近乎荒谬的现状提不起半点生气的念头,她只想笑,笑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做题家怎么配命运给予她这么丰富的经历。
实在是郑丹妮的衣着打扮和言行举止太有迷惑性,陈珂竟也没把她往工作人员的方向去想,还以为这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小孩拿家长的钱出来挥霍,刚巧帮了她一把。
她此时的精神状态非正常,一边是失业留案底在身,一边是富二代少女扬言要包养她,那她还有什么拒绝的必要吗?于是郑丹妮逞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她真的把这无家可归的前社畜带回了家,构成了一个简陋的包养关系。
“你图她什么啊?”老板用笔敲了敲郑丹妮的脑门,像是要把她敲醒。
“图……”少女有些语塞,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后勉强找了个理由,“图个好看的保姆吧。”
虽然那家伙被她带回家后倒头就睡,没有任何被雇佣的自觉。
“包养,是包养哦。”老板很善意的提醒了一句。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反正也就是多张吃饭的嘴,我又不是养不起!”小姑娘佯装炸毛,脸上却是笑着的,像是没有把老板的担忧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老板沉默了好一会,叹了口气:“好吧,你喜欢就好。”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负债累累,这样的重担压在一个孩子身上怎么说都太重,她能做的只有在这行给她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不至于被来来往往的豺狼虎豹们彻底生吞活剥。平日里她也尽量照顾着小姑娘天生的高傲心气,希望能减轻点她的身心负担。
所以她不能理解她一边还债一边把一个落魄社畜捡回家的举动,但在感觉到对方的认真态度后,也只好叹着气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想了。
或许是给灰暗生活中添的一点调剂吧。
向来夜班回家晚的郑丹妮进门后,看见的是前社畜靠在沙发上出神的模样,活像个公益广告里等子女回家的老母亲。
“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
“补课。”少女随口答道。
她把人带回来后,很快察觉对方对她的误会,但她恶趣味的并不打算将真相告知,而是随口编了个父母经商太忙留她在外租房读书的幌子。
然后对方很天真的相信了。
谁要她工作勤奋早出晚归呢,确实很有当代苦逼高中生的模样。尽管从身份上说,她确实还没有脱离高中学籍,但她动辄一整天的翘课,说是去学习就纯属糊弄鬼了。
这可苦了陈珂,在家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可供食用的食材,差点把她这留守成年人饿死。
“哦……那你点外卖啊。”少女没想太多,很自然的说出这样一句何不食肉糜的话。她站在床边吹头发,上下眼皮打得不可开交,说话的声音也含含混混的,直逼得陈珂凑到身边了才勉强听清。
我有钱还会这样吗。陈珂小声嘀咕道。
这句嘀咕声小的几不可闻,又赶上郑丹妮倦意上头哪管她说了什么,头发吹到一半歪头睡去,这种事情次数多了,现在的她甚至都不再会半夜挣扎着醒来吹干再睡。
但这次身边不是多了个人嘛。
这小姑娘像是很有起床气的模样,被打扰了休息满脸的不耐烦,眼睛死活不肯睁开,脸上的抗拒之色明显的让陈珂都不敢用力太甚,生怕等会闹出点什么事儿。
陈珂本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也一度被这死小孩的下意识抵抗弄的想要撒手不管,不过最后她还是咬咬牙忍住脾气,细致的给她吹干了才把人推去床的另一边。
其实她们第一天的同床共枕并不和谐。
且不说与一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萍水相逢的未成年人同居需要怎样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安然入眠,就说对方这让人窒息的睡姿也足以扰的本就拧巴的前社畜不得安宁。
用树袋熊来形容小孩应该会很合适。被连抱带搂姿势困住的陈珂,连为自己伤春悲秋的余力都没了,她满脑子只有怎么从这不合时宜的怀抱中脱身。
她不是没在睡觉之前就提出打地铺的建议,可惜被一句“我家没有多余的被子”无情驳回,要不是她保持着那么一丝成年人的矜持,她真的要反问一句“你就不怕我做点什么吗”。
事实证明对方不怕,该怕的或许是她。
可她没得选。
不过她必须承认,她在这里生活的还算不错。
不需要为了生计忙碌,每天睡到自然醒,晚上照例等待小姑娘回家,虽说对方并不需要她的等待。
模式很怪,但她不想去改变。
她的看似洒脱实则已深埋心底成为一根时不时出来刺痛一下自己的刺,不愿承认从来都是正能量积极向上如她短暂的失去了再起的勇气,躺平在一个未成年人构筑的港湾内可耻却舒适。
尽管这日子过的真的宛如包养,导致素来好面子如她心头还是萌生出了点愧疚感的。
她最终还是拉下不能当饭吃的脸面,而是找郑丹妮要了点钱购买食材,开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尽管假托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少女推去了中晚餐,但还是被陈珂按着脑袋每天逼着吃完了早餐才放人出门。
兼顾洗衣做饭之责的人在其后意识到自己宛如一个廉价保姆,不过这是后话了。至少如今,她们在这样平和的生活中安稳度日。
“所以,她还觉得你是个富二代?”老板笑着问道。
“是啊,反正她也没有因此就胡乱找我要钱,就只是一些简单的饮食开销,完全负担得起。”刚送走一个客人,约好明天晚上出台的郑丹妮赶着卸妆,随口应付道。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老板竟像是来了兴致,不依不饶的继续问下去。
少女卸妆的手顿了顿,口气轻松:“为什么要告诉她,这样不挺好的吗?”
“……是么。”老板淡淡地笑了笑。
她本以为经过这两年的工作,郑丹妮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她平时表现出的洒脱和淡然也一度给了老板这样的错觉。
但她现在这个回答,让老板感受到这孩子终究保留了点自尊心外,也嗅出那么一丝特殊的味道来。
毕竟这孩子早就已经不避讳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职业,甚至会聪明的拿自己的经历勾起一些人的同情,换取更高的小费。
现在却要对着一个没有收入、寄她篱下的社畜去掩饰?
老板明智的对此保持缄默,甚至还玩笑着说如果有需要她配合的地方尽管说,保证给社畜演一出好戏。
我才没这么无聊。
她自认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感觉这样很有意思。一想到对方如果知道她的真实职业,脸上那惯常乐呵呵的表情会不会凝固龟裂,或者还会故作不在意的安慰她什么的,不比她坦诚直言来的有趣吗?
不过她对自己的情况有所隐瞒,陈珂也并没有将自己的经历坦诚相告,只是简单的用客观的语句叙述自己犯了事被开除还留有案底,导致很难找到一份正经工作。
尽管她当时的口气尽可能的淡然,可郑丹妮还是敏锐地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颓唐和闪躲,看来事情并不是她说的这么轻巧。
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若论人生道路的曲折,她没什么同情别人的余裕。而她也早已明白,有些事既然已成事实,那么除了面对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非要说的话,生活中加入了一个人,还是会有那么一些变化的。
听起来像是废话,然而平时陈珂的待机状态确实没有给人突兀闯入生活的感觉。这位前社畜似是很识趣,从不过问她的私人生活,曾经问过一次“需要作业辅导吗”,被拒绝后就再没提过相关话题。对她作为学生来说过于成熟的衣着打扮和早出晚归显然不对劲的生活轨迹不加无用的劝诫和阻拦。
所以说“富二代”这个借口就很方便嘛,能够为她的一切反常行为佐证。
却也不是完全不参与进她的生活,不如说从她在这个地方不大却布置温馨的房间里住下后,她们的生活就已经实质性的紧密联系在一起。
最明显的证明是她们过夜时,面对郑丹妮的熊抱睡姿,陈珂从手都不知往哪摆的尴尬,到习以为常的给予回应——以一个随性又小心的姿势反抱住对方。
以及,出门前会有人按时叫你起床吃饭,送你出门时会叮嘱你路上注意安全,晚上回来能看见那人坐在沙发上,就算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也固执的要等见到你才肯去睡。
这样日常的烟火气息,令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的少女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态度逐渐从玩闹发展到了不舍。
于是有关她身份的真实情况,就越发难以坦白,因为她已经开始患得患失。
她设想过很多种方法开口,也设想过很多种陈珂可能做出的反应,似乎无论哪一种都和她想要的相去甚远,然而要问她到底想要什么结果,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就像闹别扭的小女友想要对象来哄,真的来哄了又觉得认错太过轻易缺乏诚意。如是这般的矫情,让她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
老板看得出她有心事,特意说要给她放一阵子的假好好调整,不出意料地被拒绝。
这可不是放假能解决的事情,还不如让我多赚点钱,早点还完债。
郑丹妮故作轻松的摇摇头,自信已经足够成熟的自己能够处理好难题,话里话外透着独属于少年人的锐气。
“不过过几天我晚上想请个假。”
她的生日要到了。
如果说,对生活适当的示弱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更加强大,那么有些人看起来不肯半步退让的坚强,一旦被击穿,那么就需要很长的时间去修补,甚至留下一辈子无法愈合的创口。
中规中矩的从小初高一路走进大学的象牙塔,满怀希望的进入社会的大染缸,然后被恶毒的现实给了狠狠的一个巴掌,对成长至今未经历过如此大型挫折的青年来说实属残忍。
所以陈珂才会干出她的亲朋好友都想不到是她这个一贯坚强独立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删掉一切熟人的联系方式,躲在一个jk家里蜗居。
她无法接受这样失败的自己出现在别人眼前,仅此而已。
对一个陌生人,反而能更没有负担的去展现自己不那么好的一面,不担心背叛,无所谓失去,彼此只是对方人生中的过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这样的关系看似冷漠,实则处理起来比大部分人际关系要轻松的多。
只不过人都是贪心的,感受到了舒适,就会想要得到更多,建立起更进一步的关系。
又一次晚上缩在沙发上等郑丹妮回家,陈珂感觉自己从等候孩子回家的老母亲,逐渐变的越来越像一只被豢养的大型犬。
一边觉得这样可不行啊,一边看到门被打开,露出那张虽有疲惫但对着她会放松一笑的小姑娘的脸时,快乐的像是长出了尾巴那样。
她会在睡起给小姑娘讲讲她读书时期经历过的事情,也会讲一些无聊上网看到的趣事,有时因为观念不合两人会产生小小的争执,但无论是应和还是争论,都会以谁先憋不住笑出声而结束——两个幼稚的人和解的速度是那么的快。
往往是一天在外劳累的少女先在她的话语声中睡着,等听到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赶在对方睡姿逐渐放肆之前,自己先偷偷的搂上她的肩膀。
也太有“宠物”的自觉了,这可真的不行啊。
这么想着的她,思维又很快飘到该怎么给对方过下个月的生日上。
她似乎并买不起什么礼物,也给不了什么别出心裁的生日party。古人有礼轻情意重之说,但在现代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她可以这么要求自己,却不能接受被对方看作寒酸的可能性。
手工活or简单的下厨,pass。
她“躲债”至今,身上一切电子支付方式都薅不出一根羊毛,说不准她卖/身都未必拿得出钱去购买能让富二代小姑娘满意的礼物。
最后,让人小姑娘给她钱借花献佛这种左手倒右手的浪费之举她压根都没考虑过。
在这一天天的纠结里,日子很快来到。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郑丹妮原本定好的当天晚上请陈珂出来吃饭共同度过理应很重要的成人礼的行程被老客户所截胡。
这中年男人盯她很久了,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很舍得下本,虽然很努力的装成欣赏她的模样,但言行之中俨然透露出对她年轻躯体的觊觎令她暗自哂然。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入行不算久但技巧娴熟的她明面上与对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却没想到大鱼按捺不住的突然咬钩,她不介意又成一笔生意,偏生日子选的那么尴尬。
眼看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耐心应付着,暗自希望尽快结束,然而男人的耐心似乎在长时间的拉锯中消磨殆尽,此时竟很直白的向她发出充满x意味的邀请。
是很有仪式感的和她暗生好感的年上度过成年生日,还是……?
她再怎么样还是个未成年,平日里装出的成熟外衣到了这个时候差点没挂住,一时间陷入难以决断的状态。
男人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又一次询问,用虚假的温柔掩饰眼底令人作呕的欲望,她用故作娇嗔的犹豫姿态拖延,内心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们就这么僵持在门口,直到……某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郑丹妮眼前。
可以想见,陈珂是等她等得太久,才会出于关心来她们初次相见的地方碰运气。若是平时,她自有信心能够糊弄过去,可现在的场面整一个人赃并获。她咬紧了下唇,恍惚生出一阵红杏出墙被抓包的羞耻感来,此刻只恨酒吧门口装修太好连条地缝都找不着。
她不敢正视陈珂,只用眼角的余光去觑,隐约看见那人面无表情的脸,和直勾勾朝着她方向射来的视线。
气氛在这一刻仿佛陷入停滞。
然后她看见她朝着门口走来,对堵在门口的两人恍若不见的擦肩而过。
她的犹豫片刻后顿时转为决断。
“走吧。”她扬起脸一笑,眼睛看着男人,焦距却已经模糊到对不准对方的脸。
……
“稀客,”酒吧老板给坐在吧台旁沉默的青年倒了杯酒,“不用拒绝,算我请你的。”
“……谢谢。”
快速饮下的动作呛到喉咙,陈珂脸咳的通红,却还要努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脸色,虚伪的可笑又可怜。
她越是这样,越让老板想要把一切事情挑明。
“你不阻止?”老板放弃她所擅长的高情商发言,拿出阻断了对方退路的直球发问,眼神中尽是咄咄逼人。
她凭直觉判断眼前这人并非麻木不仁或懦弱无能,于情于理都不该对刚才那样的局面视而不见。
“我为什么阻止?我凭什么阻止?”
……我阻止了,又能给她带来什么?
她曾经是个面对问题先做再说、不去计较后果的热血青年,但现在她已经没了那样的孤勇和自以为是。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老板将少女的身世简单告知后不再多说,她本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只是心存对少女的恻隐,希望她最终能够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眼前这人算是良人吗?她不知道,但总该一试。理由不外乎是,这孩子每每提到她时,从眼底浮现出那样真切而热烈的情感。
全然的自暴自弃也是需要勇气的。
在酒吧把身上仅剩的财产挥霍一空,这样的念头被付诸行动,只在被逼到生无可恋之时,靠着那满腔绝望才成为了现实。
清醒后的陈珂脑子里开始思考其他事情,顿时又失去了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说到底,人还是懦弱的,越是理智,越放不下包袱。
在被人“拯救”后她姑且就生活下来,间歇性的振作和持续性的颓唐构筑成她现在这样,边白吃白住边自我安慰给人当保姆包吃住乃是情理之中的生活。
生存的艰难只有经历过才会知道,对方不提她也不问,自欺欺人是精神的麻醉药,她精神上的痛苦靠假装懵懂来缓解,卑劣又怯懦,她羞于承认变成了她一度最为鄙视的存在。
本以为这样的逃避能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安心的逃避个够,直到走出过去的阴霾,但当她发现这又是个众生皆苦的故事时,便难以再自欺欺人的去无视生存的重担。
她蹲坐在门口,一边整理纷杂的思绪,一边无意义的等待着也许今晚都不会回来的人。
……
快十二点了,果然没有回来呢。
陈珂不无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她是傻了才真的等到这个点。
……更多的是感觉很遗憾吧。
她叹了口气,垂下脑袋想着,再等一会,过了十二点再等不到就算了。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抱怨,不远处的阴影处传来一声询问:“你在这干嘛呢?”
陈珂猛然抬头,看见少女步履不稳的向她走近,脸上的不耐烦轻浮的像是一层纸糊面具,掀起的一角似乎是……欣喜?
不管了。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23:59:32秒。
“我在这里等你回家。还有,生日快乐。”
没有准备别的礼物,只有一个简单的拥抱。
行百里者半九十。
郑丹妮没想过自己明明都已经做出了暴露身份的牺牲,却还是拒绝了几乎到手的大鱼,就因为那人半个晚上盘旋在她脑海里面无表情的脸。
而让她彻底放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男人去她家的要求。
表面上的自我堕落骗不过还试图努力维持尊严的内心,她不肯把人带去家里的理由是,想给自己保留一处真正归她所有的东西——即便那个住处也只是她租的。
更别说如今里面还多了一个被她暗暗据为己有的人。
她早就可以做到直承自己职业之不光彩,坦然与他人讨价还价,甚至拿自己的身世经历当作博取同情的筹码,可她的坦荡是建立在隐瞒无用的基础之上。她能接触到的人,除了顾客就是老板,她有什么可隐瞒的?就算隐瞒了,又能为她将自己摆上天平做筹码的举动遮掩几分?
可是陈珂不一样。
她是深度介入自己生活却还对自己真实身份一无所知的人,是个落魄如斯却不曾想过从她这里得利的人。这种迂腐她内心戏谑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敬佩和羡慕这宛若不谙世事的骄傲,她决不愿被这样的骄傲所鄙视。
所以她宁死都不会把人带去家中。
没能等到想要的结果,男人已经萌生退意,又刚好是郑丹妮先婉拒了过夜的邀请,对方索性借坡下驴,放弃了这块吃不到手的肉。
送走了大鱼,她嘲笑自己的故作清高,又不肯回去面对社畜,索性找了个街边小摊撸串吨啤酒,直到店家打烊才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回家。
然后就在门口看见了那个蹲都蹲出一股委屈巴巴劲儿的年上。
她也没想到陈珂不仅没被她故作不耐的口气吓退,反而还惦记着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祝福。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熊抱,用力的她差点喘不上气来。
算啦,现在就先不去纠结那些让人烦心的问题了。
她伸出手,悄悄地反抱住对方。
关于郑丹妮身份和职业的问题,两人很默契的避而不谈,但当郑丹妮准备给陈珂这个月购买日常生活所需的钱时,这个问题终究还是被摆在了她俩面前。
“要不……算了。”陈珂挠了挠后脑勺,绞尽脑汁想找点委婉的方式表达,但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郑丹妮那张越来越黑的脸。
“这是开始嫌弃我,觉得我的钱脏了?”冷笑一声说出阴阳怪气的嘲讽,眼前的少女像只刺猬竖起浑身的刺,轻易扎人一手。
这看似无理取闹的敏感不过是自尊与自卑的共同作用,陈珂对此早有预料,是以她不会生气,只是轻轻叹气,用苍白无力的话语去解释她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不是……不能赚钱,要不咱们别干这行了……”
怜悯和心疼的区别只有高低视角之分,因为其过于相似的表达方式,所以被人误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想怎么赚钱?”郑丹妮的火气和叛逆被彻底挑起,她继续冷笑着舌灿莲花,“你自己说你因为案底很难找到正经工作,或者你打算用你这堂堂大学文凭去工地搬砖。哦,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加入我们店,说不准大学生身份能让卖的更贵些。”
无差别的语言扫射毕竟惹毛了同样骄傲的人,她默默松开了拽着对方袖口的手,脸色如那天在店门口一样,冷静的望着她拎包离去。
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就解决问题啊。
听见少女闷闷不乐的说要在店里住几天,老板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劝两句却还是选择缄默。
如人饮水的事情,外人插手并无必要。
但她还是不太忍心看着有的人硬撑着一口气为了个虚无缥缈的骄傲,于是她偷偷趁郑丹妮不在的时候,帮她接起了那个被她掐了n遍的电话,告知电话那头的人她如今姑且良好的状态后偷偷把手机放回原位。
此后虽然得到少女对她私自接电话不满的抱怨,她笑着道歉讨饶的同时心下了然——不打算接电话、不去看通话记录的话,怎么会晓得她接过呢。
三天过去了,两人之间没有进行任何交流。
笨呐。老板望着郑丹妮一天难看过一天的脸色,不由得为陈珂捏了把汗。
女孩子的心思虽然难猜,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见到她的心必定会大过不想见到,稍有恋爱经验的都该知道此时最好的选择是赶在憋着的情绪发酵升级之前来给她排解。
不过很显然,陈珂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而被她强制放假的郑丹妮终于憋不住要求复工,老板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祈祷近期不要有不开眼的来招惹这小煞星。
看看,哪有不想生意上门的老板,她为了这孩子的身心健康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好在某些人也不完全就是朽木一根。
老板当天中午在酒吧角落的卡座里见到一身黑衣戴个口罩,鸭舌帽拉的老低,形态鬼鬼祟祟还老往吧台偷瞥,要不是看见郑丹妮那堪称川剧变脸速度的脸色阴转晴转阴切换,她差点都要喊保安来盯着了。
好,那么人就交给你了!
这几天总要额外花心思注意小姑娘交际的老板长舒一口气,拍拍手继续当甩手掌柜。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不,人才来半天,就有新鲜生意上门。
新的冤大头是个正儿八经的年轻富二代,浑身上下都写着阔气,真正让一度产生过误会的两人见识到什么才叫挥金如土。
许久没开张的郑丹妮打算就这次赚上半个月的kpi,她故意忽视掉那黏着在背后的视线,开始施展浑身解数与富二代虚与委蛇,反正说来说去她所图的就是他账户上的长串数字。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如果对方想要发展下一步,那个躲在卡座里的人会不会出来横插一脚,总之今天谁来也不能阻止她发财。
她心头憋气,脸上笑容灿烂更甚,直勾的富二代那双眼睛都不像长在自己脸上那样,粘在她身上再难挪开视线。
可等到她所“担心”的事情成真后,她看着陈珂那张不带笑意满是严肃的脸,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什么嘛,你果然会这样做。
郑丹妮半认真半别扭地当着富二代的面直斥陈珂不要拦着她赚钱,侧头看了眼陈珂和富二代同时僵住的表情,内心萌发出一阵报复的快感和期待。
期待着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突兀牵住她的那只手力气很大,温暖而可靠,走在前头的人步子迈的老大,她穿着高跟鞋有些跌撞的跟着,感受到对方立即慢下来的速度,她低头轻轻的笑了开来。
说到底,还是在乎的。既说对方,也说她自己。
“你想说什么?”在无人的休息室里,郑丹妮不再伪装什么,她双手抱臂,等待着陈珂的表态。
……
曾经有个刚步入社会的愣头青,做什么都全力以赴,活力四射的想要帮助一切她能够帮助到的人。
她不小心撞破了公司老总强制女同事的勾当。
她在厕所对老总大打出手,解救了女同事。
她被告上法庭时甚至没有得到女同事的作证。
她被扫地出门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表示同情和支持。
然后她就变成了现在的我。
青年望着天花板,缓了缓哽住的喉咙,才继续说道。
我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拦着我?”郑丹妮慢慢靠近陈珂,仔细的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我还是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闲事,是不是又萌发了无用又多余的同情。可对象是你的话,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样。”
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陈珂有些磕磕巴巴的辩解道,“不是那样的同情!我只是想要把你的事情变成我们两个的事情,总是会有办法的,我不想看见你……像刚才那样对别人。”
青年扣着少女的手臂,目光羞涩躲闪中透着恳切,生怕从她口里听到什么拒绝的话。
“那立场呢?”
在确认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后,郑丹妮很快恢复了以往一切在掌握中的自信,她嘴角挑开一个掩饰不住的笑,向陈珂释放着鼓励的信号。
“未来生活的合伙人……?”
无论前途如何,我们一起走下去的话,总会有办法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