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腾/塞总辖】 哥伦比亚晚间突发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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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腾/塞总辖】 哥伦比亚晚间突发新闻
Summary
 【Summary】:哥伦比亚一则晚间突发新闻播出后的故事。

  【晚上好,哥伦比亚!

这里是哥伦比亚晚间播报紧急直播!大事不妙,莱茵生命科技公司,那个搞先进玩意儿的新大腕儿,出了大事!就在今夜,美好的平安夜,12月24号的晚上8点,他们的一把手正带着投资人转悠呢,突然,一个拿枪的家伙闯了进来!

哎哟,真是一锅粥!一名受袭者挨了重枪,现在生死未卜,正在莱茵生命的实验室里急救。还有五个,虽然捡回条命,但也受了伤,正接受医生治疗。不知道他们今晚谈的生意,还会不会有下文?

现在,犯人正被警察押着,等着审问呢。

至于原因?谁知道!警方正在满世界找线索,想弄明白这疯子为啥这么做。监控、目击者,都是“不知道”!

我们会盯着这事儿,有新消息立马告诉大家。现在,只希望伤者快点好起来,这种事别再发生了。好了,就这样,我得去跟更多线索了,不管平安夜你们到底关不关心这种社会新闻,以上,来自哥伦比亚晚间播报……】

 

朱恩看着远处的主持人打了鸡血一样地喊出一大段话,不小心在最后和他对视了一眼,这可够尴尬的,他连忙想翻身面向另一边,却不小心压着了被枪擦伤的手臂,那里已经被很妥帖地包裹起来,他嘶了一声,脸部扭得像柑橘头。

“……躺回去。”

这声音他很熟悉,就算他只是个实习生,也曾无数次在记者会和室内广播里听到它——克丽斯腾,莱茵生命持股半数以上的实权总辖。双手端着的一次性纸杯里散发出甜得腻人的热可可味道,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医疗车,在朱恩的担架床边坐下,把热饮料递给他,“医生都跟着去手术室了,他们可没空过来给你重新包扎。”

他其实从来没和总辖说过话,但确实想象过,在这个想象里,他应该谦卑尊敬,一口一个“please、thanks、appreciation”,但朱恩刚刚经历了生死边缘,实在顾不上自己那点职场奴性,他问了自己当下最关心的事:“芝诺斯伤得很严重……?”

克丽斯腾在这个语境里,也只是一个疲惫的幸存者。她的金发被刺骨的寒风吹得乱糟糟的,在室内供暖里厚薄适宜的丝质衬衫和羊毛长裤在室外就显然不那么合适了:“很严重,子弹穿过了她的肝脏。”那几乎是没得救的意思。她顿了一会才继续说,“他们不觉得医院里的设施能有用,生态科还有些新的……成果,有几个职员想试试。”

“那些还没给审查会批报过的半成品研究?!”他没想到会从总辖嘴里听到这种话。

“他们想救自己的同僚。看着她变成尸体,或者赌一把,没人那种时候会想起来他们是不是押上了自己的学术前途。”克丽斯腾说,“我给了他们权限,我会负责这件事。”

朱恩突然意识到,克丽斯腾是可以离开这里的,他们这些职员需要在这里吹着寒风一个个等着警察调查问话,但克丽斯腾,你不能因为她平和地坐在这里和你“我啊你的”说话就自以为和她平等了,她是莱茵生命的总辖,就她个人而言,她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哥伦比亚的警察局长想见她都要提前预约,她纯粹是因为要镇着实验室里的那场手术才顶着寒风守在外面。

远处的几个警察又状似无意地瞟过来几眼。

我们是一块的,我们都是莱茵生命的一员。这是他来这里以来第一次有了可以被称作“归属感”的感觉,他想象着,生态科那间他们都去过的透明气密实验室里,他们把调配过的源石过滤液注入芝诺斯破碎的内脏里,再通过机械化的源石技艺制作出人工循环,她深紫色的血会在引力波里划出线条,细胞被催化得疯狂复制,而旁边的人们,他们中的确有一些是医科,但更偏向医理,双手发麻地盯着伤者的各项指数,试着说服自己能做到……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坐在这吧,我们在这等到手术出结果为止,看看咱们能坐多久。

跟这个陷入英雄故事里的年轻人不同,克丽斯腾只是翘着二郎腿喝她自己的热可可,偶尔轻声细语地接个电话,但大概半个小时不到,她的手机也彻底没电关机。这个女人的脑子转得很快,她从十几岁时候开始就习惯于每一分一秒都想着些事情,从早上到晚上,但现在她不得不静下来,没办法在一条人命悬而未决的时候去在脑内描画公式数字。女人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她实在是受不得无聊,从她作为一个如此自我中心的人,却也能交上几个学生时代挚友这件事就能看得出来。

“特里蒙理工?”她主动开启一场闲聊。

“不,哥伦比亚国立大学,不止特里蒙理工,整个哥伦比亚的学生都以有一份莱茵生命的实习经历为傲。”

“你隶属哪个部门?”

“生态科一部。缪尔赛思主任手下的塞西莉娅小姐是我的带教。”

她恍然大悟:“所以刚才你才在。”

“我和塞西莉娅小姐申请了来帮忙,他闯进来的时候,我在门旁边清点要给投资人们带走的样品礼盒,那批东西是我负责的装瓶密封。”

“即使是平安夜?家里人不介意延迟晚餐吗。”

朱恩说:“我和女朋友住一块,我们吵架了,我不想跟她一块过平安夜。”

克丽斯腾被这组过于讽刺的设定组合逼迫得忍不住转过头去盯着他,这种动作的底层意味是当一个人感到被命运窥探时的不可置信,像是一声沉默的“No way!(不可能)”,当然,在表面上,没人看得出来。

她把手里的空杯子捏成一团,鬼使神差地问:“你们是同学?”

“同一个学校,但我们不是同专业……这不重要。”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物会对这种个人生活感兴趣,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职业前途评估。

“少年情谊,”她停下来琢磨了下用词,规避开对方的警惕,“很珍贵。等你毕业后很多年,年轻时候遇到的人们会替你记住自己。不要为了不重要的事情吵架。”

克丽斯腾惊讶于自己会说这样的话,但三四十岁的独身女人或许说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至少不该在圣诞节,她可能做了东西在等你。”

她自己大学时代的合租人和家人关系不好,每年都会留下来。但如果对方要选的话,她还是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这与她无处可去不是一种处境。然而,她们那一年吵了架——令人感慨的是多年之后连吵的什么话都记不清楚了,只有吵架这件事足够清楚——硕士一年的克丽斯腾彻夜留在特里蒙理工的实验室,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雪像姜饼屋糖霜一样飘飘洋洋纷纷洒洒地落下,次日晨,凛冬的天空坠着几颗孤零零的星星,令她久违地想起父母离世那天,飞船太高太远,在陆地上只能看到一颗星星,只是更红,而且不是如彗星般划过天空,而是,直直地,直直地往下坠。

大衣里的钥匙都被冻透了,克丽斯腾打开生锈的老铁门,它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嘶哑声:她的合租人在公共客厅的沙发上窝着睡着了,沙发太短,腿狼狈地伸出去一截。

桌子上有保鲜膜裹好的苹果馅饼和烤肉排,一小颗苔藓色塑料圣诞树玩具。

 

“我们谁都不服谁,谁也不比谁弱,就算知道这些大道理也会吵。”朱恩竭力想反驳,“只有人自己才知道鞋子合不合脚,您可能想象不到,穷学生,像我们这样的,要在特里蒙活下去有多难,尤其是和男女朋友一起,只会更麻烦,就连……就连保险套都要额外花钱!”

莱茵生命的总辖没有结婚,这在公司内部并不是秘闻,此外,公司的垂直管理制度让他们可以随时在终端上查询任何一位主任的位置,那么,克丽斯腾?实习生内部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你能复刻出总辖的工作作息,那么就一定能在三个月内的试用期内转正,并且在入职三年里升任项目组top leader——大家伙都很清楚克丽斯腾的唯一的伴侣就是她的研究,反正不该是个有手有脚的真的活着的男人。

但克丽斯腾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和别人同居,在距离市中心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地铁路程,换乘三次的合租房的一间一居室里。”

……

?!

克丽斯腾谈过恋爱?克丽斯腾和别人同居过?!克丽斯腾居然住过郊区?!

The " K" of Rhine Lab?Is it a funny joke or just something like that ?

……

哦……第一,冷静下来,我们的总辖是成熟女性,不是什么通电的科学怪人,不要用刻板印象去限制别人,也不要有这么近乎于性骚扰的想法,第二,她当然可能穷过!莱茵生命是这十几年才发展起来的独角兽企业,不要把它当作哥伦比亚军国或者是罗科特化理那样的老牌巨无霸。朱恩深呼吸着,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抱歉,我不该那么说……”

“没什么,你没冒犯到我。”她顾着回瞪那些警察,说话像在随口念咒语,那些果蝇附着般的日子却像胶片电影一样一张张在她舌尖清晰飘过,“的确很麻烦,不是吗?房子的隔音、马桶、水电,要命的通勤,尤其是下雪的时候,没钱买鲜肉。什么事情都很糟糕,晚上回去的时候,不明白自己怎么弄成这样子。”有人眼里的哥伦比亚是欲望之城,无数人寻觅自己的野心,有人眼里的哥伦比亚则是窘迫,无处不在的窘迫,这些人从十六岁到六十六岁,在这里的生活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克丽斯腾和朱恩这类学生在哥伦比亚的二十多岁显然是凉透了牙。

世上还有比这种日子更容易令人相看两厌的环境吗?

朱恩遇到知己般连连点头。“总辖也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这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激励,“对!没有鲜肉那部分是最糟的,我们只能用鸡汤粉炖冻肉,把硬邦邦的牛肉糜煮出满锅鸡肉味!”

“糟透了”。不少年轻人的特里蒙只是一盘热情慢慢凉掉的汤碟,是每天靠着回味理想抱负在地铁上站上好几个小时,是在实验室里酗咖啡酗到心悸,再在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里挤出一点畅想自己那些距离投资转化还遥遥无期的项目。

她的合租人坚持:既然已经注定睡眠不足,那至少要吃点什么。克丽斯腾不甚同意,她的身体自顾自倒在床上睡过去,又被合租人煮的热汤会唤醒,把罐装鸡汤和玉米倒进锅里,加上大量的罐头玉米粒和金枪鱼糜的速食组合。但是这人,该说她是健康还是死板,喝汤像喝蛋白粉,等它降温,仰头灌进去,只要几分钟。克丽斯腾反而是一定会细嚼慢咽的类型,她拿着汤匙吃着吃着,慢慢熬过睡意最浓的时刻,看着合租人已经安详地双手交叉,先行倒在她们唯一的一张又大又旧的床垫上。

——她早早决定过,如果哪一天这人真的把自己惹毛了,她就把那时候偷偷录下的鼾声发给所有熟人,让她出个大糗。

取材的机遇相当难得,最长也从未持续超过15分钟,还得让白天的行程真的把这人坚实的体力透支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才会出现。克丽斯腾记得自己憋笑憋得有多难,她拿着手机蹑手蹑脚,赤脚踩着脏地毯来靠近她,像贼人靠近趴在黄金上睡着的恶龙,但其意图不是宝物或公主,而是这“恶龙”本身。从床单里一堆容貌般的白色头发里,逐渐如山边日出东升时那样露出张硬挺和柔软和谐并存的女性面孔,微张的口呼吸着,像是她清醒时做课题汇报时那样,胸口缓慢上下起伏,上,吸气,响,下,吐气,静,上,吸气,响,下,吐气,静……克丽斯腾莫名觉得泰拉几亿年生物进化的奥秘就在这瓦伊凡吐息的韵律里,像是她在万千时空汹涌中的意外捕获到的一声叹息,像门捷列夫的化学周期表,拉马努金的黑洞公式。

可尚且幼稚的学生“克丽斯腾”又能从自己的幻梦里总结出什么呢?她没能从自己的梦里得到过任何学术灵感。

 

唉,为什么哥伦比亚有这么多鸡肉味的速食?没人搞得懂,好在克丽斯腾再没必要吃这些东西了,她雇面向有钱人的家政服务,每天凌晨,会有幽灵一样的家政妇把营养搭配均衡的蔬果菜肴放在她的冰箱里,再打扫好整个大平层,一个周1500刀。想来,要是当时的合租人愿意屈尊,说不定学生时代就能挣得比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哥伦比亚人多。

克丽斯腾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抱着某种过来人的心情开口说些她自己本人从来没,哪怕快三十岁也从没遵循过的谏言,“在这种日子里,你或多或少要受对方的照顾,发火的时候就该想这个,想想开心的时候,想想暗面的反光处。”

“开心的时候总有,但真的生起气来,怎么想得起来呢?生起气了,你就只想话语伤人,连逻辑都顾不上,就比如现在,你能轻易想起几百件好事,但又比如……。”朱恩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如此执着于说服自己,又急于反驳,举出一大堆反例,完全忘却了对面这个人不是上门调解的社工,而是他顶头往上至少七级的老板,他瞟了一眼公司门口节庆挂了彩球丝带的装饰冷杉。“像是圣诞节,往年总是开心,但我今天可还是一点不想回去。”

克丽斯腾强大的大脑又不可抑制地自动把这些关键词组合起来,牵引出大段不易告知第三人人的圣诞节清晨的下文。或许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坐在这里太冷了,冷得就像那天早上进公寓前穿梭出几百米积雪雪道的路程后的僵硬小腿和膝盖。

十几年前的克丽斯腾刚刚进门,在小小的,兼职熨衣台的餐桌前看了一会,菜做得中规中矩,没有很完美的卖相,但是看得出用料扎实,烤的是她们很久没有舍得买过的新鲜肉排,尽管,现在已经说不上新鲜了,如果是刚刚出锅的时候,应该相当美味。

克丽斯腾走到合租人的沙发前,没有摘围巾和脱大衣,显得有点臃肿,静静地看着合租人睡觉,发黄的老百叶窗外筛出一股幽蓝的,烟雾般的晨光进入室内。

睡觉的人很快醒了,她即使在睡梦中,也极度不习惯被盯着看的感觉,这是她所中意的一种运动,拳击,所带来的敏锐。

“克丽斯腾……”

合租人坐起身,她的脚在空中不适应地滑动一下,稳住整个身子的重心,睡眼朦胧地和她问好,但也只是坐直身子而已,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还有一半的她在睡梦中。克丽斯腾看得出她前夜或许为了平安夜化了些妆,鼻梁两边有残粉的斑驳,睫毛上的睫毛膏因为暖气的缘故有点化了,刘海的边缘还保持着些微的弧度,橙色的指甲油边缘饱满,表面油润,是新涂上的——假设她是昨晚回来,她显然会看起来更美,和那盘粉色的肉排一样。

这不合时宜,但克丽斯腾的一生,自二次发育成熟,便从来没这么情动过,比她看到拳击场上绷着绷带抹胸,束着头发,流着鼻血,汗流浃背肌肉充血的她的程度更重。她突如其来想起父母的事情,空中炸开的一个亮点,隐约带着血味和机油味的空气,她真正的人生开始的一瞬间,觉醒的一刻,想起不如意的实验数据,想起推演了三个月还去开申请借用云计算机,最后仍然推理失败的公式,想起自己每天六点半先坐一个半小时巴士到大学,中午上过课后再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到公司,晚上九点钟才能踏进公寓的大门,怨气横生。想起她的天空和星星还如此遥不可及和冰冷。

而,她面前的合租人兼挚友又同样这么疲惫,这么美丽,以一种诡异的监护人心态或是长者心态,没有对之前的争吵或是她擅自的不归提出任何质疑——克丽斯腾觉得所有的事仿佛都是自己的错。

电光火石之间,她被这一瞬的愧疚驱动着做了三件事,这三件事都是同时定下的,但分别被预订在不同的时间完成,正如我们说过,克丽斯腾有一颗发达得无与伦比的大脑,让她得以完成此事。

第一件,她决定要让这个人看到自己完成梦想。

第二件,她以超脱的勇气和宽容原谅她,体谅她,无论她做了什么事,不理解她,离开她,背叛。她,或是别的什么,只要她回忆起这一刻心中的柔情,它们就不能改变第一件事。

第三件,也是唯一一件不涉及漫长时间跨度的事,她很想吻她,现在,像是mommy吻daddy,daddy吻mommy,那样。

合租人和她都没有搞清楚过女人和女人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不是那种会专门花时间看网站或录像带的人,也不会因为偶尔一次观影就精准地学习清楚女同性恋的特殊片段,毕竟我们至少要看三百到五百次异性恋的正常电影内容,或许才能看到一次女同性恋相关题题材的电影,但两个特里蒙理工的博士高材生很快找准了要点:重要的并不是形式“应该”怎样,而是如何让对方感到舒适。克丽斯腾发觉她喜欢抚摸自己的大团头发,还有背后瘦削的骨头,而她自己则喜欢嗅闻合租人脖颈间高领服饰的护发素香气,还有她紧绷的腰腹和大腿围住自己腰的感觉。她们找准题干就开始解题。考试持续到上午十一点,考生纷纷交了答卷,面面相觑地靠在一起。她的合租人比她要来的手足无措和忠于本能。

这是克丽斯腾第一回体验这档子事,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但看她那样子,同样是第一回的置信度可以归纳到p<0.01 。她很喜欢,实际体验与社会当中流通面向男性的杂志和影像描述并不相通,更像是第一次吃到羊排配薄荷酱,或者是花上几小时把试管内容物半滴半滴给到烧杯看到颜色符合论文描述地微妙变化——一种新感官初次绽放在她人生里,从此她每每遇此相关便想起这一刻和旁边这个人。

克丽斯腾主动打破僵局,因为她没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她们本来就是密友,现在只是更进一步。她难得地主动泡了热咖啡,热了饭菜,不是问起课题的进展,而是问合租人想不想一起去哥伦比亚中央公园逛逛。这对她来说就是正式道歉的一种。她认为自己只是必须要补上欠缺的道歉,所以……

 

“只要不是彻底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理念原则,那就该是可以原谅的。”

她断言。

暗地里准备好破解对方源石技艺的武器?或者成为凡事都和对方对着干的外置调查员?哪一个更严重?按克丽斯腾自己的逻辑,都是可以原谅的,从没有超出过绝对阀限的事发生。

“那很不幸了,就是这样的事情。”朱恩耸耸肩,“我们对未来有不同的打算,涉及到整段人生的变动,她,她学农业,种玉米地,想回去照顾家乡的农场,过些清闲的日子,而我?女士,你知道的,没有任何现代物理学家能在穷乡僻壤找到工作或是做出学术成绩,我得留在首都——”

“我没有理解这里。”她举起手掌示意打断他长篇大论的叙述,“你还是没说什么决定性的变量。”

“我们不能追求不同的生活,不能住在一起?”

“但你们不恨彼此,也不厌恶彼此,你还爱她。”

“这不关我们感情的事。”

“问题在这里,你预设了一个前提,你觉得物理意义上的分离会毁掉你们的关系,尽管在线上通讯发达的时代,你们最多只是碰不到彼此,而不是无法交流。”

朱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克丽斯腾,她以一种完全超脱的神情,像是在说故事翻过去的另一面,从来没人想过的一面,又一个划时代的发现,但真诚地疑惑着:“我没办法理解。”

“……世事就是这样,你没办法持续去爱一个摸不着的人,no hugs ,no kisses,no holding hands。”他试着论述,“对方在你生活里的比例变得越来越小,于是艰苦相守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搞笑而不是幸福。”

“你因为她是个身边的活人而爱上她。但,听到她的话语,读到她的思想,知道她和什么对抗,这些才是支撑你爱下去的东西,所以我们有时候会爱着逝者,就像我始终爱我早逝的父母。”克丽斯腾说。

朱恩发现克丽斯腾的情感追根到底与他们这样的常人不同,她太天才,她的心灵曲线过于陡峭,在十岁不到的年纪就被拉升到了新的维度。正常的父母教孩子们爱活人,但莱特夫妇教会了克丽斯腾去爱遥远不可及的人,她的情感沉默而顽固,自顾自地生长,极不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人终究是善变的,从指甲油的颜色到头发的修剪方式,从握拳的习惯到食物的口味,都可能因为一些偶然的契机发生巨大的变化,忒修斯之船上,唯一恒久的只有“忒修斯”之名,而克丽斯腾聪慧地抓住它来定位:她依靠对方无形的稳定性爱下去,对她而言,亘古不变的特性本身就是情感的生命来源,即使这样东西是遥不可及地稳定存在着,她的理想,她的爱,都是如此。

克丽斯腾看着朱恩。他沉默着,随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想,differ from you and your man,我们战胜不了空间上的分别。”这其实才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随后多年后重逢,或是遇上新的人,再也不见。

“那很遗憾。”克丽斯腾没有继续劝服他的意思。

朱恩有些莫名的放松,仿佛看到了自己面前拧成一百多个结的难题终于尘埃落定,因而情绪也逐渐消散。他对自己的人生有安排,她也是,压根不应该有谁委屈谁,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勉强同路。

“女士,等到实验室里的手术结束,我想先回家一趟。”他说,“你说得对,不该在平安夜里抛下别人。”

“你的观点变了许多。”

“我之前只是想,你们也都在这,总辖,还有成堆的投资人,有的人不舍昼夜地前进,在哥伦比亚,只有实绩说了算,这或许有些幼稚。”

克丽斯腾说:“我们要看的实验不都是能摆上台面公开讨论的东西,所以才选这个时间,人少。”

“但你们至少都在这,谁管它是不是圣诞节——”

人少。朱恩很快又理解了她话里的另一重语义。

人少,包括入口处的保卫科职员吗?他猛地抬起头,克丽斯腾正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整张脸都在阴影里,外面刺眼的照明把她的头发照得雪白,他甚至有种下一秒就要被对方封进生态科培植壤里灭口的错觉。

 

这天早上下过雪,但在中午停了,现在降了温,它又簌簌地飘起来,警戒线亮黄和警车红蓝交错的灯光绕过一圈弧形轨道,有个记者举着录音笔冲向他们。

“克丽斯腾女士,莱茵生命的安保设施是否存在隐患?您作为总辖,是否了解——”

警察齐齐伸手拦住他,记者没能靠近到克丽斯腾三米之内,但人群那边,闪光灯却好像池塘里闻到饵味的鱼群一样,齐齐地往他们那边咔嚓咔嚓涌过去。克丽斯腾被晃了下眼,她的眼睛颜色很浅,这样的瞳孔看不得强光,她的食指内侧从眼头抹到眼尾,把一缕乱飘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去,露出整个平坦的额头,用手掌的一小块阴影藏住她的眼睛。

“……防卫科为什么没有拦住那个人?他就带着枪走进来了!”朱恩反应了过来,事情瞬间从两个受害者的鸡毛蒜皮情感谈话变成了恶性刑事追责,他在潮涌般的闪光灯声里大声质问。“凶手根本就不该进得来!”

出乎意料的是,克丽斯腾第一次情绪激动地喊了回去。

“是她的错!她本该和我一起站在那,她能解决这件事,这就是防卫科的工作,但她走了,背弃诺言,毫无担当地走了!……我甚至每个月都给她交了基金,每年年底都给她签退税单……呵……”

她感到自己十分可笑,不仅仅是因为这份毫无逻辑的迁怒和推卸,更是因为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哥伦比亚人,连这种时候都想着税单,他们这辈子打从娘胎里出来那一瞬间开始就离不开税单,学校、工作、生育……万事万物都和税有关,这是一种最高水平的量化,如果这片土地有什么能比结婚证书还能证明你的爱情,那必然会是年末笔迹交叠的两叠退税单,她们舔过十几张邮票涩苦的背面,上面印着特里蒙理工的校徽、哥伦比亚的旗帜、铁鹰雕、加州的棕榈树、橙红色交叠的岩层景观,把它们贴到每张表单贴上,放进各自的信封,再在夜晚的雪道上走上15分钟,赶在8点前送到最近邮局的夜间窗口。就是这样无数青年时代的瞬间,堆积而成了她追逐理想人生里仅有的一次意外——距离那时快二十年之后,这批旧退税单连着她交过的所有单据,又作为纪念礼物,因为对她某些个人成果的表彰全部寄回,不是在棕色的信封里,而是白色的礼盒,扎着一大捆金色迎春花。

有一条人命正压在这女人背上。

朱恩对她当下的所作所为都有了新的理解,不论是负罪感,还是别的什么让她选择留在这里,都已经不再重要,她不是个英雄,而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加害者,她要为自己的所有选择负责,大到激进到违规边缘的实验,还是说,这类附带的“小意外” ,后者会成为前者的无限具象化。他最初感到一种莫大的宏大叙事牺牲,却很快就开始厌恶莱茵生命本身,他意识到这女人管理的企业欣欣向荣的表象下蠢蠢欲动着什么有悖于当前社会常理的东西。

这很正常,克丽斯腾看懂了年轻人眼睛里的情绪变化,有些人会留下,或许是为了自己的野望,或许是为了饱受迫害的民族,有些人则离开,因为自己的道德。

谈话该结束了。

从萨米极北部跨洋而来的数万吨寒风中的一缕恰巧挟着风雪到此,见证了又一个个体在她庞大得堪称奇迹的愿望前止步折返。

“总辖女士,有人给您送了信。”胖警探打断了僵硬的局面。她深吸一口气,把身上那阵因为孤立无援又内疚难耐的焦虑压下去,这太不成样子,二十岁的人可以乱,可她早就不是二十岁,也不该期待有个“白骑士”随时守在旁边听从调遣。便签上印着莱茵生命的LOGO,是办公文具区常年放着几百本的样式,她的视线滑落到铅笔稳定的笔画上,随后,克丽斯腾急切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她对上许多人的眼睛,媒体以为是她终于要吐出些什么消息,掀起一波小小的声浪,警察们担心她精神失常到冲出去添乱,帽沿下的眼睛审视又冰冷,右手似有若无搭着枪,被隔离在稍远处的几个轻伤职员紧紧盯着自己的总辖,想要知道这是否是什么指令,或者她是否需要帮助。

克丽斯腾,觉得自己站在儿时飞行器爆炸的天空下,许多人都看着她,但都是看着她拥有的或者代表着的东西,而非看着她本身,她自己所寻觅的东西,这字迹的主人,却不在她视野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不在这警戒线建立的微型世界里。她或许已经离开有一会了。

【职员芝诺斯情况暂时稳定,我将护送她们前往哥伦比亚中心医院进一步系统治疗。】

下面署着那个克丽斯腾从未在一大堆回忆里直面过的名字。

警探察言观色,看她失魂落魄又如释重负地收回视线,把这张便签揉成一团丢进口袋,才继续说:“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政府的几位调查组人员想十一点钟和您谈话,还有几分钟。”他看了表,“他们在那边的车里等您。”马路边一辆六座公用车上,不可见的车窗若隐若现地透出几双视线。

“我猜应该不会再在公司见到你了,无论我会不会去坐牢,大概率应该不会,许多人都指望着我做事,做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朱恩•佛李斯。”

克丽斯腾起身,“但我最好解开一些误会,不是我和“我的男人”,她是个女人,生下来就是个女人,所以我爱的也是个女人,我们没必要花钱买保险套。”

“不管你怎么想,你会泄露什么出去,或者任何人怎么想,不管我要背上什么东西,莱茵生命都会走下去,直到计划的终点。”

 

179小时后,克丽斯腾结束第一轮次的封闭审问,被允许回到自己的住所洗漱,小贾斯汀·菲茨罗伊提前结束了自己的联邦假日,回国四处打点,斐尔迪南•克鲁尼和雅拉·布克·威尔森合力打造了律师团队,主要负责应对哥伦比亚政府的检察院提出的违规实验和不合规的人体投用——但事情没有发展到与自己的职员法院相见的难看地步,主要归功于最后没有亡者 ,她得到了包括重伤者本人在内的所有职员的谅解书。克丽斯腾签署了几份缪尔赛思拟订的赔偿文件,将从私人账目中为伤员提供终身津贴和部分股权红利转让。

事情还是一团乱麻,但被发现的违规研究应该只限于在芝诺斯身上用到的细胞技术,仿造石馆和生弧光都平安无事。

她把外套丢在沙发上,给断电好几晚的手机充上电,像被抽干的水袋一样走进浴室,那里很快传出哗哗水声。

 

几分钟后,手机活了过来。

(换字体)

……

(五天前)
- 20:55,来自 塞雷娅 ,未接。留言:“请给我回电话。”
- 20:56,来自 塞雷娅 ,未接。无留言。
- 20:57,来自 塞雷娅 ,未接。无留言。

 

- 21:20,来自 塞雷娅 ,未接。留言:“给我回电话,我看到了紧急新闻,我仍有莱茵生命的股权,有权从合伙人知道事情的情况。”
- 21:23,来自 塞雷娅 ,未接。留言:“克丽斯腾,尽快联系我,你受伤了吗?”
- 21:25,来自 塞雷娅 ,未接。留言:“克丽斯腾,求你,如果你还有意识,让你旁边的人代你打给我。”
- 21:26,来自 塞雷娅 ,未接。无留言。
- 21:30,来自 塞雷娅 ,未接。无留言。

 

- 21:42,来自 塞雷娅,未接。留言:“我到特里蒙附近了,告诉我你的位置。”

 

- 22:50,来自塞雷娅,未接。留言:“……我走了,克丽斯腾,我知道你会听到这段录音,我看到你了……

……我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