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扉+泉扉】远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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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扉+泉扉】远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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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踏出大门时,斑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阴沉气息。-现pa,是扉妹

  走入房间时,他率先闻到一股臭味。身旁的弟弟嫌恶地掩住了鼻子,皱眉道:“好臭。”

 

  他屏住呼吸,摸索著按下电灯开关。

 

  电灯并未立刻亮起。头顶传来滋滋的响声。这个房间仍挂著方形的老式箱灯,过时已久的款式,坏了都不一定能找到匹配的零件。他脑中浮出电流正在清扫久未使用的管道的幻想,又烦心是否是坏掉了。行车时红灯转换绿灯的瞬间、想要洗澡时热水器烧开足够热水的时间,以及此刻等待电灯亮起的时间,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三种时间。藉著这漫长的一瞬间,他打量著周遭的环境。

 

  这间房间并不小,然而堆满了杂物,便显得十分拥挤。可以看出,它并不是一开始就设想著用来当作杂物间的,地面上与其他房间不同,罕见铺满的木地板昭示了这一点。只不过,如今木地板浸透了雨水,一股湿漉漉的、尖锐的、发霉的气味充盈于室内,混杂著久未有人接触到的灰尘,混浊而腥臭,直冲鼻端。坦白来讲,就像是雨后的水沟旁会闻到的味道。他心里有一丝庆幸,对于方才预见了这里的状况,穿著鞋子走进这点。弟弟就没这么好运了。不幸中的大幸是,他赤著双脚,不至于染湿袜子。然而稍微用力踩下,就有一股污水从地板的纹路渗透出来,沾在脚上,弟弟也像是被挤压了一样,吐出“恶……”的声音。

 

  “我还是去穿鞋子吧。”

 

  弟弟悻悻说。

 

  他点点头,让出路。电灯仍然滋滋作响。他继续看著眼前的房间。

 

  杂物以纸箱为主,但也有许多垒成一叠,以塑胶带子绑起的杂志和过时的报纸。

 

  在这些填充了房间的杂物尽头,开著一扇窗。窗户的两边都从外以木板定住了,但中间的窗玻璃却留了一道细缝。黯淡的晨光从细缝洒进纸箱间隙,将空气里的灰尘照得像是发光的亮粉。整个房间因此而笼罩在一股朦胧的梦一般的氛围之中。想必风雨也是从这道细缝泼洒进来的。

 

  他已经忘记这扇窗到底是谁开的了。大学时,他就独自在外居住,即使是毕业、进入警局工作之后,也没有想过搬回来。两年前,弟弟考上大学时,同样也搬了出去。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他们的父母,连同养的一条黑色大狗。黑狗被父亲叫做八郎。

 

  所有关于此处的记忆里,这扇窗一直是开著的。就连光影也是回忆里深刻的一部分。他猜想,大约就是某一天,家里最后一个使用这间房间原有功能的人离开时没有关上。后来纸箱和杂物便堆了进来,这道窗缝也就被长久地遗忘在了这里,直到现在,因为一场大雨而有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

 

  是的,这就是他——现年二十六岁,职业是警察的宇智波斑,在这个假期回到老家的原因。

 

  确切来讲,那并不只是一场大雨。台风形成之后,越过波之国,从海岸登陆了火之国。整整一个星期的瓢泼大雨,天空用洗车场洗车的力道冲刷著大地,狂风将雨珠送进每个忘记关窗的建筑里,酿成惨剧。各地灾情频传,打乱了他原定计划的约会。而且,身为警察,他可不在那些可以待在家中避灾的人之内。

 

  好不容易将辖区内的事务处理完毕,父亲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往常这个时节,父亲都会带著母亲去往雷之国旅游避暑,今年也不例外。至于八郎,大概交给了泉奈。消息传来时,斑正躺在沙发上,向手机另一头的人传讯,为自己前些日子的失约道歉。猫端坐在桌上舔爪。讯息发出去十分钟,还未读取。思及那人一忙起来几天都不回消息的样子,斑决定先好好休息,大睡一通。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对话框跳了出来。

 

  “离开前家里的门都关好了,但我还是担心有什么问题。”

 

  父亲说。

 

  “特别是杂物间那里。你们有空的话回去看看。”

 

  斑睁著黑眼圈浓重的眼盯著讯息,猫从桌面跳上他的肚子,他手上一松,屏幕啪一下砸在脸上。

 

  今天早上八点,他就驱车前往弟弟的住处,一起回了老家。

 

  老家位于郊区,是传统的建筑样式,整体以木造为主。房子是从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至今也有快要一个世纪的时间了。虽说多次翻新过,但某些地方还是不免有老旧和磨损。比如说,斑还记得,尚住在这里的日子里,他房间的拉门总是拉不起来。也许是轨道出了问题,需要扳著整扇门用力推才推得进去。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拉不起来,也只会留下一条小缝。但时间久了,总让人觉得不爽快。要是当天心情不好,看见这条缝,就更不愉快了。

 

  也不是不能找人修理,但青春期少年房间里总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所以,在一个周末,他决定自己解决这道细缝——连同当时的好友。

 

  方形箱灯发出像是蚊虫撞击的声音,或许比他年纪要大上几岁的老式箱灯,终于顽强地亮了起来。窗缝洒进的日光融进了灯光里,阴影脱出了梦境,按照现实的规则实在地落在了杂物底下。

 

  斑回过神,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弟弟踩著拖鞋过来了。比起往常他在外的形象,此刻的泉奈看起来有些邋遢。

 

  宇智波泉奈今年十九岁,刚上大二,在久负盛名的南贺川大学读法律系。学校位置与老家相距不远,于是每到夏天,泉奈负责喂八郎这件事,更加理所当然了。说起八郎,并不是什么品种犬,只是兄弟二人皆离家之后,父亲从附近抱养的土狗。有八郎,当然也有七郎、六郎、五郎……等等,时间能追溯到小学。斑还记得大郎是一只仓鼠,三郎是一只兔子。离家时他带走了狸花猫七郎,现在还在他的公寓里愉快地生活著。

 

  或许是喂出感情了,这两年,就算不是夏天,泉奈也会时不时回来看看八郎,带它出去散散步什么的。所以相比不常回来的斑,对于这在他离开后的日子里变得越发陌生的老家,泉奈是有几分熟捻的。他不只穿上拖鞋,还带上了塑胶垃圾袋、手套及铁夹子,将自己的裤管、袖管皆卷起,一副对接下来的劳动严阵以待的样子。斑不禁感到一丝好笑。

 

  “亮了啊。”走进来,泉奈第一句话这样说,“我还以为灯坏了呢。”

 

  “看来还能撑一段时间。”

 

  “别了吧。”

 

  他叨叨道,“五十岁的老古董,应该退休了。”

 

  斑笑了一声,接过弟弟手里的塑料袋。

 

  正如父亲所说,他们出门前将家里门窗该关的都关了,主屋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庭园里的树木经受七天狂风暴雨的摧残,落了不少叶子。还有一根树枝砸在了八郎的狗屋上。看到的时候,泉奈连拍了好几张照,后怕地说:“还好刚开始下雨我就把八郎牵走了。”

 

  斑错眼一看,弟弟的手机锁屏上就是趴著哈气的八郎,八郎还挂著他没有看过的蓝色项圈,不像是父亲会挑选的款式,应该是泉奈自己买的。这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她养的大狗也戴著同样样式的项圈。大概是最近的流行?他默默猜测。

 

  其余地方检查过后,就只剩下被父亲特别提起的杂物间。还在庭院时,斑就注意到了这里:从外看来,那是个一面并不起眼的木墙,甚至许久没有清理的迹象。时间的痕迹斑驳地于外壁的横木上,墙角的边缘凌乱地支出许多杂草。但以木板封死的两边窗格,中间竟还留有一道细缝。

 

  拍完照后,泉奈抱著手机,低著头专注地打著什么。斑并未特意停下脚步,而是慢吞吞地走过,心不在焉地打量这面外墙。泥白的雨渍扑满了窗玻璃,他朦胧的影子倒映在格子窗上。房里的状况模糊不清,只透出隐约的纸箱堆叠的轮廓,像是沉默的山峦一样矗立于房内。他若有所感,直接穿著鞋子进了屋。三心二意的泉奈则毫不犹豫地脱掉了鞋子。

 

  站在屋内一段时间,原先刺鼻的发霉的气味已从他麻木的鼻端消弭,而换过鞋子,刚刚走进的泉奈仍有一分灵敏。

 

  “难怪爸要我们回来看看状况。要是等他回来,也不知道会臭成什么样子。”泉奈感叹著戴上口罩。斑也戴上了,用以阻隔接下来可能会扬起的灰尘——但也可能只是多虑了。出乎意料的是,房内并未有太多的灰尘,大部分早已被风雨凝结成趴于木地板上的湿乎乎的污泥。在搬动物品、清扫四周的时候,这些污泥比灰尘要来得烦人。和雨水的结合,让灰尘变成了另外一种显得更脏乱、更难清理的存在。

 

  杂物间内最多的就是一叠叠的旧报纸与过时的杂志。大部分杂志封面皆会上一层光滑的亮膜,这让它们勉强能够抵御风雨。只不过侧边的书页仍因雨水的侵染而发黄卷曲,散出一股湿乎乎的发酸的味道。相比之下,报纸则湿得厉害。最上层的旧报纸在暴雨中被打湿得彻底,所有的油墨文字都融成一团,看不清究竟在写什么。斑只能从角落的年份猜测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报纸。

 

  他戴著乳胶手套的手指翻开报纸的一角,用清点钞票一样的手势翻阅这些垒起来的旧报纸,又将其余搬出屋的杂志排列整齐,才进屋去搬下一趟。开始打扫前,泉奈将整个杂物间的照片传给了父亲,而仍于雷之国的宇智波夫妇则决定趁这个机会,让两个孩子好好清理一下这个许久未见天日的杂物间。

 

  “看看有什么想留下的,其他就全部丢了吧。”他们说。这些被清理出来的旧时的杂物,要不了多久就要被丢掉了。或许因为如此,也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精神涣散,斑对曾经在心中像是空气一般理所当然存在的这个房间、这些纸箱、这一叠叠被雨水浸泡的报纸和杂志,前所未有地起了兴趣。于是他不厌其烦地拆开那些许多年前打上的死结,翻阅过时已久的新闻。一本杂志上,陈旧黯淡的色阶印著手中捧著香水的微笑女子,精心设计的字体装饰于页面两旁。他无聊地、专注地看著上头广告的字眼,品味当时从未注意如今却无比鲜明的时间的落差。忽然,啪搭一下,一滴水珠砸在了女子的脸上。

 

  水花刹那间被纸张的纹路吸收了,印出人面的彩色油墨像是向外扩散的涟漪那般晕染开来,边缘呈现肌肤、妆容,以及五官混杂而成的斑斓的色彩。那看起来像是炸开的烟火。斑一愣,那头,弟弟的声音传了出来。

 

  “斑哥,你在看什么?”

 

  泉奈抱著摇摇欲坠的纸箱出来了。斑阖上书,上前帮他接过几叠。向屋内看去,除了紧贴墙面的书柜以外,其余的物品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有泥泞的灰土趴在地面上,还显出了他们两人踏过的脚印。

 

  将纸箱放在地上时,他松了一口气。

 

  泉奈以一种不怎么好看的姿势蹲著,像是拈起什么脏东西一样捻著一个纸箱微张的开面。湿软的硬纸板手感的确不好,带著一股于感官中就代表著不洁的意味,而从小泉奈就有标准颇为不明的洁癖倾向,斑知道这点。

 

  弟弟敷衍地拨弄纸箱里放置的物品,道:“哥有什么想留下的吗?”

 

  大概是没有的。就算有些当时觉得十分重要的物品,能够忽略、遗忘那么久,其实也算不上有多么重要了。斑这么想,但他还是翻开了另外一个纸箱,检查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万一呢?

 

  他丢开一个装满了废电池——谁丢在那里的?——的纸箱,忍著哈欠将下一箱拖到眼前。旁边堆起的几箱,里头分别放著折成几段的旧扫把、没有水的彩色笔,以及老旧的针线盒。

 

  “这个八郎应该会喜欢。”泉奈突然说。斑停下拆开纸箱的手,转头看去,弟弟拿起了一只手臂长的鸭子抱枕玩偶,蒙著灰,鸭嘴和鸭掌都是鲜艳的橘色。

 

  “你还挺喜欢八郎。”

 

  泉奈将玩偶举在眼前,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

 

  “虽然是个臭小子,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他随口说,低下头,手指快速地敲在屏幕上,像是在给某人发讯息。

 

  “而且……唔。”

 

  泉奈的声音低了下去。

 

  “没什么……好了。”

 

  他盖起手机,揣回了兜里,顺道将把鸭子放进一旁准备好的塑料袋里。

 

  斑的心底涌上一股好奇。有鉴于火之国警察的忙碌,最近几个月,他很少和弟弟见面,大部分皆是线上联络。网路时代不就是这样吗?就算不在一处,但能够时时传递的消息让他们之间并没有陌生感。只不过,有些迹象,还是需要面对面才能看出来。比方说,从他接到弟弟,一直到现在,很多时候,泉奈都在盯著手机,不知道在传什么讯息。有句话说,时时在意著手机那端的人,不是欠债,就是谈恋爱了——开玩笑的。

 

  他并未打算向弟弟打听什么,泉奈却自己提起了。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

 

  “朋友?”

 

  “嗯,遛狗的时候认识的。”

 

  确切来讲,不是最近认识的。两年前,他们便有一面之缘。说起这点时,泉奈的语气有种隐隐的兴奋感,好像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和人分享,才向哥哥主动提起了。

 

  那时,他高中毕业,刚收到南贺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应当是这辈子最悠闲的一个暑假。这种时候,突然听见自己的爸妈抱了一只需要他帮忙喂养的小狗回家,不亚于听见他们偷生了一个要交给他养的孩子。

 

  更何况,泉奈有标准不太明确的洁癖症,斑在心里补充。当然,弟弟是不会承认标准不明确这点的。至少,在他一开始不喜欢养狗这点上面十分明确。

 

  小狗很可爱,但也臭,需要训练,还需要人帮忙打理大小便。没有养上多久,八郎就好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长,去哪里都要黏著脚后跟。再加上夏天炎热的薰陶,泉奈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热烘烘的小狗味,郁闷极了,不想回家被汪汪夹击,就坐在附近南贺川的河堤边上生闷气。

 

  他记得那是午后将要过渡至傍晚的时分,明亮的蓝空边缘已晕染上晚霞的澄红。河堤边上时不时路过一些牵著狗的慢跑者,还有一些被狗拉著狂奔。

 

  八郎的样子,一看就不会低于中型犬,那么小一团就闹得他头疼,长大以后肯定会更夸张。我才不要像那样——他想著,又觉得对著小狗这闷气生得实在没趣。要到吃饭的时间,他也不能真的丢下八郎不管,于是起身准备回家。这个时候,他听见细微而虚弱的吠叫声,连同小孩子的尖叫和嘻笑一起传来。

 

  从他坐在这里的时候,那群孩子就围在远处,不知道在玩什么。泉奈对窥探小孩的玩闹没有兴趣,沉浸在思绪中时,五感也随之迟钝了不少,直到那时,他才发现一丝不对。

 

  这群小鬼拿著树枝在戳什么呢?

 

  “喂!你们在干什么!”

 

  他一边走近,一边喝道。被小孩围起的河岸看不见是什么,但从周遭慌乱的涟漪及孩童嘻笑间隙传出的虚弱叫声能判断出,是个活物。

 

  他的心情本来就不是很好,遇到这样的事更是令人烦躁。那股熊熊烈火般的气势让小鬼们尖叫几声,丢下树枝一哄而散了。泉奈走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一只小狗。

 

  小狗才几个月大,通体灰白,于溪流中浮浮沉沉,艰难地刨著水,想要往岸边游去。然而,因为方才那群小鬼的捣乱——甚至有可能还是他们扔进去的!——小狗显而易见地体力不够了,刨水的爪子越来越软。就算游近了,有一人高的陡峭的河岸,也没有办法轻易地爬上。

 

  他刚刚才在烦恼家里的小狗,又有一只小狗需要他来烦心。

 

  但泉奈顾不得这个了。南贺川溪水湍急,刚刚这一下子,小狗已经又被冲得离岸边远了不少。他连忙拿起刚才那群小鬼丢下的树枝,想要把小狗捞上来,却见小狗奋力地刨著爪子,躲避那根对著他的树枝。

 

  “我是在救你!”

 

  他急得跳脚,心里下定决心要给那群作孽的小鬼一个教训。但不是现在——就算不喜欢狗,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著小狗被水冲走。

 

  焦急万分之时,他的耳边突然听见一声“怎么了?”

 

  那是个冷静、沉稳的女声。现在回想起来,泉奈仍然记忆深刻。因为在他回应“有狗掉下去了”之后,那冷静沉稳的声音的主人,突然两步上前,将头上戴著的鸭舌帽和口罩丢在一旁,跳进了奔流的南贺川中。

 

  “等等……”危险!他刚要这么喊,声音便卡在喉里。即使是完全不懂游泳的人,也能看出快速向溪里小狗游去的人身姿之矫健——说实话,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地方看见能够以“像鱼一样”形容的泳姿。嗷嗷叫著的灰白小狗马上就被抓在了手里,那人朝著岸边游来。但水流太过湍急,泉奈愣了好一会,心里觉得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他挥了两下树枝,猛地丢开,整个人趴在河岸上,朝著水里的人伸出手。

 

  他感到那人似乎在换气的间隙看了自己一眼,也伸长了手。

 

  啪!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谢了。”

 

  她轻喘著说,一缕一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面上。她手臂用力,泉奈霎时领会了她的意图,于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她的臂膀,两人合力一同将她拉上了岸。

 

  泉奈大喘著气,啪地躺倒在河岸边上,感觉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发酸。他两眼晕眩,就连太阳也看成了两个纠缠不清的圆点,在那人探头过来时,也看不清她背著光,埋于阴影底下的面容。

 

  他只看见她有一双凌厉的眼,而那个时候,微微弯起,带著笑意。

 

  “小狗我就带走了。”

 

  等到缓过神,那人已经消失了。

 

  “真是戏剧性。”斑点评。泉奈笑了一下,吞了口口水,有些羞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弟弟这种样子。

 

  他注意到弟弟的欲言又止,主动道:“然后呢?你们不只见过一次吧。”

 

  “然后……”

 

  泉奈沉默了一会。

 

  那天以后,他每日皆会到那河堤边上看看,却再也没有看过那个人的身影。虽然惊鸿一瞥的恋情没了下落,八郎好歹也是一天一天地喂大了。他习惯了养狗,不明确的洁癖标准里总算把养狗这一项给去掉了。

 

  再次见到她,还是半年以前的事。

 

  “普通地带著八郎散步……遇到了同样遛狗的她。”

 

  她遛的还是那只白狗,长大了。八郎自来熟地扑过去闻起白狗,他熟练地和狗主人道歉,想拉回八郎,却越看,越觉得那双遮挡在鸭舌帽阴影底下的眼十分眼熟。

 

  “我们总算交换了联络方式……”

 

  泉奈的声音低了下去。

 

  “有照片吗?”斑好奇道。泉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没有!我……她大概只把我当成普通的狗友而已。”

 

  在弟弟未尽的话语里,对于他究竟为何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斑恍然大悟。怀揣著隐密的,不知如何更进一步的感情,泉奈需要有人支持。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他的哥哥。

 

  没有多想,斑直接说:“我觉得你应该要直接约她出门。”

 

  “是吗?”

 

  泉奈喃喃,却让人感到一股犹豫的灰心之意。似乎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他一人知道这段感情,便足以令他感到慰藉。他转开了话题。

 

  “……闲聊太久了,快点整理吧,哥哥。”

 

  说著,他低下头,打开最后一个纸箱。

 

  弟弟要做什么决定,斑不好置喙。即使心里不赞同弟弟的逃避之意(这个词和泉奈放在一起真新奇),斑也还是顺从地跟著他转开话题,凑上去看最后一个纸箱里装著什么。

 

  比起其他纸箱,这个纸箱不算大。拆开之后,里头装著一本厚厚的,十年前流行的相簿,以及一小盒印著卡通小熊的创可贴。一切都灰扑扑的。

 

  “相簿……这个倒是可以留下来。”

 

  泉奈低声说,拿起相簿。

 

  相簿约两个巴掌大,一页只放著一张相片,所以格外地厚实。翻开第一页,上头以深色签字笔写了斑的名字。

 

  “好像是哥你的。”泉奈兴致勃勃地翻了下一页。是啊,斑勾起了一点模糊的回忆。他依稀记得,高中时的自己喜欢上了摄影,拿著用零花钱买的相机到处拍,满意的就冲洗出来,放进相册里。究竟都拍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

 

  他本想凑过去欣赏一下自己高中时的大作,注意力反而被小熊创可贴的盒子吸引走了。

 

  他越看越熟悉,下意识就将创可贴盒拿在了手里。

 

  一抬头,就见弟弟正盯著自己看。

 

  “……怎么了?”

 

  泉奈面上浮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举起了手中的东西——一封信。

 

  确切来讲,那是一个浅蓝色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著一行字:如果可以,放学之后,后操场的树下见。

 

  斑盯著信封,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创可贴盒,在捏扁之前松开了。

 

  耳边,泉奈在说:“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哥你的字迹吧。后操场的树下……我记得不是……”

 

  火都高中的告白胜地吗?

 

  前后就读了同一所高校的兄弟俩皆明白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泉奈含蓄地闭上嘴,数息之后,突然说:“我可以看吗?”

 

  他正亟待寻找其他感兴趣的话题,以将注意力从自己毫无进展的恋情上转移。虽说如此,斑大概会说“不准看”吧。年少时的黑历史,不被他人所知最好。

 

  斑却说:“看也没关系……我没有在里面放什么。”

 

  顿了顿,他道:“那个时候想著将要说的话,全都亲自说给她听。”

 

  潜台词就是,没有能说出口。

 

  “是……因为什么吗?哥高中……我好像是小学吧?竟然没有发现……”

 

  泉奈的眼中有著不安的期待。斑犹豫片刻,瞧了一眼天空。比起刚进屋时一望无际的蓝天,多了大朵大朵浮雕似的云。天光依然刺眼。日光炙烤在庭院的土地上,斑挪开位置,坐上了一旁的长廊。 

 

  “……你还记得我的门吧?有一段时间,它一直拉不上。”

 

  那一样是个夏日,十三年生的蝉甫一破土,便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著,蝉鸣声连成一片,从远处听,好像是整棵树在鸣叫那样。

 

  火之国与海洋接壤,海洋传递而来的丰沛水气在春日很好地滋润了植被与大地,于夏季则是让空气变成闷热又潮湿的蒸笼。时至如今,斑仍然记得那个夏日的蝉鸣,以及现在已淘汰的,“喀喀”转著脑袋,在蒸腾的热气中,嗡嗡地吹出凉风的老电风扇。

 

  一开始,事情就进展得不太顺利。说好要来帮忙的好友迟到了,一边喊著“对不起——”一边从远处跑来。

 

  “太慢了!”

 

  斑怒吼过后,才发现他身后还跟著一个人。那是个女孩,剪著俐落的短发,穿著火都高中的校服裙。好友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缓过来才向他介绍,那是他妹妹。而在此之前,斑已和女孩礼貌地对视了一段时间,猜遍了身份,也没想到那是他妹。

 

  作为从小学开始的多年好友,斑当然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只是没想到他们长相全然不同,像是照著彼此的反方面长的。这让他感到一丝有趣,又迅速被心里漫起的尴尬淹没了。在女孩平静的直视下,斑总觉得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或许是蝉叫得太吵闹了。他不禁对没有事情说明就带著妹妹来的好友感到埋怨。他怒视好友。

 

  “我妹妹她,原本在给小学的孩子做家教。今天出门之后,那孩子突然请假了。”

 

  好友爽朗地说。

 

  “既然如此,多了一天的空闲,我就带她过来了。”

 

  ……这样的话,也没办法了。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理由,把好友和他的妹妹迎进了屋。

 

  钉子、铁锤、木板,等等可能会用到的工具,斑全都准备好了。其实真要说起来,这是他一人就能干完的活。但能找个理由叫好友来家里玩,何乐而不为呢?就算只是一边研究该怎么将拉门修好一边聊天,也比一个人要有趣多了。

 

  好友也不是第一次到宇智波家,对于零食和饮料放在哪里,可能比现在的斑还要熟悉。对著空荡荡的宇智波宅喊一声“打扰了——”就熟门熟路地溜去了厨房。留下他妹和斑在一起,斑又尴尬了。

 

  他只能客气地请好友的妹妹先坐,幸好没有多久,好友就抓著零食过来了。

 

  “我跟你妹又不熟,注意一点。”两人头凑著头讨论应该怎么修的时候,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好友爽快地道歉,看不出有什么歉意。

 

  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本以为会十分难熬。但女孩并不常说话,除了“你好”之外,唯一一句主动开口还是问洗手间在哪里。其他时间,她都捧著一本册子,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一个小时之后,斑就恢复了往常和好友相处时的自然,同时对那本册子起了一点好奇。他搬运材料时路过,悄悄地瞥了一眼,只看到满眼的文字与数字,于是再度趁著讨论的机会,扯著好友埋著头,做贼心虚地用气音窃窃私语。

 

  “你……妹妹……在写……什么……”

 

  好友也用气音回他:“不……知道……没……看懂过……”

 

  斑差点笑出声,抬眼一看,却见正靠坐于廊边的女孩,皱著眉头朝他们的方向望来。他的呼吸停了一瞬,感到冷汗瞬间爬满了背脊。好友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应该说他比斑还要敏锐。因为在发觉斑不说话了以后,他马上跳起来,说著“果汁好像没了,我去拿一点”,就这么溜走了。

 

  这不是我才可以用的理由吗?

 

  但现在已经太迟了。空气陷入了难耐的沉默,斑假作没有发觉的样子,侧著身,抄起铁锤和钉子,以专注思考的姿态盯著露出一道细缝的拉门,实则以眼角余光关注著廊边的身影。在那微茫的视界中,女孩的身影显得虚幻无比,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否仍看著自己。这样不安的揣度下,无论有没有,他都感到针一般的视线刺在自己的背上。蝉鸣声更大了。

 

  三心二意的后果,就是一个错手,尖锐的铁钉便擦破了指尖。

 

  “嘶!”

 

  斑反射性抽回手甩了甩,再举到眼前吹气。刚受伤时,指尖皮肉看来尚还完好,过了一会,就冒出鲜红的血珠来。阵阵疼痛从伤处传至臂膀,流向心脏。

 

  真倒楣。他重复了甩手——吹气的举动,即使这不能缓解疼痛。背脊针刺一般的视线,因此微弱了许多。

 

  就在这时,手腕蓦地被捉住了。

 

  回忆起来,在那之后,她的指尖总是微凉的。但那一天,也许是日头太盛,蝉太聒噪,握在他的手腕上,一时间竟烫得他发抖。

 

  “受伤了?”

 

  冷静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不知何时,好友的妹妹走到了身边,甚至握著他的手,盯著伤处细看。斑被烫得轻颤,她就皱眉道:

 

  “别动!”

 

  奇异的是,温度就这样降低了。

 

  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如此乖巧地听好友妹妹的话。他只是遵循了浅意识里的指令——举著手让她看。看了一会,她说:“你等等,我带了创可贴。”

 

  便回身,从包包里取出了印著小熊图案的创可贴,又轻又快地包在了伤处上。包得太严实、太紧密了,边缘有一种搔痒感。斑应该要说谢谢的,但所有的话语,和思绪,从女孩握上他的手腕那个刹那,全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能呆呆地看著女孩动作。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著,贴好之后,还朝著伤口轻轻地吹了两口气。浅淡的气流搔在用小熊创可贴严实地贴著的伤处,窜起了一股麻痒之意。

 

  她把我当成小孩了。斑空白的头脑浮出一个念头。好友的妹妹放开斑的手,顿了一下,将整盒创可贴都塞进他的手里。

 

  “不好意思,下意识把你当成我的学生了。”她坦然道,“那孩子特别怕疼。”

 

  “要是担心感染,还是去诊所看看比较好。”

 

  她说。斑听不清了。接下来,门是怎么修好的,他记不得了,好友什么时候回来、对他说了什么,他也忘得彻底。他只记得那天的夏蝉躁动不已。

 

  而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从体内涌出的心跳声,淹没了蝉鸣。

 

  斑开始了为期一年的暗恋。

 

  “……我总是因为各种理由没有向她表明心意。想写下来,又觉得太多了,一张信纸写不完。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她转学了。连她的哥哥一起,全家搬走了。”

 

  他也只能将没有送出去的信封夹进相簿里,连同创可贴一起,将这段回忆埋藏了起来。

 

  “……你们手机没有联系吗?”泉奈不禁发问。

 

  “我和她哥用简讯联系。”

 

  斑一顿。

 

  “……那个时候智慧手机不多。他大概换了号码,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泉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长什么样子啊?哥你不是拍了很多张照吗?”

 

  斑却摇了摇头。

 

  “我没拍过她。”

 

  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镜头无数次描摹过她的身影,却在框住她的影子之后感到了颤栗。就连自己的心意也羞于吐露,却自顾自地留下她的幻影,这不是天大的冒犯吗?

 

  他一张也没有拍下来。

 

  话刚出口,他停了停,“只有一张……就是那天结束之后拍的。”

 

  斑接过泉奈手中的相簿,快速地翻过一页页冲洗过的相片,走马看花地越过了远山、高中时的校园、红褐色的操场、花、树木、还有蓝天。这些相片皆在冲洗过后仔细地护贝过了,分明是久远以前的记忆,竟鲜明如新。

 

  “这里……”

 

  他的手停住了。泉奈凑上去看,却见到一张没有护贝过的,泛黄褪色的照片。周遭的环境看来是门口那块地方,三个人站著,高中时,还未完全长开、面庞看来有些青涩的斑站在左边,被中间的人大笑著揽肩。斑看起来像差点跌倒的样子,张著嘴,一只手向前伸,食指贴著印著小熊的卡通创可贴。

 

  最右边,则是穿著校服的女孩。

 

  只不过——五官却是模糊的。褪色太严重了,只看得出她剪著短发,眼尾斜斜地上挑——他还想再细看,一滴水珠哒地落在相片胶套上,炸开小小的水花。

 

  下雨了?

 

  他一恍神,斑已关上了相簿,收进了袋子里。

 

  泉奈抬头看了一眼,不是下雨,大片白云沉甸甸地压在了天上。

 

  “应该是屋簷凝结的水。”斑说,“我们聊得太久了。”

 

  好吧,好吧。泉奈起身,伸了个懒腰。

 

  “……既然有相片,需要我帮忙网上寻人吗?”他打趣。斑笑了一声。

 

  “待会可能要下雨,快点清理吧。”

 

  ……没有说出口的事实是,一年前,他已重新遇到了那个女孩。

 

  在分别的这数年里,她多次跳级,在雷之国云都大学著名的物理学系取得了博士学位,如今正于南贺川大学开始攻读第二个学位。这是后来从她那里得知的了。再度见面时,她便是替自己兼任法医的指导教授送文件到警局。

 

  当时值班的,正好是他一人。

 

  当她鲜红色的、冷静的双眼看来的刹那,二十六岁的宇智波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十六岁那年夏季纠缠不休的蝉鸣,他背后发冷,动弹不得。

 

  由此,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如今已进入了心照不宣的暧昧阶段。

 

  ……不知道她看见讯息了没有?斑心不在焉地想。

 

  拖过地后,将杂物间全屋通风,尖酸的臭味消减了许多。不过,一直待在此处的兄弟两人,鼻子也早就麻木了。他们将该丢的垃圾分门别类装进黑色垃圾袋里,准备待会载到集中点丢掉。

 

  泉奈另外抢救回了几只玩偶,说是可以送人。现在正抱著手机,八成就是在和那个要送的人传讯。

 

  斑站在门口的阴影内,等待一传讯息就慢吞吞的弟弟。他抱著臂,半靠在一边的木柱上,盯著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建筑看。朝著黄昏流逝的午时如过熟的果实,日光靡丽,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原本斑驳不堪的外墙,也在明光之下鲜艳夺目,犹如涂上了一层金漆。

 

  “等会应该吃点什么。”

 

  他百无聊赖地想。为了清理杂物间,他们错过了午饭,但现在也远不到吃晚餐的时间。能吃到什么,是个难题。

 

  待泉奈终于追上来时,他依然在想。

 

  “哥!”

 

  “怎么了?饿了?”

 

  泉奈愣了一下。

 

  “不,我……我想说……”

 

  他的声音变得很小。

 

  “我刚刚……约她出去了。”他低声道,“只是说吃个饭。”

 

  “……她很忙,忙起来有时候几天才回一次消息。大概没有时间和我出去吧。但……”

 

  他怔怔地停了片刻,微微笑了起来。

 

  “……我有点饿了,哥。”

 

  斑莫名松了口气。

 

  他们往停车的位置走去。

 

  踏出大门时,斑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阴沉气息。

 

  他抬头回望,浓烈的灰云已铺满了天空,绵延地漫至看不清的远方。而灿烂明烈的阳光从天裂般的云层间隙斜斜地投在树梢、深色的屋瓦边缘与他们的前路上,似乎一切仍然在璀璨无比的幸福当中。

 

  他突然有种感觉,这明艳至极的夏日,是为了片刻之后的暴雨而生的。

 

  嘟地一声,身旁的弟弟站住脚,掏出手机。

 

  “她回我了!”泉奈惊喜地说。

 

  带著湿气的微风卷过他的衣角,斑正要回应。

 

  远空之下,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