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赛维卡是头一个意识到希尔科死掉的人。
遥远处爆炸的巨响惊动了醉生梦死的底城,很多人第一时间冲上街,欣赏在视野最边缘沸腾起来的火光。赛维卡透过希尔科办公室的镂空花窗判断出那是议会厅的方向,现在已经是深夜,无论是谁干的,这都像是同时寄给两座城市的一封恐吓信。
很快,希尔科就应该推门进来,告知赛维卡一些只有他能掌握的信息,同时命令他的二把手处理好自己和酒馆的那堆烂摊子。同一天内,赛维卡会跟着他到舞步走廊会见炼金男爵们,不管他们有多不想配合,希尔科都会逼着他们为即将可能到来的正面冲突做准备。“是时候了。”希尔科会这么说。
本应该这样。
什么都没发生。赛维卡从凌晨待到黑巷重又躁动起来,只等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伙:克罗斯的会计,玛戈的老鸨,史密奇的打手,或是她根本懒得去记的蠢货。这些人带着生意上的事,地盘的事,执法官到下城来搜刮,满场贴告示的事,上城议会厅爆炸的事,一些琐碎和一两个真正的大麻烦,把因中心人物的缺席而堆起来的雪球迅速推进到第二阶段:希尔科失踪了。
史密奇的打手是个毒虫,跟他的老板一样,在其他人都知道什么叫闭嘴的时候,他站了出来。“我听说他跟上面的人走得很近,”他阴森森地笑,露出满嘴的黄牙,“好奇你知道些什么。”
赛维卡从烟雾弹效果一样的二手烟中抬头,声音已经变得她自己都感觉陌生了:“你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在说,也许——”
赛维卡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她迅速朝对方的喉咙出拳,打坏了他的声带。可以的话她甚至能把他的舌头扯烂。这家伙呕出的血弄脏了赛维卡的鞋尖。
她这下立竿见影,吓跑了后面还打算来搅浑水的鬣狗们,此刻正午将至。及至黄昏,赛维卡在范德尔的雕塑下发现了希尔科随身携带的酒壶。她终于放弃在继续寻找希尔科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她回到福根酒馆,那里乱得像又被薇奥莱揍了一顿,上一回给她这种感觉的还是十几年前,那场暴力镇压后的裂沟工厂,她父亲曾经是那儿的一名矿工。她和她父亲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跟着她做事的几个手下在吧台边和克罗斯的三个狗腿推推搡搡,有个烂醉的瘦子朝空气挥了套拳,倒在了她脚边。
“执法官干的,他们……抓了很多人。”手下解释。
他们脸上全写着完蛋。
酒保在被砸得稀烂的酒柜面前擦杯子,场面让赛维卡感到滑稽,她打了个手势,酒保从吧台下翻出了一瓶落灰的威士忌给她。
她给还没趴下的几个人都分了一杯,又顺走了所有还能喝的酒,酒馆的照明不稳定,闪得这里像一间鬼屋,让她一秒也不想多呆。“赛维卡。”有人叫她,她停在了回希尔科办公室的楼梯上,回头时,几张仰望着她的脸忽然就消失在了灯管炸裂的声音中。
然后她脑子里只剩下把自己灌到烂醉这件事。
2.
赛维卡在她父亲死后的头一个星期迅速依赖上了烟酒,在那之前,她手上攒了些靠赌博,走私和打黑拳淘来的钱,在黑巷找了间小得可怜的破屋子住。当年一经双城桥战,范德尔和希尔科迅速在祖安建立了威望,主阵地从裂沟转移到黑巷,及至二者决裂,范德尔死亡,希尔科掌权,一年,一个月,一星期,甚至一天内的底城都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笼罩在霸权之下的诅咒,远早于裂沟工业时期的污染,即使赛维卡的父亲实际死于灰瘴中毒,根本没参与、也没熬到他女儿亲历的那次意义重大的起义。因为理念,赛维卡很早就和父亲有了不可调解的矛盾,她管他叫炮灰,在他重病之前就离开了家,他的死是赛维卡的坎,那种灭顶,几乎压垮她的遗憾,让赛维卡明白在劣等世界追忆往昔,谈论人情,是比缺手断脚更极端的残疾。
那是一瓶上好的威士忌,赛维卡得承认,她打赌这八成是范德尔藏起来的私货,能烧死她的食道,清空她的大脑,让她直接昏死过去。她醒了两回,想着其实没什么要紧事要干,又很快陷入昏迷,直到第三次,她在警觉中醒来,屋子里有了变化。
一瞬间她差点弹起来,以为她已经醉到分不清虚实,但她瞥见了桌脚的涂鸦。她总是从这个角度听她老板交代各种收债和贿赂的脏活给她,直到昨天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多了赛维卡最不想见的一个人。
“你打呼噜了,”金克丝说,“对一个死人来说你算生龙活虎的。”
她就在希尔科的桌上把自己抱成一团,那些生意上的文件被她折腾得一团糟,她把玩着她的枪,赛维卡的机械臂正躺在她脚边。
赛维卡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但身体反馈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老天。”金克丝毫无温度地感慨。
赛维卡用啤酒清了清嗓子,在机械臂的处境上停留了两秒,金克丝注意到了,堆起了讥笑: “你还站得起来吗?”
赛维卡干脆躺下,困意瞬间又上来了。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她死气沉沉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异样的滑稽。
“听听看,尸体正在说话呢。”金克丝说。
赛维卡又灌了半瓶啤酒,继续咳嗽起来,金克丝接下来的话她几乎没听清。
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吵得我头疼。”
“你以为我是什么?做慈善的?”金克丝五官皱了起来。
她的声音比往常更沙哑,透露着一股疲倦,脸也是,甚至盖过了她的神经质。
赛维卡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叼上。“那就滚蛋。”她说。
金克丝用一团废纸打掉了她的烟。
“你让我恶心,所以为什么不是你滚蛋?”
赛维卡看着掉落的烟,慢吞吞坐了起来。
“因为我不是那种有事没事就跑来哼哼唧唧的傻逼。”
“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审判我了?”
“那就滚回去,你不是还有个姐姐吗?”赛维卡忽然从混沌中清醒了,一秒后残酷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走大运她还没把你干掉。”
几乎是本能,她幻想中抬起的机械臂让她左边的肌肉绷紧了,因为金克丝迅速持枪,不假思索地扣了扳机。但空气中只响过了没有子弹的枪声,像是在开什么玩笑,一下接一下,没有要停的意思。随着金克丝的逼近,赛维卡看见她持续,不肯放弃地冲自己开着那滑稽的空枪,她那双本就大得惊人的眼睛被她撑得通红,杀意和复杂的痛苦纠葛在她脸上,不忍直视。她这个样子,赛维卡确信任何的下一秒她都能死于她此刻一塌糊涂的脑子。
“你那是什么表情?”金克丝还在坚持用那把没装子弹的手枪杀她,直到抵上了她的脑袋,“她背叛了我!所有人都背叛了我!” 麻木,赛维卡意识到,她喝了太多,糟糕又迟钝的反应撞上一把空枪,今天没人会死在这里,只是又一场无聊的闹剧。
金克丝一枪托砸到了她脸上。
“脑子坏掉了?”她咆哮道。
赛维卡吐掉血沫,脸被粗暴地扯向了金克丝。
“跟我说话,婊子。”这个蓝头发的小疯子凑上来,瞳孔神经质地颤动着,一边死死盯着她。
赛维卡往她脸上啐了一口,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头槌了她,金克丝被撞翻,呻吟着,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俩对上视线,凶恶迅速扭曲了金克丝的脸,她起身猛甩了赛维卡一巴掌,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有件事情得让你知道,我朝上城的议会厅轰了一发……死了些大人物,我猜,我他妈一点不在乎,总之——”鼻血从她被赛维卡撞破的鼻梁下慢慢渗了出来,她的呼吸充斥着一股狂热的腥气,“小心点别惹到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她身上随时揣着自制的炸弹,有一堆迷惑但杀伤力足够的玩意儿,最要命的是她的脑子,赛维卡视线向下,她收紧在她脖子上的手腕能被她在两秒内折断。
金克丝扫视着她的举动,反应像应激的猫科动物。
“真有你的,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赛维卡挖苦道,没有动弹。
“比如你现在是个废物?”金克丝歪头,冲她甜美一笑,“你臭得像一坨屎,而且看起来更老了。”
赛维卡猛地抓住了眼前的手腕,金克丝浑身一震,她眼里闪过了微光的影子,但两人都只是等着。
“没人再给你兜底了,你最好夹着尾巴做人。”赛维卡把金克丝从身上甩开,艰难地起身,她的动作带翻了扔在四周的酒瓶,制造了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像你一样,跟条丧家犬似的?”金克丝发出一声怪笑。
“你该照照镜子。”
她把一瞬间冷脸的金克丝甩在了门后。
3.
金克丝的通缉令已经覆盖了整个底城,连同希尔科的死讯。这里每天都有人会死去,所以传闻发酵了几天后,就连失踪的尸体都不再是个问题。底城可以很轻松地抹掉任何一个人的痕迹,这是赛维卡老早就明白的,她同样明白希尔科有多重要,但那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赛维卡痛恨变化,但痛恨并不会扭转变化——没有什么能扭转变化,即使变化本身。现在赛维卡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金克丝落入敌人手中。
显然,祖安的明天并不是男爵们在考虑的东西,在工厂被捣毁,闸口被封禁,通风管道被执法官们利用起来大面积放毒的时候,他们的态度都惊人的一致:嘿,我们只是想赚点票子。实际上,那天的空枪事件才真正让赛维卡感到意外,如果金克丝要杀她,那是最好的机会。金克丝不可控,但她绝不愚蠢,就像赛维卡跟踪史密奇,用金克丝给她的小丑机械臂干掉这只老鼠前,她意识到她们并没有真的想要杀掉对方。当然她们绝对不会承认这点。
“那是怎么回事?”赛维卡盯着从半小时前就一路尾随着金克丝的一个小鬼头。这小鬼戴着一顶过于显眼的矿工帽,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看起来最多九、十岁?眉宇间有种滑稽的松弛感,而在赛维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迅速切换成了防备和敌意。
金克丝耸耸肩。
小鬼也跟着耸肩,附上了一个极有态度的挑眉,就像在说:你有意见吗?她俩并排站在一起的画面让赛维卡以为现在有两个金克丝。
“随便吧。”赛维卡直想叹气,“你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当然了,保姆女士,有事请找我的新晋秘书。”金克丝用大拇指比向只到她半腰高的小鬼,赛维卡的眉毛立马纠结到了一起:你在开什么玩笑。
金克丝摇摇晃晃地来到她身边,在她们的后面,史密奇的会计正打算偷偷溜走,不用看就知道有人要遭罪了。
她拍了拍赛维卡的左肩,造型夸张的机械臂发出了令造物主感到满意的声音,她邀功似地转向赛维卡,赛维卡一脸的“饶了我吧”。
她笑得一脸天真。“现在!”典型的金克丝恶作剧声线,“我有个很好的点子!”
相反,她语气里有种不太好的暗示,一瞬间的事情,但赛维卡没有听错。
4.
海克斯失控的影响让赛维卡倒在了排风口隧道坍塌的下一秒。五分钟前,赛维卡确信她能干掉那个曾冲自己开过三枪的年轻执法官,直到她身上残留的海克斯莫名其妙地暴走,那种感觉几乎能把她从内部撕碎。她恼火地巡视坍塌后的隧道情况,塌方彻底隔绝了敌人,空气中有股新鲜陌生的石灰味,赛维卡反应了几秒。
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前,身旁的骚动忽然就降临到了她跟前,她肩上的束缚带一紧,金克丝的怒火像一辆高速列车撞了上来。
“她差点就死了!”她高举拳头,声音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
赛维卡看了眼伊莎——她还记得她最后一次叫她小鬼时被对方狠狠踩了脚趾,把金克丝乐得上蹿下跳,这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而已。伊莎跪在她们旁边,惊魂未定,她的小手却先一步放到了金克丝血肉模糊的拳头上,拼命想把它拽下来。
“本应该的事情,你很好的点子失败了。”赛维卡冷冷地看着她拳头中指的缺口。
金克丝低下头,拳头颤抖着,她跨坐在赛维卡身上,赛维卡感觉到她浑身也在克制着颤抖。
她们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没动,有好一阵。空气的能见度从未有过的好,赛维卡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金克丝突然惊醒,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伊莎用自己身上撕下来的布条帮她止血,她就呆愣在那儿。赛维卡仍然躺在地上,回想刚才还有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直到她发现金克丝在看她。
“有什么要说的?错过就没机会了。”
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说话时接过了伊莎的活,熟练地把手缠了个结实。她的反应就像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擦伤。
“灰瘴消失了。”
“哇哦,你眼睛可真好使。”
“成功了,你的点子,”赛维卡补充,“至少成功了一半。”至少这是个开始。
“哼,可能吧,我猜,进化日快乐。”
“下次你要再想自杀,别带上我。”
金克丝躲开了赛维卡的视线,踢了她一脚。
“我猜你会死在我前头,如果你再像个残疾一样躺着的话。”她接过伊莎递来的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指望谁能扛得动你吗,大块头女士?” 赛维卡嘲道:“又来?第二次就不好使了。”
金克丝咔嗒上膛:“噢是吗?”
她跪在她面前,枪口抵住了她的额头,逼近她,表情开始进入某种状态。赛维卡和她对峙,眼见她瞳孔放大,情绪混乱了起来。金克丝能玩弄别人,开很边缘很危险的玩笑,也能被别人玩弄,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她害怕伤害,因为她敏感得要死,她也不害怕伤害,因为她无所谓死亡。她知道自己在干嘛。她是来真的。这个认知让赛维卡警铃大作,迅速唤醒身体,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赛维卡都感到遗憾。
就在她认为金克丝要动手的时候,对方的手臂迅速甩向一侧,她整个肌肉绷紧,在惊人的枪声中连扣了八次扳机。
赛维卡惊坐起来,瞪着她,头皮发麻。
金克丝吹掉了枪口的烟。“太——无聊。”她拍了拍伊莎的头,伊莎也在愣神。
赛维卡剧烈地喘息着,眼随金克丝枪指的地方看去,尘埃在逐渐消散,露出了坍塌的那面涂鸦。
那八发弹孔全都嵌在了同一张粉色的人脸上,凿出了一个洞。
5.
赛维卡在中层广场层有自己住的一间屋子,那里是离福根酒馆很近的地方,位于底城商业活动集中的地带。她很少回去,屋子里就一张木桌木椅和木床,积灰严重。这跟她的成长经历很有关系,也跟底城的生态很相似,因为这里存在一种三天前才熟悉起来的面孔在第四天就会突然消失不见的现象。
现在她似乎和金克丝,还有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伊莎绑定在了一起,在这样动荡的局势中。她们从隧道爬出来,按原定计划路线回到金克丝的秘密基地,在经过中央广场时,赛维卡停在了范德尔的雕塑下面。
“嘿。”
金克丝远远叫她,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实际上,她们从来都是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赛维卡忽然就感到了巨大的困惑。
金克丝往回走了几步,几乎立即读懂了赛维卡的表情。
“你有什么毛病?”
这居然是个疯子能问出的话,赛维卡想。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她问。
金克丝翻了个白眼:“毁掉这个世界,想听吗?”
伊莎跑过来,疯狂地比划着什么,赛维卡警惕地环顾起四周,用身体把她俩挡在了雕像的后面。
但金克丝把她推开了。“她只是饿了。”金克丝难得有耐心解释,“讲真的,你是准备了什么演讲稿吗?还是到那种年纪了?”
赛维卡叹了口气:“我得回去了。”
金克丝歪起了脑袋,双眼非常直白地审视着她,尽管她在仰视,但感觉并不舒服。
“你没有家。”她面无表情地指出。
“你有吗?”赛维卡同样面无表情,“管好你自己的事。”
金克丝冷笑,拍了下伊莎,转身离开,伊莎跟了两步,频频冲赛维卡回头。
赛维卡上去敲她的帽沿,整个帽子都掉到了她脸上,趁伊莎咿咿唔唔地抗议时,她用力把她推向了金克丝的方向。她想伊莎肯定误解了一些东西,她年纪太小,才用那种眼神看她。
福根酒馆已经是执法官打击希尔科残党的废弃之地,他死后这段时间,静水监狱的收监率直线攀升,希尔科的打手拉恩曾跟她提过,范德尔还没死之前,希尔科的人会在地沟的某个路障旁用烟头做标记,每个星期三晚上十点碰头,据点位于七年前被炸掉的水下工厂。为了自保,赛维卡跟剩下的人切断了联系,明天正好是星期三,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地沟徘徊的行尸走肉似乎少了很多,而赛维卡也并没有发现更多的尸体,这个奇怪的念头还没成型,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断了。
“看看是谁来了。”
赛维卡没抱会见到任何一个人的希望,而且是拉恩,至少她是希尔科身边有脑子的那个。她应该呆了一段时间,脚边一圈的烟头,她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显然跟赛维卡想得一样。
“我以为你早就被那群蠢货抓走了。”拉恩注意到了她的机械臂——赛维卡不再使用斗篷了。但她只是把手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了赛维卡。
“他们顾不了这么多。”赛维卡打量着这个地方,“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拉恩只是摇头。
“不过一些人很好奇毒气是怎么被放走的。”
“你能把消息传出去吗?”赛维卡问。
“得看是什么消息。”
赛维卡扔掉了烟头:“金克丝干的。”
“……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炸了议会厅,她送走了灰瘴,一个疯子,活在底城,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拉恩怀疑地打量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也有我的消息来源。”
“你说得有点简单了,赛维卡,”拉恩不太满意她的敷衍,“她可不是正常人。”
“你是靠正常活到现在的吗?”赛维卡提醒对方想想自己没了的那只右手,“我一直以为你还算聪明的。”
拉恩思考着。
“好吧,至少她做了件好事,”她冷笑,“已经很久没好事发生了,对吧。”
6.
街上的巡逻又增加了一倍,桥,港口还有各处人员流通密集的场所都陆续被设卡,执法官里混进了大批的诺克萨斯军,在执法打击力度上更像是披了官皮的暴力团伙,很难想象这样大动干戈只是为了逮捕一个金克丝,也很难想象在底城已如此分崩离析的情况下,他们仍然没捉见她的影子。
赛维卡将住所转移到了裂沟,在那里她和拉恩能更隐蔽的见面,距离和金克丝分道扬镳快有一个月,她好几次试图说服自己去找她,为了确认她的安全,但更多时候,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又打消了念头。她从金克丝比伊莎还小的年纪就一路看着她,还有她的姐姐长大,甚至跟她们的妈妈都打过照面,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了解这对惹是生非的姐妹,但显然,保全性命这种事,放以前她还认为她们做得太过头了。
这次见面,拉恩跟她提到了野火帮,她的态度有些暧昧,让赛维卡有些警惕。拉恩解释,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太多人,野火帮收留幸存者的消息也许只是传闻,但至少说明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赛维卡态度尖锐,“那里只是个乌托邦,在微光的事情上他们可帮了上城不少忙。”
“或许你得考虑民意。”
“人们只是为了活下来,那不是民意,”赛维卡冷笑,“民意之前你得先干出点真正的名堂来。”
“噢,你指金克丝,”拉恩神情微妙,“乌托邦和疯子,你选了疯子,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赛维卡轻慢道:“拉恩,我没选,我他妈根本不在乎野火帮。”
结束了这场意兴阑珊的谈话,赛维卡忽然酒瘾发作,不止酒瘾,她浑身一堆的毛病由于市场交易转移到地下,一瓶马尿都能卖到天价的通货膨胀而彻底迎来了戒断反应。她现在经历着焦虑,暴躁,失眠,专注力下降,过度情绪化,一系列的问题不比在希尔科手下做事的时候麻烦更少,糟糕的年纪,糟糕的环境,进一步激化了她对矛盾和困境的看法。
回去的路上,她注意到金克丝的一张通缉令上被画上了极具标志性的蓝色涂鸦,严格来讲那只是意义不明的涂改,把金克丝的蓝头发渲染得耀眼非常。舆论在起效果了。赛维卡摸了一把,水粉甚至还没干透。
她推开门,条件反射屋子里有人,随着她脚尖传来的阻力,她听见某种机关被启动的声音。她动作迅猛地躲开了一把从正面袭来的匕首,结果被房梁上的一桶水倒扣了脑袋,湿了一身。
“金克丝!”
她一把掀掉铁桶,砸向了身后的墙角。
“老天,放松点行不行?!”金克丝扯着令她讨厌的尖嗓子跳到她身后,撩了把赛维卡的发梢,“你看起来好傻。”
赛维卡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抵上墙:“你少碰我。”
金克丝投降道:“是你变迟钝了。”
赛维卡甩开她,翻出柜子里还剩三分之一的酒,坐到了桌边。
金克丝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你从来不打扫的吗?”
“伊莎呢?”赛维卡没理她。
“死了。”金克丝看见赛维卡灌了一大口,阴测测地瞪她,“拜托,我看起来像是要叙旧的样子吗?”
“说你的重点。”
金克丝开始在她面积不大的屋子里转悠起来,就像没听见一样,赛维卡盯着她前后左右地把玩自己的一些零件和刀子,提防着,因为金克丝绝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跟那个叫拉恩的每次都在聊什么?”金克丝忽然问。
她把一把剪刀拿在了手上,从桌子对面倾斜了过来。她的不请自来本身就说明了她跟踪赛维卡的前提。
“你还嫌上城的走狗不够多吗?”
“Blablabla,你操心得我有点烦了,回答问题。”金克丝转了个圈,拖着步子晃到了她跟前。
赛维卡看着她手里的剪刀:“能消停会儿吗?我现在没心情。”
金克丝忽然凑得很近。
“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了。”
赛维卡立马连人带椅往后一蹬,站到了离她最远的角落。她头上的皮筋被金克丝扯掉了,但这不是重点。金克丝退到了门口,炫耀似地冲她比了个手指枪的动作,在赛维卡的耳边,某种倒计时正在飞速地走针,她看到金克丝的手指上挂着一个拉环。
那是个烟雾弹,在炸开的时候赛维卡才知道,她只来得及从背后把这玩意儿甩到地上,随即金克丝就冲破浓烟撞了上来,把剪刀架上了她的眼睛。
“别紧张,我没想怎么你。”金克丝的语气带着一种恐怖的甜蜜,瞳孔兴奋地张大,慢慢将遮住赛维卡眼睛的头发缕向她脑后。她俩现在的姿势实在太奇怪了,金克丝几乎半躺在赛维卡身上,同时赛维卡也几乎半躺在身后的水台边,天知道金克丝是个射手,而赛维卡才是那个占据近战优势的人,她甚至还有一条能远程输出的机械臂!而制服她居然只需要一个烟雾弹。
这是赛维卡头一次因为太过冲击而无法做出任何举动。如果金克丝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以赛维卡的年纪她就太明白了,她见证过这个样子的范德尔,见证过这个样子的希尔科,如今,她正在见证变成这个样子的自己。
“走开,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赛维卡的声音很平静。
而金克丝置若罔闻地移动着剪刀,眼神可以说是流连在她的脸上。
赛维卡推开了她,这次不留余地。金克丝重重地撞上桌沿,剪刀划破了赛维卡的嘴角。
我不是希尔科,这句话已经滚到了嘴边,但看到金克丝一瞬间受伤的表情,她忽然质疑起自己来。她当然不是希尔科,希尔科把眼前这个皮肤苍白,营养不良的女孩变成了让所有人都讨厌的那个金克丝,而金克丝,眼前这个炮轰了议会厅,把毒气送回上城,让伊莎进入秘密基地的金克丝,也并不会把她当作希尔科。
赛维卡看着她慢慢爬起来。“金克丝。”她刚叫出她的名字,后者就冲上来狠狠踢中了她的下体。
“你真是个婊子。”
赛维卡跪倒在地,一些关于薇奥莱的回忆浮上心头。金克丝龇牙咧嘴地跳上桌,把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居高临下欣赏她的丑态。
她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赛维卡重新坐回椅子,粗糙地处理了她嘴角的伤,然后点燃了她口袋里最后一根烟。
“人们得知道是谁做了事,”赛维卡开始解释之前关于拉恩的问题,“人们得需要点希望。”
“求你了,讲点有意思的。”
“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不是吗?”
“伊莎让我来的。”
她们同时看向了对方。
“我猜?小丫头很难懂。”金克丝耸了耸肩。
这可真是新鲜。赛维卡默默吸着烟。
“说,话,”金克丝终于又暴躁了起来,“说话,说话说话说话说话———”
赛维卡把剪刀扔了过去,她住嘴了。
“就这一次。”赛维卡警告。她头发的问题的确很要命,如果金克丝的机械臂能考虑到人的手不只是拿来揍人的话。
金克丝坏笑起来。
“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赛维卡没说话。
或许她讲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