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2年的斯大林格勒,夏天的白昼漫长到没有尽头。蜂刺般毒辣的阳光火热地灼烧滚着汗的皮肤,在日光逐渐退却后在浅棕色的军装上留下淡色的汗渍。坦克炮塔吱吱嘎嘎地机械旋转,擦过刘亚楼头顶颤巍巍的鬈发。卡其色防水布的帐篷里燥热又焦灼,刘亚楼深吸口气,把自己面前那份文件耐着性子重翻。弹簧样的俄语词汇冗长又黏糊,年轻的参谋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抬头无奈地,看着眼前踱步的苏军参谋长。对方的乌克兰口音冷淡且不耐烦,默许了他的处置后,灰蓝色眼睛大步走出帐篷,把汗湿的,烦躁的刘亚楼留在里面。他没有心思思考那位萨卡洛夫少校到底去了哪,于是便只是把文件压在电话机下,步履沉重地掀开防水布的帐门,去透个气。
疯狂地呼吸着室外的空气,他看见草地被扎营的篝火烧去浮草,光秃秃的几块散在野地里。堆叠着的弹药箱上翘着腿坐着他的战友,咬着香烟,在为一个略显低俗的颜色笑话发笑。刘亚楼试图从他们旁边悄无声息地飘过去,却被几只手抓着,按在弹药箱上。
“我们的萨沙怎么愁眉苦脸的?”栗色头发的雀斑脸胡乱地捏刘亚楼的脸颊,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他。“你可不是这样子的,”他顺手捡起放在地上的酒壶塞进刘亚楼手里,“老兄,发生了什么?”
刘亚楼不想理会他,却很实诚地接过酒壶。滚烫的酒液在食道里发烫,火热的一条烫进胃里,烦闷和压抑在高浓度的酒精里蒸发。回味了舌根的苦味,刘亚楼怏怏道,他真想把德国人都赶到西伯利亚去。这番话引发了他的同志们的发笑:搂着他的脖子揉他的脑袋,几个年轻人糊里糊涂笑成一团。“德国人活到头啦,”他们兴高采烈地嚷嚷,“萨沙大元帅要发作了…”
顿河并不是一条寂寥无声的河流,正相反,它喧嚣得吓人。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它疯狂地吞吐着河水,直到汹涌的水渐而被鲜血染红,雪花飘落在东欧平原,它才仿佛被抽干力气似的,渐渐衰竭下去。在那些伴随着电报机滴滴答答声响的夜晚里,营帐背后的刘亚楼会期望听见顿河的哗哗啦啦。在他曾经奋斗过的地方也有这么一条河,由银亮亮月光光的水编织而成,他们称它为延河。千里之外的斯大林格勒是听不到延安的水的,相似的流水声却叫他心安,好像那些宝塔和黝黑发亮的笑声能融进水里,给异国他乡的他带来些许安慰。延安,延安!他在心底默默地喊,那位延安的林师长怎么样呢?那位115师的林师长怎么样呢?虽然他们的的分别到目前为止不过一年,但想到那双沉默的眼睛,小伙子总觉得心里沉甸甸。他是多么想回国,跟那位林师长一同作战呢?从革命的开始,他们便几乎难以分离,整个30年代,他们都是亲密的合作者。从握紧那双手的温度到后腰脊背的弧度他都明晰,1940年的莫斯科,对方的睫毛落上雪花,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挑下,把自己的狐狸毛帽子戴到他头上。1941年的乌兰巴托,对方沉默不语,却在离开前告诉他“唯有你最重要”。
现在他们正在不同的战场战斗着,刘亚楼划着火柴,看夜色里燃起的火星蜿蜒变形成火把的洪流。大溃退的某个夜晚他曾在崩溃的边缘,流着泪和林育容讲那些死去的战士。当时他咬着牙却还是不争气地掉下眼泪,林育容的声音却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
“血不会白流的,”林育容背对着他,“我们会在胜利的时候再见面。”
共青团的年轻人总在信的的末尾写着“До момента, когда загорится пламя Встречи с Идеалом”,意思是“直到再见理想的火焰”。在生死关头之下,刘亚楼却只想说,他要在理想胜利之时跟林师长再见:等到五月的鲜花开满了原野…
反坦克步枪的射击声回荡在街垒里,半间厨房的废墟之上,冷雪飘扬落下。
“请您再侧身一些…对,请把勋章露出来。”
刘亚楼盯着遮光布下面凸起的一大块人形,颇为僵硬地朝着黑洞的镜头扭过身。摄影师大概不太满意他糟糕的镜头感,从遮光布底下探出头,两条皱纹在他额上很是扎眼。
“少校同志,”摄影师皱紧眉头,“您不是在拍遗照。”
刘亚楼尴尬勾勾嘴角,目光赶忙盯着远处。咔嚓一声照相机定格他的面容,他如释重负地从摄影房跑出来,甚至忽略了摄影师告诉他的“三个小时以后取照片。”
他们在顿河的河曲创造了神话:接近一百多天的鏖战,德国人遭遇了他们在苏联最大的失败。或许严酷的冬天也帮了大忙,齐膝深的积雪坦克难以前行,白桦林里,他们的狙击手如幽灵般游荡。等到夏天再度降临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东欧,前往远东地区就职了。
哈巴罗夫斯克(或者说是伯力)的一切比起斯大林格勒都更加让人亲切,特别是见到了独立第八十八步兵旅之后。这支队伍过去刘亚楼鲜少听闻,但是在看到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脸以后,刘亚楼却觉得眼眶一阵发酸。那是东北抗联教导旅----1940年以后,东三省的抗日队伍整体推向苏联。他的这些同志们已经在异国的土地上奋战了六年,没有谁会比他们更想要见到同志。热切地握紧他的手,周保中旅长乡音不改,一口东北话说得刘亚楼心里滚烫:
“百闻不如一见啊!”硬铮铮的汉子就连声音都坚实有力。“早就听说你擅长打仗,”周保中对他一笑,“刘亚楼同志,欢迎你加入我们!”
激动地握上对方的手,刘亚楼的心在怦怦跳。周保中的身后是李兆麟,朝鲜籍的政委对他微微笑着,他在远东教导旅的生活由此开始。这是一只混杂着各国武装的部队:从中国人到朝鲜人,捷克人到波兰人,各色的面孔都在远东这块狭长土地上汇合。不到三天刘亚楼就认识了营地里所有的人,知道姓金的朝鲜战士写得一手好字,也知道18岁的白俄罗斯姑娘唱歌如百灵鸟动听。尽管语言和文化不同,他们的心却紧紧连在一起。周天的夜晚营地给他办了一场欢迎晚会,太阳落下地平线的同时,火光渐而照亮每个人的脸。伏特加限量供应在今天暂时被打破,透明的酒液流入杯子在碰撞中发出悦耳的脆响,放开的喉舌爆发出大笑。他们从天南讲到海北,曾是乌拉尔山牧民的小伙子兴高采烈地跟他们讲山区的传说,白头山下长大的女孩也连声附和。火堆上肉类烤得滋啦作响却比不过人心滚烫,一杯杯烈酒下肚后,他们在此刻拥有了同一座山。愈发深沉的夜色把气氛推向高潮,敲打着盘子做节拍,苏联小伙把他的朋友推出来,欢快的手风琴声飘扬在空中。那起伏的风箱分明是人呼吸着的胸膛,而响彻的乐音,更分明是人心欢乐的歌唱。年轻人从草原唱到草原,通红的脸上是骄傲的笑容。他为自己是一名红军战士而发自内心地自豪,而在这一刻,没有人能比他更加光荣。
刘亚楼看得入迷,丝毫没察觉身后有人拍他。猛然回头,周保中已经穿越跳舞的波兰人来到他身边。点点喧闹的人群,对方开口,声音也在渐强的手风琴声中迷乱得失去秩序。
“亚楼,”周保中瞥眼他的眼睛,“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做什么?”
喧闹的乐声里这个问题被解构成艺术的问题,刘亚楼却不假思索:
“回祖国去。”
“为什么?”
“他们还需要我。”
“哪些人?”
“我在意的和在意我的!”
夜色朦胧,寒凉如水,刘亚楼的回答却好似烈火。《草原骑兵曲》最后一个音节结束,他在欢呼声中站起来,用那枚死里逃生取得的弹壳,轻轻地,吹起乐曲。那是红军时代他听过的一首民歌,歌词他已经忘记,但旋律却不曾陌生。在跳跃的音符里,那些往事的回忆逐渐浮上水面。那时的夜幕也是像今天一样低垂,林育容在灯下刷刷写字…
他会见到那个故人,纵使万水千山。
悠扬的乐声翩翩起舞,大概最终要飘到他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