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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时,祭司早已坐在地上的皮草上撑着额头看完了几卷羊皮卷。见信使带着他们进来,他暂时放下手中的羊皮,端正了坐姿注视着他们。进来的两个成年男子带着一个孩子行了拜礼,进屋前他们都脱了鞋子光脚踩在地面上。按照规制,行礼时需要撩起长袍跪坐在地上,身子向前倾,到贴着大腿的程度为止。额头要贴着叠在一起的手背上,孩子要把左手放在上面,而成年人需要把右手放在上面,在下的一只手的手心当然要贴在地面上。保持这样的动作,直到祭司为他们免礼才能起身。这样虽然是向着祭司行礼,但实际上是在向天父行礼,因为祭司是那唯一能与天父沟通的人,只有向祭司行礼,他才能把人们的敬意传达给天父。这是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与风沙化为一体的部族一直保留下来的传统。
我爱罗的额头贴着自己左手的手背,眨巴着眼睛望着眼前贴得过近的地面。过了十几秒,他感到自己右手的手背开始变得黏糊糊的。
大概当他在心中数到二十的时候,祭司让他们结束了漫长的行礼,示意他们在一旁的草垫子上落座。信使简洁地报告了他们一路的行程,祭司一边看手中的羊皮卷一边听着,因为父亲貌似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所以他可以抬起头正大光明地打量他。
等信使报道完毕后,祭司放下了手中的羊皮卷,向他点了点头。
“辛苦了,远丘。”
“能奉祭司大人之命,是在下的荣幸。”
“路上折损的资源,去找失井报告吧。”
“是。”
名为远丘的信使先是向祭司大人再次俯身行礼,之后向夜叉丸和我爱罗分别点了点头。他明白祭司大人想要与久别重逢的家人单独相处的意思,于是起身离开了这里。
我爱罗看了看夜叉丸,又看了看祭司,他们两人的目光也正交汇在一起。
“这里和五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啊。”
夜叉丸的语气听上去很奇怪,但是我爱罗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只是知道夜叉丸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过于清晰,语速又缓慢了些,不像是平常说话的语气。
“还没有带我爱罗出去看过吧?变的变了,不变的不会变。”
话毕,祭司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我爱罗局促地稍稍低头躲开父亲的目光,他听见身旁的夜叉丸发出一声冷笑。
“当然了,祭司大人。不变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变。”
“那边的情况如何?”
祭司再次将注意力放回羊皮卷上,仿佛对他们失去了一部分兴趣。
“很好,感谢祭司大人还肯挂念着我和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这下就算是我爱罗也听得出夜叉丸的情绪了。但是祭司仍然对他的这种情绪视而不见,仿佛对他而言,曾经挚爱的妻子的弟弟,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不过我倒是不明白,祭司大人虽在信里说了是因为附近的部落有动乱,为了安全着想才接我们回来,可是我们那里并没有听闻相关的消息。”
我爱罗紧了紧不安地放在大腿上的拳头,看了看夜叉丸,又观察着父亲的反应。父亲虽然一手拿着羊皮卷,另一手拳面撑着脸,但是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羊皮卷上,而是忧愁地望着前方的虚空,像是因为夜叉丸的话而想起了过去遥远的事情一样出了神。
“夜叉丸。”
父亲仍然保持着方才的神态。
“我爱罗离开本部已经太久了。”
夜叉丸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嘴唇,眉头少见地紧锁着。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不愿听祭司再说下去。
“关于绿洲和水源的事,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当然,还有关于我的事。”
我爱罗下意识看向父亲暴露出来的一只手臂,上面刻满了或深或浅的赤红刀痕,望着这些如荆棘一般交错在一起的伤疤,我爱罗感到内心深处颤栗着翻腾起一阵怕人的寒潮。他向来是最怕疼的,也明白自己将来的责任,在夜叉丸为他描述坐在祭司之位上是何等风光的时候,他总是撑着脸想象着在高位被众人膜拜的景象,然而父亲触目惊心的手臂让这种光明的前程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夜叉丸不再说话了,他垂着眼帘,眉头也舒缓了,安静地等待着祭司大人将话说完。
祭司从地上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那是此刻坐在这里动弹不得的我爱罗看不到的景色。
“有些知识他必须要开始了解,有些事情他也要开始学着面对。”
“可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祭司转过半个身子肃穆地凝视着夜叉丸。
“我也想等他,等他长大到肩膀能够挑起大梁的时候!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允许这种美好的心愿存在下去了。”
我爱罗看到夜叉丸的手已经攥紧了他盖在大腿上的长袍。
“我只有一个心愿。”
祭司看着脸色苍白的夜叉丸,等待着他将话说完。而在我爱罗眼里,父亲那张背着光的脸变得模糊起来,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像是一头把猎物逼到绝境的胡狼,但他并不饥饿,不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咬死无力的羔羊。他在耐心地等待着,忍受着自己想要将猎物撕碎的天性等待着。
“让我留在我爱罗大人身边侍奉他。”
“你当然要继续侍奉他。但你教不了他什么。”
“是。我明白,祭司大人。”
夜叉丸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垂下头,我爱罗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向所谓的祭司大人行礼还是屈服。
“我会尽心竭力侍奉我爱罗大人。”
之后两人的谈话,我爱罗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似乎是在寒暄,但是他们话语中的任何一个字,一个词语都没有丝毫的温度,每一个字就像是与其他的字切断了联系那样孤单,因为诉说它们的人从未想过在它们身上寄托一丝感情。
他们是在谈些家里的事,夜叉丸说着近两年的琐事,说着他每天抱着干草走进羊圈的日子,说着祭司大人的独子——我爱罗大人十分喜爱小羊羔,说着这个孩子天性纯真善良,即便那边条件差了些,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祭司大人也只是听着,他没有提起关于自己的事,一旦张口都是说起本部的事情,关于越来越小的绿洲,关于年年的祭祀,关于某个向他们表示臣服的小部族送来的贡品。与其说这样的谈话是相别五年的姐夫与小舅子的嘘寒问暖,不如说更像是不掺杂感情的任务汇报。在这些可有可无的话中,没有一句提到那个他心中日日挂念的母亲,那个与此时端坐在这里的两个男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他想听他们说起她,他想知道当有人提起母亲时,父亲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想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的事,他想有更多的记忆材料去挂念那个未曾谋面的母亲。
我爱罗稍稍垂头,伸出手将那颗挂在脖子上的兽牙握在手心里,寂寞地望着这个幸运地得到过母亲之吻的小玩意儿。他有些委屈地想,无论是在正式的宴席上,还是私人的会面中,他都还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不能轻易插话的孩子。或许只有在母亲怀中的孩子才能摆脱这些烦琐的规矩礼节,在温热的臂膀环绕之下嘟囔着心里话,说累了就安心入梦吧。他将兽牙轻轻贴在自己额头上,借那有些许冰凉的触感想象着此时母亲捧起自己的脸蛋落吻于此处。
他的举动无疑吸引了两个成年人的注意。他们突然安静下来,共同沉默地望着将手中的小物件贴在额头上的孩子。待他将贴着额头的物件放下后,祭司才看清那是什么。
“我爱罗,那是谁给你的?”
男孩仍沉浸于方才想象带来的甜蜜之吻中,于是喃喃地说了一声“母亲”。听了这样的回答,祭司诧异地看着夜叉丸,又将目光转移到我爱罗身上挂着的那颗兽牙上。
夜叉丸倒是咯咯笑了,这一笑让这次聚会有了些家的气氛。
“我爱罗大人,再想想,这是谁给你的?”
“噢,是舅舅。”
夜叉丸无奈地扶额,他有些想笑,但是又得想办法让他的外甥想起来这小物件到底是谁为他准备的。我爱罗瞪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夜叉丸,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心想这兽牙不就是舅舅亲手为他戴上的么?他又懵懵地看了看父亲,父亲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露出带着些许落寞的似有若无的笑容。
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他终于想起是谁为他准备的这颗兽牙了。男孩的脸瞬间红成了一个小西红柿,他抿了抿嘴,又咬了咬嘴唇,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低下头,耸起的肩头与抵在腿面上的拳头将男孩内心的情绪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两个大人眼里。
“是……是夜叉丸舅舅给我戴上的,父亲大人为我准备的。”
这个陷入难堪的泥潭的小家伙前思后想,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两个大人听了后都笑了,男孩羞涩地抬起头,他听见了夜叉丸如晴空一般干净爽朗的笑声,也听见了父亲短促又嘶哑的几声笑。相比舅舅的笑,这笑声短命得很。它是真心发出的,但是很快就一命呜呼。父亲脸上的笑容也很快淡去,如果把笑比作从地面中汩汩流出的泉水的话,那么可以说夜叉丸的泉水清澈而充沛,而父亲的这口泉水则刚刚喷出几股污浊的水就彻底干涸了。
但是无论如何,看见父亲转瞬即逝的笑容后,他不再像方才那样惧怕他了。他的心中仍有敬,也有畏,但是那一股已经消失在沙中的浑浊泉水却给了他莫名的希望。他的父亲并不像他的想象那样是个不会笑的人,父亲是可亲的。或许,只要他以后能多和父亲相处的话,还能看见他像舅舅那样爽朗地笑的模样呢。
“我爱罗。”
他应着父亲的声音抬起头。父亲摘下了他佩戴的一串兽牙项链将它悬在空中给他看。那串项链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牙,有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份了,有的看上去又白又新,还有的甚至沾着血迹。
“这是每年出猎日的成果。”
我爱罗出神地注视着父亲手中串联在一起的兽牙,在他眼中,这承载着许多野兽生命的项链竟比那些色彩鲜艳夺目的珠子要美丽得多。他的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要拥有那串动人的项链,那串每一个“珠子”都完全不同的项链,他想要将它拿在手中细细用手指抚摩上面的血迹与斑痕,用温热的皮肤体会那如玉石一般冰凉光滑的表面。
男孩闪闪发光的双眼中展露无遗的渴望当然不会逃过父亲的眼睛。他重新将兽牙项链戴回去,像是收回了一个诱惑,神情也像他们刚进来时那样肃穆,但是此时已经有了一层柔和平静的薄幕附在上面。
我爱罗不再看父亲脖子上挂着的项链了,他低头拿起自己只有一个兽牙的项链打量着它。
“在你的成人礼上戴着这样一串项链接受洗礼吧,这是自你祖父起立的规矩,也是我们一族的骄傲。”
我爱罗记着这句话,将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的声音,语调,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哪怕岁月将它所承载的期望全部抹去,哪怕他已记不清究竟是在哪一个风浪最高的时刻他为了生存下去而将它抛下破烂不堪的皮筏子。但是这样一段声音存在着,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土壤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沟里,在所有不能在阳光的照耀下穿梭行游的怪物之间,存在着,在狂风暴雨降临之前作为信使预兆着即将到来的莫大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