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风之国的国名其来有自,一年有三百个昼夜在颳风,其中一百五十个日子有沙暴。
这是个不适合直升机飞行的地方,只比耸立在高山而且地势複杂的云之国安全点有限。不过,今天的沙漠似乎睡过了起床时间索性一睡不起,沙粒堆成丘陵伏于大地,天空澄澈,直升机平稳地朝着天尽头冉冉升起的火球飞去。
很可惜,塞泽尔来自寒冷的雪国,不晓得这等天候是自然的优待。在他眼里,沙漠和天空一样的平滑没有特色。
“我听过的传言说,风之国砂瀑家的主人特立独行。”阳光逐渐刺目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塞泽尔将视线转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然而,我的顾客生病时都喜欢躲在远离耳目的私人庄园,他似乎也没免俗。”
那个男人一头灰发,脸上有疤,但气质不坏,听见隐含讥刺的话也不生气,只说:“凡人的顾虑都是相似的。”
“哦。”塞泽尔扬起眉,“你说你的老闆是凡人吗?那你倒是和其他有钱人身边的马屁精不一样。”
“我爱罗先生努力成为一个凡人。”男人朴实地说,“吃、睡、工作,这些平凡的事都是他所珍惜的。他用同样的重视关心身边的人,我们都很害怕看见他被病痛带走。”
塞泽尔还有很多讽刺性的话语能选择,但他其实不讨厌这个名叫紫罗的异国人。如果他大谈雇主多麽“大人物”,塞泽尔会回答大人物应当付出大价钱,可是他用这麽诚恳的语气说害怕,塞泽尔再不情愿也只能说:“我的工作就是阻止这种事发生。”
紫罗用与粗犷伤疤不相衬的忧郁微微一笑,“那太好了。”他诚恳地说,“这份病痛已经折磨这个家族很久了。”
直升机降落在一处绿洲。塞泽尔看不出这里混合了一部份人工林,只觉得繁荣清新的气息同时滋养了视觉与精神,从树冠上冒出来的圆形建筑也很具有异国风情。
“请沿主路走!”紫罗告诉他,大声喊叫以对抗直升机旋翼的噪音,“勘九郎先生在等你!”
塞泽尔点点头,没有询问那是谁。他走下停机坪的时候,隐约听见紫罗在问其他人:“另一架呢?谁用了另一架直升机?驾驶是谁?”
这片绿洲的对外交通似乎必须依靠直升机。这是塞泽尔讨厌在私人宅邸帮有钱人看病的原因之一,总要担心自己不能自由离开,也确实曾有人直接拿生命安全威胁他必须治好病人。
或是要求他不许治好。视情况而定。
在道路尽头的大房子前等他的是个中年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如果好好打理也许能称得上长相端正,但他穿着类似家居服的黑色宽松衣裤,脸上挂着一对非常显眼的黑眼圈。此外,他需要刮鬍刀。
“谢谢你赶来,塞泽尔医生。”男人在和他握手时说,“我是勘九郎,我爱罗的哥哥。”
“他的医疗行为由你代为同意吗?”塞泽尔问。
“是我。”勘九郎领他进入大门,边走边说:“我们的姐姐在火之国,那条航线被风暴关闭了,所以只有我。”
“没有其他亲属?这个家族的人口这麽少吗?”塞泽尔问。探听豪门隐私不是好主意,但作为一个不情愿的医生,他总是乐意从这些隐私里看笑话。
“我们不是个大家族。”勘九郎淡淡说,“好吧,还有个成员──我爱罗有个儿子。那小子从昨晚就不晓得跑哪去了。”
“噢,他一定很信任他的伯父。”
勘九郎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眼神在黑眼圈衬托下显得阴鬱。
“只是一点感慨。”塞泽尔耸耸肩,“有些人防备血亲胜过外人,特别是在这种时刻。”
“新希没有我们家的血,他是收养的。”勘九郎说。塞泽尔彷彿听见他的语气里有自豪,但看过去只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对于社会地位高的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选择。你弟弟有什麽隐疾吗?”
勘九郎发出一声大笑──有怒意而没有幽默的那种。他加快脚步,塞泽尔跟着他,略略落后,分心去看周遭的装饰。儘管他讨厌豪宅,异国文化的迷人之处很难忽视。
“你们有很美丽的挂毯和植物。”他说,“尤其是挂毯让我印象深刻。它们是都和一旁的植物成对?”
“我爱罗和他儿子一起种植物。”勘九郎头也不回,“然后新希会为他们特别满意的那些製作挂毯。他喜欢刺绣──对,我知道,对一个年轻男孩来说很不寻常。”
塞泽尔没有接话。并不是因为对方还回来的讽刺,只是他确实觉得不寻常。一个在有钱养父病危时乱跑的年轻人应该是没有大脑的纨绔子弟,不该有这麽细腻的爱好,也不该和家长有亲子时间。
“病人现在意识清楚吗?”他加快脚步,跟上带路的主人,“我很期待与他交谈。”
“你可以读他的病历。任何学医的人都会印象深刻。”
称得上平淡的声音里藏着怨恨。塞泽尔敏感地留意到这不指向自己,即使他表现得兴致有馀而同情心不足。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病房前,宽敞明亮,设备齐全,而且没有医院的冰冷,你会期待在一个真正有钱的家里看到的那种。让他在半夜两点被拖出家门的病人就躺在裏头。
在塞泽尔眼里,病人的体型偏瘦,这是好事,排除了被过量的脂肪妨碍下刀的可能。话说回来,头发被剃光了,所以问题很可能在大脑。他的脸颊没有久病之人的消瘦,柔和对称的轮廓是大多数为生活奔波的人养不出来的完美状态,如果不考虑床边的仪器,他看上去像在平静地小睡。
“你们是亲兄弟吗?”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塞泽尔发出疑问:“同父同母?”
“同父同母。”自称兄长的男人扯了扯嘴角,“只有我长相像父亲。”
塞泽尔提出第二个问题:“你们为什麽不帮他卸妆?”
“卸什麽......喔。”勘九郎露出了第一个真实的笑容,“你以为哪个部分是化妆?”
塞泽尔回头,确定自己刚才没有眼花,我爱罗脸上确实有些醒目的颜色。难道那对烟燻妆其实是黑眼圈,脸上暗红的字符也不是画上去的?他在困惑中接过留守的护理人员递来的病历,手比大脑先一步发现这本病历非常厚。
“......这里面最好都是必要的记录。”
“你可以跳过精神评估的部分。”勘九郎建议。
“那麽出问题的确实是大脑?”塞泽尔随口问,翻开第一页。
在医院,病历会用病人的基本资料做开头,私人医生省略了这一步,直接放上脑部的扫描影像。塞泽尔用他的专业目光自信地扫了一眼,又看了第二眼。皱起眉,再仔细看了第三遍。他的脸上浮现一些不可置信,举高这张片子,倒过来看,往后将整本病历翻得刷刷作响,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而恼火。
“如果这些是真的。”他拍拍那叠厚厚的纸,指向玻璃后没有意识的人,“即使他是清醒的,也没有办法和我交谈,他顶多会流口水。”
“那是他十二岁之前的症状。”勘九郎回答,“还有,如果你在暗示这个──我爱罗从来没有智能问题。他是我们家最聪明的。”
除非你们全家都脑中风。塞泽尔强行忍住这句只会让自己显得没教养的咒骂。
“你知道无脑症吗?”他说,“这是一种先天疾病,神经管缺陷导致胎儿的颅骨缺损,出生时没有大脑。他的情况──”他敲敲玻璃,“没有达到全脑缺损的程度,但我用乐高都能拼出比他的更像样的颅骨,他的脑脊髓液──”
“别说了!我当然了解我弟弟的情况。”勘九郎打断他,“我告诉你:他可没有什麽天生的疾病!看看最早的报告,你就会知道我在说什麽。”
塞泽尔抱着巨大的怀疑依言翻到最末页,看见更多扫描影像。
虽然纸张是新的,影像的精细度只是堪堪及格,日期显示它们来自整整四十一年前。他沉下心去解读这些陈旧的资料,半晌之后再抬起头,脸上的怀疑已经被平整为一片冷静的空白。
他缓缓说:“你的弟弟出生时,拥有一个不正常的大脑。”
勘九郎没说话,看着他。
塞泽尔更缓慢的说:“在子宫内成长的第五个月,他还有一个标准的大脑。第六个月──”他又一次轻敲玻璃,勘九郎的眼角抽动,就像那敲在他的神经上,“他带着我见过最畸形的大脑出生。他没有先天的疾病,只有人造的。”
“有人在他还在母亲胎里时对他动手术。”塞泽尔的口齿清晰,混了很多情绪,厌恶又尊敬,好奇又鄙夷,“那真是了不起的技术。胎儿活着,儘管畸形;母亲活着,直到分娩......”
勘九郎“哈”了一声:“可惜,我们的父亲只在很短的几年里认为这项手术是值得的。”
“果然是父亲的决定吗。”塞泽尔说出尖锐的实话:“你们这种高贵的家族总是能让我感到噁心。”
“我希望你别混为一谈,以为我爱罗是像我们的父亲一样的......”勘九郎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对亲爹用什麽富有汙辱性的词,做出一个看到髒东西的表情带过。
现在塞泽尔知道谈及弟弟的病情时,勘九郎的怨恨指向谁了。
“那麽这位尊敬的父亲想要什麽?”塞泽尔问。他已经表达过鄙夷,现在是好奇时间,“我听说半个世纪前,五大国曾经掀起优生优育、培养完美后代的风潮,辐射软糖就是当时的愚蠢发明。你弟弟也是吗?”
“他是愚蠢父亲配不上的儿子。”勘九郎抱起手臂靠在玻璃上,视线朝下望着地板,“我们的父亲想要一个能带领家族更进一步的继承人。在他看来,我和姐姐都没有表现出早慧。当时我两岁,她三岁,你可以试着想像他有多急着想看到成果,没有耐心养大他的孩子。寻求手段确保第三个孩子出生即天才,对他来说很合理。”
他停在这里,过了一会才开口:“我爱罗小时候,很聪明,但脾气非常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他是个怪物。只有怪物会那麽聪明,会每天尖叫哭喊,会在出生时害死母亲。”
“父亲用一种只有成年人明白有多不健康的方式宠溺他,但又不满意他偶尔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比如,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爱罗会流口水,那代表他的头痛得让他受不了,他会陷入恍惚,朝着空气恳求妈妈继续对他说话,并且停下那个滴答作响的闹钟。”
“幻听幻视。神经受压迫的典型症状。”塞泽尔摇摇头,“他真的能睡觉吗?”
勘九郎也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
“我爱罗六岁时,父亲决定再进行一次加工。”他朝塞泽尔手中的病历示意,“看记录就知道那场手术有多失败。那裏头没写的是,我爱罗聪明到能明白手术对他来说不是好事,他反抗了,并在这个过程中杀了我们的舅舅。”
“喔。”塞泽尔轻轻发出感叹。
“然后他们还是拖走了他。”勘九郎说,“我看见了那场面,忙着尿裤子,没有意识到大人要对他做什麽。啊,我还以为父亲终于要送他去坐牢了,他又出现在餐桌上的时候我真的很沮丧。”
事实上,他现在也很沮丧。但塞泽尔没有浪费时间说“这不是你的错”。
“你们的保镳队长说你的弟弟努力成为一个凡人。我现在理解他的意思了。普通人类的吃、睡、工作放在他身上是奇蹟。”他指着某一页病历说,“看来他十五岁时接受的手术让情况有所好转。”
“我们感谢千代博士。虽说是她给还未出生的我爱罗动手术,也是她在十五年后给了我爱罗新的机会。”勘九郎少许地移动他的视线,像个回忆往事的人会做的那样,但仍然不回头看他的兄弟,“我说我爱罗靠自己修补了精神,学会与噪音和疼痛终身共处,因为他就是这样操蛋的了不起。但如果你想为他的好转找一个更科学的原因,那就是千代博士的手术。”
“一个病人能痊癒,他自己和医生都有功劳。”塞泽尔耸耸肩,“然而你弟弟没有痊癒,否则他不会两年开颅一次释放脑压,我也不会在这里。”
“你说得对。”勘九郎抬头,布满血丝的黑眼睛看向他:“如果我满足了传闻说的,你对家族秘辛的好奇心,你可以开始救救他吗?”
“我已经有思路了。”塞泽尔不紧不慢地浏览那本漫长的病历:“你肯配合我的工作习惯,我很感激。不过,我感觉故事里缺失了某个部分......”
匆匆的脚步声介入了这场谈话。紫罗小跑着过来,还没靠近就大声对勘九郎喊:“新希回来了!”
“他还知道回来!”勘九郎一下子站直,先大骂,然后转头严肃地说:“我不会在新希面前说这些。我爱罗从来没让他知道过去的事。”
“噢。”塞泽尔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让勘九郎警觉起来:“你也不准告诉他我刚才说了什麽。”
“我不至于这麽不要脸。”他受到了冒犯,“这孩子究竟多大......你们的保护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后一句话被大喘气分隔开,因为塞泽尔看见一位年轻人从走廊尽头转出来。他一眼就看出那一定是这个家的小少爷,而不是他一路见过的工作人员之一。年轻人大约二十多岁,头抬得太高,英俊的脸太冰冷,眼中阴燃的专注又太炽热,其步态像是准备好将所有挡路的东西踩在脚下。
不像个纨绔子弟,但在家肯定很受宠。
“您就是塞泽尔医生?”这个臭着脸又高又强壮的年轻人疾步走过来,先出声确认,随即右手握拳抵胸,朝他弯下腰:“请帮助家父恢復健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塞泽尔眨眨眼。
“哎呀。”他感叹:“出乎意料古典的礼节与用词。”
“你上哪去了?”勘九郎气呼呼的问。新希没有回答。塞泽尔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主动开口。
“我已经基本了解病人的情况,稍后再拍一次片子,就能确定该怎麽动刀。”他朝新希说:“倒是你的手怎麽了?要不要处理一下?”
在这麽明显的提示下,勘九郎注意到侄子的指关节瘀青斑斑,皮肤也有一定程度的破损,露出皮下组织。
“你打了什麽东西?”伯父立刻询问:“人吗?打谁了?不是,你不待在我爱罗身边,半夜偷偷开走直升机是去打架???”
长辈越问声音越高,年轻人坦然迎上质问,只有轻微的皱眉洩露厌烦,彷彿在他眼里伯父才是那个不懂事的晚辈。
“你和姑母不告诉我真相。”他说,“所以我自己去找答案。祖父住的地方并不远。”
“......哈?”
勘九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用上脸部的每一条肌肉表达自己有多惊愕。新希也不劳烦他再追问,很乾脆地和盘托出:“祖父不乐意和我这种不速之客交谈,所以我殴打他;得知父亲病情的真相之后,我继续打他。这就是为什麽我的手有伤。”
勘九郎的下巴掉了下来。他看上去是真的震惊,没有半点做作,塞泽尔大致愿意相信新希平时不是个暴力的年轻人。
“你打......他......”勘九郎结巴了一下,安回下巴,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磨擦疏于打理的鬍渣。
“......算了,打就打了。”他喃喃说,整肃表情问侄子:“他都告诉了你什麽?”
“人柱力计画。”新希很简洁。
“为什麽要探究这个?我爱罗不让你和鹿代知道是有原因的,他通常不隐瞒你什麽,不是吗?”勘九郎长长叹了口气,“窥视太难看的过往只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他想保护你的......心灵平静。”
“请别说这种傻话,伯父。”新希冷冷说。他真的是个讲究礼貌的年轻人,塞泽尔发现,同时不缺暴躁。
“我不需要好看,不需要平静,我要一个理由。这个,必须有个理由。”新希将手放在玻璃上,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勘九郎,但实际上又不是在看他,“你知道是谁伤害父亲,谁带给他这麽多年的沉痾和这场危机,你尽可以怨恨那个人。我呢?你们要求我不要探究,不要多问,只要将父亲的疾病作为既定的事实去接受──这不可能!我不会因为“本就如此”失去父亲!一定有人犯错,有人要为此负责。如果没有──这个世界就是不可理喻的疯狂。我向你保证,伯父,知道是祖父和某些学者造成了父亲的病,才是挽救了我原本濒临崩溃的平静。”
勘九郎第二次说不出话,年轻人激进的情绪将成熟世故的中年人打得张口结舌。塞泽尔倒是很能够共鸣。
“比起不治之症,那些没有原因,从基因层面都找不出由来的病才真的让医生质疑世界为何如此残酷,人的生命究竟有何意义。”他贊同地说,“你该给这孩子预约心理医生了,勘九郎先生。他刚刚察觉人可以没有理由的突然死去,如果没有得到疏导,这条铁则会给心灵留下伤口。”
勘九郎和没有血缘的侄子交换眼神,达成了一些外人难以解读的共识,一齐将目光转向塞泽尔。“如果你治好我爱罗,会有助于新希的心灵保持健康。”勘九郎说,“我也一样。”
“我相信你们。”塞泽尔遗憾的说,“但总有些事不会和以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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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泽尔看来,这一次的病人家庭单纯。没有七八张嘴喋喋不休地重複其他人问过的问题,浪费时间争相表达自己的真心或假意。没有人暗地里许诺报酬,或哭诉病人的种种恶行,试图说服他在手术时划错一刀。砂瀑我爱罗唯二在场的亲属看上去站在同一阵线,他们没有任何不着边际的顾虑,只异口同声说:治好他。
塞泽尔先去洗了个澡,换上崭新的手术服。新希也一样,必须清洁乾淨才能进入病房。直升机作为私人交通工具固然高端,但金钱的气息并不能阻止风沙扑得乘客满头满身。
现在,塞泽尔在对病人进行另一次断层扫描,经验教给他,不要完全相信那些不是自己亲眼看着做出的检测。护理人员协助他,家属在一旁观看,安静得让人心生感激,但塞泽尔能感觉空气沉重而黏稠,从护理人员搬动病人时谨慎到僵硬的动作判断,这不是错觉。
他在做记录的间隙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他们其实长得有点像,只是那些细节上的差异让侄子英俊得多。
两个人都不像我爱罗,无论有血缘还是没血缘。话说回来,是我爱罗缺乏风之国的外貌特徵。他和新希都能被分类在大眾意义上的清秀,但我爱罗有种怪异的非人感,不是什麽人都能简单的因为剃了头发眉毛就像个外星人。
塞泽尔好奇这种难以言传的异样在他清醒后会减少或增加。
“好消息。”他请护理人员离开,只留亲属在场,然后说:“我能将大脑修补正常。”
“坏消息是?”勘九郎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我只需要材料。”塞泽尔说,“我刚才看过你们的储备,各种填充材料应有尽有。既然准备这麽充分,我想人体器官也有吧?”
“他可以器官移植?从来没有医生说......”
“有。”新希截断长辈的话,“我们都做过配型,我和父亲相配。但就像伯父说的,医生说器官移植对父亲没有用处。”
“他们做不到,我可以。这就是你们为什麽找我,不是吗?如果四十年前帮他做手术的医生还在,她也可以。”塞泽尔说,“况且这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器官移植。不过,你们确定想听细节?”
新希毫不犹豫:“不需要。我准备好了。”
“也不用这麽急。有些细节还是要听。”塞泽尔直视年轻人炯炯的目光,“我只对完全自愿的捐献者动刀,所以你想清楚──如果你会没命,你还捐吗?”
“等等,什麽?!”
惊呼的是勘九郎,原本紧张带着期盼的表情凝固,变成惊慌:“你是说新希有可能死,还是会死?机率呢?”
“我没做过这样的手术,怎麽会有机率?”塞泽尔理所当然的反问,“既然我没做过,就当作百分之百会死亡吧。不过你们可以放心,给病人移植和重建的部分不会有问题。”
“别开玩笑了!”勘九郎大喊,朝侄子说:“你想都别想──”
“你弟弟这麽下去会死的。”塞泽尔提醒,“你应该欣慰地拍拍这孩子的肩膀,说你们没白养他。”
“我以为他熬过十五岁那次之后就会长命百岁!”勘九郎铁青着脸:“如果他的孩子会死,他长命百岁有什麽意义!”
“像父亲这样的人能活着,本身就很有意义。”新希忽然说。
他的坚持不会让塞泽尔意外,年轻人总是轻视死亡。
奇怪的是,听见自己必须牺牲生命,新希没有表现出毅然决然、慷慨悲壮等一系列热血上头的反应。他反而松懈下来,变得平静,自他露面以来,塞泽尔一直能从他眼中读到的阴郁消失了。
塞泽尔摇摇头,低声发笑。由于太不合时宜,连正要和新希争论的勘九郎都看向他。塞泽尔则看着新希。
“你的养父拥有一种罕见的血型。我想你至少在配型时就知道这件事了,年轻人,因为你的血型和他一样。哼......你有考虑过这可能不是个巧合吗?”
“你在暗示什麽?”勘九郎冷下表情,“在这个时候,你在我面前汙辱我爱罗──”
“我确实曾经怀疑父亲别有目的。”新希又一次打断长辈,语气还是平静:“我想如果这个人要挖我的器官,我就逃走。后来我改变了念头。”
勘九郎倒没生他的气:“你从小就机灵,懂得提防。但你当然很快就知道我爱罗不是那种人。”
“不。”新希飘远了目光,如同看向很久以前年幼的自己,“我后来想,如果他要我的器官,我就给他。”
“......喔。”塞泽尔感叹。
勘九郎的表情几次变换,再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
“我爱罗不想要。”他说,“你心里知道,他会选择你的安全,让你享受至少还有四五十年的人生。他不会用它们去延续他自己的命。”
“我当然知道。”新希点了点他始终仰着的头,“但现在只有我有能力做选择。父亲没有。”
“不对,我爱罗的选择权现在由我代理。我不同意他进行手术。”勘九郎说,“我告诉你,小子......我绝对不会做那个在他醒来时告诉他你死了的人。”
年轻人眯起眼,表现出一种早有预料的不快,“这是最好的选择。”他说,“我知道这对伯父来说很艰难,但如果你不这麽做,不仅父亲会死,我也会成为一个杀人犯。”
“只要父亲的心跳一停止,我就会去杀了祖父。”新希看了一眼自己包上绷带的手,“我说了,我知道祖父住在哪里。不远。”
我刚才还在想他们家庭单纯。塞泽尔想。哎呀。
勘九郎受的冲击当然比他这个路人大得多,他这次喊起来的声调比先前每次都高,“别发疯了,新希!我爱罗养你可不是要让你这样那样的毁掉自己的人生──”
“我不想这麽说,伯父,但你和姑母因为那是生父,放弃了为血亲復仇的责任。”新希的声音仍然如同深水般低沉平静:“对于祖父的行为,法律早就应当介入,却因为祖父的地位而姑息。你们都有不能动手的顾虑,那就由我来。如果我明知杀害父亲的凶手是谁而不復仇,不如去死。”
勘九郎苍白了脸,这个兄长兼伯父兼儿子被撕扯得心力交瘁,“......四十年前的法律还不完善,当时的孩子就像父母的私产,现在已经不同了。新希,血亲復仇不是杀人的理由──这事儿合法要到一百多年前。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孝心会让大众同情,但杀害尊亲属被判死刑的机率──”
新希重重叹了口气,烦闷与决心从深水下浮现,覆蓋他一直保持冷漠的脸庞。
他走向那个一直置身于争执之外的人,俯身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在长辈与外人面前吻了自己的养父,还回头横过来一眼,确认他们有看清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吻了第二次。
这小子还拿舌头舔了舔下唇。不晓得连呼吸都停了的勘九郎有没有看见,反正塞泽尔看见了。
“我讨厌孝顺、孝心这类词彙。”新希说,“孝是道德,我对父亲抱持的是爱,父亲养育我,也不是为了成全道德。过去我从来不提,因为一个孝顺的养子会荣耀父亲,这样爱他的我却会让赞美都变成诋毁。”
他沉默下来,用了更多一点时间看他爱的人,然后才转过身看向他那说不出话,表情业已麻木的伯父。
“如果不知道怎麽向父亲交代,就告诉父亲我爱他。”年轻人认真说,“父亲一定能够理解。”
塞泽尔将病人推进手术室时,器官捐赠者身上的麻药已经起效,半点精明都不剩,只有迷糊。他半阖着眼问:“父亲......会恢復健康吗?”
“这不是该更早一点问吗?”塞泽尔一边调整手套一边说,“放心吧,他会完全康復,比他的头发长出来还快。”
“好......”新希的声音更低下去,“父亲的头发......很美。每次它们被剪下,我都觉得......流了满地的血......”
“你是真的爱他。”塞泽尔评论道,“反正我不会觉得我的父亲有哪个地方美。哪怕是母亲......呃,算了。”
新希没有回答,已经陷入药物带来的沉睡,但他眉眼间的松弛与药物无关。
那是只有相信自己能用生命拯救所爱的人,才拥有的平和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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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沙漠里颳起大风,将沙粒捲向天空深处,抛向大地的尽头。
这一片沙漠的拥有者看着窗外的昏天黑地,说:“放心吧,最多一个钟头内,天气会转好。”
“真的?那麽我还能赶上医院的晚班。”塞泽尔的语气毫不担忧,“放心吧,你的手术很完美。”
一身暗红色睡袍的男人抚了抚头上的绷带,“但新希还没有醒。”
“不用担心。我从他身上拿走的那一点东西,都用人造材料补回去了。他还年轻,身体强壮,你没办法适应的材料,他可以。”塞泽尔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所以说,我爱罗先生,你收养那孩子真的是巧合吗?在一开始你是不是别有所图?”
男人──砂瀑我爱罗──没有表现出被冒犯,但塞泽尔仍然感觉他的凝视有点难以承受。他低下头研究杯子里碧绿的茶水,发现它也有点像对面那双眼睛。
“你经常见到这样的事。”我爱罗陈述道。
“太多了。多数人冷血到底,也有人在最后动了真情。总之,我不相信巧合。”
“确实不是巧合。”我爱罗放下他的茶杯,向后靠在沙发里,“遇到新希的时候,我给他捐了血。我一直认为我没有能力养孩子,但当我看见新希苍白的脸在输血后变得红润,我说服自己相信,我至少会比其他养父母多一项优势。”
“他知道这件事吗?”塞泽尔问,“你的捐血。”
我爱罗摇摇头:“新希还太小,不记得。我也没有提过。”
“有趣......他不知道,但他还是同等的回报你。”
“我不认为一点血液和器官可以等同。”我爱罗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他从口袋取出一张支票,越过早餐放在塞泽尔面前。
“这是约定的两倍。”塞泽尔扬起眉,“我不喜欢无缘无故的多收钱。”
“一份是新希的。”我爱罗说,“我听说爱情这件事,如果长时间掩藏在心中,有一天会变成恶疾。感谢你帮他预防了疾病。”
塞泽尔无言以对。他无限夸大死亡风险,意外激得新希表白心意,所以我爱罗说的不算错。问题是他努力假装那段绝对属于丑闻的告白不存在,唯恐让我爱罗想起灭口的必要性,这个人却大大方方提起了这件事。
他甚至也没说多出来的报酬是封口费,就像养子爱他再正常不过。
多奇怪的人,很难说他不需要对新希逾越本分的爱负责任。
“那麽我就收下了。”塞泽尔慢吞吞地收好支票,“噢,我能不能再拿一张走廊上的挂毯?”
“请。”我爱罗微微颔首,“新希会再为我做。”
塞泽尔可能戴了有色眼镜。他明明可以将这句话解读为“随便送出孩子私人物品的沙文父亲”,事实却是他怎麽听都觉得自己被秀恩爱了。
他用质疑又莫名敬畏的眼神看着我爱罗。这个奇异的男人不介意他直白的注视,拿起一片方形麵包缓缓吃完,看着窗外说:“风停了。”
“太好了。”塞泽尔由衷说。他提起行李,在和我爱罗握手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问题。
“你的头发是什麽颜色?”他问。
“红色。”我爱罗回答,询问地看着他。
“没什麽。”塞泽尔微笑着,欠身做最后的道别:“只是有人告诉我,你的头发很美,它们每次被剪下都在伤害他。我想我确实应得那一幅挂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