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浅白云雾飘过夜空,如洗般的月色越过窗格倾倒于被褥上。
睡得一蹋糊涂,被子掀在一旁,只盖住一角肚子的柱间,睡意朦胧地睁开了眼。
好饿。
一片昏暗的房内,他晕乎乎的脑中浮现这个念头。
-
“好饿啊……”
柱间捂著肚子,嘟嚷著走在夜晚的长廊上。长廊大约两人并排行走那么宽,一边是墙,另一边则是关得严实的木拉门,长方形的月影透过拉门的框架模糊地映于长廊内,也随著柱间的行走,间或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几点了?他的脑中散漫飘过这个疑问,又随著腹部传来的空虚感消散了。
不管是几点,总之,在这个深夜,柱间被饿醒了。明明晚餐吃得也不少,煎鱼、煮萝卜和味增汤,配著吃了三碗饭。那些沉甸甸塞满胃部的饭食,好像在这数个小时内消化乾净了,肚子不满足地纠结著叫了起来,硬生生将他叫醒了。
这一醒,无论他如何想要忽视胃部激情的抗议,最后还是睁著眼瞪著漆黑的天花板,愣是没再睡著。
果然得吃点东西垫肚子。
柱间举手投降,决定溜去小厨房找吃的。
只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过另一道关卡。
他伸出脚尖,小心翼翼地点在木地板上,慢慢加重挪移过去的体重,一边紧张地望著一旁房间的拉门。
那是扉间的房间。
逐渐长大以后,父亲就为他们两人分了房。瓦间和板间倒是还睡在同一间。一开始,柱间怎么样也无法适应,午夜梦回总会因为身旁冰凉,空无一人而惊醒。时间日久,倒也习惯了这个安排。
好巧不巧,扉间的房间,正处于要去小厨房必经的路上。
白蒙蒙的纸糊拉门后,一片静默的漆黑。没有烛光透出,扉间应该是睡了——如此深夜,这是理所当然的。柱间本来也应处于睡梦中,可惜的是,他生了一个亟待满足的胃袋。
……要是被扉间发现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吃东西,一定会被骂的吧?
柱间想像力极佳的脑袋顿时浮现了一个场景,等比例缩小的他的小人可怜兮兮地跪在庭院里,被大怒的弟弟小人叉著腰斥责,不禁感到背后发凉。
绝对不能吵醒扉间。他下定决心,一点一点慢慢地将重心移到前方那只脚。
木地板在缓慢的压迫下静悄悄的。柱间提起的心刚放下一点,脚下加重,就听见一声绵长的嘎吱从脚底下传出。
他顿时停住动作,冷汗爬满了背部,维持著诡异的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扉间房间的门,整个人浑似化作了庭院里的一尊木雕像。千手家陷入了本应要有的寂静。
片刻之后,扉间的房间毫无动静。
柱间感到四肢回暖,吐出胸口憋闷的那股气。趁著这个势头,连忙往前又走了几步,古老的木地板忠实地回应刺耳的嘎吱声。他头皮发麻,索性放开步伐,三两步窜过这段弟弟房前的路。
明明只是一小段路,走得他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看见通往打开的拉门一角,柱间如蒙大赦,飞快地从通往庭院小路的石阶离开这段地狱般的长廊。即使如此,也不忘观望扉间房间的动向,生怕一个不注意,再回头,就看见黑著脸的弟弟站在自己身后。
那他一定会吓死的!
好在直到走到尽头,拐过小路的弯,看不见内院的房间了,扉间也没有如他幻想中一般出现。
当看见小厨房憧憧的火光时,柱间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里,只要不大吼大叫,熟睡的扉间是听不见动静的。
但防万一,还是要放轻了动作……
他踩著地上火光的影子走入小厨房。
小厨房的门半开著。甫一进门,便感到一股温暖的烟火气,让他扭曲著嚎啕的胃部都舒服了几分。
厨房不大,大概三叠半的空间,但前后门是打通的。后门堆了几个竹编箩筐,里头存著可以久放的食材。厨房的正中央砌著四方形的炉灶,天花板上垂下的钩子悬著烧水壶,正正在那灶上。火舌舔舐著壶底,隐隐的咕噜声从壶身传来。小厨房内的照明光就来自于这灶上的小火。
昏黄的火光将器具与事物的影子摇晃著投在厨房墙上。
柱间好奇地凑上去看。只是最普通的那种大肚子烧水壶,大概放的时间不短了,滚滚水蒸气从壶口与壶盖缝隙冒出。他瞇著眼,挪远了距离,轻手轻脚地掀开壶盖。
刚一接近,一股清苦的茶味就窜进鼻腔。等团团热气散开后往里看去,便见一把茶叶在将要沸腾的浅绿茶水中翻滚。
“谁的啊?”
他的脑中冒出一个个人选,又一一叉掉。
父亲?不……还是帮忙做饭的阿姨离开前忘了取下来?
想了一会,胃部咕地一声,提醒他半夜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叹著气将壶盖盖回去。
“有什么可以吃的……”
这种时候,吃什么都感觉不太对劲。吃得太饱,明天早上一定精神不好。吃得太少,柱间又怕自己睡到一半再饿醒一次。他嘴里絮絮叨叨念著“吃什么”,将小厨房的角落都踩了一遍,最后打开后门,翻起了堆在那里的竹筐。
竹筐编得细密,一个装著大米,一个装著小米,还有干菜、熏肉。不远处挂著几条风乾的咸鱼。
饭要做熟需要花不短的时间,而熏肉和咸鱼都要配饭。干菜乾巴巴的,放在味噌汤里比较好吃。
做味噌汤吗……?
柱间苦恼不已。他盖上盖子,又往旁翻,翻到了另外一个小一点的箩筐。刚要掀开,便听见小厨房的前门传来了轻浅的脚步声。
他一下子屏住呼吸,手里下意识捉著竹筐边缘,以平生最大功力使出隐身术,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
还没紧张多久,他就发现,脚步声不止一人。
……而且蹑手蹑脚的,比扉间的凌乱许多。
柱间想透过后门往里看,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火光投在地面与墙上的曲折的人影。
他挪移角度,顺著影子的源头瞧,还没看清楚来者,就听见一道声音毫不掩饰地说:“瓦间哥,我想吃鱼……”
“嘘!”
另外一道声音压低了,狠狠地嘘了一通。过了一会,道:“小点声……扉间哥会听见的。”
第一道声音不吭声了。柱间瞇起眼,小厨房内的景象在他的视线里成型。
板间捂著嘴,以气音小声道:“那我们可以吃鱼吗?”
瓦间显然也有点意动,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不行啦,现在吃鱼,会吃太饱的。”
“哦……”
板间失落地叹了一声。
“那吃什么好呀?”
“我找找……”
瓦间在小厨房内翻了起来。他靠近炉上煨著的烧水壶,揭开上头的壶盖。
“这是谁的?”柱间听见三弟咕哝。他看了内容物一眼,意兴阑珊地盖回去。
“晚饭有剩的吗?”
他异想天开。
都吃光了,柱间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三弟。里头的板间想了想,遗憾地摇摇头。
“好麻烦……煮饭要花好久时间。我想快点回去睡觉。”瓦间抱怨起来。
“看看后门呢?”板间弱弱提出意见,“我记得很多吃的放在那里……”
“看看吧。”瓦间无可无不可地回,两人朝后门走去。
后门吃的多,但都是食材,也得自己做……柱间想。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等等,我还在这里啊!
被发现没什么,但要是弟弟不小心叫出声,引来扉间就不好了!
来不及了,瓦间已经推开了后门——
两人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竹筐堆内猛地窜出,板间的惊叫刚涌上喉口,两人便同时被捂住了嘴。
反射性挣扎了一瞬,两人就发现不对。
柱间哥……?
他们对视一眼,喉咙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柱间用力地“嘘!”,以眼神示意扉间房间的方向。
瓦间和板间被捂著嘴,点头点头。
柱间松了口气,放开两个弟弟,两手向后撑著,摊坐在地上。
“柱间哥,你也肚子饿了啊……”
板间小声说。
“柱间哥,你旁边那是什么?”
瓦间则问。
柱间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还拿了一个小筐。他捡起小筐,放在中间,三人头靠著头,挨著朝里头看。
“蘑菇?”
“什么时候摘的……”
“前几天扉间哥采回来的吧……?”
三个人都抖了抖。
“我们赶快吃完回去吧。”
板间悄悄地说。
两个哥哥们颇有同感。
但要吃什么,仍然是一个难题。
柱间正要将竹筐的盖子盖回,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在弟弟们不解的目光下,他又掀开盖子,露出里头堆得满满的伞肉厚实的蘑菇。
他兴冲冲地说:“不然我们就吃烤蘑菇吧?”
蘑菇很快就熟了,不会太占肚子,也不会上个厕所就又饿了。而且,扉间向来不会管他搞回来的食材进了谁的肚子。就算半夜吃了一些,他也不会发现。
本来就没有什么想法的弟弟们当然点头说好。
捡出要吃的份量之后,柱间从靠墙的橱柜里翻出一把竹签。瓦间和板间则取水清洗蘑菇。
粗略洗过以后,再用签子串成几串放在炉上烤。正经的烤蘑菇应该放在烤网上面的,但现在条件简陋,只是吃个宵夜,大费周章地搬出烤网不划算。那样也更容易吵醒扉间。
柱间两手抓著串蘑菇的签子,瓦间看火。板间负责望风,盯著门口以防有人接近。
但随著菌菇炙烤过的香气四溢,三兄弟都放松了警戒——更何况,扉间一直没有出现——他们围坐在炉边。
“洒点盐?”
“单吃感觉也不错……”
板间和瓦间讨论起蘑菇的吃法,柱间吞了口口水,胃部似乎感受到了即将填进的食物,蠕动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悬挂的烧水壶。
从他走进时就悬在沸腾边缘的茶水已煮开了,些许泡沫从壶盖边缘溢出,未滴进火堆里,在壶身便蒸发了。
让板间或是瓦间把壶先提到一边吧……柱间想。
刚抬起头,就看见两个弟弟惊悚的表情。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兄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柱间的动作僵住了。一时间,小厨房只余烧水壶发出热气蒸腾的呼啸与沸腾的咕噜声。他一顿一顿地转头。背著明亮的圆月,他的弟弟——扉间正站在门口。他双手插腰,眉心皱起,阴影掩住了面部,只能看见一双鲜红的瞳仁上下移动,有如实质的视线梭巡在三人身上,仿佛是一只捕猎的豹打量他的猎物。
被烘烤过的竹签更烫手了,热腾腾的好像是刚出炉的罪证。
“哈哈……没什么……呀……”
柱间原本想傻笑,话一出口,却掩盖不了心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默默地不说话了。
我完了……他心里哀嚎。
瓦间和板间也早就低下头,兔子一样等待随之到来的二哥的斥责。
扉间却没说话。他走进来,面上的阴影被小厨房内烛火的光辉一照,潮水般褪去了。他只是狐疑地又看了三人一眼,自然地走向一边小炉上沸腾的茶壶。
拿杯子,提起壶,注入茶水,一气呵成。
热气氤氲的白雾在不大的小厨房内逸散,顺著小窗的缝隙往天上悠悠地飘去。
柱间看得傻了,直到扉间吹著拂去热气,开始用嘴唇试茶水的温度,才恍然大悟。
“……这个水壶是你的?!”
“不然呢?”
扉间随口回,刚将杯举到嘴边,便觉得不对,停下来瞟了哥哥一眼,又瞅了瞅弟弟们。
只见兄弟们全都瞪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
“你们看我干嘛?”
他疑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