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的零点，烟花盛开在夜空中。无论是城市郊区、河畔山中，任何有人类的地方都会响起尖锐响亮的爆裂声。
这声响传到我爱罗的家，减弱为不比微波炉裡的爆米花动静大的沉闷声音。我爱罗在床上醒来，知道这是跨年夜总是有的烟花声，起先不以为意，然后忽然想起──烟花是岁岁年年都有的，这个家裡的人却是不同的。他披衣下床，走进客厅，拧开放在牆边小桌上的一盏檯灯。
灯光微弱地注满客厅，坐在落地窗前的新希回头看他。
“新希。”我爱罗走过去，语气像平时道早安一样寻常，顺手拉过沙发上的毯子，披到没穿外袍就跑下床的孩童身上。新希缩在毯子裡，仰着头确认过养父表情平静，便跟着松下半夜下床被抓住的些许紧张。
“这是什麽？”他问，拉住我爱罗的衣角。
从他们眼前的窗户望出去，色彩斑斓的火花盛开在漆黑宽广的夜幕上。
“是烟花。”我爱罗说，“是人类从地面往天空发射的一种......工艺品。你觉得好看吗？”
“很吵。”新希对着外头撇嘴。
“那是人们放烟花的原因之一。美丽与热闹，都是为了庆祝。”
“庆祝什麽？”
“今天是一月一日。”我爱罗的声音平淡，无甚起伏，“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年？”新希大吃一惊，只听抬高的声音都能想像他是怎样瞪大眼睛，“我已经和父亲在一起一年了吗？”
“......”六岁孩子混沌的世界观真有趣。我爱罗想。他认为一年很长，却对它没有实际的概念。“不，新希，你才刚来到我身边三个月。”
“但你说一年已经过去了......”新希的眉毛拧得要打结。
我爱罗笑了笑，笑意和他落在新希头上的抚摸一样节制。“明天，我会向你解释日期和曆法。”
“为什麽要明天？”新希抓住他的手追问，一隻小手抓不住，用了两隻。
“因为现在很晚，你该回去睡了。”我爱罗半跪下去，将另一隻手复上新希的手，忽然觉得这难得的亲近是新的一年很好的开始。这一刻，夜幕上绽放的是最大、最美、最好的烟花。
他对这个在完全熟悉之前，已经先住进他心裡的孩童说：“新年快乐。”
十八岁的新希不再被严格要求准时上床，至少在跨年夜晚一点睡不成问题。他还是不喜欢噪音，但是已经能欣赏烟花的华美，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认为和父亲互道新年快乐是件挺严肃的大事。他们在同一面窗户前，开着同一盏檯灯，裹着毯子坐在第一年没有的豆袋椅上，在漫天忽明忽灭的光焰下用半小时喝完一杯热牛奶。
这是多年的惯例，所以我爱罗不得不注意到今天的新希有些异样。
“新希。”零点之前十分钟，做父亲的开口：“你在为什麽事烦恼吗？”
“是的。”年轻人承认得乾脆俐落，“我总觉得过去一年裡我没有完成足够多的事。”
“如果你是指学业......”新希摇了摇头。我爱罗点点头，安静地说：“一月一日，其实也是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不需要特别在这一天对自己感到焦躁。”
新希长长吸了口气，然后迟迟没吐出来，绷着一口气说：“父亲。”
“嗯。”
“十年......”年轻人低声说，“十年后，你还会像这样和我待在一起吗？”
“会。”我爱罗用和养子如出一辙，事实上也确实系出同源的乾脆俐落回答：“只要你想要，我就会尽我所能。”
新希定定看着他，然后滑下他的豆袋椅跪在我爱罗面前。他张开手臂，凭藉高大的身材，在这种姿势下也能拥住我爱罗的肩膀。他们不经常拥抱，这次的力道与时长更是超出以往的平均，但我爱罗不觉得有甚麽不好。
“父亲的包容总是让我有馀裕从容地行事。”新希说，“然而，也只有在父亲的身边，我能感觉时间在流动。一日又一日的变化因为父亲而鲜明，时间也因此有形。有时我很难制止自己不感到焦躁。”
我爱罗没有料到这个。新希的计画性很强，重视行程安排、人生规划，如果他为学业与职涯烦恼，我爱罗不会意外，可是此时听起来......
“你的烦恼来源是我吗？”他问，“为什麽？”
一定是听出他的不安，新希松开手臂凝视他，“请再等我两年。”他说，“我会在成年的第一天，告诉您我的烦恼，以及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儘管不明白成年为什麽会是条件，我爱罗还是点了头，“好。”他严肃地握住新希的手，一隻手有些勉强，于是用了双手，“我会等到你想说的时候。”
他说的是「想说的时候」而不是限定的两年，又在给新希留馀裕。养父本人并没有自觉，但养子当然没有忽略这点。他低下身子，用嘴唇轻轻碰触父亲的手。那隻手光滑柔软、温暖细腻，但是对新希来说始终联繫着力量与安全。他总是想尽可能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有一天我会告诉您我有多爱您。新希闭着眼，听见烟花在天边迸发，属于远处人群的热闹传到这裡，声声遥远沉闷，他与父亲共筑的空间安宁冷清。有一天我要告诉您，我其实是用怎样的身份在爱您。那不是一个儿子，而是我整个人。
新希仰起头，眼中没有笑意，决心凝成的灵魂之窗坚硬清澈，诚实地照映出他的内心。
他看着我爱罗说：“新年快乐，父亲。”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