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宮脇咲良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已经看过来第五次。宮脇咲良数得很仔细,那双浅咖色墨镜下的、玛瑙般的眼睛已经漫不经心地朝宮脇咲良看了第五次。宮脇咲良用叉着樱桃的小棒搅拌了一下鸡尾酒,将杯口凑到嘴边浅浅啜饮了一口,也漫不经心地打量起那女人。
沙滩上人很多,处处插着遮阳伞,毕竟夏季的夏威夷阳光不是开玩笑的毒辣,宮脇咲良涂了好几层防晒霜,还一直躲在遮阳伞的庇护之下。碎花长裙、鸡尾酒、木质躺椅、遮阳伞、墨镜……宮脇咲良和沙滩融入地很好。她看上去就和一位普通的度假者没有分别。她可能是就职于硅谷的年轻人才,拿着百万年薪在夏威夷享受年休;也可能是某个富家千金大小姐,在夏威夷享受完美无瑕的人生;或许,她就是个普通人,操劳了几年,将为数不多的积蓄都花在了夏威夷。隐藏在人群里,不引起任何注意,不突出显眼,这是宮脇咲良一直以来的作风,也是她独有的生命力,和科教纪录片里能融入任何环境的辟役科生物一样狡猾。
所以那女人的目光才会引起宮脇咲良的警惕。那女人不出意外应该也是亚裔,身体修长纤细,肤如凝脂,面颊红润,颀长的双腿微弯起——那腿绝对称得上是艺术品。在宽松裙摆下的身形若隐若现,健美漂亮。好吧,在宮脇咲良拉警报之前,也必须夸一句她真美。
如果有人看宮脇咲良太多次,一般只有两个原因:第一,那个人被宮脇咲良的吸引;最坏的是第二种情况,那个人是来抓宮脇咲良的。谁知道那女人会不会随时从长裙下摸出警徽来,州警,联邦调查局,烟酒、枪支与爆炸物管理局,移民和海关执法局……以上这几类警察全找过宮脇咲良麻烦,谁知道对面那女人是不是其中一种警察?想到这里,宮脇咲良反而没那么慌张了,直觉告诉她那女人不像警察,她闻不到警察味,警察盯梢时那假不正经的表情宮脇咲良可熟得很。不是警察也许更糟,也许是意大利黑手党派来的?但怎么也没法将眼前的女人和那些一身臭汗,胸毛发达的黑帮分子联系起来。想到这里,宮脇咲良心里痒得难受,她从躺椅上坐起来,手捏着鸡尾酒杯颈,向那女人走过去。
“你好。”宮脇咲良站在烈日下,感到皮肤被烧灼得微微发痛,她摘下墨镜,低下头看着女人,露出表达友善的微笑。
“你好。”女人微笑着坐起来,将墨镜扶到额头上,和宮脇咲良握握手。
“我发现……你在看我?”宮脇咲良将那个折磨她长达几十分钟的问题提出来。
“是呀。”女人亲切地笑起来,“你很漂亮,所以我一直在看你。”
宮脇咲良看着女人的漂亮脸蛋和和善笑容,找不到任何危险的锋芒,明明和警察、黑帮分子相去甚远,和宮脇咲良逃离的那些生活也毫无瓜葛,也许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旅客,在沙滩上度假时,出于好感多看了宮脇咲良几眼。宮脇咲良不经苦笑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太敏感了。
“你也一个人吗?”女人的嘴唇亮晶晶的,晶莹地闪着光,让宮脇咲良有些恍惚。她将宮脇咲良拉进遮阳伞的荫蔽下,热情地拉着宮脇咲良坐到自己身边。
女人名叫Vicky,来自亚特兰大,职业是时装设计师,一个人来夏威夷旅游。单薄瘦削的身子骨显得人畜无害,属于羊群里最脆弱的羔羊。
“我的名字是Sakura……”宮脇咲良在自我介绍时有些犹豫,她谨慎地挑选了自己的用词,“我来自……伊利诺伊州,我是……商人。”
伊利诺伊州,美利坚合众国50个州里,这个州的名字突然从宮脇咲良的脑子里蹦了出来,在此之前她根本没去过伊利诺伊州,默写美国州名时也大概率会漏掉这个州。至于商人,宮脇咲良工作的一部分确实是将值钱的东西卖出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出售赃物也算是商人吧。所以一通自我介绍下来,只有宮脇咲良的名字是真的。
“Sakura……你的名字是樱花?好特别的名字。”
Vicky用吸管喝了一口杯里的透明蓝色饮料,兴奋地说,“你是日本人吧?我之前也去过日本,去了东京和大阪……我出发旅行总是说走就走,都没来得及找同伴。”
“这样啊。”宮脇咲良不擅长闲聊,应付Vicky的热情让她有些力不从心。
“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旅行?”不知为何Vicky问得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虔诚。
宮脇咲良皱皱眉,她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在她脑中,关于享受人生的图景里,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旅行照片里,也永远只会有她自己,孤独是一种习惯,也是安全感。宮脇咲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Vicky也没有等待答案,她转过头,看了看海的方向,邀请宮脇咲良去游泳。
“下次吧。我有点累,想回去了。”宮脇咲良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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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套房,打开空调。宮脇咲良将汗湿的长裙脱掉,钻进浴室,冲洗掉一身汗。夏威夷太热。宮脇咲良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原来不耐热,而且她讨厌出汗,讨厌妆容被汗水糊掉。为什么之前憧憬夏威夷时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开始怀疑起来,夏威夷其实没有她想得那样美好,让她的人生规划显得很无聊。
夏威夷,度假的天堂,拥有一听上去就让人向往的魔力。宮脇咲良就像每一个对夏威夷心驰神往的人一样,总是期待生活的尽头是夏威夷。宮脇咲良13岁入行,跟着师父学习开锁、盗窃、格斗等任何能在这个行业生存下去的技巧,捞偏门的就业门槛不比正当行业低,好在宮脇咲良起步早、学得快、肯努力。她偷过展馆的名画,能在展馆开门之前将真品换成赝品;她也参与过银行抢劫案,她是其他小贼请来的外援,负责开保险箱……但任何一单活,都比不上在纽约布朗克斯区干的那一票。那是宮脇咲良梦寐以求的一票,只要完成它,就能提前退休,到夏威夷享受余生。不可置信的是,她真的完成了,至今还是觉得,像梦一样。
意大利黑手党的钻石,总价值三千万美元,来历肯定不干净,放在黑手党头目的保险箱里,不知是哪个黑手党小弟走漏了风声,这消息传到了小贼们的耳朵里。宮脇咲良大抵是觊觎这批钻石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个,更可怕的是,她敢于实践。黑色碉堡一样的房子,宮脇咲良黑掉安保系统,从外墙翻了进去,轻松打开门锁,摸到黑手党头目的房间,果然和情报里说的一样,那保险箱就在卧室的床边。卧室的墙上还挂着枪,黑手党头目和他的姘头就睡在床上,鼾声如雷,让宮脇咲良几乎听不清保险箱锁齿轮转动的声音,原本只需要花二十分钟的开锁过程整整进行了四十分钟,久到宮脇咲良已经准备放弃,这时,她轻轻转动轮盘,保险箱啪地一声开了。那声音让宮脇咲良吓得钻到了床下,颤抖着屏息听了好久,那鼾声还是绵绵不绝,确认没有吵醒床上的人后,才心有余悸地爬出来,看向保险柜。保险箱里只放着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黑色布袋,而黑色的布袋里,果然有一批沉甸甸的钻石,钻石折射出的光芒让宮脇咲良目眩神迷。这一票竟然会这么轻松,比之前的任何一票都要轻松,她几乎无法相信,无法抑制心脏狂跳,她攥着装钻石的袋子,坚硬的钻石隔着布料将手心硌疼,现实感沿着痛觉神经传递到大脑。宮脇咲良逃离了现场,坐上准备好的逃跑车,即便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追兵重重,花了几秒才将车钥匙插进锁孔里,顺利到像天神眷顾,一路都是绿灯。凌晨,宮脇咲良抵达机场,班机直飞夏威夷,她在飞机上看到了火红的日出,熊熊燃烧的海岸线美得像油画。
宮脇咲良裹着浴巾从浴室走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海藻一样,水珠正往下滴落。她坐到床上,打开电视,不停转换着无聊的节目,情景喜剧、脱口秀、悬疑剧、新闻,没有什么能勾起宮脇咲良的兴趣,她以往的生活比这些精彩刺激太多。
钻石放在行李箱里的一个带锁的坚固小盒子里,小盒子是特制的,能够在安检时不引起任何注意,这一切早在盗窃行动开始之前就已经计划好。宮脇咲良还为行李箱做了一个夹层,能够完美地将小盒子藏进去,她就这样带着那批钻石,不动声色地隐藏在夏威夷。她信不过酒店提供的保险箱——毕竟她曾攻破过无数精密的保险箱,也信不过任何银行机构,她始终只信任自己。她手上的积蓄还够在夏威夷生活至少半年,等半年的风头过去,她再开始销赃。她计划到世界各地分批次售出钻石,每次销赃的利润是几百万美元,再用些合法生意将这笔钱洗得干干净净,过上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她可能会在意大利海边小镇定居,或是去荒无人烟的西西伯利亚每天冰钓消磨时间,或是在东京这样的繁忙城市住顶层别墅享受夜生活。住在哪里都好,反正不会住在夏威夷,夏威夷永远是梦一样的度假地,而宮脇咲良不喜欢总是活在梦里。
松弛的生活其实是一种无所事事,这让宮脇咲良开始厌烦。她的目的明明已经达到了,她已经来到了努力的终点,余生只需要享受就好。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什么都没有得到?是不是要偷到全世界所有的珍宝自己才会满足?宮脇咲良叹了口气,关掉电视,拿起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穿着睡袍走到阳台。阳台玻璃门一打开,热浪就扑面而来,她的双臂架在栏杆上,叼着烟,散漫地拨动打火机将烟点着。她的房间位于酒店的高层,从海滩到海岸线的景色都一览无余。人群像花花绿绿的虫子一样爬满了海岸,远处的船舶和海上冲浪的人随着波涛浮动着。宮脇咲良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耐心欣赏过风景,也从来没有真的享受过退休生活。她呼出一口烟雾,没耐心等香烟燃尽,就将香烟按进了烟灰缸。
吹干头发,换上一套休闲装,宮脇咲良走出房间,乘电梯到楼下的酒吧。酒吧宽敞干净,没有太多客人,装潢为黑蓝色调,灯光暧昧。宮脇咲良坐到吧台角落,点了一杯低酒精度数的鸡尾酒,盯着杯子里的气泡发呆。对面的一对男女已经在酒吧难以自持,男人的手掌已经放到了女人的腿间,而女人欲拒还迎地贴在男人怀里。这画面让宮脇咲良很难移开视线,让宮脇咲良想起来酒店房间电视里的付费成人节目,总是弹出难堪的广告试图引诱人花钱。宮脇咲良将脸转开,撩了撩耳发。
“我可以坐这里吗?”
宮脇咲良在听到Vicky的声音前没有看到她本人,她没发现她的出现。一个像鬼魂出没无影的女人,宮脇咲良脑中的警铃却没有适时响起。红色醒目到刺痛。Vicky穿着血红色长裙,露出光滑白皙、如同瓷器般精巧脆弱的肩膀,红唇更是夺目,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以。”宮脇咲良挪了一下位置,让Vicky坐在身边,和美丽女人聊天,总比看对面的男女亲热有意思。
Vicky说她出生在韩国首尔,出生之后不久一家人就移民美国。时装设计师的工作挺忙碌,但她总会找时间休假,除了日本和夏威夷,她还去过北欧和澳洲。
宮脇咲良来美国的经历远没有这么顺利,她和她的家人是非法移民,她在长大后花了不少钱才弄到美国国籍。但那又如何,丝毫不影响她现在成为千万级富豪,怎么不算一种美国梦成真。
但宮脇咲良什么都没有告诉Vicky,她很谨慎,不想透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和能被人找到的可能性。但Vicky说话时,眼睛闪闪的,像宮脇咲良偷来的那些钻石,而Vicky的眼睛,是她偷不到的宝石。宮脇咲良明明已经偷过很多宝石,却还是被会发光的东西吸引,忍不住与之对视,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主动走入猎人视野的鹿。
Vicky斟了好几次酒,果不其然有些晕乎乎的,那双宝石般的眼变得醉意朦胧,嘴巴里还在絮絮叨叨一些自己的童年趣事。喝醉了吗?笨女人。宮脇咲良就从来不让自己喝醉,除了在安全的地方进入睡眠之外,她都会保持清醒。
“哦……对了,欧尼——我的韩文名字是张元英——”Vicky醉倒前说。宮脇咲良不知道那是不是醉话,但至少证明这位张元英确实是韩裔。再看一眼她杯中的酒液已然见底,想必是真醉了。
看着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张元英,宮脇咲良很为难,她并不想带她回自己的房间,在她藏钻石的地方,她不想让任何人接近。从张元英的手提包里,宮脇咲良翻出一张房卡,原来她们住在同一家酒店的同一层。
怎么会有人笨到在和陌生人喝酒时把自己灌醉?宮脇咲良想把张元英扔在酒吧的冲动达到顶点,但最终还是满含怨气地结账,将高自己一头的张元英扶回酒店房间。
房卡滴地一声打开房间,张元英的房间总体很整洁,衣橱里挂着几条裙子,床上的被褥随意但有序地叠放着,粉红色行李箱放在书桌下面。
宮脇咲良将张元英扔到床上,看她的脸埋在被子里,又不耐烦地将她翻过来,盖好被子。张元英偏着头,头发凌乱地散开,宮脇咲良的注意力不小心放在对方的脸上,准备转身离开时却被一双手勾住手指。
“Sakura,你在这里陪陪我好不好?”张元英的声音黏黏的。
宮脇咲良呼了一口气,动作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下,还是将那双手从自己手指上扯下来:“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那明天……你陪我游泳好不好?”明明已经醉倒的人不知怎的突然开始讨价还价。
宮脇咲良站在原地,这个决定似乎很艰难。她平静的孤单就像一面镜子,在那一刻发出清脆的崩裂声,一道裂缝爬过镜面。
“好。”宮脇咲良听见自己的回答时有些慌张,但她好像更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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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脇咲良在沙滩上见到张元英,张元英穿着花色的、带波浪裙边的泳衣,挎着一个大提包,还抱着一个小黄鸭子造型的游泳圈。
宮脇咲良准备得很少,除了一件在商店随手挑选的泳衣之外什么也没有准备。
不堪忍受的灼热被海水浇灭,宮脇咲良浸泡在海水里,被海浪一次次推向岸边,又被推回原地。张元英趴在游泳圈上,阳光将她背上的水珠照得熠熠生辉。夏威夷就是这样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地方,海水让人不至于被气温吓退。
宮脇咲良扎进海里,憋住气潜泳,在水底时好像一切都能被原谅,听觉被剥夺,情绪也会变得迟缓。宮脇咲良睁着眼,看着脚下被水淹没的浅黄色沙滩,在氧气耗尽的最后一秒才浮出水面换气。真实的世界如雷贯耳,吵闹的海滩挤满了游客,远不像水下的世界那么简单纯澈。夏威夷的所有美景,其实都在海下的。宮脇咲良刚将这个想法镌骨铭心,就看到了在小黄鸭游泳圈上自娱自乐玩水的张元英。好吧,也许,夏威夷还有其他美景。
张元英抛开游泳圈朝宮脇咲良游过来,抱着宮脇咲良就将她拉进水里,两个人一起被海水淹没,霎时间,安静如同宇宙,纯粹的水下世界,宮脇咲良清楚地看到了张元英的脸,明媚的面容和那两颗恰到好处的痣。目光不期而遇,隔着亿万个水分子,宮脇咲良偷不走那双眼,却被那双眼刺痛。好像在比赛,又或者在赌气,她们谁也不肯先浮出水面换气。张元英看着宮脇咲良,似乎看出她已经不太能坚持下去。明明宮脇咲良不是新手,少年时期有训练过憋气,比赛还是由宮脇咲良先上浮换气告终。
“我要和你再比一次。”宮脇咲良的好胜心被勾起。
“好啊。”
张元英笑得很温和,仿佛一点竞争意识、一点比赛感都没有,宮脇咲良不喜欢她这样,显得自己才是那个在意比赛的人。
3、2、1……下潜,宮脇咲良盯着张元英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拧紧了眉毛。张元英坏笑一下,朝着宮脇咲良的方向游过来,嘴唇贴到宮脇咲良的唇片上,温热的体温与冰凉的海水很快区分开。只是非常轻巧的吻,但还是害得宮脇咲良呛了一口水,浮上水面,狼狈地咳嗽。张元英连忙过来帮宮脇咲良拍背。
宮脇咲良背对着张元英,弓着身子咳了好一阵,久到张元英已经开始斟酌道歉用词。
“Sakura?”
宮脇咲良磨磨唧唧地转过身,脸上一点责怪的表情都没有,深棕色长发像海藻一样铺在脸颊两侧,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脆弱。
“再比一次吧?”宮脇咲良说。
张元英迟疑了片刻,但还是点点头,倒数起数字,将头埋进水里。只是张元英还没有睁眼看清楚水下的世界,就被宮脇咲良吻住了。那吻像在报复,却又笨拙地摩挲着,像个孩子一样探索。张元英恶狠狠地吻了回去,几颗气泡从两人唇边钻了出来。她们就连接吻也在比赛,是恶作剧也是博弈,互相竞争着要先贴住对方的唇,逼迫着对方泄露出更多空气。
张元英猛地扎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之后便听见宮脇咲良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地响起:“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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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脇咲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张元英睡到一起的,只是当接吻之于她们像潜水之于潜水员一样熟稔时,身体就会不受控制地疯狂贴近。她们一起躺到酒店房间的大床上,瘦瘦的骨头随着柔软的床垫塌陷。宮脇咲良脱掉衣服,被裹在床垫的陷阱和张元英的怀抱里,任张元英舔舐着脖颈和锁骨,她将身体交付出去,如同信任背摔,但张元英总是接住她的每份渴望。宮脇咲良眯着眼,看着亮堂堂的顶灯,光线随着生理泪水在眼眶里变得黏稠。
“元英……”宮脇咲良不知道怎么想出这个称呼,但张元英说她很喜欢她这样叫她。在美国,只有家人会叫她元英,其他人都叫她Vicky。
家人?宮脇咲良想着,她不是张元英的家人。家人不会任由对方触碰禁地,不会没日没夜地做爱接吻。但她还是一遍遍喊她元英,像是一种恶趣味。
宮脇咲良一个上午都待在张元英的房间里,她们好像变成了只懂得做爱的机器,变成了原始丛林里两只不知羞臊的野兽。只有感到饥饿时她们才会停下来,穿好衣服,变回文明世界的公民,一起去出没在餐厅。
宮脇咲良和张元英穿着款式相近的两条花色裙子,坐在餐桌的两侧,餐桌中央摆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红彤彤的龙虾。桌上还摆放着其他各类价格不菲的美食,显然已经超过了两个人的食量。今日的主题或许是过剩的食欲和性欲。
“下午茶有必要吃这么好吗?我们根本吃不完这些。”张元英一边嚼着龙虾一边问。
“没关系。”宮脇咲良的回答听上去不像是回答。
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钱也总会浪费。宮脇咲良想。她的钱好像不是浪费在这里就是浪费在那里了,由于职业特殊,她总是发横财,因此并没有养成什么健康的消费观,只要能哄自己开心,什么都能买。她曾经一时兴起买了很多枪支放在柜子里,却再也没有打开柜子看过。真浪费,也曾经收集奢侈品和昂贵的珠宝,却很少用到。只是,或多或少的金钱、单向的青春……好像无论如何都会被浪费掉。
“在想什么呢?”
“在想……钱应该怎么花。”
张元英苦笑:“你很有钱吗?Sakura?”
“有一点吧。”宮脇咲良小心翼翼地往一块三文鱼刺身上挤上芥末。
“这么说,我是在和富翁交往了?”张元英做出很惊讶的表情,但很显然只是在逗宮脇咲良。
宮脇咲良一脸平静地将那块三文鱼刺身吃下去:“谁告诉你我们在交往了?”
张元英的表情比吃了芥末还难看,她叉起的一块龙虾悬停在半空。
宮脇咲良嘴角弯起:“不过我们应该确实在交往。”
张元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吃完饭我们去哪里?回房间吗?”她的表情好像在问:我们又要缩回房间,把所有时间、所有精力都用来做爱吗?
“去街上走走吧。”宮脇咲良说。
夏威夷的天空像宇宙一样空洞,宮脇咲良抬头,只能看见一片纯净的蓝和几片稀有的云朵。无法直视的烈日烤炙着皮肤,热度会像邪典里的古神无处不在、令人窒息。这种天气出门散步的,必定是闲得没事做的人,而宮脇咲良和张元英就这样闲。
沿着栽种着棕榈树的街道,宮脇咲良和张元英走得很慢。风景旖旎,气氛和谐,宮脇咲良却对这种柔软又日常的时刻感到不适,这无异于将她的幸福拖出来游街示众。宮脇咲良非常确定这种不适是因为张元英,在每一个她迈向张元英的时刻,都像好莱坞类型片,离奇到浮夸,严重失真。
“跟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张元英问,皱着眉,撒娇。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下,宮脇咲良仰着脑袋,半眯着眼:“没有。”
宮脇咲良并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有时甚至怀疑心跳加速不是因为爱上了张元英,而是因为恐惧。她从来都把偷来的东西视若珍宝,再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享受战果,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是自己配得到的。
沉默了好久,宮脇咲良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夏威夷?”
宮脇咲良已经思考这个问题很久,好像张元英随时都要离开,像引线终会燃到尽头。
张元英的声音云淡风轻,几只不识趣的海鸥叫了几声:“三天之后吧,你呢?”
原来宮脇咲良一直想象的倒计时只有短短三天,张元英的无动于衷让宮脇咲良有些刺痛。
“我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一直留下。”宮脇咲良说。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张元英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宮脇咲良,又是宮脇咲良难以抗拒的宝石模样,“如果Sakura的工作不要紧,跟我回亚特兰大,你可以住在我的公寓,好不好?”
宮脇咲良想到的是现在还藏在行李箱里的钻石。赃物就像一块烫手山芋,无论带到哪里都令人不安,无论藏在哪里都会担心被找到。宮脇咲良再擅长躲藏,也无法克服被找到的恐惧。
张元英抚摸着宮脇咲良的掌心,好像在抚平微小的倒刺:“Sakura,跟我走,好不好?我不想我们只是不期而遇。”
宮脇咲良没有说话,将手缩回来,如同被烫伤后的条件反射。
张元英像个孩子一样撒娇起来:“Sakura——相信我一次吧,Sakura——”
宮脇咲良连自己都不相信,贼的字典里根本没有信任,她可以随时背叛任何人,也可能被任何人背叛。但张元英好像远离这样的生存法则,她似乎只是一个希望能和爱人在一起的普通人。
张元英可怜兮兮地伸出一只食指:“相信我一次吧,Sakura,我想要以后都和你在一起。”
那眼睛波光粼粼的,不安感又将宮脇咲良淹没,只是,宮脇咲良无法忽视张元英的目光。原来啊原来,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清楚镌刻,恋人的眼睛才是宮脇咲良珍视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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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登上头等舱,张元英就点了一瓶红酒,躺在座位里,喝了几口酒就睡了过去。宮脇咲良一直醒着,放在行李舱里的钻石让她无法入睡,那些晶莹剔透的石头,就是她的一半未来,而她的另一半未来,正在她身旁呼呼大睡。宮脇咲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草率,两个人明明才认识几周而已。她的理智早在第一次亲吻张元英时就烟消云散,她的一部分讨厌不受控制的冲动,另一部分却还在享受这冲动。
价值连城的钻石,和一个女友,宮脇咲良的人生什么都不差了。之后会发生的事可想而知,她们一起住进带巨型花园的豪宅,买造型独特的超级跑车,养娇贵的、毛发很难打理的小狗,和风险对冲基金经理打交道,缴纳高额保险和税款,定期拜访牙医……合法的,幸福的人生,就像每晚播出的家庭情景喜剧一样。
张元英动了一下,半睁开眼,像只小猫一样迷迷糊糊地蹭蹭宮脇咲良。宮脇咲良摘下耳机,摸摸张元英的脸颊:“再睡一会吧。”
张元英探过身子,凑到宮脇咲良的唇边吻了一下,嬉皮笑脸地说:“我爱你,你知道的吧?”
这语气就和张元英要求宮脇咲良相信她的时候一样,宮脇咲良完全拿这样的张元英没辙。
“我知道。”
或许是这句爱太沉重,宮脇咲良的眼皮也被压得落下来,梦里是璀璨的钻石,流光溢彩的时间抽成丝带从身边逝去。那一觉睡得太死,自从偷到那批钻石之后,再也没有这样深的睡眠。
醒来时,飞机已经落地亚特兰大,宮脇咲良有些迷茫,明明在梦里她还躺在夏威夷的沙滩上。张元英站起来,慢慢悠悠地把毯子叠好,在过道上伸懒腰。
亚特兰大好像不太欢迎宮脇咲良,阴沉沉的,雨落不停。张元英和宮脇咲良一起挤进出租车里,粘稠的雨水霸占了感官,冲刷脏污、制造脏污的雨,即便淋湿了伞,也不可避免黏连在头顶、肩膀,被踩进车里,出租车司机身上的烟味、汗味和雨水的泥浆气味混在一起,让人作呕。宮脇咲良的期待被闷在出租车狭小的车厢里,憋死了。
张元英住在一间老式公寓,小楼在风雨里飘摇,被清洗得更显陈旧,老式电梯运作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唤,张元英一边提着行李,一边不太耐烦地摁着电梯按钮。张元英的房间还算宽敞明亮,宮脇咲良透过几面落地窗望着灰蒙蒙的雨景,心情好像不如预期那样雀跃。
床上套着朴素的格纹被套,旁边摆着简洁的木质衣柜,客厅的茶几上只有几本杂志和一个空果盘,房间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摆件,似乎收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就像待售的样板房。宮脇咲良打开橱柜,发现柜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袋意大利通心粉,冰箱里也只有一瓶果酱和几瓶果汁。
“啊……”张元英解释道,“去旅行之前有好好收拾,所以家里什么也不剩了。”
宮脇咲良拉开衣柜,却只看见寥寥几件裙子和针织外套,全都是当季衣物。可是宮脇咲良明明记得,张元英的职业是时装设计师,时装设计师家里应该有很多衣服才对吧?宮脇咲良看了看在一旁整理行李的张元英,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服放进衣柜。
家里一穷二白到进了贼都没东西可偷的程度,宮脇咲良和张元英买了好多零食和杂物,还购置了新家具,可是家里始终空荡荡,找不到多余的生活气息。空缺的是这段感情从始至终的冲动盲目,是随心所欲之后的虚无,是宮脇咲良填不满的孤独感。其实巧合的是,宮脇咲良的每个住处也是如此冷清,毕竟每个住处都住不久,从来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家的地方。所以张元英也是这样吧?宮脇咲良敏锐地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她和张元英拥抱的时候会想,亲吻的时候会偷偷睁开眼看张元英,想着是不是她们变成了彼此的家。
往后的时间里,张元英的一举一动似乎印证了宮脇咲良的猜想。张元英每天八点起床工作,宮脇咲良能从窗户看到她在街对面买咖啡,和咖啡店老板笑着问候。在那之后,宮脇咲良也会起床,找一个位置偏远的餐厅或咖啡厅待一整天,假装自己也在工作。每天下午,宮脇咲良都准时准点地到家,顺道给张元英带她喜欢吃的食物。
工作之后吃无麸质食物,看八点档喜剧,听最时髦的流行音乐,普通女性的普通生活,完全是宮脇咲良退休生活的教科书。张元英好像没有特别的爱好,也没有除了宮脇咲良之外的任何朋友——至少宮脇咲良从来没见过。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比自己还要无趣的人吗?宮脇咲良没有问过。张元英的生活越是平静,越让宮脇咲良觉得安全。夜晚,她们就一起缩在沙发里,看完八点档喜剧,就看一些俗套的老电影。张元英总喜欢像只树懒一样抱着宮脇咲良,不做爱的时候就黏在一起,像两颗一靠近就会自动吸附的磁铁。
“我爱你。”张元英总是这样说,在吃完饭收拾碗筷时、在睡前、在商场买完东西一起结账时……这句话一次次将宮脇咲良心里不安的皱褶抚平,她们一定是故事里的眷侣,直到世界尽头也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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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脇咲良观察了很多销赃地点,最终选定了城西的一家当铺。这里是新城区,街区外就有一家警局,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些兜里没几个子儿还要享受高档生活的中产阶级。合法、安全、高效,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销赃地。剩下的销赃宮脇咲良已经计划好,只要以出几趟差的名义就能瞒着张元英解决。
走进当铺的那一刻,宮脇咲良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看起来脑子里没多少东西、可能是欠下赌债不得不当掉身家的亚裔。柜台后满嘴胡须的老头打量了宮脇咲良,问候了一声。宮脇咲良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布袋,七八颗钻石稀稀拉拉地被抖落在柜台上。
“方便问一下,这些钻石的来历吗?”店主问。
“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宮脇咲良露出一脸无辜的笑容。
店主点点头,用镊子夹起一颗钻石,用放大眼镜端详,皱了皱眉,又夹起第二颗钻石仔细研究。店主的表情很奇怪,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问题吗?”宮脇咲良问。
“小姐,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告诉你的,但这些钻石,只是普通的水钻,并不值钱。”
宮脇咲良难以置信地拿起桌上的一颗钻石,对准光源,看了十几秒之后,店主的话被印证了,这不是钻石,这是水晶,成分是二氧化硅,光泽和真正的钻石有着云泥之别。不仅如此,桌上的每一颗钻石竟然都是水钻。
宮脇咲良走出当铺时很安静,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自动过滤,目光所及的街景也好像模糊不清,宮脇咲良不再思考,忘记了眨眼也忘记了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急转直下的状况将她逼到疯狂,但她的疯狂从来都很平静,没人能从她的脸上读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苦心经营的退休计划,难道就要这样泡汤?那批钻石那么容易得手,难道从一开始就是空中楼阁吗?
宮脇咲良回到公寓,搬出行李箱撕开夹层,拿出那沉甸甸的一大袋钻石,她随手拿出一颗钻石,用锤子一锤砸成齑粉。她崩溃地倒出所有钻石,想要泄愤般地全部砸烂,但悬停在空中的手却停住了,她的大脑恢复运转,她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明明有检查过钻石的质量,虽然没有鉴定,确实可能疏忽,但它们看上去都是货真价实的钻石。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些钻石在某个时间被掉包了。
宮脇咲良跪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狼藉,整个人凝滞在原地,如同雕塑。几秒钟之后,她终于复苏,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将那些假钻石放回原位,将地上的碎末清理干净。但有些碎片没办法清理,破碎的尖锐物会一直扎在心里。
张元英回家时,发现宮脇咲良正坐在沙发上喝一杯牛奶,电视里正在播放洗脑的广告曲,张元英喊了一声:“Sakura,我回来了。”
宮脇咲良好像没有听到,目光还落在电视上,瘦瘦的身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她的脸溺在一片阴霾中。张元英放下包,微笑了一下,坐到沙发扶手上,绕过宮脇咲良的背,轻柔地抚摸到她的脸颊,低下头,将嘴唇贴到她的耳边,小声问,气息扑到肌肤:“你在等我吗?”
宮脇咲良,转过脸,对上张元英的眸子,嘴角抿了抿,算半个微笑,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牵强:“当然。”
只是随口就能说出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价值,有时会被恋人用作自欺欺人。她们自然地开始接吻,就像过往每一次,在对方的眼睛的弧光里找到自己,就会无法抑制地开始接吻。宮脇咲良任由张元英环抱住肩膀,无能为力地下陷,吻一再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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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脇咲良在夜里睁着眼,变成了丛林里不眠不休的梦魇般的猫科动物,却像一具尸体一样平躺着,缩在被子里的四肢僵硬地伸展,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回流到了大脑。张元英和她的体温无缝咬合,一起将薄薄的毯子烘热。刚才的亲吻和爱抚是怎么完成的?宮脇咲良不明白。亲密做太多次就变得无比顺畅,不需要动机与时机,张元英给与,宮脇咲良接受,一直如此。
宮脇咲良动了动,很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受大脑控制,她侧过身子,看着张元英。张元英的脸被笼罩在那扇落地窗透进的微弱光芒里,柔和的五官、圆润的脸廓,正是和宮脇咲良在夏威夷疯狂坠入爱河的人。张元英睡得很沉,呼吸很安静,嘴微微绷着,好像一直以来都无法放松——就像宮脇咲良一样。
宮脇咲良坐了起来,动作很轻,毯子从身上滑落,宮脇咲良几乎是顺手地帮枕边人将毯子重新盖好,将被角掖到张元英身下。她离开房间,几分钟后才回来,动作缓缓地挪步到床边,手上却多了一把黑漆漆的手枪。她的胸膛起伏着,举着枪,对准张元英的脑袋。这颗可爱的头颅里可能装着宮脇咲良的钻石的去向,以及,宮脇咲良的爱人的全部灵魂。宮脇咲良双手握着枪,却还是在发抖,咔哒一声,宮脇咲良将子弹上膛,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瞄准。
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讲,就会发现其中的荒唐。突然出现在夏威夷的旅行同伴、进展快到不可思议的感情、空荡荡不像是有人常住过的公寓……还有,自己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被爱?
宮脇咲良过去练枪时,每次将食指放到扳机上时,都会感到无比强大,但此刻,她却觉得无比弱小。宮脇咲良直到现在还没学会爱人,遇见张元英的那一刻是奇点爆发,是熵的源头,混乱的开始,宮脇咲良没办法收拾一片宇宙。如何处置掉一个骗自己的人?宮脇咲良从来没学过,毕竟过去只有她骗人,没人骗得了她。
受骗的恨意在头脑中四处冲撞,宮脇咲良却无法扣动扳机,冰冷的枪上凝满了汗,崩溃的眼泪夺眶而出,手掌渐渐脱力,手枪落下来,砸在木地板上,霎时,伴随砰的一声,红色的火光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烁了一瞬。
张元英被手枪走火的声音吓得坐起来,而后才发现颓然趴在床边的宮脇咲良。
“Sakura!”张元英尖叫一声,爬过去查看宮脇咲良的身体,在每一处都没发现弹孔才松了口气。发现躺在地上的那把手枪后,张元英透过微弱的光线注意到宮脇咲良脸上的异样。
“你怎么了,Sakura?”张元英伸手为宮脇咲良抚去眼泪,而宮脇咲良无力地任由她触碰。
宮脇咲良捡起枪,枪管上还残留着余热,她姿势很是软弱,用枪对准张元英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而张元英没有提问,指尖还沾着宮脇咲良的泪水,亮晶晶的瞳仁微微颤动,安静地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枪指着,她好像早就料到她和宮脇咲良会走到这一天。而张元英的表情又再次证明宮脇咲良的推断是真的。宮脇咲良汹涌的情绪也被这缄默熄灭了,唯一还剩下的是补偿的渴望——如果爱是假的,至少钻石是真的。
“钻石在哪里?”宮脇咲良希望自己刚才有向着张元英的脑袋开枪,现在就不用作出这样的诘问。
“在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张元英一点都没有要装傻的意思,这让宮脇咲良更加绝望。
“你怎么找到我的?”最后几个字的发音哑掉了。
“呵。”张元英从容地笑了一声,在床上坐得直直的,“我早就听说过你,向同行打听一下就知道是你干了那一票,Sakura,我知道你不是商人,你更不来自伊利诺伊州,你是个居无定所的贼,就像我一样。”
“所以你煞费苦心地跟踪我到夏威夷?就为了偷走我的钻石?”
“偷走贼的赃物,不是更容易吗?”张元英盯着宮脇咲良,一点也不慌的样子,“在你身边,我才能偷到你的东西。”
宮脇咲良举着枪,冷冷地追问:“可是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得手之后你为什么不逃跑?而是留在我身边等着被发现?”
“啊,那是因为……”张元英苦笑了一下,“我真的是很贪心呢,钻石和你,我应该选择其中之一,我却想要全部据为己有。”
“那你现在选好了吗?”
“我现在已经没办法选了吧?”
宮脇咲良晃了晃手枪:“你知道我是怎么选的吗?我选钻石。把钻石还给我,我保证不会向你开枪,现在这是你唯一的选项。”
张元英屏息看着宮脇咲良,没有求饶,那双眼和夏威夷的海一样湿润透明,她看着宮脇咲良,目光就像当日她和宮脇咲良潜进水里时一样干净:“好啊,Sakura,我会把你的钻石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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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脇咲良没想过会这么顺利,这顺利带来的不安就像那天她偷到钻石,连夜乘飞机到夏威夷。按照张元英提供的钥匙和地址,宮脇咲良找到一家银行,顺利从保险柜里取出钻石,没遭到银行职员的任何刁难。当宮脇咲良看到那些钻石时,奇妙的预感告诉她这些就是她价值三千万的真钻石,她拿起几颗仔细看,确认是真钻石无疑。宮脇咲良将钻石放进外套内袋里,离开银行,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寓。
离开公寓之前宮脇咲良将张元英的手腕绑在床头,对方还不慌不忙地调情说原来Sakura喜欢这种游戏。宮脇咲良翻了个白眼,将绑带拉死,勒得张元英嘶地叫出声。
宮脇咲良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就敏锐地嗅到了异样,屋子太安静了,她不信张元英会这么乖。果然,当她走进卧室,张元英已经不在床上,台灯被踢碎在地上,想必是张元英用台灯的碎片割开了绑带。
坚硬的金属抵住了宮脇咲良的后脑,激得她汗毛直立。张元英不知是什么时候到了宮脇咲良身后,她就是能够一次次骗过宮脇咲良的警备系统。
“别动,亲爱的。”张元英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轻快,“把你腰间的枪扔在地上,踢开它,好吗?”
宮脇咲良举起双手,之后冷静地照做,手枪滑到了她和张元英都够不着的地方。她现在手无寸铁,还被枪指着脑袋。
“现在,把钻石交给我。”张元英温柔地命令道,好像这只是调情。
“你现在做出选择了?”宮脇咲良语气里有些讥讽,但其实就算真的证明张元英对她的爱里全是钻石的价值,也不见得有谁会开心。
“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了想,我发现,你已经不会再信任我。”
“这倒是真的。”宮脇咲良冷冷地答道。
“所以我已经失去了你,你和钻石之间,我也就不必再选,如果没有爱,也至少要拿走钻石才行。”
“钻石不在我身上。”
张元英转了个方向,走到宮脇咲良面前,将枪口对准宮脇咲良的心窝,笑嘻嘻地说:“我太了解你了,Sakura,你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你也不会把钻石交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张元英的手指轻浮地在宮脇咲良身上游走,探进了宮脇咲良的外套内袋,像小孩嬉戏那样将一袋钻石拎了出来,歪着脑袋遗憾地告诉宮脇咲良:“Sakura,你就要失去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了。”
宮脇咲良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连应有的愤怒都找不到,她握住枪管,抵住心脏的位置,无奈的样子好像在包容一个孩子:“你根本不会对我开枪。”
张元英不置可否,将一根绑带递到宮脇咲良的手上:“Sakura,你可以把自己绑到暖气片上吗?”
宮脇咲良看了张元英一眼,没有愤怒也没有反抗,挪步到墙边,听话地将双手套进绑带,再用牙咬紧绑带,在这之后,她终于有点慌乱,看着淡然地收起手枪的张元英,问:“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里?”
张元英蹲下来,耐心地解释,还能轻松地开着玩笑:“我要走了,Sakura,我恐怕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哪里,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否则我也不知道你是来找我复合还是来杀我。”
张元英暧昧不清地抚弄着宮脇咲良的长发,用最怜惜、最温柔的模样作最残忍的道别,俯身认真地在宮脇咲良的唇边留下一个吻。
“这算什么?Goodbye kiss?”宮脇咲良微昂着头问。
张元英没有回答,微笑着将衣服、头发和手上挎着的那个包整理一番,然后离开房间。宮脇咲良屏息听着,张元英的脚步声消失就像光源一点点消失在宇宙里,好像宇宙在回溯、坍缩,一切都变回了奇点。宮脇咲良一个人缩在墙边,明明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却还是觉得黑暗阴冷。最后,一点声音也不剩,一丝光芒也荡然无存,宇宙里什么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