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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过了一个月后的第一个晴朗的天气便是出猎的日子,出猎持续三天,期间所有成年男子都要参加出猎,女子则自愿参加。如果第一天便能猎得野兽猛禽,就会受到全族人的尊敬。祭司大人,也就是我爱罗大人的生父,当年就是首次参加出猎的第一天第一个有所猎获的青年,所以吸引了先代大人的注意。”
我爱罗兴趣索然地听着,他努力克制着想要打哈欠的冲动,任由思维飞到他遥远的家乡去。当他的私人教师说到祭司的时候,他的思想一下子从十万八千里之外火速飞了回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再懒洋洋地撑着脸望着空中发呆,而是专注地望着老师。
“父亲大人猎获了什么?”
“一头鹰。”费尽心思想将这红毛小子的注意力吸引到知识上的老师总算松了口气,“他的箭射穿了它的翅膀,那可怜的家伙挣扎了不到两下就从空中坠落了。”
我爱罗听了后撑着脸望着窗外,期盼着此时蓝天中能有一抹黑影掠过。
“我也想像父亲大人那样,但是老鹰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空中,被射下来多可怜啊。”
“我爱罗大人,正如沙鼠会被老鹰捕食一样,人类也会将老鹰看作猎物。”
“如果我是一只沙鼠,父亲大人是一只老鹰,我会不会被他吃掉?”
年轻而学富五车的教师面露难色,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觉着很是好笑。
“我爱罗大人,老鹰是生不出沙鼠的,正如人是生不出老鹰的那样。”
“噢。”
私人教师清了清嗓子,想要继续借出猎日引出关于祭祀大日的知识,然而很明显,身为年纪轻轻却已和无数孩子打过交道的一位知识撒播者,他看得出面前这位男孩的思维再次悄无声息离开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有些泄气似地呼出去。他决定不再考虑如何将男孩的注意力拉回来,那将是比拉一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骆驼还费力的事情。
于是他拿出教书先生迂腐的气质,自顾自地讲起大日的习俗与礼仪。
不知他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多少次,男孩突然从羊皮垫上爬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匆忙向老师道别后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间闷热的小房间。
“我爱罗大人——哎!快回来啊!”他追出房间,但是男孩早已在走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给祭司大人的孩子当老师,可真是一件苦差事。”
他终于逃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蒸笼,快活地在迷宫般的建筑中穿梭。与他擦肩而过的所有人都认识他,即便不认识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脑袋上的头饰。他们恭敬地向他问好,有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还会露出疼爱的目光,仿佛在拼命忍着想要伸手掐一掐他的脸的冲动。往往是在察觉到这种“图谋不轨”的意向后,他就立马仓促羞涩地跑开了,仿佛那些笑吟吟地围着他的青年们是什么豺狼虎豹,而他只是一只无辜的白兔似的。
他悠闲地在走廊中转悠着,好奇地望着每一扇门中忙碌的身影。走了没多久,当他来到建筑的顶层时,周围来往的人数显然少了许多。那些见到他的人也只是严肃地向他行礼,行过礼后就匆匆离开。男孩挠了挠后脑勺,突然想起这是不久前拜见父亲来到的地方。只不过这次他才注意到原来这里有好几个房间。
离他最近的第一个房间的门就是开着的,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扫视里面的场景,看见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袍的方脸老人在皮垫上席地而坐,如沙漠夜空中的晚星一样闪亮的一对眸子盯着眼前的羊皮卷,抓着蓬乱白发的一只手时不时将前额的刘海捋到后边去。
他认识这个双眼总如燃烧的火焰那样热烈而变幻莫测的老人。比起清冷白净的鹤山长老,他的肤色与面相彰显出他与前者完全不是一类人。
我爱罗想起那天晚宴上这位老人不断为自己开脱解围的情景,于是在门口鼓起勇气喊出了他的名字。
“失井大人……”
老人闻声抬眼看向门口,看清来者才抬起头来,他脸上严肃的愁容很快烟消云散,转而被舒展的眉头与发自心底的愉快代替。他暂且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招呼怯生生地趴在门槛上露出半个身子的红发男孩过来。男孩见老人十分友善,红着脸迈着小步子跑过来。
失井往一边挪了挪,伸出黝黑的手拍了拍地上空出的羊皮垫,示意他坐下。这样亲密的动作奇妙地缓解了我爱罗紧张的心情。
“那天晚上的事啊,你不要放在心上。”失井很自然地将放在桌子边上的果盘拉到我爱罗面前,里面装满了椰枣,沙棘和坚果,“鹤山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后来先代突然失踪了,又发生了很多事,他才变成现在这副刻薄尖酸的样子。”
我爱罗拿起一颗椰枣,回想起那晚鹤山长老把椰枣丢进自己嘴里的模样。
“失井大人……”
“别这么叫我,我都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了,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爷爷。”
“失井爷爷。”
我爱罗突然觉得顺口了许多。
“我很想知道关于那把匕首的事……”
“唔……”
失井的手指反复揉搓着自己下巴上白白的胡子,很快他的大脑中就设想了说与不说的全部可能的结果,最终他还是选择隐晦地回答这孩子的问题。
“那把匕首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这个我知道!”一提起他的母亲,男孩就显得有些心急,他本放松地放在腿面上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可是它为什么会在鹤山大人手里呢?失井爷爷,求您告诉我,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别拿借口糊弄我。”
听了后几句话,失井的心口竟在隐隐作痛,因为失去过最爱的那一个,所以比起其他同僚,他总是格外关照族里的孩子。他喜爱孩子未涉世事的纯真,享受着和孩子在一起时远离尘嚣纷争的快乐,看着他们费力地逞强举起刀对着天空夸下海口哈哈大笑,在他们扑上来抢坚果时脸上露出的笑容里汲取一滴无垢的愉快。但是眼前,他该如何面对这个想要触碰世界的黑暗面的孩子呢?他想触碰他一无所知的东西,那东西套着母亲的面具诱惑着他。他的舅舅,他的父亲,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他们手臂挽着手臂构建出的人墙背后的东西缄默不言。他们保护着他,但是等他们一个一个倒下的时候,等那黑暗中的怪物扑向无处可逃的男孩时,他眼中的纯净还能在流着口水喷着热气的怪物口下残喘多久?
失井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果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男孩凑近了些,伸出白皙的小手拉住他的袖子,撒娇似地扯了扯,又怕他动怒,立马将孩子气收敛了些,不敢再多放肆。
“孩子……”
失井将我爱罗揽进怀里,仿佛他是他的亲孙子一样。
“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至于事情的全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爱罗抬起头,他现在只能看见浓密的白色胡子,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嗯。”
“鹤山是你母亲所信任的能够托付信物的人,他和你的外公是莫逆之交,只是你的外公在先代失踪后爆发的部落冲突中战死。他死后,鹤山很久都沉溺在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等他走出来后,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尖酸刻薄,对任何人都是不理不睬的模样。不过,还好他的头脑仍在,靠他的辅佐与大家的努力,祭司大人才能把部族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
我爱罗枕在失井的大腿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懂了,失井爷爷。”
“嗯?”
“鹤山爷爷是故意为难我的。”
“为难当然都是故意的喽!”
“不,不是。”男孩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失井,后者挑着眉毛微笑着等着他把话完整地说出来。
“就是,鹤山爷爷是为了把母亲的东西给我才那样的。”
“但他也没必要为难你啊!”
“夜叉丸舅舅很久以前就告诉过我,族里送礼向来都是要讲受不受得起的,如果直接给我的话,父亲大人一定会替我拒绝这样贵重的礼物,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就会得到鹤山大人最宝贝的匕首。只有我当着大家的面证明自己配得上,才能拿到它。”
失井惊讶地望着男孩,随后露出欣喜的笑容。
“真没想到你这小脑瓜子能想清楚这种事情!”
老人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男孩的卷毛,男孩的脸噌一下就红了。
“谢谢你,失井爷爷。”
“或许你更应该去感谢鹤山。”失井顿了顿,“不过以那糟老头的脾气,恐怕是不会承认的。”
“那我该怎么办?”
“不要跟他提起这件事,也不要问他关于你母亲的事。等到时机成熟,他自然会说的。”
我爱罗抬头望着失井深陷进眼窝里的深邃双眼,那双眼睛起到了神奇的慰藉作用。至少这次他知道了关于母亲的事,哪怕只是一丁点,以后也不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鹤山长老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侧脸枕在失井的腿面上,思绪刚刚要飘出房间之外时,门口传来了咳嗽的声音。
他认得这是谁的声音,立马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坐起身来。站在门口的是黑着脸的父亲,他脸上已经写明了今天他逃不过要把事情向他交代个一清二楚的命运。他不敢看父亲紧锁的眉头,不敢看他立起的赤眉,更不敢看那最深处藏着愠怒与失望的双眼。他很清楚如果他抬起头,他的目光与父亲的目光相会,他整个人就会像被一只巨手捏住那样动弹不得浑身颤栗,最后连羞愧地低头也做不到。
他垂着头,收敛起方才放肆的举止,规规矩矩站起来低头小跑到父亲身边。父亲向他使了眼色,他的脸涨得彤红,躬身向失井行礼道歉。
“哎呀,祭司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失井也坐不住了,他从皮垫上起身来到父子俩面前,“是我让他那样的,这孩子机灵得很,我很喜欢他,你叫他给我道歉做什么,我现在孤身一人,你也知道我喜欢孩子,更喜欢跟这种机灵的孩子说说话,所以才把他留在这儿了,不碍事的呀。”
“对失井大人来说不碍事,可是对他来说私自闯入就是打扰了您,这他理应知道。”祭司舒展了一下眉头,“您别担心,我来找他不是因为他和您在一起。我还有话私下里要跟他说,先告辞了。”
失井看了看祭司,又怜悯地看了看仿佛大难临头的男孩,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祭司大人。您可不要因为这事责罚孩子。”
祭司稍稍摇了摇头。
“失井大人不必忧心,我训诫他几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