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土最怕的就是考试，尤其是考前等待的那十几分钟，如上刑。
琳，他自己，还有卡卡西，三人列队站在清早五点钟的训练场上，那春寒的晨雾如同稀稀拉拉的白粥，又湿又黏。冷不丁便有股凉气钻进衣领，他往往会反应极大的原地蹦起来，惹得另外两位同学斜眼看他。
错了，其实只有那个白毛的会斜眼。善解人意的小琳当然明白，他只是有点冷。
说起来，带土相当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有只湿淋淋的鬼手在抚弄后脖子的皮肤，又是心惊胆颤，又是暗暗期待。
自从独自一人生活后，他总幻想着，走在路上时会有哪位宇智波族内的长辈，像恶作剧那样走在后边，忽然伸手摸摸他的脖子，或者头顶，以表示某种晦涩的关切与善意。很可惜，并没有。
波风水门如期而至，可爱的蓝眼睛让这雾蒙蒙的清晨终于亮了起来，他安排三人做些体能训练，自己在旁对着本子勾勾画画，多半是在处理文书工作。
带土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时刻观察水门，直到水门放下笔，将他们喊过来。
好啦，我们来每月小测吧。
他说着，将考试内容吩咐下来。
老三样，苦无、结印、体术。你们自己看着来吧。
带土松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莫须有的东西。预想中的糟糕没有到来，反倒有些失望，他是个期待噩梦的孩子。
他梦到自己一直扔苦无，怎么也扔不到靶心，结印，次次结次次错……
失误如同火柴掉进草堆，摧枯拉朽地烧起来，焦心着急，却怎么也扑不灭，手足无措地团团转。
直到损坏的那半边身骨因为石窟的阴冷开始疼痛难忍，他才堪堪醒来。行了，又回到恐怖的现实中，这回真的活在噩梦里了，满意了吧宇智波带土。他腹诽着，睁开眼。
也真是怪，都沦落到这种境地了，还会做考试不及格的梦。带土觉得有点丢脸。
他从硬冷的石床翻下来，两脚着地，寒气顺着骨头往上爬，冻得他一激灵，牙关咔嗒咔嗒作响。那头的老人耳朵十分灵光，竟然能听见这么细小的动静。
斑睁开老态龙钟的眼睛，如同被土活埋的老龙悠悠苏醒。
“不要闹。”他说。
斑的嗓音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低沉而喑哑。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煞白，衬托得颧骨上因为衰老而浮出的斑点更加显著，像一块发霉的墙皮。
带土见他这副死人样子，更冷了，单脚跳到石窟里唯一的小桌边上，老练地指挥白绝随便给他弄点什么吃。
受伤的那半边身体瘙痒难耐，他安慰自己，一定是新的肉长出来啦，很快就会好的。但心里多少还是没底，于是带土第无数次向斑发问。
“老爷子，我什么时候能好？”
斑不吭声，双目缓缓闭上，眼看着又要睡了，带土心急如焚，跳过去，用剩下那条胳膊拍他的膝盖。
“小心老爷子抽你。”白绝在一旁说风凉话，“人虽老，志不老！门口那块大石头可是他自己搬过来的哦。”
带土转头去看，简直像挖冰淇淋的铁勺子，从山体上剜下来的一颗大石球，不知道宇智波斑是如何做到的。
老爷子阴沉地凝视着他，言下之意是不许烦，但带土疼得厉害，急需这个主治医生的诊断。
“爷爷，我叫你爷爷，给我个答复吧，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好？”
斑叹气，看着后辈稚气的脸。
他老了，比以前更讨厌说话，因此才觉得通人性的白绝是好用的道具。可带土不是道具，他是个小活人，会哭会笑，斑心想给他点甜头，免得再闹得他天翻地覆。
只见老人的双瞳渐渐变了样，随即，周身阴冷黑暗的石窟一点点如同褪鳞般脱落，亮堂起来，渐渐有风，有外界植被的水汽，有冬末春初空气里那烧秸秆的味道。
带土撑着斑的膝头，惊喜地四下张望，不知不觉间，这里竟然变为一座古朴而拙美的庭院。
他恍惚地迈步向前，走了一段，忽然觉得不对劲，吓得停住。带土低头看，自己那被巨石压烂的半边身体居然复原了。
他回头，木门廊下坐着一个老人，盘腿，头倚靠着柱子，灰白的长发一直拖到地板上。老人半合着眼睛，幽幽红光转动，维持着月读空间。
带土撒了欢地在院子里大吵大闹，绕着树跑了无数圈，乐疯了，厉声呼喊，甚至五音不全地唱起了校歌。一个球，两个球，敌人的头，踢皮球。一把刀，两把刀，敌人的皮，做成袄。
宇智波斑听着这残酷的童谣，深感千手扉间是个精神变态。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唱着战争的歌，把杀人当成习以为常的事情。从战国时代到如今，这世界毫无起色，无时不刻在摧毁人的心智。他再度坚信自己的理念与计划是完全正确的。
“过来。”他冲带土招手，“你以后还有的玩，时间还多。”
带土甩开四肢跑过来，又蹦又跳，十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健全。他冲到老爷子面前，急急停下脚步。
他原地站定，扎马步，表演似的显摆起来，给斑打了一套拳，虎虎生风，精气十足。少年那不够健壮的手臂上浮着一条稚嫩的青筋，在麦色的皮肤下从手肘爬到了手背。
庭院里天色朦胧，维持着日落时分的夕照，带土的脸被染成金色，孩子气的短鼻子上油光光的冒着汗，整个人活脱脱像一座喷泉池里濡湿的铜像。
斑还算有兴致陪他玩，相当捧场的点点头，懒得细究这王八拳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心想，如果宇智波带土生在战国时代，他或许会网开一面收养这个孤儿，作为一族之长，这是应当的。现在的宇智波族人都是废物，连个孩子都无法保护。这下好了，落到他手里。
一时间，他的思绪难得飞了起来，不禁想象了一番带土继承他的衣钵，拿起团扇与镰刀的样子。那画面实在太滑稽，斑笑了一下，这让打着拳的宇智波带土看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老爷子露出鄙视之外的表情！
带土跳到他身边，因为心情很好，所以格外亲人的贴着宇智波斑，蹲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前后摇晃着，像一颗橘色的毒蘑菇。
“怎么？”斑微微侧脸，问道。
他眼睛在暗中一闪一闪的，如同黄昏暮色下飞快地翻过去一沓银色的纸钱。祭奠逝者，随后飘散进乡村犁过的土地。
“老爷子，你说，我真的还有救吗？”他脸上冒出傻气，“你之前跟我保证过，我的身体一定能长回来。真的吗？”
斑确定地点头。当然，他不会让一个残废顶着自己的名号行走江湖。
“那老爷子，我以后能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带土纯然无知地探问道，“你帮我看看。”
“我可不会算命。”斑哂笑道，“不过，你倒是有机会变成我这样的大人，你觉得如何？”
“你？”带土微微皱起鼻子，像是闻到什么腐烂的东西，“你又不是什么好榜样。不过，你都老成这样了，看起来还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难不成爷爷你年轻时很帅？”
他想起木叶村有几个长寿的老人，满脸的赘皮耷拉着，如同一根烧尽的蜡烛，底部层层堆叠着融化后又凝固的蜡油。
斑维持着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拿起带土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只见那些衰老的痕迹褪去了，就像风吹过沙子，露出雕像本来的面目。
带土并不知道，战国时代开始流行的浮世绘画像中，那些男子的面容都以宇智波斑为原型。纸面上，男子的两只眼睛下方通常会出现两条细线，以表其俊美。
宇智波斑本人并无画像流传到现世，然而这一象征意义倒是被保留下来。
他形貌嵬丽，高大华美，坐在古朴的门廊下，活像了半尊坏掉的石像。敞开的藏蓝色和服下露出青白而健硕的前胸，让带土十分羡慕。
“老……”
话还没说完，斑打断道：“现在开始不许叫我老爷子。”
带土斜眼睨着他，“包袱，包袱真重。”
斑变年轻了，脾气也好了，他笑笑，眼下那两道纹路深深陷下去，被双瞳笼上一层阴影，致使眼白少，眼黑多。笑得像鬼。
他伸手把带土揽过来，摸了几下少年人毛躁的头顶，带着力道，像搓狗那样随意又亲切。那只手冰冷干燥，带着森森的凉气，如同考试日清晨的寒雾。如同他幻想过的长辈。
带土有点愣神，这是他过去十几年里一直在期待的东西，竟然在梦里实现了。
“等你修养好了，我会教你怎么用刀，怎么使出强大的火遁，木叶村那些只能算三脚猫功夫，你从此之后将所向披靡，无人可敌。”斑把他按在胸口，像对待族中小辈那样有耐心，口吻严厉，“如果你不好好学，我就把你的皮扒下来做台灯，明白吗？”
带土想象了一下，怕得要命，拼命点头，但叛逆的个性又令他下意识地呛声。
“我会学你的比你还强。”他说道，“那什么，青出于什么。”
“文盲孩子。”斑叹气，松开手。
带土一下子滚到他的腿上，仰面看着宇智波斑青年时代的样子。真神奇，好像穿越时空一百年。他试图从老祖宗的面相上寻找自己的影子。他相信自己和斑一定有血缘关系。
斑任由他打量，纵容带土伸过来的手，得寸进尺地抚摸他的眼皮。他知道，带土想看写轮眼，于是鲜红的瞳仁转动起来，像一个留给孩子的红色风车玩具。
带土看着看着，迷糊了，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总之，现实世界里的身体疼得他时时刻刻想大叫，在这个月读空间中，总算有喘息的余地。
往后的数年里带土像个小流浪汉，在外面给斑做牛做马，有时，他弄得很难堪的回到石窟，浑身往下滴着血水。宇智波斑并无多余的表示，只是启用瞳术，打开了前往那座古朴宅邸的通路。
多年后，宇智波斑死了。带土独自在这个垃圾场似的世界里制造灾难，一切都如计划中那样进行。
他在雷之国潜伏时，发现了古代宇智波部族的遗迹，偶然找到一卷尘封的画。
上面是一副男子的肖像，武士打扮，红色战甲，长发猖狂翻飞，握着刀面目凶狠狰狞，两只眼睛斜飞上去，像是用火在纸上撩了两个黑洞。
不过，确实，他的眼睛下面有两条细线。
观察落款，画中人居然真是宇智波斑。他情不自禁地笑，太丑了。
笑着笑着，带土忽然感到有些空洞，自己隐约摸到了那个老古董曾经的一部分，他人生的残片。而老东西却死掉了。在阴冷的仇恨里，带土对那个家伙陡然生出一丁点古怪的亲切。
他把画卷揉成垃圾，一把火烧了。
不如本尊的一分一毫。反正再过段时间，老祖宗就该真身莅临人世间，留着这丑画也没用了。
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宇智波斑是何等模样。劳烦诸君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清楚，这世界要毁灭在谁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