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矢仓偶尔会和矶抚说话。
毕竟没有太多人和他们两个谈天,矶抚恰好又不是那种脾气暴躁的尾兽,因此,大部分时间,在那个看成古井无波的空间中发生的谈话还都称得上和平,甚至“令人愉悦”。事实上,矶抚并不会总是回应,这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矶抚并不健谈,而矢仓在大部分时间需要的也并不是回应。
不过,在较为特殊的时刻,矶抚会主动开口。
“名字对人而言是很重要的。”这是它的第一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的,换作是其他人也许会有点难以理解,但矢仓大概能反应过来,它在回答很久之前他问过的一个问题:为什么除了人柱力,尾兽很少让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就算是我,在成为你的人柱力之前也一直以为你就叫做三尾呢。
没办法,他们的对话不会是一直这么连贯的,好在总是能在日后续上。
“你也应该有所感应吧,矢仓,”矶抚继续说道,“名字对于忍者来说特殊的意义。被剥夺名字的人几乎不能被称为人,而被所有人都知道名字的人即便死去了也依旧有人会记得。忍村有纪念死去的人的碑铭,暗部则命令他们把样貌藏在面具下、把名字藏在代号里。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被人知道了名字,会发生不好的事吗?”矢仓半开玩笑地问,“我会很危险吧,矶抚。我可是四代目水影,声名远扬。”
矶抚用一个模糊的尾音回应他,矢仓不知道那代表肯定还是否定。“你最好祈祷永远不会遇到用名字操纵你的人,小鬼。”它沉闷地说。矢仓对“小鬼”这个称呼一点也不热衷。首先,他肯定是个成年人了,是矶抚的存在拖慢了他的生长;其次,水影不能是一个“小鬼”,尤其是在战争之中。不过,他也没有反驳矶抚的必要。
“好吧,好吧。”他用很无所谓的语气说,“我也希望如此。矶抚。”
这就是他从一片雾中清醒片刻时想起的回忆。
在这种状态下,矢仓也试过联络矶抚,非常可惜,没有成功过。
倒不是说这个操纵他的、可怕的某个死而复生的家伙拿走了三尾,但它就是……消失不见了。那个曾经至少会有只言片语浮现的空间里一片死寂,比他如今悲惨的现实更加令人心痛。
接着,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的衣服有点潮湿。
在雾隐村,潮湿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虽然不像雨隐村那样终年阴雨连绵,但同样也像它的名字。晴天如此罕见,那笼罩着村子的、经年不散的、浓厚的雾中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当他们死去,一切重新回归雾中。然而这还是有点不同寻常了,毕竟,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大家不会真的在雾中闷头行走,直到沾湿衣裳。这让矢仓不由得有些好奇,面具男——或者有可能的话,矢仓更愿意称呼他的名字,只不过那还只有一点朦朦胧胧的猜测——究竟用他的身体做了什么。
至少在一开始,矢仓为此感到愤怒。
任何人都无法平静地处理这件事吧?忽然出现这么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夺走你身体的控制权?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他还担负着水影的职责了,被迫成为一个外人入侵村子的帮凶可不在他的日程表上。
但在一段时间后,他不得不用一种相对不那么剑拔弩张的方式接受。即便连他自己都很困惑,那个只存在于忍界传说中的宇智波为什么会做下这种事?当然,宇智波没有对他解释的义务,矢仓只能在夺回(或者说那是宇智波斑大发慈悲地释放他)意识时猜测。
尾兽?不,如果是为了三尾,他应该已经动手了。
挑起忍界大战?……有道理,但不太像,否则他会操纵他做出一些更为激烈粗暴的事,但迄今为止,没有。
或者掌控雾隐村?好吧,这个他已经做到了,那么再次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
猜测斑的阴谋差不多已经成为矢仓的娱乐活动,没办法,矶抚消失了,他身不由己,除此之外,他的娱乐活动已经枯燥乏味到令人发指了。
甚至,某一次当他眨动眼睛,重新用自己的双眼观察世界时,斑正在他面前。
——真正意义上的。他们离的很近,如果没有面具阻挡,矢仓认为他能接触到斑的呼吸。仅从面具单孔中露出的一只写轮眼正盯着他看,还真像书上说的那样啊,美丽但危险的家伙,一旦和他们对视,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想和我一起玩双陆吗?矢仓差点就那么问了。他不乏苦中作乐地想,如果斑能熟悉那个雾隐村流行多年的小游戏,他们未尝不能成为玩伴。
当然,斑看起来从来不想把他当玩伴。矢仓认为,在他眼中,自己多半是个很有价值的囚犯,至少让他活着远比让他死去更有价值。偶尔几个瞬间,斑对待他的态度也可称得上小心。所以这就是他们目前的关系,一个罪不至死的犯人和他那恶贯满盈的典狱长,如果这是一部荒唐喜剧,矢仓会笑的。
“你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吗?”一段时间后,矢仓忍不住提问。
他自认为对人们的动机了如指掌,但无论如何也没弄明白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在隐藏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然后呢?矢仓不明白。
斑回之以沉默。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他认真回答了,矢仓反而要怀疑了。
“唔,”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过一些卷轴,记载了当年的决战。虽然不是那么详尽,或许也有后人夸张地成分,但如果你想做出什么危险的事的话,想必也不是太困难的事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龟缩在雾隐村呢?”
斑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脸上是什么表情?矢仓看不见,但他猜测那恐怕是一片空白。大概斑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要自己依旧能成为一个好用的小傀儡,帮他牵制住错综复杂的势力,其它任何事都不大能引起他的关注。
“斑,告诉我吧。”矢仓自顾自地说,“你的目的。”
“矢仓。”出人意料的是,斑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沙哑,不清楚是刻意为之,还是死而复生带来的副作用。那只写轮眼正盯着矢仓的眼睛,让他的后背不由自主地颤栗。矢仓咬着牙,下意识服从于此的冲动让他心中的屈辱感再次翻涌起来。这也是宇智波的幻术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紧接着,他又想起,啊,矶抚确实有说过,名字对于忍者来说非常重要。“矢仓。”仿佛是因为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斑继续对他步步紧逼,他叫他名字的语气中带上了更多的威胁,“你应该保持安静。”
矢仓这次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在斑的掌控之下,他不能做出幅度更大的动作,是怕他会选择自我了断吧,矢仓不无嘲讽地想,如此了解忍者的训练和教育,对他们来说又是何等可悲和痛苦的一件事啊。
斑对他目前的表现很满意,矢仓可以从他肩膀放松的细微动作看得出,至少现在他的心情愉悦。矢仓一向是个宽容的人,所以,如果不是斑还控制着他的身体,他会努力维护一下斑的好心情的。也许后者觉察到了他的目的,在他再次开口之前,矢仓已然堕入一片混沌的海。
他们之间第二次较为正式的谈话发生在不久之后。
“你在收集尾兽啊。”矢仓说。这不是一个问句。也许是人柱力和尾兽之间确实有一些玄妙的感知,让他这样的事格外敏感。“但又没有抽走三尾,这对你来说不是更方便吗?”
斑沉默了一会儿。
“抽出尾兽后,人柱力也会死去。”他差不多算是大发慈悲地说,“但你暂时还不能去死,三尾人柱力。”
矢仓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大部分时间,斑并不叫他的名字,在他隐藏在阴影中,操纵他应对忍村其他人之后,他会用一种略微带着嘲讽的语气称呼他为“水影”。还有那么几次,在矢仓对外界有了些模糊的感知之后,听到斑在某人面前称他为“三尾人柱力”。似乎用身份和职能作为代号称呼,比对他直呼其名更容易让人接受一样。或者,斑只是在剥夺他拥有名字的权利,或者斑只是并不在乎他究竟是谁。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他操控的对象,只不过矢仓恰好是这个人。
矢仓苦中作乐地想,就像雨只是一种天气,但恰好没带伞的人会被淋湿一样,这算是活该倒霉吗?谁让我是掷骰子永远掷不出想要的点数的人啊。
“我大概能够理解,”他有点难以置信自己可以用这么平和的语气和斑对话,“你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藏匿在某个不易觉察的地方,雾隐村刚好在水影交替的节点。而且这里的势力很复杂。越是复杂,对你就越有利。但你又需要一个话事人……”
“哼,”斑打断他,“你认为你是我的话事人?”
“……一个掩护,”矢仓改口了,那个险些脱口而出的词是“傀儡”,但他暂时还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一个面具,在阴影之下,你才能更方便行事。更不用说晓组织了……你也很需要资金支持吧。”
斑转过头,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因此矢仓只能看到面具上的独孔中闪动的红光。“你并不愚蠢,水影。”斑沙哑地说着,缓缓走向他,“哪怕只是断断续续的拥有意识,也能让你推断出很多东西,这一点令我大开眼界。”
矢仓不知道此时谦虚地说“多谢夸奖”会不会太不合时宜,当斑走到他面前时,他只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然后,斑捏住了他的下巴。
和他的猜测不同,那只手并没有尸体的冰凉黏腻的触感,相反,它是温热的,柔软而有弹性,有茧——当然,不过总体来说,这是一只相当健康的手。
接着,矢仓才注意到他并没有戴手套就接触了他的身体。
很稀奇,斑一般不会这么做。很多忍者会用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也许矢仓也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个隐晦的忍术,作为一个戒备心极强的家伙,斑不会以身犯险。可是这也是事实,他触摸着矢仓的皮肤,让他格外后悔自己没有在那上面留下什么可以给他一线生机的反抗的忍术。
“你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忽然之间,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矢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雾隐村对于尾兽的研究相当缺乏。不过,他确实感觉到自己在成为人柱力之后有一些······异变。比如,他的生长发育变缓了,偶尔甚至还能听到不太成熟的、还有些爱美的女忍对此表达艳羡——
四代目大人看上去永远都这么年轻啊,真是羡慕······
矢仓并不会责怪她们的发言太幼稚,在这方面,他一向宽容。
于是,结合他那几乎停滞的新陈代谢,矢仓有个证据不足的猜测——人柱力们恐怕都会被尾兽所影响,而三尾产生的影响就是如此,发育迟缓,体温低于正常人(即那些没有特殊的血继界限的人)。不过从各种意义上来讲,他都是唯一的、完美的三尾人柱力,所以并没有能拿来对照的另一位。真是可惜。
终于,矢仓平静地说:“也许是我本身具有特殊性。”
“你的‘特殊性’显而易见。人们在战争这方面总是富有想象力,”他纡尊降贵地说,“通过斩断人们之间的羁绊,夺走人们的性命,进而用掠夺而来的资源充实自己。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你不这样觉得吗?”
好吧,他会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出乎矢仓的意料。毕竟在他掌握的情报里,这家伙就诞生于战火之中,而且一度是战争的帮凶。难道就算是宇智波斑也逃不过幡然悔悟的一天?他识趣地没有问问题。
“而且战争的起因总是太可笑了。”斑今天的话似乎格外的多,“你能说清楚为什么要和雾隐村之外的忍者交战吗?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无情地收割他们的生命吗?一切流血冲突的起源究竟是什么,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水影?”
矢仓久久无语。他还没想过有一天要和斑探讨哲学问题。“因为……”他斟酌着说,“人与人之间永远会有差别,差别就会导致冲突。”
“是啊,是啊。”斑的语气听起来又变得有点漫不经心,“你说得对。人类的内心总是存在欲望,战争更是催化剂,让人们变成怪物,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战友,甚至是亲人。包括人柱力们,被称之为人柱力,是因为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资格,但大家都是被战争影响而面目全非……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丑恶。你能回答我吗,矢仓?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的方式?”
啊,话题不仅变得沉重,还变得让人费解了啊。矢仓跟很多人打过交道,但就算是三代目,或者七人众,在他见过的忍者里,也从来没有斑这样思维跳脱的类型。难道复活让他精神错乱了?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这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宇智波斑认为幻术还不能完全操纵他,所以用他的名字上了第二重保险。谨慎但没必要。
“按照现在的局势,恐怕只能等待了。”矢仓平静地说,“等待战争中的优胜方拿到绝对的话语权。”
“聪明的家伙。”斑可有可无地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斑似乎对他放松了警惕,要么就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分走了他的一部分精力。矢仓发现,自己清醒过来的时间较之从前有所增多。不过还是无法脱困就是了。可能是斑的恶趣味,他操纵着他在会议上露面的时候也会短暂放出他的意识,让他体验自己像提线木偶一样,每一个字都要按照既定的台词说出来的无力感。不过这个游戏进行了几次后,斑就失去了兴趣。
此外,矢仓还发现,斑盯着他的脸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虽然有面具遮挡,但毕竟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矢仓对斑的情绪和状态也算是有一些浅薄的了解,至少他现在能追随到黑漆漆的眼洞之下,那视线究竟落在什么地方。矢仓不免有点怀疑他的动机。他和宇智波斑绝对没有见过面,他的祖先也都未必。所以他究竟在透过自己那张脸窥探哪位故人的身影?
无论如何,矢仓感到厌烦了。他不想泼斑的冷水,但他实在觉得斑的理想简直称得上荒谬。有时候,他觉得斑的心理年龄绝对配不上他本人在世上生活的年纪,这家伙身上似乎还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残忍,甚至,矢仓可以说他有点天真。一门心思想要创建一个“完美”的新世界,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发疯了,就只能归类于愚蠢。可是宇智波斑既理智又敏锐,更让矢仓略感恐慌的是,他似乎真的有一套完备的计划。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无法忍受,那就是他和斑的关系。表面上看,他们似乎相处得还算良好,然而实际上,只有矢仓本人清楚斑对他的掌控究竟有多深。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官也只是写轮眼为他编织的幻象。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和斑没有联系,他真的要认为这就是一场漫长的、温吞的酷刑,也许斑就是为了折磨他才会出现。尽管斑很少触碰他的身体,但仅有的几次,他的手指抚摸过矢仓脸上的纹路时,他在颤栗。
“你今天似乎有话想说。”斑非常难得地主动开启了话题,“最好不要是什么无聊的话。”
矢仓轻轻叹了口气:“适可而止吧,斑。”
斑冷冷地注视着他:“什么?”
“适可而止吧。”于是,矢仓又说了一遍,“像你这样,追求你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闭嘴。”斑说,“太无聊了。”
“不,”矢仓继续说,“就像我说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永远不会停止。而你也说过类似的话吧,人们心中永远存在欲望。你的欲望是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的世界,但看看我吧,斑。我一天不能从你的掌控中解脱,我就永远不能幸福。而从你的反应来看,你也没有打算放开我吧。这样的话,你也只是在做那些让世界变得丑恶的事啊。”
斑抬高了声音,让他那沙哑的嗓音有些失真:“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不要以为我有给过你评判我的权利。”
“我不需要谁给我评判的权利,斑。”矢仓感受到了压力,在他的胸口,还有喉咙底部。他相信那是宇智波的幻术,他眼前有一片血色的光斑,太阳穴跳动着,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挣扎。但斑不会杀死他的,他没有更好的人选可以替代。想到这一点,矢仓的嘴角就忍不住勾起一丝微笑。“幸福与否是由人们自己来判断的。”他颤抖着说,在那一刻,斑对他的折磨到达了顶峰。矢仓认为,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他的脸在室内风的吹动中一片冰凉,也许是冷汗,或者更糟,眼泪。忍者的眼泪可是比鲜血还珍贵的东西啊,矢仓。他的记忆深处,一个严肃的声音这么说。即便如此,矢仓还是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宇智波斑交谈。
“你还真像个孩子啊,斑。”他努力笑着说,“只顺着你的心意得到的幸福,究竟是你一个人的幸福,还是所有人的幸福?”
他的尾音被掐断在喉咙里,斑捏住了他的脖子,大拇指压在他的动脉上。氧气开始在他的肺里衰竭,矢仓完全不打算示弱。也许,杀了我吧,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粉色的眼睛瞥向面具下的红光。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宇智波斑松开了手。
“矢仓。”他再一次叫他的名字。矢仓并不喜欢斑叫他的名字,就像他并不喜欢被他捏在手心,“永远地沉默吧。”
那个魔咒伴随着他的名字进入他的脑海,矢仓垂下头,陷入一个永恒的、漫长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