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3
“你去过海边吗?退潮的时候,潮水会在岸边留下很多东西,活着的东西会拖着它的壳回到大海……经常能捡到一种住在贝壳里的螃蟹,比人的手指大不了多少,上肢有坚硬的钳,腹部却很柔软,后肢没有甲壳覆盖,只能钻进死去的贝类留下的壳隐蔽身体。我们叫它‘隐者’。
“但它的身体会长大,壳也会坏掉。旧的壳不再合适了,就要搬进新的壳里。它的一生都在寻找合适的螺壳,直到死去。”
那枚螺壳被她夹在拇指与食指间,在阳光下轻轻转换角度,壳身反映出乳白的珠光色泽。它的外轮廓是圆形,圆心一个小小的尖,从中心逆时针延伸出螺旋纹路,上忍马甲背后的徽记也是这样的图案。最外圈有一处人工钻出的孔,可以用细绳穿起来。
这是从她的家乡带来的东西。木叶在内陆,他生于斯长于斯,十几年来不曾真正离开故乡,自然没见过真正的大海。
“会被‘隐者’选择的壳,曾经拥有它的贝类必定早就死去,尸体腐烂分解,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外壳。螃蟹可以更换住所,但对于曾经活着的贝类,壳就是它的骨头,是它的身体,只要活着就无法分割。
“可是,如果一定要螃蟹住进依然活着的贝类壳中呢?贝类的肉更加柔软,只能被螃蟹的钳子撕开。它不能再游泳,也不可能再痊愈,因为螃蟹只要动一动,试图愈合的血肉就会再度撕开。可它也不能死掉,放弃是最轻松的事了,那毕竟是它的壳啊。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但如同先前所说,他出生在内陆,贝壳与螃蟹对他来说有些太遥远了。
“那……一定,很辛苦吧。”他想象着她描述中贝类的痛苦,真切地说。
只因为生下来有壳,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吗?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人类的前进从来都是与自然的对抗。人类脆弱如任何昆虫鸟兽,无法违抗自然最微小的力量,于是将不能理解、不能掌控的外部世界敬奉为鬼神。自然残酷而多变,鬼神喜怒无常,未知带来恐惧,哪怕只存在于臆想的规律也好过完全无法捉摸的现实。古代人类在兴建土木之时,常常相信将同类的灵魂献给“鬼神”可以令其满足,从而不妨碍工事进行,成为祭品的人类被称为“人柱”。牺牲少量的祭品换来群体的安宁,是人类千百年来所行之事。
可是,“鬼神”终究是人类的臆想。自然无眼,献祭并不会换来保佑,只是凭空增加成为牺牲的怨魂而已。
“我不恨你,也不恨别的人。尾兽以人的负面情绪为食,所以我不但不恨,还要去爱。我会爱你们。哪怕是身体里的怪物,我也会爱。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我只能爱,不能怨。”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根红绳,她捧起那枚螺壳,将红绳细细穿过。
“那是不可能的吧!”他激动起来,“既然如此,既然你只能爱的话,那么你的恨和怨就全都给我吧!哪怕付出我的一切,只要能给你带来一点点的安宁,我就死而无憾。”
少女忽然靠近了他。她的双手握着红绳两端,环上他的脖颈,如同一个拥抱。她在他颈后将细绳两端相系,微凉的手指碰到后颈皮肤,令他一阵战栗。
玖辛奈收回手,只剩那枚漩涡状的海螺安静地躺在他的胸前。
她露出一个温柔而哀伤的微笑。
“你不会懂的,水门。”
清子公主刚满十五,此前鸣人见过一次——在大名宴请木叶使团的晚宴上。为了表彰与感谢木叶在四战和战后秩序中的贡献,大名提供了最奢华的食物,以贵客之礼相待。清子公主就在宴会时在场的大名亲眷中,与使团相向而坐,她不曾在宴会中发言,但只看坐席位次便可得知大名对这一女儿的宠爱。
“京都无人不知晓鸣人大人少年英雄的美名,然而,有幸得见大人风采,方知言语苍白。火影来访那日远远一见,小女子日夜感念,无法忘怀。”
“啊,这个……叫我鸣人就好了。”鸣人一紧张就想抬手抓头发,在公主面前生生忍住了。
他最不擅长面对这种场合。这间茶室装潢清雅,连廊另一侧是精心装饰的山水庭院,这个季节,热风吹过也能带来荷香。鸣人与公主隔了一张小几对坐,有些不敢面对少女充满期望的眼睛。
“能得到公主殿下的青睐,实在是抬举我了的说……真的很感谢您的好意,可是忍者是朝不保夕的行当,实在是……不敢成为公主殿下的丈夫我说……”鸣人双手合十土下座谢罪。
如果鸣人的答复令清子公主感到失望,她也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太多。
“缘分天定,我怎会有怨言?不过,木叶路途遥远,大人返乡前不如先在府中休憩两日。京都近日正是夏日节庆,夜市盛极,不知大人今夜可否赏脸与我同游祭典?”
“当然可以的说!不如说感谢公主赏脸……还有叫鸣人就好了的说……”
……是梦吗。
那样的对话似乎是确实发生过的。想要确认记忆,却像隔了一层浓雾。
不过,好像玖辛奈是给过他什么东西来着……
回过神的时候,水门还坐在旅店的房间里,鸣人的行李散放在周围,面前案上摆着那枚印着“忍爱之剑”的苦无。
他的儿子不愧是被称为意外性第一名的忍者,习惯于计划详密的水门也算尝了一回惊吓的滋味——次日是约定的觐见之日,他原本打算今夜先找鸣人谈谈的,不想自己白天还潜伏在大名府上便见鸣人通传了进来。
还好鸣人应对还算得体,公主也并未坚持,那边的危机大概是解除了。
在水门看来,这位公主年岁虽轻,性格却内敛持重,在自己家中也举止有度,相貌又好,可惜鸣人终究不中意。不过,若真是这一位,鸣人婚后怕是得多些心思了。倒也不是说日向家女孩那样柔软和顺的性子就更好……
说起来,他原本以为鸣人喜欢的是名叫樱的女孩,他们并肩战斗的默契甚至令他想起自己和玖辛奈……如果鸣人坚持,即使是日向家和顾问团也没法说什么。可是回到木叶后,鸣人似乎并没对她表现出过朋友之上的关注。
并肩战斗的默契……朋友以上的关注……脑海中突然闪过美琴小儿子的脸。不不,这也太离经叛道了。
我在想什么呀,简直跟那些老家伙一样讨人厌。
京都在河流中下游,地处东南,远离四战主要战场,并没有遭受太多破坏。不止如此,四战后五大国的秩序也被彻底重组,木叶的表现过于强势,以至于火之国的国都竟比战前更加繁荣了。
时至傍晚,街灯星星点点亮起来。商贩们将摊车推到大路两侧,小孩在追逐嬉闹,年轻人手牵着手。鞋底沾上石板路黄昏的露气,工具运作的声音,烹饪的香味,和压倒了一切的——人的声音。
这座城市,是如此鲜明地活着。
鸣人拒绝了一个提议,也答应了一个请求。少女穿着湖蓝与鹅黄的浴衣,如云的鬓发上只戴了一朵绢花,如任何平民少女一般,谁又能看出是火之国的公主。
她没有带侍女相随,出府后也遣散了随从的护卫。“你们着实辛苦,不过鸣人先生是五大国最强大的忍者,在他的身边我自然安全无虞。”她将一个荷包交给为首的侍卫,布帛之中有碎银碰撞声,“便由我来请客,请大家喝碗茶吧。”
侍卫们奉大名之命并不敢懈怠,直到鸣人拍胸脯保证,才肯远远地跟着。鸣人有移山填海之能,大名近侍自然有所听闻,自知几个人加起来也不顶鸣人一根指头,便是跟着也没差。
“我说啊……公主是不是有点太抬举我了。”鸣人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今夜您不肯做我的保镖?”清子玩笑道。
“怎、怎么会呢!是我的荣幸啊我说!”
“木叶既是我父亲的从属,也是一国的依仗。四肢保卫内脏,也要依赖心脏泵出血液。火之国与木叶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然信任鸣人先生。”
京都的夏日祭确实热闹,夜空下万千灯火,长街上满载笑语喧哗,竟令人生出恍惚之感。鸣人掏出已经有些褪色的小青蛙钱包的时候,公主噗哧一声笑了。他们在路边吃了章鱼丸子,买了苹果糖,鸣人在飞镖摊中了一只丑丑的玩偶,公主也开心地收下了。
临近亥时,市区外的山丘传来火药爆破声,鸣人回头望去,只见几道白光冲天,在漆黑夜幕上绽出巨大烟花。路人纷纷驻足,四处都是欢呼惊叹声。
绚丽的烟火足足持续了一刻钟。二十年前,水门也曾在节贺时到国都出差,那时还不曾有如此繁盛的庆典。
鸣人和公主坐在小吃店的一个角落,四周很是热闹,恰好遮掩二人的交谈声。
“鸣人先生为何不愿选择我?我只想得知被拒绝的理由。”
“我也很惶恐啊我说。您是大名大人最……看重的女儿,为什么会选择身为忍者的我呢?”
“……”
“好啦好啦,我先说。其实我是孤儿,不是小时候失去亲人的那种,而是生下来就没有爹妈。虽然后来也有像亲人一样照顾我的人啦……不过他也是个大龄单身汉,比起爸爸,感觉更像是哥哥我说。小时候确实经常哭哭啼啼想象父母的样子啦,但随着我慢慢拥有了重要的东西,我渐渐觉得,或许每个人生命中的东西是不同的。
“说实话,我没法想象我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我知道别人的爸爸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努力,或许也能扮演那样的角色吧!但那样实在太不像我了。对成为我妻子和孩子的人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所以,您是不愿结婚,而不是单单不愿与我结婚,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公主开口:
“我的父亲确实对我宠爱有加,但若称为‘看重’,我实在无法担当。
“我的母亲是大名的妾室,比三年前去世的嫡母年轻许多,母亲分得了父亲太多注意力,以至于被嫡出的哥哥怨恨。贵族男子的前途有无数种,而生为女子的价值只有婚姻。如今我尚能倚靠父亲的怜爱,可父亲也已年迈,我不得不为自己做打算。
“真正在战争中惊慌躲藏时我才明白,金枝玉叶的身份也不过是粪土,贵族的骄矜与自负是多么可笑。我见过许多王公世子,无论是相貌还是品性,没有一人能与您相比。”
“鸣人先生,”她用十分郑重的语气说,“倘若……倘若您不厌弃我的话,在外人面前我会是完美的妻子。我不会对您抱有丈夫的期待,也不会希求您的爱情,只希望得到您的怜悯。”
一国的公主竟将身份放得如此低,鸣人有些惊讶。
“……抱歉,您的心意太贵重了,但我还是没法做出违心的事。”鸣人最终答道,“公主殿下善良聪慧,配得上得到真正爱您的人。”
午夜之前,鸣人护送公主回到大名府。少女向鸣人行礼作别,依旧周全得体,鸣人也连忙鞠躬。朱红的大门吞没她的身影,鸣人的肩膀也明显松了下来。京都之行的任务终于结束了。
而在走神的一眨眼工夫,方才还在视野中的鸣人竟突然消失了。
“在看什么?”
水门真的吓了一跳。突然瞬身出现在他背后吓唬他的,不是鸣人又是谁?
“哼。”他绷住表情,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扔进鸣人怀里——那柄飞雷神苦无。
发觉了他的埋怨,鸣人讨好地上前挽他的胳膊:“哎呀,我是急着想把任务完成,又怕爸爸提前到了,这样可以先去旅店等我嘛。”
水门甚少对鸣人用教育的语气,他不曾眼见鸣人当过一天孩子,自认没有资格用对孩子的方式训斥他。常常是鸣人撒个娇,他也就不再追究了。
此时他只能叹口气:“你还饿吗?光吃零食吃不饱吧。”
到了这个时间,夜市其实散得差不多了。父子二人在街上逛了会,总算找到一家营业到午夜的面馆。鸣人连吃了三碗,架势让老板都吃了一惊,水门怕他咸着噎着,见缝插针地给他递水。老板来收碗的时候笑呵呵地说“你们兄弟感情真不错啊”,水门只能讪笑称是。
“我吃饱啦!”鸣人把最后一个空碗“哐”地放回桌子上,转头就看见坐在身旁的水门撑着桌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背后一凉。
“六代早就把任务的内容告诉你了。”陈述句。
鸣人正襟危坐:“瞒着你真的对不起,但我是有原因的。”
“说说看?”
“如果让你知道的话,你肯定会很重视吧?太重视就会过度反应,过度反应就会一直念叨,我不想被你念嘛……”在水门愈发犀利的目光下,鸣人的音量越来越小。
“你可真是有主意啊。”水门冷笑。
“我明明自己就能处理好的!才不用爸爸操心啦!”
糟了,老板往这边看了。水门霍地站起身,拉起鸣人就往店外走。鸣人被拽得大呼小叫,喊着我好撑别走这么快肚子要破啦,两人拐进一条路人稀少的小巷才停下。鸣人笑个不停,水门剜他一眼,终于没忍住也笑了。
“幸好只是公主自己的想法,不是大名的意思,不然看你还笑得出来。”
“所以卡卡西老师才会让我自己来呀,爸爸太过度保护了!”
“难道说我不该关心你?我可以不干涉,但你总该告诉我吧。”
“是是是,下次不会了。”
不过,鸣人的表现确实超乎了他的意料,是他低估了鸣人处理外交场合的能力。过度保护……吗。
两个人慢悠悠往鸣人下榻的旅馆方向走,路过深夜的冷饮摊,鸣人又要吃冰棍,一副不记得自己刚灌了三大碗拉面的样子。水门掏钱买了鸣人挑的那一款——是连在一起的双胞胎冰棍。水门不爱吃冰,但鸣人已经将冰棍一分为二,还把一半递给他,他又怎能拒绝。
鸣人叼着冰棍:“小时候,见过别人的家长把这种冰棍和孩子分着吃,我很羡慕呢。”
“……”水门举着冰棍,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后来好色仙人发现了,于是买了一样的冰棍,也把冰棍分给我吃。”
他想起来了,自来也老师确实买过这种冰棍——那时他正为开发新忍术苦思冥想,他不像老师那样爱吃冷饮,却歪打正着从中获得了螺旋丸的启发。
“后来好色仙人不在了……是伊鲁卡老师帮我吃掉另一半冰棍。”
水门咬了一口手中的冰棍,冰沙甜丝丝的,胃却紧缩成一团。
“……很好吃。”
“是吧是吧!”
夜里,两人的床铺并排铺在旅馆房间的榻榻米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此时竟无法立刻入睡,他侧过头想看着鸣人,却碰上鸣人同样在黑夜中反光的眼睛。
“鸣人。”
“嗯?”
“你对公主说的那些,”指的是小吃店里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鸣人也知道他在,“你是真心那么想的吗?”
“为了拒绝她又不伤害她,那样说最好吧。”
“这样啊。”水门心中的石头轻了一点。
“话说啊我其实没法理解她——那算什么呀?明明那么多人……都死了……”
水门理解鸣人的意思:“她出生的环境就是如此,苛责她并没有意义。”
“我知道呀……不过,如果她换个请求说不定我就接受了呢。”鸣人翻个身看着天花板,“比如……求我帮她逃出去,从此不做大名的女儿,当个自由的人。”
“那可真成木叶的外交事故了。”水门笑起来。
夏夜短暂,五更失眠,窗外夜幕已经透出半丝光来,再睡不着就该听见鸟叫了。水门的意识终于渐渐沉下去的时候,仿佛听到鸣人说:“也并非不是真心话。”
他试图凝聚意识作出反应,可大脑已经先一步进入休眠,不到半秒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