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希有一棵苹果树。
也许这是一座春岛,季节只有春天与夏天,所以那棵大树永远枝繁叶茂。
实事求是的说,那棵树并不属于新希。他是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孩子,除了他自己,再也不曾拥有过其他任何东西了。
他在故乡流浪,到了这里,还是流浪。
新希没有家——没有那种被精致优雅的护栏围住,庭院里种满鲜花的小房子。那些甜蜜温馨,用餐时分飘扬着热烘烘、暖融融的烤面包气息的家不属于他,房屋的主人也不愿意欢迎他。
但这没关系,新希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归属于哪一栋小房子。他人厌恶自己,自己便厌恶他人,不是说赞成这种处世态度,但新希需要这样来保护自己的心。
这没什么不好,被圈起来的领地不属于新希,那么没被圈起来的地方,那些纠缠的大街小巷,就属于新希了。
那棵大树也没有被护栏圈起来,它沉默的矗立在路边,风一吹动,就发出沙沙的轻响,向每一个过路人挥手。
那棵大树不属于其他人,那么它是否属于新希呢?
新希生活在那些寂寥无人的地方,但不是说那里的东西就真的属于他,就连他自己也不这样认为。灰白斑驳的墙面,昆虫环绕的路灯,落满尘土的消防栓,这些对新希而言毫无价值。但他认为那棵树是自己的。
新希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下着瓢泼大雨,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天空是一片铅灰。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奔跑,头发湿漉漉的压在额头上。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目之所及只有水汽朦胧的一团模糊,但最后,透过结成一缕一缕的头发,他看到了那棵苹果树。深绿的枝叶在暗沉的雨中也显得苍翠,新希被吸引着走到树底下,然后再没有一滴水落在他身上。
如果新希有家人,他会知道不要在下雨天躲在大树下——好在这个地方没有雷雨。
新希太累了,所以他就那么蜷缩在大树的根部,安稳的度过了第一夜。
雨过天晴的清晨,新希揉着眼睛醒来。他在身上擦了擦黑乎乎的双手,想去摸摸这棵树。
小小的手心贴在虬结苍劲的棕褐色枝干上,新希触碰到一片夜色残留的微凉。他嗅到水、泥土和木头的气息,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悲伤,但他感觉到联系。
这个孤独的世界只有他和这课树,他们都孑然一身,但也许他们合该相遇,也许他们恰好缺少彼此。新希从那一刻起觉得这棵树应该属于他。
我有一棵苹果树,新希想。他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拥有了些什么。
于是新希仔细地看护着这棵树,就像看护着他的全世界。
不过就像之前说的,也许这座岛是一座春岛,季节只有春天和夏天。所以那棵大树永远枝繁叶茂——不生虫,不落叶,绿油油的,仿佛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伤害到它。它好像不需要新希看护,但新希认为自己有看护它的责任。
那棵树矗立在新希面前,也矗立在新希内心,似乎就这样经久不变,直到永恒。
新希有一颗苹果树。他认为那棵树属于他。
但有一天,就连新希都不知道是哪一天,那棵苹果树结了一颗苹果。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新希是那么在意那棵树,几乎在每一天的所有时间,都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它的身上。但仍然,那颗光滑圆润、鲜红甜美的果实,就像突然变出来的一样,没有任何花开花落慢慢变大的过程,当新希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缀在枝头,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新希渴望那颗苹果,他想把它摘下来,摸一摸它光滑鲜红的果皮,尝一尝那清甜甘冽的果肉,但他太小了,身高太矮,手臂太短,他够不到。
他只能眼巴巴的站在树下,仰着头,看着那颗苹果,日复一日。
新希有一颗苹果树,树上结了一颗红彤彤的苹果。他认为那棵树属于他,他想摘下那颗苹果。
“你喜欢这棵树吗?”在新希仰望着那棵树的某一天里,他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
新希回过头,看到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成年人,那个人身高很高,手臂很长,他带着温柔和包容的笑意看着新希,但新希只感觉到威胁。
“这棵树还是老样子,”那个人说,“我小的时候,它也是一棵小树苗,但它长得比我快多啦——在我成年之前,它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那个人用着这般熟稔的口吻,仿佛与这棵树相识已久,如同一对老朋友。
新希感到巨大的侵犯与掠夺。
他讨厌其他人,他尤其讨厌那个人,他不愿意听他继续说话。
但新希是个小孩子,身高太矮,手臂太短;那个人是个成年人,身高很高,手臂很长;新希拿他没办法。
——身高很高,手臂很长,新希忽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树上那颗他够不到的苹果。
“你想要那颗苹果吗?”新希听到那个人继续说,他因此颤抖了一下。“我可以帮你摘下来。”
多么理所当然的话,仿佛那颗苹果属于他,仿佛他可以随意将其施舍给路边流浪的小孩。
新希浑身发抖,但全然出于愤怒,那棵树是他的,那颗苹果也是他的,他要赶走这个讨厌的家伙,让他再也不要靠近这棵树。
新希怒气冲冲的回过头,金发的男人被他瞪得愣住了——他不是有意惹这孩子生气,他甚至不知道原因,但他是个和善的人,所以只是打个哈哈,尴尬的走开了。
现在这里又只有新希和他的树了。但他的心仍然在怦怦跳动,泵出连绵不绝的灼心的焦急,蔓延至全身,他急着长大,急着长高,急着伸长手臂,够到那颗苹果,将它摘下来——世界上有那么多成年人,他们身高又高,手臂又长,能轻易到达新希到达不了的地方,拿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他恨不得现在马上变成大人——他在长大前的每时每刻都要淹没在这无休无止的焦灼之中了。
新希有一颗苹果树,树上结了一颗红彤彤的苹果。他认为那棵树属于他,他马上就能摘下那颗苹果了。
小孩子总是长得那样快,新希在眨眼间就是一个半大少年了。
他有好好看护他的苹果和苹果树,它们还好好的待在原地。
说来那颗苹果,从出现起就圆润鲜红而甜美,过了这么长时间,它还是那样圆润鲜红而甜美。新希现在长高了,他踮起脚尖,伸展手臂,那颗苹果就待在离手半掌之外的地方——他马上就能摘到它了。
但新希从来不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在他摘下那颗苹果之前,又有一个流浪的孩子来到了这座春岛。
那是一个比新希更凶恶的家伙,留着寸寸头,脸上打了一排钉子,披着一身黑的发光的大衣。他不是一个人人呵斥驱赶的流浪儿,反而是一个大家避之不及的小混混。
那个家伙在某一天路过了新希的苹果树。
他们都是一样的年岁,但那个家伙身高更高,手臂更长,足以跨越那半掌距离。
新希看着他轻佻的上下抛接一颗苹果,那是从某个水果店主人手里抢来的,个大、饱满、黄橙橙的,但远不如新希的苹果。
那个家伙停在新希面前,举起手里的苹果啃了一口,锐利的虎牙割破果皮,刺进果肉里,咔嗤一声,咬下一大块,留下凹凸不平的齿痕和伤口,澄澈的果汁顺着他的手腕划过手臂,滴落下来,像苹果的泪,也像苹果的血。
那个家伙滴溜溜的转动眼珠,垂涎的去看新希的苹果树,看树上那颗红彤彤的苹果。
新希想挡住他的视线,可他不够高。
那个家伙又大口的啃咬了两下手中的苹果,把剩下的大半扔在地上,苹果没怎么滚动,它已经不圆了,掷在地上,立刻粘上肮脏的灰。
他们凶狠的打了一架。
新希捂着肋骨,带着满脸的青紫与血迹,蜷缩在大树的根部,就像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一样。他侧头去看垂坠在枝丫上的那颗苹果,光滑圆润、鲜红甜美,安稳的挂在新希的树上,只是目及就令他感到幸福。
新希疲惫的闭上眼睛,但那棵苹果树和树上苹果,仍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抚慰着他进入梦乡。
新希有一颗苹果树,树上结了一颗红彤彤的苹果。他认为那棵树属于他,他摘下了那颗苹果。
新希终于长得足够高,他踮起脚尖,伸展手臂,那颗苹果就贴在他的手心里,润润的,又痒痒的。他迟疑了片刻,轻轻施力将它摘了下来。
也许这颗苹果已经足够成熟,也许它一直等待着新希长大,总之,果实脱离母体的那一瞬几乎没有发出枝条断裂的声音,它就那么稳稳的落在新希的掌心里,冰凉、光滑,却让新希感到炽热、鼓噪。
他捧着亲手摘下的苹果,俯身坐在大树的根部,背靠在坚实的枝干上。成熟而馥郁的香味在空气中悦动,新希盯着那颗苹果,感到不知所措。
他摸了摸鲜红的果皮,就如同想象般的那样光滑;但他舍不得下口,我要吃掉它吗,新希怔愣着想。他纠结了半天,才终于张开嘴,慢慢的凑过去。柔软的嘴唇覆盖在苹果上,洁白的牙齿轻抵在果皮上,新希最终没有咬下去,而是用舌头舔了一下。
新希听到苹果发出一声轻笑。
他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在含着些温暖湿热的东西,然后他寻着声音抬起头,立刻看到一双碧绿的眼睛,就像苹果树的叶子,一头火红的短发,就像苹果的果皮——新希的父亲环抱着他。
“你梦见了什么,新希?”他的父亲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发。
“父亲……”新希惺忪的应着,他垂下头,看到我爱罗白皙的胸口印着一层泛光的水渍和两道轻浅的齿痕。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棵苹果树是我家的。
——没有威胁所以没出现的勘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