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我们就讨论过长大后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希尔凡开玩笑说殿下要为那个收下短剑的女孩守节一生,但我、他、英谷莉特还有她早死的未婚夫都知道这不可能。
从小我就看帝弥托利不顺眼。他打扮得像个女孩,眼睛总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做事很认真,其实总是认真地把一切都搞砸。每次我都会因为这个跟他吵一架,但他只会一直道歉。道歉有什么用,道歉的话被他打乱的心情就能恢复原样吗。但他只是道歉、尝试做些没用的事并希望我因此原谅他。没有任何一次的事故被解决,或者说被他解决,最后终于缓和下来的时候,他又能再一次惹祸。希尔凡说“他连跟喜欢的女孩跳舞都能踩她的脚踩上五六次,你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呢”,我说我才没有指望他做什么,谁会指望这个蠢货做些什么。
没有人指望帝弥托利做些什么,帝弥托利是个做什么事都会惹出麻烦的废柴,练剑会把剑劈断,用枪会收不住力气把对练的人弄伤。最后只有古廉和希尔凡跟他对练,因为他们是“厉害的哥哥们”,不会被帝弥托利弄得很狼狈,也不会因为帝弥托利干的各种蠢事生气。古廉把帝弥托利骂一顿以后,他们之间的事就这样完结了。我跟帝弥托利就不是这样,除了是他把我的东西弄坏了这种一看就是他错了的事会演变成我骂他(而且这事也过不去,怎么会骂完一顿就解气),其他情况都是他畏畏缩缩地提出一点在这个情况下更“正确”的行事方法来跟我找架吵。我们谁都不会先向对方低头的,解决这一次吵架的方法是下一次他做些什么大蠢事,我把他骂得还不了嘴,我们就“和好”了,因为他再也不好意思给我甩脸色、不理我,而变成祈求我原谅。
所有人都以为这样平淡的生活会一直延续,帝弥托利会成为国王,古廉跟英谷莉特会结婚,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但是命运比一切的想象都要性急许多,甚至等不及编织“帝弥托利继承王位后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所有法嘉斯的骑士都不得不走上战场”又或者“古廉和英谷莉特结婚后发生了残酷的事他们必须一起去面对”这样的故事,等不及埋下命运悄然变化的伏笔,只是让一切像骤然结束的短篇小说:蓝贝尔死了、古廉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帝弥托利没死,但看起来跟死了也差不多。帝弥托利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所有的骑士小说那样,会变成一个成熟的、不再会跟他吵嘴的王子——变成一个像古廉那样的,自己怎么也打不过、一边加训一边哭鼻子也打不过、受所有人喜欢的骑士?
在达斯卡叛乱以后,死亡的味道在法嘉斯土地上弥漫:我也会为帝弥托利而死的,我在往后的日子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好、希尔凡也是,甚至英谷莉特也是,我们都会死在帝弥托利的前面。他会难过吗?不,比起思考这个,我必须让我的剑变得更加锋利。
帝弥托利变得跟一个达斯卡人非常亲密。英谷莉特很生气,甚至都有点不太愿意靠近帝弥托利身边,虽然在我找帝弥托利麻烦的时候她还是会扯偏架,断定是我钻牛角尖。帝弥托利把头发剪短了,这个发型看起来就很让人来气,帝弥托利不适合这个需要精心打理的发型。那个妹妹头就更适合他吗?其实也没有。但我不喜欢帝弥托利的这个发型,就像我不喜欢帝弥托利现在的一切。他是骑士小说里面的完美骑士:正直、武艺高强、受人欢迎。我们完全吵不起来,陷入又一场漫长的谁也不向谁低头的冷战期。也许只有帝弥托利再做些大蠢事的时候,我们才能又聊上几句。
很不合时宜地,我想,帝弥托利再过几年应该就会结婚了,至少是订婚——这也是骑士的标配之一。在这个时候我跟他已经不那么熟悉了,或者说,这个时候他和谁都不那么亲近。他的生活从此只在二手消息里出现,训练场里我挥下的每一剑也许都是为了劈裂流向我耳边有关他的闲言碎语。与之相对的是,我跟希尔凡与英谷莉特愈发熟稔,甚至跟他做了以后要在同一天去世的约定。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弥漫在法嘉斯的死亡气息仿佛忽然消散,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死亡不是战死而是寿终正寝。一切又都走上正轨,虽然只有我们三人的一切走上正轨。帝弥托利?我只觉得在达斯卡事变之前的他比现在更像一个骑士。虽然所有人都觉得他成长了,但他明明失去了作为骑士最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应该相信剑客的直觉,这是他们用以保命的东西。
战斗的时候帝弥托利像换了一个人。也许只是因为我跟他不那么熟悉了,也许杜笃不会觉得那样的帝弥托利是“换了一个人”。“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这把剑”,如果你处于帝弥托利所在的战场的话,你也会这样觉得。帝弥托利的枪会冷漠地指明方向,选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敌,为你扫平一切的障碍。希尔凡有点无奈地笑,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们不用担心死亡的到来。”这的确没什么不好,可是就是哪里都不好,怎么说都不好。帝弥托利不应该是这样的,帝弥托利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个时候我经常做噩梦,梦见我成为了帝弥托利敌方的小兵。他的枪从来没有刺破我的身体,手也从来没有扼住我的脖颈,我只是在一旁徒劳地挥剑,等待失败的结局降临。重复这个噩梦几天后,我不再渴望睡眠,转身去训练场练剑。帝弥托利竟然也在那里——在残忍地杀死了那么多人后,他也会做噩梦吗?说不定他只是又梦见古廉、梦见达斯卡发生的一切了。我不知道他在梦里是什么样,是那个只会添麻烦的帝弥托利,还是现在的这个帝弥托利。我唯一知道的是,就算这次我揪住了他天大的把柄,我们也永远和好不了、他也永远都不会来请求我的原谅。我离开训练场走向房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就像我的梦里一样。
后来我们去士官学校学习,新来的老师剑术很强。我在见到她的第二面,就在切磋之后跟她说要小心那头山猪。他现在的样子、可能会变成的样子、再也回不去的样子,每一个侧面拼凑出的他都让人讨厌。如果你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样子......“他在战场上很靠得住呢。”贝雷丝说。我只“啧”一声,又把话压下心底。贝雷丝负责黑鹫学级,但我仍然常常找她切磋。有时候我想干脆就转到她的学级去算了,反正我越看帝弥托利就越来气。后来我也的确转了学级,希尔凡和英谷莉特也与我一起。青狮学级一下少了近一半的人,教室空荡荡的很冷清。我们转走的时候帝弥托利只说挺好的,说“贝雷丝老师真的很厉害,你们一定能跟着她学到更多的本领”这样那样的话。他听起来是真心的,但就因为这我才更生气。如果你说一句“不要”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拒绝的话,就算只是表现得有点伤心,只是祝福听起来不那么真心,我们就一定会留下来陪你的。希尔凡说我们走了帝弥托利说不定反而能松一口气,英谷莉特也表示赞同,我也知道这是真的。可是就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这个样子才能松一口气吗?我懒得继续去想了,我只是继续练剑。不管在哪里学习,我都只是练剑。我的剑什么都能劈开,就连思虑也是。
艾黛尔贾特就是炎帝。一切又天翻地覆,像很多年以前的达斯卡事变。提出约定的艾黛尔贾特第一个打破了我们的约定,贝雷丝失踪了五年,但五年后我还是来到了修道院。一到这里,我就发现了卷入战斗的老师。她的剑还是那么锋利,五年的沉睡也没有让剑锋迟钝丝毫。战斗过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跟她讲述五年间发生的大小事迹,我只沉默地在一旁旁听。贝雷丝知道帝弥托利死了的时候特别惊讶,但没有说些什么,可能是怕勾起我们仨的回忆。能有什么回忆呢,我连回忆都不知道去回忆些什么。我打断了他们的话,“那头山猪说不定没死呢,我父亲就从没觉得他死了。”我冷笑一声,然后就离开了。英谷莉特追上来把我教育了一顿,但我只是快步走回房间反锁房门,留她一个人站在外面。希尔凡会把她带走安慰她的,我想。
帝弥托利果然没死,但帝弥托利这次真的死了。还没来得及把心里复杂的情感转化为高兴,帝弥托利就死在了学生时代狮鹫战的战场上。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噩梦,区别是这次我方获得了胜利。我依旧是个没什么参与感的小兵,只是看着他一步步败退,最后又看见他的尸体。我从来都阻止不了他、救不了他,只是一个在他对面挥剑的小兵。
他还没有结婚呢,我在醒来后突兀地想到。帝弥托利——法嘉斯的王子居然没有结婚、没有留下孩子就去世了,我以前从来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又如何呢,我不会再去想这些事了。明天我还会去训练场,为战斗做准备。战斗结束后我会像老师以前那样当一个佣兵,以剑为生。我的剑什么都能劈开,就连思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