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马斯手脚麻利地从小土坡滑下来,在奎良的指导下,他已经完全掌握飞檐走壁的技巧,但法术用起来仍是不熟练。
听到避寒在催促,托马斯手忙脚乱起来。托马斯倒不是完全在惧避寒,他更多是不想让避寒对自己感到失望。
可一步乱步步错,托马斯一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来。新的作战靴和林鬼制服上全是草屑和土渣,滚落的碎石划伤手肘,血汩汩地淌,浸透护腕与绷带。
托马斯不敢停下也不敢喊痛,他咬咬牙重新跟上队伍。托马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看似他已完全接受了无常的人生,原谅了出于愧疚而收养自己的林鬼宗师,信任着将自己视为同胞兄弟的奎良,服从并敬畏着他们的长兄避寒。
但事实上托马斯的内心纤细敏锐,垂下一根时刻紧绷、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蛛丝,如今他的头顶更是悬着一根足以穿透脊椎的、名为避寒的冰凌。
半年前的某日,林鬼的宗师正式将托马斯领进林鬼,他当然可以把这孩子托付给寻常人家过完普通的一生,但在托马斯的命运指引下,宗师决定将其收为养子,栽培他、传授秘术给他,哪怕托马斯在未来与林鬼的宗师为敌。
然而彼时的托马斯不仅失去了家人,同时也失去了前进方向,他只能依照他人命令与生存本能行事。托马斯的自我意识薄弱,不清楚要做什么才能在林鬼继续生存下去。
托马斯对宗师的顺从是出于对陌生氏族的畏惧,他十分感激宗师收养、照顾、培养自己,但内心始终惶然不安。托马斯一直用妥协、依从欺骗自己——是避寒发现了托马斯的自欺欺人,是避寒看透托马斯的心中空无一物,他的这一行径彻底激怒避寒。
避寒,宗师的长子,托马斯的新兄长。托马斯第一眼就认出避寒是这里最敏锐的、凶猛的、野心勃勃的年轻头狼。年少的避寒与奎良一同从椅上起身,他迈开步子,站在弟弟奎良前面,向宗师行礼。
身为长子的避寒目光如冰锥,他看着父亲身后的托马斯,无声地抗拒着父亲带回狼群的幼犬。
托马斯的父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在蛮荒之地求生的猎人,他曾多次告诫托马斯,不要轻易与狼群为敌,只有不要命的猎人才会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走进狼的领地。
可是这次托马斯没得选,他从宗师的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打量避寒。一只毛发发亮、整洁干净的头狼,身态精壮如一把出鞘利刃,眼中闪着晶莹的寒光,居高临下地立在托马斯面前。
托马斯一下就被避寒身上的特质迷惑了。身为猎人,托马斯喜欢生命力旺盛的动物,却从未在人的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
最终避寒不情不愿地听从宗师父亲的安排,接手托马斯的训练,但他的语气里满是不耐,浑身散发着对这个外来者的不信任与排斥。
托马斯向避寒示好,这是他从弱小动物身上学来的生存之道,但效果微乎极微。避寒握紧托马斯的手,攥得他的手骨生疼,挤压的骨头在托马斯的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避寒的训练极为严格,他对托马斯相当苛刻,像是把对宗师的不满尽数发泄在养子托马斯的身上。但事实并非如此,避寒向托马斯施加的压力是阵发性的、反复无常的,他在试探托马斯,打探托马斯的底细,直至抓住托马斯露出的马脚。
装模作样的小鬼,你以为自己聪明到能在林鬼苟且偷生吗。
忍无可忍之下,避寒一掌把托马斯的脸打偏,清脆的巴掌声远不及他口中的事实来得刺耳。这是托马斯来到林鬼后挨的第一顿打,他捂着胀痛的脸,发烫的耳朵耳鸣嗡嗡。
托马斯感到头晕目眩、神志不清,不只是因为避寒的暴力,更多的是被避寒拆穿想法后的羞愧难安。托马斯从未想过要直面避寒的怒火,他以为避寒不会发现,但他怎么能小瞧头狼的洞察力。
托马斯被避寒把踹倒在地,一时不敢动弹,呆坐在原地,两腿间被钉下一根冰锥。托马斯无法完全消化兄长避寒揭穿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现实,他看向避寒,后者正忍着怒意,握紧的拳头垂在身侧。托马斯清楚,若不是身为头狼的避寒迫于无奈接受了自己,此刻的避寒一定会扑上来,将自己扼死。
尽管试试,如果你继续轻视林鬼,我保证让你在战场上死无全尸。站在托马斯面前,避寒说。还是说这正是你期待的?和你真正的家人们团聚。
避寒瞪着托马斯,这只露出麻木神情的、夹着尾巴的幼犬,托马斯的反应让避寒的怒火飙升。避寒不需要唯唯诺诺或吊儿郎当的人成为自己的兄弟,白白付出精力训练一个白痴比父亲看走眼更让避寒窝火。见托马斯一言不发,避寒抬脚离开。
对不起,哥哥。见避寒转身背过去,托马斯急忙爬起来,他小口小口地喘气,捂着肿起的脸,亦步亦趋跟在避寒身后。
对不起什么?避寒问。
哥哥对我好,我,不好。托马斯说。
……算你识相。
避寒并不知道的是这次带有私情的惩罚,把原本随着逝者飞走的、消散的、枯萎死去的灵魂抓了回来,让躯壳内空无一物的托马斯重新活过。托马斯需要真实的、不加安慰的疼痛,毫无保留的接纳只会让托马斯提心吊胆。
以后做错了事就主动过来找我领罚。避寒边走边说。
回答呢?
托马斯注意到避寒在看向这边,他想起避寒那时警告自己的神情,一股酸麻胀痛从尾骨一路蔓延到头皮。托马斯能清楚感受到天灵盖的百会穴在隐隐作痛,避寒投来的不认可的目光如银针,直直射进托马斯的脑袋里,打得头骨咚咚作响。
“托马斯!你还好吗?”奎良快步走来,他扶起托马斯,又拂去托马斯身上与头发间的尘土。奎良发现托马斯没有听自己说话,小兄弟把所有注意力放在避寒的身上。
“我没事……”托马斯回过神,他不知自己何时跌坐在地,完全是被避寒的视线震慑,幼犬夹着尾巴,向凶猛的头狼示弱。
避寒的眼睛像熬煮成黄褐色的麦芽糖熔在托马斯的眼底,烫得托马斯目光躲闪,不敢直视避寒。
避寒抱着手臂,低声说出蠢货二字。三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这声蠢货让耳尖的托马斯听得清清楚楚。
避寒知道托马斯有一对狗耳朵,他也知道这个小猎人有一双好眼睛和一个好鼻子,他是故意说给托马斯听,好叫心不在焉的男孩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痛苦。
托马斯一声不吭地低下头,他看向避寒的鞋尖,注意到兄长的身上仅那双黑色长靴沾上了点灰尘,反观自己,是一身的狼狈,汗臭味混入血的腥味,擦伤的额角冒出几滴汗珠,滚到他的眼角。
“哥。”奎良对避寒不赞同地摇头。
“怎么,难道要我夸他摔得好?”避寒冷哼,呼出的寒雾没能软化他的眉目,他站在风中,鬓边垂下的黑发划过泛红的耳朵。“他还听不懂我们说话,奎良,这家伙身上没有一点林鬼的样子。让一条笨手笨脚的狗混入狼群……父亲是老糊涂了,把这崽子当成弟弟的你也是可笑至极。”说完,避寒看向托马斯,用带着审度和讽刺的视线扫视这个露出一丝怯懦的孩子。
“哥,你说的太过了。”奎良顾及托马斯的情绪,让小兄弟站在自己的身后,将避寒那双刻薄的眼眸挡在身前。
托马斯知道两位兄长正为自己,互不相让地争执着。避寒说的没错,托马斯不是林鬼,他甚至无法完全听懂哥哥们对话的内容,从始至终,他都被避寒脸上的淡漠、冷傲的表情吸引,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长兄在风雪中无声呼吸牵动托马斯的心。
“这不是过家家,你要陪小孩儿玩到什么时候。”避寒推开奎良,他抓起托马斯的手臂,将男孩的伤露给奎良看。
奎良这才看清托马斯藏在身后的胳膊,从上到下横着一条翻出红肉的裂口,避寒的粗鲁动作让托马斯痛得发出吸气声。避寒把手掌放在伤口处,用冰把伤冻住为托马斯止住血,又一把将托马斯推向奎良。
避寒抬手指着弟弟奎良的胸口,步步逼近。奎良明白自己先前是关心则乱,遂闭口不言,接受避寒的斥责。
“太弱又不能自保,他的无能不仅让你我暴露,还会害了我们,这家伙现在是在拖累我们。”
“虽然托马斯目前还不够成熟,但他比起同龄人已经“奎良。””
避寒打断奎良的话,他道:“作为我们的兄弟,这狗崽子远远不够格。”
避寒一向无法容忍弱者存在,他所追求的、致力打造的林鬼是坚不可摧的军队,年幼的托马斯恰恰不符合他的所有要求。
避寒让奎良带托马斯去包扎伤口。在避寒的注视下,托马斯犹如一支失去斗志、战败的旗帜,一对看不到、不存在的耳朵可怜巴巴地垂下。托马斯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太害怕看到避寒的眼,仅是听到避寒的不满的呼气声,就已让托马斯后背紧绷,步伐僵硬。
托马斯垂头丧气地跟着奎良回到诊疗室,奎良为他捂热受伤的手臂,融化的碎冰沿着托马斯的胳膊淌了一地。
避寒的紧急处理一向粗糙,奎良处理伤口的手法则相对娴熟。奎良从创口中挑出碎石,用药水冲洗掉藏在伤口里的沙土。期间托马斯像感受不到痛似的,呆呆地盯着手臂上的冰水。不得不说托马斯的忍痛能力很强,大概是避寒让他习惯了痛感,是避寒教会托马斯利用疼痛来确认生命力是否枯竭。
“你很勇敢,托马斯。”奎良是真心喜欢托马斯这个弟弟,他鼓励托马斯,轻拍男孩的后背,道:“你早已是我们中的一员。”
“没有奎良哥你好。”托马斯小声道。
奎良的认可并没有完全消除托马斯心中的怅然,他仍记得避寒眼中那大片的雪白,如果避寒不认同他,那么今日的成功与失败就都没了意义。
“不,你当然很好,有时避寒在训练中对你很严格,是因为他希望你能快些掌握这些。”奎良整理托马斯胳膊上的绷带,他注意到小兄弟后颈的掐痕,翘起的银灰短发遮不住托马斯的脖颈,更别提不合身的衣领。
托马斯的个子长得很快,他的衣服每两个月都要重新裁剪。褪去孩童的稚嫩,非林鬼的血统完全显露,他马上就要比避寒高了,可在避寒面前依旧是个需要管教的孩子。
“他……避寒最近还罚你吗?”奎良斟酌片刻,问出他更为关心的问题。
托马斯唰地抬起头,连中文说不囫囵,却急着为避寒辩解。“不打不骂,是坏的东西,避寒哥为我好。”托马斯摆头。
不是对此种说法深信不疑,在奎良的照顾下,托马斯也清楚意识到避寒对自己的刻薄,可他甘心被长兄这般粗暴对待。像被草原狼吓破胆的幼犬,唯有牧羊人的长鞭才能使其灵魂归位,让它重回正轨。
“什么?”奎良诧异,他没想到托马斯会如此维护避寒。
见托马斯抚摸着手臂,说是抚摸伤口,可在奎良看来,托马斯是在触碰早已融化的、消失不见的冰。奎良没有从托马斯真挚的表情上看到他以为的强人所难,没有反感,没有攻击,他完全接受避寒的为难,甚至——甚至认定这是爱的一种。
奎良忖度,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奎良想起码他在乎的二人相安无事地相处着,虽然是以扭曲的方式,但身为林鬼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呢?
为托马斯包扎了伤口,奎良就让魂不守舍的小兄弟离开了。今天避寒对托马斯的训练已结束,长达几个月的魔鬼训练使托马斯的体魄强健,本以为能让他的内心同样变得坚硬,可偏偏敏锐善良的孩子永远都有办法保持心脏的柔软。
托马斯换了一套常服,他看向远处避寒的院落,四周已安静下来,托马斯没有忘记避寒对自己的要求——做了错事主动找他领罚。托马斯捏了捏生出冷汗的掌心,他不想去吗?不,托马斯已经可以承受避寒对自己的惩罚,他只是认为今晚的避寒过于生气,自己的出现反而会让他的怒火烧得更旺。
托马斯思索片刻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他清楚避寒不喜言而无信之人,长兄骨子里的固执与宗师一样,保留着部分不能为任何人让步的传统。
托马斯见四下无人,便跳上屋顶,他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地翻墙进入避寒的院中,跳上墙边的一棵椴树。若让避寒看到这野孩子一样的托马斯,定要伸出手指狠狠着父亲的养子,低声呵斥并叫他滚下来。
托马斯匆匆拂去落在领口里的椴树花,眼下已是深夜,托马斯不自觉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进避寒的房间。按照避寒以往的习惯,洗漱更衣后,他会腾出一段时间翻阅古籍,这时的避寒最让托马斯感到陌生。
坐在灯下的避寒一动不动,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寒冰术士的白肌有着低于常人体温的寒意,随手捆起的长发搭在肩头。避寒的这般模样十分成熟,在托马斯看来他不再是宗师手下骁勇好战的斗士,而是一名领袖,统领林鬼的宗师。
托马斯惊讶地发现屋里的灯灭了,显然他已经错过向避寒领罚的时机,一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在托马斯左右不定准备离开,屋里传来避寒的声音,闷声闷气。
被托马斯的脚步声吵醒,避寒没好气地冲着门外人影说:“鬼鬼祟祟搞什么鬼,没事就滚,赶紧滚。”
“避寒哥,罚。”隔着门,托马斯小声说。
“唧唧歪歪的,滚进来说。”
避寒起身点亮灯,问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托马斯:“皮痒了还是欠揍了?这么晚过来想报复我?”
“不!不不不……我不报复。”托马斯用力摇头,碎发像麻雀的短尾一样甩起来。他抱着受伤的手臂,走到避寒面前,看到长兄衣衫不整,托马斯的眼睛停留在避寒环抱在胸前的两臂。“避寒哥,你说,做错事,要惩罚。”
“什么?”避寒挑眉。
“避寒哥,你说……”托马斯以为避寒没听清,他抬起头,提高了声音,“做——错——事,要——”
“停停停,吵死了……我当然说过。”避寒揉揉脑袋,他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避寒以为今晚的训练结束后,托马斯会把对他一向友善的奎良当作靠山,不再任由避寒惩罚自己。
避寒并不在意托马斯对自己是否忠诚,他本就不愿把有限的精力分给好歹不识的幼犬,托马斯亲近奎良反而如了避寒的愿。
但是父亲下了死命令,要看看避寒是否有能力正确,能否正确引导托马斯成为林鬼的一员。因此避寒才对训练托马斯一事用了几分心,要说避寒在训练本就出色的奎良时花了百分之六十的心思,那么托马斯从避寒这里得到的多于奎良。
见托马斯固执地要求避寒惩罚他,避寒低吟一声,他摸索着,随后向托马斯抬了抬下巴,丢出上一秒还系在身上的腰带。
“把手捆了,到我面前来。”
托马斯接住甩到脸上的蓝色腰带,残留着体温的布料滑过他的鼻子,托马斯闻到了避寒的味道。
是蛰伏在人类皮囊下,伴随着粗暴惩罚,让托马斯灵魂与肉体一同震颤的粗野美丽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