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泉】沙漠暴雨
#01
2023年，11月1日，深夜，一颗流星坠落沙漠
千手扉间睁开眼时，只有一点光，恍恍惚惚裁剪了半边石壁。适应了昏暗之后，他艰难地转着头打量陌生的环境——石头垒成的屋子很狭窄，墙上挂着一对鹿角，一件厚厚的大衣；地上陈旧的铁质水壶底部被烧黑，有裂纹的玻璃杯放在旁边；火堆残余灰烬，墙角位置垒了一堆空心的石头。
“你醒了？”有人推开木门走进来，带进一阵风沙。“你真是个幸运儿，从天上摔下来只有手臂受了点伤。”
“你救了我？”千手扉间看进来的人，脱了蒙面的布之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黑色的长发乱乱地扎在背后，干裂的嘴唇哈出白气。但是他更惊讶的是——“……你是日本人？！”
“所以说你是幸运儿。”青年人哈哈笑着蹲下重新点燃了火堆，一瞬间屋里光亮了许多。“在这……几十万公里的荒野沙漠之中，遇到一个日本人，救了你。”
“这是什么地方？”千手扉间抚着额头问，他感觉自己的脑浆已经被摇匀。
“博茨瓦纳的卡拉哈里沙漠边缘。”对方递过来一杯水。“我叫宇智波泉奈。”
千手扉间接过水说谢谢。
“你坠机了，记得吗？”宇智波泉奈比画着，“昨晚，你像一颗流星，扎进沙子里。”
坠机？千手扉间摇头。“不记得了。”
“啊？你不会失忆吧？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千手扉间。”
“还好还好，记得名字就不算失忆，过几天就好了。”宇智波泉奈拍拍胸口，又重复笑着说：“你真的好幸运，坠机在沙漠，竟然没死。”
千手扉间坐起身，打量眼前的人。“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是一个摄影师。”宇智波泉奈指了指千手扉间身后的角落，那里有一堆的摄影器材。“暂住在这里拍一点东西。”
“像是什么……非洲纪录片这样的？”
宇智波泉奈笑了笑点头，又摇头。“不对，我拍动物，也拍风景，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那主要拍什么？”
“星星。”
“星星？”
“我在等一颗星星路过。”
千手扉间不是很理解，但是点头。“一百年一见的彗星这类的？”
“差不多。”宇智波泉奈交叠双臂在膝盖上看着千手扉间笑。“不确定是不是一百年，几十年肯定有的。”
“谢谢你救了我。”千手扉间再次感谢。“我身上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宇智波泉奈摇头，“飞机起火了但是没有爆炸，我翻了半天也没翻到护照之类的东西，简直要怀疑你是外星人了。”
千手扉间也跟着笑，他虽然还没回忆起发生的细节，但是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实存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里。他拉紧身上的被子然后喝水，放松之后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你说我像一颗流星扎进沙子里？”
“嗯，很美丽，很耀眼。”宇智波泉奈拿过旁边的相机打开，递给千手扉间看。“我拍了下来。”
千手扉间挤过去看，真是一颗耀眼的星星从天边坠落沙漠，拖着一段燃烧似的尾巴，连续的镜头拍摄，直至他和飞机扎进了沙子里。相机的型号有点旧了，他虽然不专业，也看出来这相机很有历史。
“我完全不记得为什么会驾驶一架飞机路过这片天空。”千手扉间摇头，“真奇怪，我应该记得才对。”
“慢慢想好了。”宇智波泉奈狡黠地眨眨眼，“正好我缺一个助手，你可以给我帮帮忙。”
#02
休息了几天之后，千手扉间没想过自己活了三十几年，会有一天需要拿着食物装木墩子去吸引一群狐獴，一整个家族的狐獴都被天降的食物吸引了，团团压上来抢夺他手里的食物，最后一哄而散时，他的脸上手上全是伤痕。
宇智波泉奈顶着长刺的植物奔跑过来，赶紧给千手扉间涂上药膏。“你怎么不会躲？我没想到这里有一个家族这么多的！”
“你也没救我！”千手扉间躺在地上龇牙，“我差点被抬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宇智波泉奈大笑着跟随躺下打开相机。“你看你看，好好笑啊哈哈哈哈！”
千手扉间原本有些生气，板着脸，但是相册里的狼狈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他的短发被一只小狐獴抓在手里翘起啃咬。“会不会有奇怪的病毒？我会死吗？”
“飞机坠落你都没死，一点病毒奈何不了你的。”宇智波泉奈让他安心。
俩人躺在满是碎石的不平地面，仰望蓝得耀眼的天空。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千手扉间问。
“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很久很久的意思。”
“总有到来的第一天吧，什么年，几月几号之类的。”
“1993年，11月1日。”宇智波泉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个日期。
千手扉间扑哧一笑。现在的此刻，是2023年的11月。他发现宇智波泉奈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这人目测不过二十岁出头。“这样算，岂不是过去了30年？”
“1993年，我24岁，这样算，我应该54岁了。”宇智波泉奈叼着一根干草嚼着，皱着眉很严肃，继续这个玩笑。“真的，这里是结界，时间静止的。”
千手扉间终于爆笑出声，笑得差点断气。宇智波泉奈也跟着舒展眉头大笑，仿佛刚才的玩笑话真的很好笑。光秃秃的树上有鸟，被他们的笑声吓得扑棱翅膀飞走了。干旱的荒漠，太阳晒得人脱皮，俩人终于在皮肤通红时爬起来，往一株巨大的荆棘丛下喝水躲太阳。
“这里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千手扉间摸了摸脱皮的嘴唇。
“上个雨季，快了，以我经验，几天之后会有一场暴雨。”宇智波泉奈侧头看千手扉间，捉住他撕嘴唇干皮的手。“会流血，忍住。”
宇智波泉奈的手很凉，一点都没有被暴晒的温度。千手扉间有点诧异，自己的体温都快能烤熟鸡蛋了。“这里距离城镇有多远？”他问。
“两百公里吧。”宇智波泉奈打了个哈欠。“我的车坏了，一直没修好，很久没出去了。”
“我会修车。”
“你想走了？”
千手扉间点头。“到了城镇，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那你试着修一下好了。”宇智波泉奈闭上眼。“热死了，等傍晚温度低点我们再继续往前走。”
他们今天走得有点远，因为千手扉间坚持要去看坠落点，但是宇智波泉奈说有点距离，当时拖他回去时费了一夜的时间。
千手扉间不再说话，也跟着闭眼休息。躺在宇智波泉奈身旁，热气都消散了。迷迷糊糊地，他忍不住更加往宇智波泉奈身边靠近，最后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
“你再继续往我身上爬，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或者什么对我一见钟情之类的。”宇智波泉奈推了推千手扉间的手臂。
“不能吗？”千手扉间含糊地说话。
“能。”宇智波泉奈叹气。
这种氛围过于暧昧还有一种诡异的熟悉，千手扉间睁开眼，只看到宇智波泉奈的黑发和一只发红的耳朵。“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不害怕吗？”
“还好，这里的食物链很完整，我是微不足道的。”
“但是只有自己，孤独感总有吧？”
“不，我不孤独。”宇智波泉奈并没有睁开眼，似乎在梦里。
但是千手扉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无限的孤独，像一种遥远的，忍耐的等待，分分秒秒如月似年一般难过，只是习惯了——但是无法隐藏。他贴着宇智波泉奈的手臂惊异于自己的敏锐。
炙热的太阳在他们昏睡中变得柔和，时间分秒而过，阴影的面积不断增加……
宇智波泉奈推了推睡死的人。“走了，不然天黑了。”
千手扉间满身风沙睁开眼，发现自己整个人压在了宇智波泉奈身上。他尴尬地爬起来，别过头拍身上的沙子。
宇智波泉奈倒是没说什么，只伸了个懒腰，骨头咯咯作响。“不远了，快去快回，让你死心。”
***
那架小型飞机支离破碎扎在沙子里，烧毁了半边，但是驾驶舱只是一片狼藉还算完整。千手扉间在各个角落里翻找了半天，确实如宇智波泉奈所说的，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东西，甚至连一个背包也没有。
宇智波泉奈坐在一旁等着，终于看到千手扉间失望地从一堆废墟里钻出来。“别想了，你要是能修好车，明天去到镇上我请你喝酒。”
目前来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千手扉间只能暂时放弃。“到了镇上有电话什么的吗？”
“有。”宇智波泉奈拍掉手上的沙子。“天黑了，赶紧走吧，不然真的要进什么动物的肚子里。”
夏夜的天空，繁星似海，不见尽头，不似人间。
千手扉间震撼于此种景象。他仰着头，感受到宇宙旋转，他跟随旋转，似乎掉入无尽循环的漩涡之中，时间在瞬息间流逝……眩晕间，他在颠簸的某个方向看到了含笑的宇智波泉奈，对方伸手扶住了他摇晃的身体。
“看，是流星。”宇智波泉奈忽然抬手指向天边，千手扉间的目光跟随。
是流星群，燃烧的行星碎片穿越时间和空间，一路闯进地球的天空，落入海，落入荒漠，落入冰山，落入高原和森林……它们带着人类的许愿，全部坠毁，无一生还。
“那里面有你等待的星星吗？”千手扉间脱口而出。
宇智波泉奈默然不语，只歪着头笑。
“你笑什么？”千手扉间问。
“我说过，你像一颗流星落在我眼前。”宇智波泉奈抬起手，拉起衣袖露出腕表。“2023年11月1日晚上2点10分，是我遇到你的时间。”
千手扉间看到了宇智波泉奈微红的眼眶。他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软和疼痛从何而来，而他的双手有自我意识，已经将宇智波泉奈拥入怀中了……这很不礼貌，他们才认识了四天。
“你这样，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或者什么对我一见钟情之类的。”宇智波泉奈并没有推开千手扉间，而是将下巴托在千手扉间的肩膀上。“说不定我是个坏人，要把你的心肝脾肺全部卖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千手扉间开着玩笑。
“明天到了镇上就动手。”
千手扉间松开宇智波泉奈，他在夜色下仔细地看这张好看的脸。“真奇怪，我好像认识了你很久很久……”
“好俗套的勾搭方式。”宇智波泉奈笑着推开他。“你现在是无所依靠，才会对我产生依赖。”
“是吗？”千手扉间挠头。
“是的，等你清醒了，就会变成一个正常人。”宇智波泉奈在荒漠中往住所的方向继续行走。“不要相信困境和无助时的感觉，它具有欺骗性。”
星河璀璨，荒漠安静，偶尔一声凄厉的无名鸟鸣打破沉默。千手扉间默默地跟在宇智波泉奈身后走了许久许久，被摇匀的脑浆逐渐各自归位——眼前的背影如此熟悉，像是看过了无数遍，也拥抱了无数遍，他的肋骨上覆盖的肌肉和皮肤的温暖触感，肩胛骨突出的细微圆滑角度……他正走神探索自己的记忆迷宫，不小心脚下踢到了东西，正往前栽倒时，前方的宇智波泉奈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回身弯腰一把捞住了他。
“这地上很多有刺的植物，小心点。”宇智波泉奈踢了一脚绊倒千手扉间的东西。
千手扉间低头细看，只见一团死去干枯的刺藤植物躺在沙砾上。
“它没死。”宇智波泉奈说，“等到暴雨来，它就复活了。”
“复活？”
“它是一种沙漠玫瑰，旱季就长这样，等到雨季来，一夜之间就能生根开花。”
“真神奇。”千手扉间赞叹，“它在等待一场救活它的雨。”
宇智波泉奈笑着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的，死亡，然后复活，再死亡。”
这句话让千手扉间感觉心里空了一块。“我们是不是认识？你认真回答我。”
“我不能回答我是否认识你。”宇智波泉奈笑着说，“要等到你确定你认识我，我的回答才有意义。”
千手扉间还没想起自己的职业，但是他确认自己能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他们认识，并且关系非凡。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从深夜走到黎明将至。千手扉间看到了日出——很短暂的一瞬，像深夜坠毁的流星从无尽的荒漠沙丘的边缘升起，璀璨耀眼地复活了。宇智波泉奈长发上的露水在他眼前蒸发，再远处的石屋显出细小的轮廓。他忽然很确认一件事——眼前的景色他不止看过一次了……
#03
那是一辆非常有年头的皮卡，千手扉间忙活了半天确定是发动机有点毛病，另外车子的底盘也有各种小问题。幸好宇智波泉奈说他工具齐全，只是修好它要花点时间。
“我饿了。”宇智波泉奈蹲下身对躺在车底下的千手扉间说：“晚饭吃烤鸡怎么样？”
“哪来的鸡？”
“天上飞的。”宇智波泉奈敲了敲手里的猎枪，“我都叫鸡。”
“小心点？”
“等我的好消息！”
千手扉间在车底下只看到两条腿离开了他的视线。他收回目光，继续和车子奋斗，几分钟后，他从车底钻出来，往石屋去找工具——宇智波泉奈没什么收拾技能，同一类的物件就堆在一起，乱七八糟的，唯独角落那堆垒起来石头，码得整整齐齐，这引起了千手扉间的好奇。他小心地翻开最上面的几块，露出石堆里面的东西，大约有几十个，每一个都被干草小心地包裹着。他很好奇，随手翻着，拿起一个打开——是飞机的黑匣子！他头皮发麻，立即朝门外看去……
***
宇智波泉奈回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千手扉间修好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看向逐渐走近的人肩上扛着枪，枪上挂着两只不知名的大鸟。他下意识摸了一下座椅下藏着的三个黑匣子，始终无法想明白为什么宇智波泉奈要隐瞒，并且那剩余的几十个黑匣子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真厉害！”宇智波泉奈惊呼着扔下猎物爬上驾驶座的窗。“真修好了？！”
“当然。”千手扉间笑着说，“也许我的职业就是修车工人。”
“太好了，我已经几个月没喝酒了！我们今晚就出发吧！”宇智波泉奈欢呼着去点火。“吃完烤鸡就出发！”
千手扉间隔着满是尘土的挡风玻璃看那欢乐的背影，忽感一阵眩晕。他慢慢地趴在方向盘上，任由回笼的记忆横冲直撞……
***
辽阔的天地间，孤独地行驶着一辆黑色的皮卡。它沿着一条不能叫路的路在茫茫荒漠中前行。驾驶座的人叼着烟专心开车，副驾驶座上的人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宇智波泉奈脚踩油门，侧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千手扉间，然后将手里的香烟扔到车窗外。深夜的荒漠剩余他独自清醒，夜空繁星闪烁，却无法照亮这无边的寂寥，时间是静止的，无尽头的。他面无表情地开着车，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地红了眼眶，没有任何生物看到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是如此孤独，即使旁边坐着一个人。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
半梦半醒间，千手扉间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是１９９３年的《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突如其来的爱情”——
あの日 あの時 あの場所で 君に会えなかったら
那一天那一刻在那里，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僕等は いつまでも 見知らぬ二人のまま
我们将会是形同陌路，成为毫不相干的人／
……
明日になれば君をきっと 今よりもっと好きになる
对你的感情日甚一日，每天都更加喜欢你／
そのすべてが僕のなかで 時を超えてゆく
想要穿越过重重时空，倾尽所有与你相随／
……
宇智波泉奈的声线其实并不清澈，有点沉和沙哑，但在寂寥无边的夜色下，直穿灵魂——千手扉间闭着眼，忽然流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眼泪，这首歌他曾经听某个人唱过，很多遍……在东京深夜的街头，浅草寺幽深的小巷，东京塔下的公园……
“做梦了？”宇智波泉奈并没有看他，只是慢慢地停下车。“换你开车吧，我累了。”
千手扉间低头擦掉眼泪，默默地打开车门下车，绕到了驾驶座，宇智波泉奈正准备跳下车，他伸手扶住了人，却没有松手。
“做了什么梦？这样呆。”宇智波泉奈笑话他。“眼睛都红了。”
“我梦见……”千手扉间不确定此刻自己望向宇智波泉奈的眼神是怎样的复杂，他只想将满腔无法言语的悲伤情绪告诉宇智波泉奈一点，能说出一点点也行，这样能好受些。“……我梦见你在唱一首歌。”
“我刚才确实是在唱歌。”
“不，是你在我的记忆里唱歌。”
“扉间。”宇智波泉奈站在皮卡上下车的边缘，比千手扉间高一些，他低头，躲闪千手扉间的凝视。“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为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吗？很容易让人爱上你。”宇智波泉奈笑了，他别过头看荒漠上植物的剪影。“你看人的时候很深情。”
千手扉间不相信自己看任何人都是深情的，必定是十分的欢喜，百分的不舍，万分的爱。他的记忆混乱，但是宇智波泉奈已经出现了，在记忆里，也在现实中。
“还有多远？”千手扉间转了话题，他能感觉得到宇智波泉奈的“逃避”和“遮掩”。
“天亮就到了。”宇智波泉奈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接近四点。
“好。”
#04
千手扉间知道博茨瓦纳曾经属于英国的保护地，英语是官方语言之一，沟通障碍不存在实在太好了。宇智波泉奈带他来的这个小镇意外地不算贫困落后，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他们将皮卡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上午还没到，街上没什么人。
“我去采购，你和我一起还是怎么样？”宇智波泉奈问。
“我到处逛逛。”千手扉间跳下车活动筋骨，“一个小时之后这里集合？”
“行。”宇智波泉奈点头，转身进了超市。
千手扉间没有马上去座位下翻出黑匣子，他的大脑告诉他，宇智波泉奈会在３０秒后回头，因为他没带钱包。
“忘记带钱包了。”果然，宇智波泉奈才进了超市门口就转身往回走，背对着千手扉间在车子的中控台翻找。
“今天黄油没有了。”千手扉间脱口而出这句话。
宇智波泉奈翻找钱包的手停止了动作。“还有呢？”
“鳄梨会在半小时之后才上架。”千手扉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这些话就是这样顺滑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像是……已经遇到了无数次同样的情形，他已经说过了无数次这样的话。
“……好。”宇智波泉奈没有立即回头，他用手背悄悄擦了一下眼睛后才转身笑着说：“那我等半个小时。”
千手扉间在此一瞬有了解开记忆迷宫的钥匙的感觉，他没有继续纠结刚才毫无逻辑的对话，而是选择在宇智波泉奈走后顺从大脑的指令拿着黑匣子往某个方向去……
千手扉间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宇智波泉奈从超市的门后走出来，他仰头看天，灰沉沉的，大风里有潮湿的水汽。
“看起来第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了。”一个非常典型的黑人长相男人也跟随抬头看天。
“是的，暴雨很快就来了。”宇智波泉奈说。
“他还没有放弃。”
“我希望他放弃。”
“这一次你能成功吗？”
“他不会听我的。”
“我也活够了，希望你能成功。”
“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黑人老板和宇智波泉奈就这样看着天，灰沉沉的天看不到边际，时间在分秒中走过，从某个时刻开始走到某个时刻结束，然后重回第一秒继续循环轮回。
***
千手扉间找到了脑海中的定位，一个录像店。隔着透明的玻璃门，里面前台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捣鼓着什么。他推门进去用英文问好。
对方似乎早就预料了他的到来，只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笑着用蹩脚的英文说：“It looks like…… a rainstorm is coming soon.”
千手扉间举起手里的黑匣子，对方点头，将刚才捣鼓的工具推了过去，又给了千手扉间一副耳机——这一切，如此地顺理成章，甚至都不需要语言沟通。
那是一段非常清晰的语音，千手扉间在劣质的耳机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现在是1998年11月1日凌晨2点，南纬19°东经22°，天晴。我是千手扉间，第5次坠机预备……”
然后是一段十几秒的沙沙声。
“泉奈，我不会放弃的，很抱歉……”
引擎声停止，飞机失速下坠……
千手扉间依旧戴着耳机闭着眼，他看到了自己在驾驶舱里将所有的身份证明扔掉，大风吹过白色的短发断断续续遮蔽眼睛，而眼泪顺着风飘向窗外。他不怕死，甚至露出期待的笑容，那是一种即将得偿所愿的满足，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他奔赴一场“死亡”去遇见所爱之人……
千手扉间继续读取第二个黑匣子——
“现在是2000年11月1日凌晨2点，南纬19°东经22°，天晴。我是千手扉间，第7次坠机预备……”
第三个黑匣子——
“现在是2010年11月1日凌晨2点，南纬19°东经22°，天晴。我是千手扉间，第17次坠机预备……”
耳机被扔到了地上，声音戛然而止。
音像店里没有其他人，千手扉间捂着脸靠柜台滑落地上。
2023年，距离1993年，过去了30年。
1993年11月1日，他和宇智波泉奈驾驶的小型飞机就在这片天空坠落，宇智波泉奈死了，他活了下来……
1994年，他伤好后再一次驾驶飞机路过这个坐标时，仪器忽然全部失控，再一次坠机，竟然遇到了理应死去的宇智波泉奈——他被困在了雨季即将到来的这片荒漠里。然后是暴雨，足以淹没一切的暴雨，暴雨之后呢……暴雨之后，他醒过来，躺在东京的床上。
“you…… give up.”年轻人递上一张纸巾。
千手扉间没有接过纸巾，而是伸手接住了自己的眼泪，他无法止住的眼泪。他在时间中老去，而宇智波泉奈在时间中永恒，谁比谁更痛苦？他看向玻璃门，映出一张脸，是一张和此刻的宇智波泉奈完全不同岁月的脸，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
***
回程时，车里载满了物资，下午的天气，大风，尘土飞扬，灰沉沉的天偶尔被闪电撕裂又闭合。
车窗没有关，千手扉间负责开车，大风吹乱他的白发，遮蔽了眼睛又散开。他目视前方，看不到尽头的荒漠，死去的沙漠玫瑰在风中翻滚，细小的石头划过他的脸，割出伤口。
宇智波泉奈伸手去摸千手扉间的脸，千手扉间缓慢地停车，抓住他的手。
“二十岁的时候，我在一场摄影展上第一次见到你。”千手扉间微笑地转过头，凝望早已无声落泪的人。“我悄悄地拍了你几张照片，觉得这人真是好看极了。”
宇智波泉奈眨眨眼笑，一串串的眼泪滑过千手扉间的掌心。
“然后你抓住了偷拍的我，说，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吗？很容易让人爱上你。”千手扉间低头，亲吻宇智波泉奈的掌心。“那时候我在想，命运真是可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逃开爱你的命运了。”
巨大的闪电划过，一声震天的雷鸣，卡拉哈里沙漠的雨季如期而至。
当千手扉间进入宇智波泉奈的身体时，他亲眼见证了一团沙漠玫瑰在雨中生根发芽，倔强地攀附着暴雨中的石头顶出一团团的小花……
在这里，死亡不是死亡，是处于生与死的界限轮回。
“不要再来了，让我消失吧。”宇智波泉奈捧着千手扉间亲吻。“求求你，放过自己……”
千手扉间不回答任何问题，他埋首黑色的长发中，任由眼泪跟随车窗外的暴雨一同暴烈地落入土地中，复活一团玫瑰，也复活一场漫长的爱情……
#05
东京风平浪静，11月的天也很蓝。
千手扉间从床上翻滚落地，抬起胳膊遮掩眼睛，阳光太刺眼了。
“扉间，扉间！”门外有人在拼命拍门，“吃饭了！”
千手扉间缓慢地爬起身，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东京塔，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1990年的圣诞节，下雪了，他和宇智波泉奈绕着同一条围巾在东京塔下接吻，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他伸手去抚摸褪色的照片里的人，定格的宇智波泉奈，还是那样鲜活的眼睛，那样朝气的生命……
#06
千手扉间低头朝下看，一片荒漠出现在眼前。深夜的天空繁星似海，覆盖人间，一颗流星划过天边，坠落沙漠，带着某个人的愿望死去。他打开驾驶舱的话音收录器，开始说话——
“现在是2024年11月1日凌晨2点，南纬19°东经22°，天晴。我是千手扉间，第31次坠机预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