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水的潮湿气息黏糊糊地与空气中的灰尘混合,雾气朦胧笼罩在这片绿茵的上面,灰蒙蒙的积雨云沉重地几乎要压下来。远处的黑色人影拥挤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与窸窸窣窣的人声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压低了哭泣声。
一只戴着黑色长手套的手掀开了那镌刻着矢车菊家徽的马车的车帘,那位克雷伯格家族的、有着一头白金色长卷发的女性身影映入刚好抬着头的人群视线,她提着自己的裙子,在中年家仆的搀扶下踏下马车。
黑色的纱模糊了她的眉眼,这场小雨伴随着秋日的风挤入她那单薄的身躯,令她忍不住皱起了眉。碍于礼节,她只能将宽大地帽檐微微拉起同时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围。家仆们早已与她的母亲一同涌入前方的、那片由人们聚集而成的河流中开始了寒暄,就如同叽叽喳喳的鸟类、或者说是就像一片连绵的水草。于是她只能默默地淋着雨。
弗雷德里克抬起银灰色的眸子,她望向人群的中心——那位穿着丧服的年轻的妇人用手帕擦着泪应对着周围看客或戏谑或悲痛的话语,大抵是情绪足够到位,在人群中那位棕发的妇人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她的肩膀不住地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好似被布闷住口鼻那样的哭声从她那边传出,人群中的不少人前去安慰,潮水般的安慰声也荡着圈地自那人为中心回荡开来,甚至有男性故意试图将她揽入怀中,但最后也只是被她灵巧地避开。弗雷德里克轻咬住了自己那颜色本就寡淡的下唇,挤出几分更不健康的苍白色,而她最后选择对这位年轻的寡妇不再投以视线。
摇晃的裙摆沾染了草地上的水汽,她皱着眉提起变得有些厚重的裙摆,踩着高跟鞋更加远离了那对她来说不断发出噪音的人群。
参加合作伙伴的葬礼总是一件不太美好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她在家中的地位着实尴尬——这合作伙伴是她父亲的,或许突然死了给那不承认自己的父亲留下一些资金上的烂摊子也挺好的。出生的时候身上混杂的属于这个时代怪物的“奇美拉”的痕迹令父亲从小到大都不是很喜欢她,更别说如今缪斯好似已将她抛弃。容貌昳丽又如何?虽这幅面容令社会给予了她一些优待,但弗雷德里克在意的却从来不是这些、那份优待也不足以支撑她的野心。从儿时便在耳边萦绕的杂音、身上与生俱来的如烈火般灼烧灵魂的痕迹令家中亲族眼中她甚至没有太多的联姻价值。甚至连隐姓埋名撰写的乐谱投稿,最终大多都石沉大海。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小拇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像她那被困于层层叠叠的礼服下的灵魂嘶吼着想要弹琴的欲望。而弗雷德里克只是也只能低下头去看向自己带着黑色蕾丝手套的、那属于女子的修长纤细的手,最后,她虚虚地在这正环抱着她的微凉空气做出了敲击琴键的动作。
太幸运了。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位已擦干眼边泪珠正故作坚强地与其他贵女们周旋的、身着丧服的棕发妇人——那位年轻的当红小说家“奥尔菲斯”。她不禁如此在心中感慨:她太幸运了。
弗雷德里克知道“奥尔菲斯”这个名字——不如说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这个名字,毕竟抛开那些层层叠叠的光环后,她还是这次逝者的亡妻。只是大家大概在提及起这几个字母代指的她时大多都会带着些许的偏见、嘲讽和一些恐惧:长相清秀,擅长讨人欢喜,二十六岁的年龄却已因丧偶连嫁两任有钱甚至有些小权的丈夫。小说写得不错,但为什么是个女人?那两任丈夫死亡的婚姻或者商场秘辛又有哪些?
这便是大多数人对于这位女性的简单概括。不少人也曾戏谑地表示这两位可怜的丈夫都是被她克死了,独留她继承了那算还庞大的遗产。大概也只能独守空房抱着亡夫的遗像从而度过后面那些日子——如果她真的是那种常见柔弱妇人的话。若不是警方已出具了完善的证明确保那两人的死亡均与这位可怜的新妇无关,可能她或许就要在一些自诩正义的人士逼迫下被迫塞入冰冷的石棺中为那俩任丈夫的其中较为幸运的一任殉情、再或许是被拉向刑场让血色在她的眉间绽放。
但她没有,她堪称完美地处理了两任丈夫的后事,虽因五年之内连嫁了两任丈夫而遭人诟病,但弗雷德里克想这种人估计是不会在乎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的,钱与一定的权利被这位奥尔菲斯牢牢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与自己这位稍显失败的克雷伯格家的“不那么克雷伯格”的家伙不同,她是成功的。
一滴雨滴在她的脸上,弗雷德里克回过神来,现在的她身处早已远离葬礼举行的某片区域。教堂在远处化作一个白色的影子,将参与葬礼的那些人全都笼罩在其中。她回眸,最后也只能停下了向更远处逃离的脚步。但还好,一个透明花房坐落在这片有些枯黄的草地之中。高跟鞋踩过路过的杂草,略微发黄的杂草在她的鞋下卑躬屈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细碎的雨几乎要迷了弗雷德里克的眼,她眯起眼打量着周围:这条小道看起来充满着鲜少有人踏足的痕迹,只是这些看起来被重物摧残过的杂草还是东倒西歪得几乎全都要躺在地面上,虽然不乏还有几株幼小的草从那些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但是它们能够撑到明年春天吗?
弗雷德里克收回向下的视线,继续提着裙摆往前走去,很靠近玻璃花房的时候她才注意到门没有上锁,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或许她可以在这里避雨。
更令她无法移开脚步的是——她看到那透明的玻璃花房内有一架钢琴。弗雷德里克把手搭在了那潮湿冰冷的木质门把手上,门把手上的水滴在她的黑纱手套上晕染开来,黑色在她的手中心加深,她的视线往内眺望,若是往日的话或许她会因沾染水滴的不适而皱起那好看的眉头,但是现在不同。
厚重的玻璃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音,同时,她的鼻尖也嗅到了那阵馥郁的花香。
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更加紧密,正淅淅沥沥地不断叩击这所玻璃的花房,白噪音充斥着弗雷德里克的耳中,眼前几乎要再度化为一片茫然的白色——而她眼前风景中或许也只能容纳下那架钢琴屹立。弗雷德里克将手套随意地摘下随即扔在门口的架子上,沾湿的手套倒在上面,发出无力反抗的啪嗒声。丧服的长裙子略微影响了她的步伐,但这不算什么,她还是来到了钢琴前。
她抬起手放到琴键上,钢琴的款式很新,看起来也有被仔细保养过。于是她毫不客气地在琴凳上落座,年轻女性修长纤细的苍白手指也随之无比自然地搭在琴键上,遵循身体的本能、就像曾尝试过的千次百次的练习那样。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情难自禁。也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清脆的音符编织的河流随弗雷德里克的动作宣泄而出,再次被缪斯所拥抱的快感令她几乎要在这场合笑出眼泪来,但她没有,她只是专注地盯着键盘,感受着心中的情绪与喷薄而出的灵感,随即用力地弹奏着——甚至指尖都因那力道而微微发白。
若是要去用语言形容这琴声的话,或许也正如同英国常年不散的积雨云与如今正不断落下的雨点吧,其中被困于广阔土地的灵魂又咆哮着,带着浓烈的爱与恨。屋内的琴声逐渐与屋外的雨声交叠、融合,仿佛这场雨都妥协让步,选择为她而伴奏。
在最后曲终时,而屋外大雨依旧倾盆。她的手因兴奋而发着抖,久违的灵感爆发让弗雷德里克少见地失了态,她急促地喘息着,想要去找寻纸笔记下这堪称疯狂的旋律,或许随后人们就会为这新生的孩子而献上喝彩与掌声。
——如她所愿那般,鼓掌声自身后传来,接着,一支钢笔和一小巧精致的牛皮笔记本在那赞美停止后被一只手缓缓递出。弗雷德里克怔愣了大概3秒,强撑着优雅体面的冷淡表情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她不幸地刚好与那含笑的棕色眸子撞了个满怀。
“请。”眼前的棕发妇人将笔与纸递得更近了一些,只是还不到让弗雷德里克不舒服的距离程度——也只是刚刚好的程度。奥尔菲斯的眼圈微微泛红发肿,看起来刚刚哭过一场,这也正令她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气色。若是忽略发红的眼圈与眼下没能用脂粉遮掩住的小片青黑,她的精神或许可以说是还算是较好。
在弗雷德里克有些戒备的注视下,她只是微微笑着的同时将耳边的碎发用手指理到耳后,“对于创作者来说灵感应该很重要吧,克雷伯格小姐?刚刚您弹奏的那首我有幸听了部分,我很喜欢其中的感情与最后倒数第三小节的旋律——当然,其他的我也喜欢。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录下它。”
“……感谢您的喜欢,也多谢您的好意。”弗雷德里克接过纸笔,她俯下身子将刚刚弹奏的内容在那架琴上用笔细细记录,奥尔菲斯则在她的旁边安静站着,在片刻的寂静后她突然又笑盈盈地开口:
“奥尔菲斯,叫我奥尔菲斯就好。”身旁的女性如此说着,明明是温柔的语气与神态,只是话语中透露出无法令人反驳的强硬。
钢笔看起来是奥尔菲斯惯用的那一只,笔帽无伤大雅的小地方有些掉漆,露出无机质的银白内在。钢笔握在手心时,弗雷德里克还感觉到些许小说家残留的体温与香气,这令弗雷德里克稍微有些许后悔刚刚随意把手套扔一旁了。她将这无关的杂音自脑内剔除,匆匆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后就快速地回忆着刚刚旋律进行着创作,身旁的人也只是背过手静静地将视线往正在忙碌的弗雷德里克的纸上看去。
一片祥和。钢笔在纸张上不断地发出沙沙声,偶尔有风吹过这花房,让几朵花打了个哈欠低下了头,在这细密的雨声中好似也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时间总是很轻松地自指缝中流逝而去。弗雷德里克呼出一口气:谢天谢地,虽然用了这位陌生妇人的七张纸,但是她的作品顺利完成了。
“多谢您的慷慨。”弗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些许抱歉,她的耳根也不受控制地微微染上了些许粉色——被羞的,她合上笔盖交还给笑盈盈的奥尔菲斯后,又把手搭在那一小沓的乐谱上作势准备撕下,手却被那人轻轻按住。
“您不必为了这些小事而向我道谢。”她眨眨眼,灵动的眉眼因为笑意而如新月般弯起,“我一直都很仰慕弗雷德里克小姐的作品。如果能因为这个而有幸认识您的话,我会感觉到荣幸。我想,这花房与钢琴或许也会因此感到开心。”
眼前的人似乎在自己面前刻意加重了弗雷德里克的读音,原本听了不止多少遍的单词读音在眼前女性的唇齿之间打了个滚后居然变得比以往听到过的都要暧昧。
而那棕发的她好似没有察觉到弗雷德里克一瞬间的僵硬,只是继续缓缓讲述:“您的曲子总是带着一些您只有您本人才特有的力量感,在我每次听到后好像……都会由衷地心生欢喜。若是克雷伯格小姐不嫌弃的话,那么还请您收下这本吧,作为我不成熟的见面礼。这是我刚好新买的——当然,钢琴也是。或许恰巧有幸这里与路过您略有些许缘分。”
“谢谢。”弗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从琴凳上面挪开站直了身子,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奥尔菲斯略微矮她一些,使眼前的人只需略微仰头便能吻上她的唇——但如今的她并不在意这些,现在的弗雷德里克看向那人的眼,她询问:“您也学过钢琴吗?”
“是的,在我幼年时,但……并不算是精通,只是说起来勉强算是略有涉猎的程度而已。”奥尔菲斯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略微侧过去的精致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破碎感,好似在回忆那份过去。看着这样的她弗雷德里克突然丧失了些说不清的兴趣,她道了声谢便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
奥尔菲斯说着,从臂弯挂着的女士挎包中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已经转身的弗雷德里克的手边,眼前的棕发女性脸上依旧是那温和又亲切的笑容,她说,“弗雷德里克小姐,希望在之后的聚会中我们还能再见见面。”
弗雷德里克伸出手,接过了散发着淡淡木质香的名片。年轻的克雷伯格家的小姐只是垂下她那长且密的睫毛遮掩眼中的情绪,她回道:“当然。”
“时候不早了,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小姐愿意够为我完整地弹奏今日的曲子吗?如果合适的话,或许……我能为我一直很仰慕的克雷伯格的音乐家的小姐提供一个合适的能够作为演奏会的场所。”年轻的贵妇人轻移脚步,距离的拉进令弗雷德里克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很淡,也让人很难产生反感的念头,妇人棕色的眼眸中也满满地盛着无害感。弗雷德里克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就像某些人家的家中小孩怀中抱着的那可怜的哭丧脸的玩偶那样。
她只是再次点头,应了一声好。
在初见的最后,奥尔菲斯在透明玻璃花房的门口为她撑起了伞。
弗雷德里克回过头,花房中的花草因寒风的灌入而凄惨地摇晃着头。
她朝内的视线便被掩上的厚重房门所隔绝,紧密雨滴打在绢布的伞面与房顶上,发出响声。
俩人在雨中一同回到葬礼的主场地,被人群冲散后又互相默契地不再提及,只剩被克雷伯格捏在手中的那副手套在她重新坐回温暖的车厢中时仍然散发着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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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如那日般的雨天。
弗雷德里克提着沉重的包,脖颈上那属于前年的旧款围巾仍尽职尽责地提供着自己应为主人尽到的保暖功能。
细密的雨丝不断落在她撑起的伞面上,海边的风总是格外强烈,她只得把围巾又拉得高了一些以遮住自己的被冻到鼻尖都有些丧失知觉的半张脸,快步地走上了停靠在岸边的巨大游轮。
自一年前葬礼上她与奥尔菲斯见面后,她便经常性地收到那位夫人寄来的信件。
虽通常只有寥寥几笔有关于奥尔菲斯那边的近况,偶尔还包含了一些音乐界中某几位新兴或者某位大家的联系方式。弗雷德里克在不知不觉间也被奥尔菲斯文字中隐藏的灵魂所逐渐吸引。
她们的兴趣爱好相对重合。得益于奥尔菲斯是一个聪明的人,相处起来也比较舒服。而且……各取所需也并非坏事。
她们曾在某一次的聚会上又再次相见,褪去丧服装扮但仍然打扮素净的奥尔菲斯笑容满面地将她介绍给了一群人,她也在那弹奏了之前奥尔菲斯未能听全的那一首曲子。
在那之后,她得到了音乐界的一些人脉,到如今居然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演奏会。虽然那次可以说是小到可怜的音乐会甚至做不到座无虚席的程度——甚至可能其中来宾不少人的眼中尽是那黏腻而又恶心的虚情假意,但她仍然迫切地需要得到这份“跳板”。
为此,这次她也即将乘上游轮——毕竟这是为了拜访某位音乐家必要的短暂旅途。
弗雷德里克略显吃力地将手提包放到房间的桌子上,她皱着眉用手帕擦去那上面沾染的水滴,便将那已经用了一段时间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晾在了一旁的桌边。往常的克雷伯格小姐是不会那么去做这种类似下等人才会的抠门的小妙招的,只是被家族暂时赶出来一段时间的人总是要拮据些——为自己而生活。
虽平时有过锻炼,但没有佣人在身边的些许方面不免还是会令这位克雷伯格家的小姐感到窘迫。游轮中的房间不算大,但好在算得上是干净整洁。将必要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后,坐在桌前的弗雷德里克也随之低下头去。白金色的发丝有些垂落在脸上,将她的眉眼再次模糊。
——只不过有些事总要去做的。之前是,如今更是。
弗雷德里克捏了捏拳,接着,她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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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与那人在此见面属实是个意外。
弗雷德里克在甲板上行走着,现在的时间已近入夜,刚刚与一些贵族的交谈原本就已经耗费了她不少的时间,她甚至还在结束后去吃了一顿饭。海面上的雾气也在不知不觉间随着那湿咸的海风延伸了船旁从而笼罩出一片寂静又神秘的氛围。她刚刚从餐厅中走出,船上厨师的手艺不错,法式炖蛋还在胃里暖暖地提供着热量。
在朦胧的雾气中,眼前隔了大约二十多步的距离、那人的棕发好像难得地去掉了发绳与发网的束缚。依稀还是能够看到雾中的人影此时身子前倾地靠在栏杆之上,没有一些近期在生意场上的女强人样子,散开的发丝此时正伴随着海风在空气中飘荡着,自然,也并不到引人瞩目的阶段。
只是弗雷德里克天生对于杂音较为敏感,她还是察觉到了眼前的人。作为装饰的那有些老旧的怀中表的机械声与刻意被放轻了的呼吸声交融。并不久远的记忆中,那人口袋中的钢笔偶尔也会因与纽扣或是外物的挤压碰撞而发出轻微的细响。
这是“她”的出现时会伴随而来的杂音与“她”的习惯。
“奥尔菲斯。”弗雷德里克在距离她大约一米的左右停下脚步,没有刻意掩饰的足音在甲板的加持下有些许扰民的意味。已经在相处中结为半个盟友的身旁人当然不会在意这个,了然地在弗雷德里克喊完自己的名字后偏过脸来,棕发妇人的唇边笑意没有丝毫掩饰,她颔首:“好久不见。”
“虽然这是一个美妙的巧合。但是看起来——弗雷德里克小姐,我们接下来还是要暂时一路了。”眼前的人仍是那笑得灿烂的模样。
——只是暂时。她在心中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