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崔蕹心。
我叫崔蕹心,是大韩民国一名普通的高中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如果你关注一点冬季奥运会一个叫短道速滑项目的话,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母亲——崔珉祯。
有人说她是1500m项目的王者,也有人叫她是金牌收割机。不过,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的形象就没有变过,永远是家里最早起床拿着冰鞋去训练场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她不爱我。我的同学们都有恩爱的父母与和善的家庭氛围,我的家里只有两个人,我和她。她是很忙的人,忙着比赛,忙着训练,忙着领奖,再后面忙着给别人训练。我一天只有在晚上的时候能见到她,她会询问我的功课,偶尔帮我做总结,再摸摸我的头夸我,问我今天开心吗?
其实我不太开心,但为了讨她欢心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意说过得很好。她也不会去具体查证,留下一句过得开心就好就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小学的时候作文课里有一篇叫做父母对子女的期待。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期待是什么,和她一样做一名短道速滑运动员吗?大概从我上幼儿园开始,就总有她身边的阿姨们想要拉着我去滑冰,嘴里还嚷嚷着什么大韩民国十年后的希望。
我说不上来对滑冰是什么感觉,算不上喜欢,但也不太反感。我经常在阿姨们期待的目光里弯着腰滑过一圈又一圈,我想,如果母亲期待我能成为一名和她一样的短道速滑运动员的话,我会努力的。所以当我把那篇作文的题目带给她询问意见时结果却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蕹心只要平安健康的长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她盯着我的眼睛,用很认真的语气说。
我想我当时一定被她骗得晕乎乎的,也晕乎乎地在卷子上写了一篇名为“做个普通人”的作文,自然而然也得到了一个D。
怎么会有家长期待自己的孩子只做个普通人呢?打分的老师说。
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因此把试卷交给她签字时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她却很镇静地签了字,什么也没说,摸了摸我的头,带我去吃木洞冰场二楼的炒年糕。
她好像真的对我没什么期待,我也在这么晃荡中长大。
她工作忙起来的时候我经常会被她的同事与前同事们接走。所有接我的阿姨中我常见的是朴阿姨,她和母亲的关系似乎算不上太好,见面也是淡淡的聊不上几句。不过她很喜欢我,十次里有一半是她把我接走,虽然这可能因为她工作的地方和我读书的学校离得很近有关。
朴阿姨在一所大学里工作,我经常在她的办公室里写作业,写完后去冰场上滑冰,等待母亲来接我,或者等她下班后送我回家。
大学的冰场上有很多我不认识的成年人,她们当中有人听到我的名字会惊呼一下,也有母亲曾经的学生会来和我打招呼,带着我滑冰。那个时候我喜欢在冰场上数数,母亲说滑完100圈就能回家了,尽管每次回家时都没滑到过第100圈。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家里只有两个人,她也没有解释过,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一个假象,我们生活在一个平静但是幸福的家庭中。
政治家的儿子还是政治家,短道速滑运动员的女儿也可能还是短道速滑运动员。也许我真的在短道速滑这方面有些天赋,就算一开始并没有把自己当作职业运动员的路子来培养,但我还是在一些不大不小的比赛里拿到了前三。比赛结束后,我把金牌挂在母亲的脖子上,她笑着,我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悲伤。
母亲在家里放了一个新的柜子挂我的奖牌,就在她的大展示柜旁边。和那个琳琅满目的大展示柜比我的小柜子总感觉不太够看,她总是说要记录我的每一步成长。这个时候我开始我有那么一丝觉得她也是爱我的,只是和书上写的那些一样不懂得怎么表达爱罢了。
一次比赛结束后,几个阿姨来我家里聚餐喝酒,我从房间里溜到厨房去倒水喝。她们有些喝醉了,没发现我在厨房,似乎是谈论到了什么,我看到建熙阿姨看着我的奖牌柜说“她可是欧尼你和xxx的女儿”。醉酒的人向来说不清楚话,我就这么遗憾地错失了在小学能够得知我另一位母亲名字的机会。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思考过我的父亲或者另一位母亲是谁,直觉告诉我朴阿姨会知道。母亲会伤心的,直觉又告诉我,所以我一直忍着没有向任何人打听。
变故发生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班上新来的英语老师在教我们拆变英语单词来记忆,我闲着无聊,把自己名字的罗马音拆着玩。这一拆就拆出了热闹,我拼出了一个叫“爱沈”的新名字。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了母亲的前同事里确实有一位姓沈。很久前第一次打开浏览器输入母亲的名字时,蹦出来的报道里总是少不了那个叫沈锡希的人,点开的条目里大多都是描述两人之间关系的不堪。韩国短道速滑届的腥风血雨到现在也没少过。我记下了照片里的脸和名字,又单纯地以为她只不过是母亲经历过的乱七八糟里普通的一件事情而已,就像我到现在有意无意看到的那些因为滑冰不再当朋友了的大人一样。
越是回忆越是记不起细节,我逃了剩下的几节课,回家拿到手机,找到一张那个人年轻时候的照片,站在洗手间认真对比我们的眉眼。朴阿姨说过最喜欢我的眼睛,母亲也经常看着我的眼睛出神,我想如果我真的和她有血缘关系的话,最相似的一定是眼睛。
只是还没认真对比完,我就被刚结束在外跟队工作回到家的母亲逮了个正着。
她没有骂我,冷静地跟老师打电话给我请了假,又把我带到木洞冰场。
“蕹心最近不太开心的话,就请几天假不用去上学了吧。”我听到她说。
母亲是个不太会安慰别人的人,从小到大每次跟我谈心的方式都是来这里一起吃炒年糕。我低着头,把裹满红色酱汁的年糕条塞到嘴里,装作被辣酱呛到的样子,掩饰眼角溢出来的眼泪。
我决定去一趟江陵。母亲说我的名字来源是江陵的一种传统食物,维基百科上说那个疑似我另一位母亲的人也是江陵人。机会很快来临,朴阿姨要去江陵出差,我央求了她许久又获得母亲的同意后,终于踏上了这趟心情复杂的旅程。
江陵是一座靠海的城市,一位和朴阿姨同名同姓的叔叔接待了我们。他带我们去当地的滑冰场参观,走廊上挂着当地一些名人运动员的介绍,我在里面找到了写着沈锡希的那一部分。
一张图,几行字,囊括了她的大部分运动生涯。趁着朴阿姨在工作,我去了当地的平昌奥运会纪念馆,在那里找到了更多她存在的痕迹。从场馆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有风迎面吹来,八月的热风,我的心里只有凉意。
从江陵回来后我开始注意身边以前被忽略的东西。我在经常路过的大学冠军墙上找到了她的名字,注意到家里最经常被母亲擦拭的那枚奖牌是平昌的接力,甚至我的名字也可能和她有关。她一天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过,又仿佛每天都出现在我生命里。
我没有告诉过母亲自己的发现,依旧平静地过着我们的日子,只是下意识地去模仿能够查到的资料里的她。我从擅长后程超越逐渐学习领滑技术,我把自己的护目镜框换成了绿色,我穿着和她差不多颜色的冰刀站在母亲面前,忐忑不安地等待她能够发现。
比母亲更早注意到这些的是朴阿姨——我一直到上高中前都离不开她的帮助。她下班后会来看我在冰场上的训练,会偶尔讲到自己读书时的趣事,会聊到自己当国代时的往事,这些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过。这其中或许有母亲的授意,但我不在乎,我从零散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着自己另一个母亲的形象。
时间在这样心照不宣的填空游戏中飞速度过,我上了高中,参加了青年国选,当了一年国代,比了一年国际赛,拿了几枚奖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按照母亲们的路子走,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还在不确定,像是跌落到悬崖边斜长出来的树上一样,上不去,也下不去。
我并不讨厌滑冰,但也谈不上多么喜欢,能有成绩大多来自于天赋的加持和从小优良的环境,然而没有热爱是成为不了顶尖运动员的,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也许还有一点害怕。我不能确定我的母亲们是因为滑冰分开的,然则我已经见到了很多因为滑冰分开的人。
我没有对母亲说,但在训练中频繁走神。她应该是猜到了我的不对劲,那天下午我看到她和许久不见的朴阿姨在谈论什么,第二天等我在冰面上滑满一百圈后,朴阿姨突然问我要不要去海外旅游。
我没问目的地,只是疯狂地点头,跟着她上了飞机,又拿着她给我的地址,去到一座房子面前。
紧张,怨恨,踌躇,满足,幸福,这些情绪都和当时的我无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路过的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又在余光看到和视频里一样的人靠近后想要逃离时被叫住名字。
蕹心。
我听到那个人用不太标准的韩语喊我的名字,我的腿像不受控制一样,跟着她走到门前,走进了这座房子。
老实说大脑一片空白的我根本记不得那天太多的事情,只记得那天像做报告一般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讲了一遍。我的语序很乱,前言不搭后语,她很耐心地听着。讲到最后,我说我想放弃滑冰,用现在的体育成绩和文化课成绩考一个普通的大学做其他的工作。
我以为她会阻止我,我跟除了母亲以外的人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对方总会以疯了吧的眼神看我。
结果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蕹心平安健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我抬头,是和记忆里几年前的母亲一样的神色。
她想留我吃饭,我借口有其他事情仓惶逃走。走在街上,比起谈话更让我回忆深刻的是她放在桌子第二层的一个册子。我趁她去厨房洗水果的时候打开看了看,里面贴着我的报道。有些是当地的体育报纸,有些很明显是从韩国寄来的,页边的磨损显示着主人经常翻阅,再往后翻,是一张没见过的我小时候上冰的照片。
那天的最后,在陌生国度的街头,我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