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里捞起一只金鱼

无期迷途 | Path to Nowhere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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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里捞起一只金鱼

[01]

一首歌的時間是四分鐘三十二秒,下一站到站的時間是也是四分三十二秒。

巴士已經老舊到需要倚靠慣性繼續前行的年紀。她拖着沉重的帆布包,隨着其他乘客一起晃上了車。

廂內部瀰漫着各種金屬、橡膠、灰塵混合的味道,玻璃窗貼了一層防爆膜,原本的淡藍色褪成髒灰色的、薄且脆的塑料紙片,四角都捲了邊一碰就掉渣。

投完紙幣,不知不覺地往倒數第二排走去,她卻發覺那裏坐了人——好像也只是不知不覺地坐在那。

就着倒數第三排的空位坐下,半身大的灰色旅行帆布袋子被放在腳邊,那瓶喝了幾口的橘子汽水插在網兜裏,汽水已經不太涼了,瓶身凝結的水珠密密麻麻地往下掉。手心傳來一絲澀膩的觸感,她下意識一看——那窗縫裏擠滿了黃褐色的膩漬,死死地黏住了窗的邊沿,推窗的動作不由得停滯,也不敢再推了,只能透過司機頭頂的後視鏡隱約察覺比剛從碼頭出來時更暗了一些。

啊,對了。倒數第二排的位置剛好可以從後視鏡裏看到她的側影,所以,她常常坐在那。

一種微妙的情緒在胸口漾開了,此刻車廂就像一個密閉的罐頭,把所有聲音都封在裏面。局長抬起頭環視四周,他們都聽見了嗎?車內沉寂如深海,乘客倦意濃濃,昏昏欲睡。好像並沒有。她將視線重新低下,但聲音又在耳畔放大——好像只有她自己掉進了這個罐頭裏。

「砰砰——砰砰——」每一次跳動,都像用力敲擊着罐壁。

悄悄地,她把頭靠在座椅背上,聽從後座那台磁帶機漏出的旋律。

一秒,兩秒……一首歌的時間是四分三十二秒。她心裏反反覆數秒。一站,兩站,三站... 每到第七站時,總會有人下站。

快要到達終點,司機熟練地在公路上左繞右拐,瓶裏的橘子汽水瘋狂地搖晃起來,氣泡咕嘀咕嘀往瓶蓋上頂撞,靜謐中,有什麼輕微的物體劃拉墜地的聲音,細小、短促。

——似乎是從後座傳來的。

背椅遮擋了大半視線,她依舊帶着某種探究的情緒向後看去——一隻白色的有線耳機滑落到了地板上,孤零零地將自己纏繞成一團,那小小的腔體中,有什麼熟悉的旋律,斷斷續續地淌到了地上:

「Where will it lead us from here.」
「With no loving in our souls.」

她彎下身子,正準備伸手將耳機拾起,後座那隻手卻比她更快撿起了它。

車廂內再次歸於沉寂。

 

[02]

 

香港的夏末也是如此酷熱,陽光刺得睜不開眼,此刻眯着眼她站在沙灘上,看碼頭的漁船換上了白色的玻璃鋼外殼,連迎面的海風也帶着粗糲的鹹腥和沙礫的味道。

一個小時前,Adam和她的朋友們約好去貝澳灣游水,順手把她也抓了過來。

腳掌底下的沙粒濕漉漉地裹着她的薄棉襪,這種不適讓她皺了皺眉,她低頭抖了抖,沙子卻像是生了根,濕漉漉地攀在那雙白襪子上,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個流動攤位上。她把襪子摘了,從口袋數出幾枚硬幣來買水,擰開瓶蓋後,小心地衝洗着腳底,待到不安分的沙粒隨着水流溜走了,她才放心地重新穿上鞋子。

局長視線裏尋着Adam,不經意瞥到旁邊的塑料涼棚,海風將黯藍的陰影一掀便露出底下閃着光的魚缸,那廉價的太陽映照在魚的鱗片上,當她蹲下去看時,小鱼们惊吓地甩甩尾巴,正眼瞧不着人地遊走了——说来好笑,鱼確實不能正眼瞧着人。

老闆和她搭話,要不要帶一隻走。

沒辦法,在香港待不了多久。想到這,局長禮貌地搖搖頭拒絕了,離開之際,她的目光卻不自覺地停留在缸中那隻扎眼的的長尾鎏金,只因那花紋美得特別,腹部的璀璨金色向背部漸變成熱烈的硃紅,金紅相映,那團火彷彿要在水裏燃起來似的璀璨、耀眼。

大人們都跟着遊艇出海,剩下這羣孩子就被遺落在這個簡陋水族攤上消磨時光。

孩子們手裏捏着用來撈金魚的紙網,五毛錢一個,那薄薄的紙質網面隨着水波微微顫抖,稍一用力就會破裂,只見孩子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網面緩緩貼向水面,試圖用最快的動作撈起那條盯上的金魚,抬起紙網,撲騰下去——卻只撈起一片水花。

看着孩子們一張張因興奮而漲紅的小臉,局長攥着自己的礦泉水瓶發悶。也不知道Adam去了哪裏,這個不太正經的表姐總是在關鍵時刻消失。

自己又不太好意思去擠那羣孩子,便退到一邊,找了塊陰涼地坐下。

太陽把塑料棚頂曬得發白,那是香港夏天特有的白,明晃晃的,穿過老舊的網面,碎成一地的金箔, 風一吹,光斑便搖晃起來,鱗片般的碎金箔在沙粒間遊動,彷彿有了生命一般,一條接一條,都朝着海的方向游去,要躍進那片藍得發黑的海水中。

局長摘下墨鏡,眯起眼细细打量,那闪着微光的东西映入眼底,不是別的,正是剛才看見的那隻火焰狀花紋的長尾鎏金。

那隻金魚用着一種近乎急切的動作朝着海岸線翻滾而去,打在岸邊的浪花一波比一波大,推搡着,存心要將它逼進海里。似乎已經極度渴水,它的尾鰭撥動得愈發劇烈起來。

這種觀賞魚根本不可能在鹹水裏存活,可它偏偏要往那滾燙的浪裏鑽。她盯着翻湧的海浪,心跳卻莫名地快得要衝出胸口一般,海浪湧來的瞬間,局長看見金魚在翻湧的白沫中打了個挺,轉瞬便被吞沒在一片深藍裏。

當她試圖伸手去夠到那條金魚時,那浪花彷彿也有了生命,温柔又兇狠地纏上她的腿,涼意從腳踝處漫上來的那一刻——自己已跟着那隻金魚走進這片海里。海水無情地推着她滾進那巨大的藍色漩渦裏,沒人知道這樣的墜落要持續多久。鹹澀的海水倏忽間灌入喉嚨,像吞下了一把細碎的貝殼,嗓子眼兒火辣辣的疼。

眼前的世界彷彿化作一個巨大的魚缸,而她成了那條不會游泳的金魚,在水中徒勞地張開嘴,像是在尋找漂浮的魚食,卻只吞進了一口鹹澀的海水,裹挾着僅存的體温,連最後一串氣泡也搖搖晃晃地向水面逃走了。

她的四肢笨拙地揮動,卻還在下墜。

墜入這片深邃的、藍得發黑的海水中時,眼前的那一抹金紅色顯得如此鮮豔。渾濁的海水中也在這片火焰中絢麗地燃燼了,她看見那隻長尾鎏金,此刻尾鰭輕輕擺動,在眼前這片海中美麗地盪漾着。

抓住它——這樣的念頭驅使她拼盡全力向前伸去,在指尖幾乎碰到那片微光那一瞬間, 身後一隻手托住了她下墜的身軀,將她從這片海底拉回。

Adam抓着她的領子,用那種拖着沾濕的麻袋一樣的力度把她拉回到岸邊。

局長咳嗽得撕心裂肺,狼狽地癱坐在沙灘上,潮濕的皮膚與温熱、黏膩的沙粒緊貼。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胸口像是被水灌滿的空罐子,沉重、悶熱,灌得滿滿的,什麼話都説不出口。

Adam用她那蹩腳的粵語在背後罵局長,那些咬字不準的詞彙從她嘴裏蹦出來,不倫不類又惹人發笑。

一股鹽分、沙礫和藻類腐爛後的腥味,灌進她的衣領、耳廓、眼角,局長微微動了動手指,突然感覺那指縫間好似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濕潤、柔軟,帶着一絲温熱。

攤開手掌,光斑不知何時已然爬上了她的手心,那些細小的、如同月牙兒一樣的鱗片反射着赤紅與金黃的光,在落日的餘暉中暈開來,她搓了搓眼裏的水汽,閃亮的小片子便愈發清晰了起來。

 

[03]

 

局長的家原本在羅湖口岸附近一條狹窄的小巷裏。

天還矇矇亮,街上已經有了零星的腳步聲,小時候的她趴在二樓的窗台上,看過往的人揹着牛津布袋包走過,沒有別的原因,只因母親也是那支隊伍中的一員,天還沒亮就要去趕新界最早的那趟輪船。

這樣的晨昏交替在她的童年裏重複了無數遍。

起初,母親經常會給她帶回一些港版漫畫和雙妞牌巧克力——也許只是作為一個母親卻不能陪伴孩子那種隔三差五的愧疚,她大約也以為,這些廉價的小恩小惠能填補女兒那顆空缺的心。

局長那時年紀不大,卻也明白,這個動盪的香港就像一隻攢滿銅錢的陶罐,每個人都想在裏面撈上一把再離開,母親那裁縫鋪裏的一針一線也是通往某種新生活的船票。漸漸地,連這點小恩小惠也斷了續了——母親回來的次數越來少,從旁人的閒言碎語裏得知她在香港攢夠了錢,要去加拿大投奔遠房親戚。

沒過多久,這些閒言碎語果真應驗了,母親給局長留下了一筆錢就遠走他鄉。走的那天有人往她傳呼機留言,説母親還有一件寄存在裁縫鋪的東西,叫她擇日去領。

局長沒有去,只覺得那些從香港帶回來的東西,都變成了愛的賤賣品,如今在羅湖口岸的免税店裏明碼標價。

人生就是這樣,總要有人扮演離開的角色。

一九九零年的夏末,局長第一次來到香港,坐了船,轉了兩趟大巴,借住在表姐Adam大嶼山的家裏。

這裏大部分時間只有局長一個人。就像現在一樣,也是一個人。

Adam的家仔墘裏街的一棟二層舊唐樓——一層曾經是出租商鋪,但因為位置太偏僻,大多人經營不善搬走了。Adam順道把整層都租了下來,一樓擺弄一些她珍藏的音像光碟。

陽台的鐵架上掛着幾件沒幹透的衣服,晾衣繩被海風吹得不停搖晃。桌板上放着幾瓶喝剩的啤酒,地板上亦零散着幾本舊雜誌和碟片盒,厚重的濕氣讓空氣黏在皮膚上,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有種濕漉漉的黏膩感。

二十平米的閣樓像一隻倒扣的碗,暮色總是比其它地方提前漫進來,一個球型玻璃魚缸放在進門左手邊的木櫃上。自從局長把它從海里撈起來的那天,金魚就在這方寸之地安了家。光線透過半拉的窗簾灑進來,火焰般的鱗片折射着細碎的光,把水面映成斑駁的落日般的紅色。

一隻金魚從海里撈起來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總像海岸的潮水一樣反覆漫上心頭,又悄然退去。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這個小傢伙有沒有好好的活着,所幸金魚似乎比她預想的要堅強一些,局長便親切地給這隻與她有着『生死之交』的金魚取了個名字,叫阿金。

這女人一定是煙癮又犯了。

那金芒果的煙味從二樓飄散下來,她想忽略也難。局長從樓底往上看,只見她披散着及肩的短髮,煙霧在她指間繚繞,橘紅色的火光在昏暗的樓層明明滅滅。稍頃,那個在樓上抽煙的女人注意到局長近乎怨懟的視線,她才回過神來,把燒了一半的煙掐滅在鐵製闌干上,罵到:「不想吸二手煙就回去看店。」

她無語地縮回音像店裏,聽着滾石樂隊的歌,百無聊賴地翻着貨架上的碟片,時不時瞥一眼窗外。等Adam抽完煙下來,看見局長歪着頭靠在櫃枱上,嘴角掛着促狹的笑問她:「和女人談戀愛是什麼感覺?至於這麼肝腸寸斷嗎?」

Adam翻了個白眼,毫不留情地説到:「至於,很至於,談感情除了一堆爛事,什麼都給不了你。」

Adam的父親死於一場車禍,留下的錢比留下的愁更多,唯獨留她和母親一起生活。Adam眼裏的母親用着一種「將稜角都磨尖成鐵器」的方式面對這場不幸,那些對女兒的管控欲延伸到了抽屜、枕頭下,甚至連自己的牀墊下面都不能倖免。女兒的日子就在這樣的嚴苛裏一寸寸乾涸了,她和局長形容的是——活像在翻檢一隻即將逃竄的老鼠的窩。

一張焦慮和偏執織就的網裏,Adam衝撞着逃了出去,某天晚上她和路邊隨便認識的女人睡一晚上。回家時天還沒亮,卻迎面撞上了母親,那熬紅的眼睛瞪着她,情緒和開水一樣把平日裏的矜持都燒化了,竟對着親生女兒指着鼻子罵『婊子』『白眼狼』,字字如刀,紮在兩個人的肉裏。多年積壓的恨意終於找到了缺口,像腐爛的膿水一樣湧出來,在被某種憤怒、羞辱、不甘和多年壓抑後的失控挾持下,Adam氣得當場和她斷絕關係,接着跟那女人跑去了香港,再也沒聯繫過。

但我們都知道結果如何——那個年代的露水情緣都不會有什麼好結局,一場貪歡,終究是水,終究要幹,最後連個水印子都沒給她留下。

以Adam的家世,她本可以送往國外的頂尖學府——然後像那些深圳富裕家庭的孩子一樣,順着母親為她鋪好的路,在被期待和資源澆灌的軌跡裏成長。

局長問她後不後悔來香港,Adam只是淡然地説道,自己選擇的路沒什麼好後悔的,反正逃得了這一步,剩下的都是順其自然咯。

雖是這麼説,但局長覺得她這個表姐似乎要把那些年積壓的遺憾都寄託在自己身上一般,對她的每個興趣愛好都關注備至。當她隨口提起想學攝影時,第二天就拉着她去逛百德百貨那家最大的相機店,自掏腰包給她買了一台嶄新的,時下最流行的日產FM2相機。

夏末,大嶼時常下點小雨,但悶熱不減,樓道發黴的味道拌進飯菜,食不知味,那台FM2還沒來得及被她帶出門拍照,只能躲在防潮袋裏和她掰着指頭等雨停。

Adam這時是最會偷懶的。雨天她總要把店門口的木牌翻過去,「已打烊」三個字歪歪斜斜地寫,爬樓梯的樣子倒是輕快。

電視機下的抽屜裏藏着她從先施百貨淘來的《人鬼情未了》,Adam翻出來時,錄影帶的包裝盒邊角都磨損了,她把錄影帶塞進那台二手的松下錄影機,熒幕在牆上一閃,黑白的紐約街景在熒幕上展現,山姆温柔地守護着莫莉,一對愛侶隔着生死相望。

放映的時間漫長,局長起身活絡痠痛的脖子,靠近魚缸站一會兒,看着阿金漫無目的地游來游去。吐出的氣泡一層層浮上水面,卻在觸及空氣的瞬間破裂開來。它遊動得緩慢而重複,偶爾會撞在玻璃壁上,然後晃了晃尾巴,像是忘記自己的困境,繼續遊動。

「我不在的時間,要好好照顧阿金,記得日日投餵,隔一週換一次水。」

局長按照飼養手冊裏説的,把金魚餵食時間和注意事項寫在便利貼,撕下,一張一張貼在冰箱上,用食指壓平便利貼的邊角,微微側着頭,確認貼得夠整齊後才轉頭去看沙發上的Adam。

此刻她正蜷着身子,腿半掛在扶手上,盯着電視屏幕發呆,電視的音量調得很低,畫面上放着什麼老電影,但她顯然沒在看。

手裏的煙燃到了一半,她才懶散地把它掐在煙灰缸裏,局長看見她這副模樣,捏了捏太陽穴,長吁了一口氣:「也要照顧好自己,一日三餐要認真吃,實在不想做就出去吃,別悶在家裏。」

「還有,少抽煙,那東西傷身體。」

Adam抬手揉了揉頭髮,頭髮亂得像個剛起牀的模樣,但局長看着她從晚上八點就躺在沙發上沒動過。

「不是説,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少吃一頓死不了。」Adam漫不經心地説道。

局長沒理她,站在那裏,盯着這些小紙條,像是在琢磨還有沒有漏掉什麼,而後又補充了幾張,撕下貼在冰箱門的中央,滿意地看着冰箱門被各種花花綠綠的便利貼貼滿。

「喂。」Adam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單手撐着膝蓋站起來,動作有些緩慢。她晃了晃手臂,伸了個懶腰,腳上的拖鞋在地板上擦出一聲悶響,「等雨停,要不要跟我出去吃宵夜。」

局長偏頭看了她一眼,手裏握着筆:「雨停得了麼?」

Adam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外頭街道在雨裏反射着霓虹燈的光,路邊燒味檔的紅招牌在水汽中閃爍。雨點還在落,但聲音小了很多。她回頭看了看局長,聲音變得輕了一些:「不吃也行,就隨便轉轉。」

局長沒接話,低頭把筆丟進了桌上的筆筒,隨後轉身打開冰箱,從裏面拿出一個飲料罐,用力拉開拉環。「轉轉就轉轉。」她漫不經心地回應了一句,聲音藏在汽水開罐時的氣泡聲裏。

「但是達姐,你忘了我聽日就要走啦。」

雨聲漸漸小了,但空氣裏的潮濕卻更重了,連屏幕白光投在牆上的影子都顯得模糊而遲緩。

Adam沉默許久,後知後覺才補了一句:「哦,我忘記你明天要回大陸了。」

電影落幕,片尾字幕在玻璃魚缸上反射晃動着,被水紋扭曲,顛倒,破碎,又重組。

她把手心輕輕貼在玻璃上,那火一般的花紋在幽藍的水光裏顯得格外驚心動魄,明豔的金紅在水中舒展、流動,像是要燃盡這方寸之地一般。局長敲了敲魚缸,阿金轉身,魚尾輕擺,細小的漩渦在水中一圈圈暈開,它遊至她的手掌對面,停駐,時間在這一刻似乎凝固。

指尖微微蜷起,又鬆開,蜷起,又鬆開。

水中的金紅在她掌心投下搖曳的光影,忽近忽遠,兩個世界僅隔着一層薄薄的透明,卻彼此無法觸達。

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而人的記憶卻長得難以釋懷。

 

04

 

我在繼續回到大陸讀書,畢業,然後找工作。

日子彷彿被按了快進鍵,那些原本以為會刻骨銘心的時刻,轉眼就變成了年末總結裏的寥寥數語。九四年,踏上了去上海國營單位報到的火車,這座鋼筋水泥堆砌的城市裏,我人生就像一列永遠向前的列車,沿着既定的軌道奔跑。

那時,組織部的阿姨給我分了一間小宿舍,同寢室的姑娘們總愛塗那種張揚的橘色口紅,每天早上對着那面起了水霧的鏡子,塗了又擦,擦了又塗,最後還是用紙巾擦去了大半,卻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我不常買衣服,在路過南京路的百貨商場時,透過櫥窗,看見玻璃後的假人模特穿着新一季的靛青色秋冬款旗袍,美麗卻形單影隻地站在那裏。

鬼使神差地,我走進了進去,等到出來時,手裏已經提着兩個牛皮紙袋。

那條靛青色的旗袍在一水兒的職業套裝中,顯得格外不合時宜。靛青色太深了,同事這麼説道,不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女性該穿的。昂貴的口紅是給別人看的妥協,褶皺裏的那一抹淺藍,卻是給自己的一點慰藉。我像是要用這種近乎老氣的顏色,來遮掩心底那些的心思。這年紀的彷徨和不安,就像那深深淺淺的靛青色一樣,是怎麼也躲不過的。

説來好笑,我的審美,我的生活,就像這靛青色一樣難以形容。上司時不時打聽感情生活,説該自己是説親的年紀了;我卻還沒有活夠單身的滋味,白天穿着這身裙袍,規規矩矩地在社交的邊界上走着鋼絲,到了晚上,卻總是對着鏡子出神,看那靛青色在燈下一點點地暗下去,還沒有熬過最難的日子,就要慢慢地褪色了。

夜晚透過巴掌大的窗可以看見外頭的街景,光點在遠處連成一片,可它們似乎和我無關,所有人的不安,渴望,孤獨,都是這座城市的縮影。那些模糊的標準和遙遠的意義,似乎永遠不會清晰,還沒等我細細想明白,鬧鐘又響起。

五點半的清晨就要踩着影子去趕早班地鐵,路口落單的貓正在舔爪子。藍色的工作證掛在胸前,提醒着我已經成為了這座城市龐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玻璃隔牆映出站台兩側的軌道,我習慣性地舉起你送我的那台FM2相機,取景器裏只有我和我的倒影,兩個同樣疲憊的身影在晨光中相對而立。地鐵進站的那一瞬間,那兩條註定永遠平行的鐵軌,在玻璃的倒影中朦朧而虛幻地交匯在了一起。

達姐,你説,平行線是否也會有交錯的那一天?也許在某個我們都看不見的維度裏,所有的平行線都會有相遇的一天。

在固定的時間裏把自己塞進了敞開嘴的六號車廂,我像手裏一那片被壓扁的早餐麪包一樣緊緊地貼在車廂上,嗯,最近情況不算太好吧,到處都在傳工廠要改制的消息,地鐵上的每個人縮着肩膀、眼神或是死死盯着鞋尖,都窩在自己的小小殼裏。

後來我也跟風潮走,辭職去了一家紀錄片劇組做場助,臨走那天收拾東西,我翻出了那件靛青色的裙袍,還有剩下大半截的口紅,心裏卻想着之後再也用不上了。

九五年,工作仍然急匆匆地進行,急得容不得一點拖延,每一段旅程剛開始又結束,從出發前就已經定下了旅程何時結束,持好事先做好的攻略,急匆匆地在膠片機裏留下一張照片以證明自己到此一遊,然後想也不想地奔向下一個目的地。

桌上的便利貼一張張地貼,一張張地撕,日曆一頁頁地翻。生活好像就是在重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把同一個鏡頭拍了無數遍。地鐵、便當、加班,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底片。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開始想念仔墘街口的霓虹招牌,想念仔墘街口那家大排檔的蜜汁叉燒和醬油炒飯。但是每個城市都有大排檔,都有叉燒和炒飯。深圳的夜市飄來章魚燒的香氣,上海的茶餐廳也會用瓷杯盛奶茶,24小時便利店的預製紅豆湯總是三分甜。

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像是一首熟悉的歌被調了key,聽得懂卻唱不出來。連軸轉的日子裏,總覺得少了點生活的煙火氣。片場的盒飯永遠是匆匆扒兩口,連筷子都來不及好好擦乾淨。

收工時,才忽然想起我也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24小時便利店的燈箱映照着濕漉漉的柏油路,自動門偶爾滑開又合上,貨架上的泡麪整整齊齊地排列,包裝紙上的油彩格外鮮豔……還有店門口那對接吻難捨難分的情侶也入了鏡。

我獨自坐在塑料凳旁邊,喝着三分甜的紅豆湯,已經不太燙了,漂浮的小角餅軟塌塌地沉在碗底。貨架上的數字時鐘跳向凌晨,店員百無聊賴地翻着雜誌,而我仍在數着紅豆的顆數,我想在過些天給你寄去的照片背面寫點什麼,想了半天,只是寫下:紅豆湯還是兩塊黃冰糖剛剛好。

十二月初,我跟隨劇組來到橫濱,晚上八點,街市上瀰漫着冬日祭典特有的氣息,是關東煮的湯汁、烤魷魚的醬香,還有烤紅薯攤位飄來的甜味。路燈下飄着細小的人造雪粒,像撒落的糖屑,在暖黃的燈光中打着旋兒。

撈金魚的小攤前站滿了人。我對面的女孩子穿着米色的毛衣,髮梢沾着細雪,臉頰被寒風吹得微紅。她失敗了,但有人遞給她新的紙網,還有一杯熱氣騰騰的關東煮。

我數着紙網浸入水中的次數,一次,兩次,三次。池中的金魚三三兩兩地遊着,像是約好了要結伴,小小的紙網一觸到水面就化開了。膝蓋也蹲得發麻,卻還是執拗地想要自己撈上一條。大概是老闆看不過去,拿着袋子給我撈了一隻黑色的小魚。

它的眼睛烏溜溜地瞪着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阿金。阿金大概和你一樣,有一頓沒一頓地餓着,或是看你又煮了一次過火的車仔麪?

撈金魚的間隙,空氣裏突然飄來一股甜甜的香氣,軟綿綿地鑽進鼻腔裏,我忍不住抬起頭,順着香味找過去——原來是一家手作糖果店,臨近新年,店不算大,卻坐滿了結伴而來的友人,燈光昏黃柔和,一排排糖果整整齊齊地擺在木架上,每一樣都被包裝得精緻好看,這樣温暖的氛圍下,我的心也鬆動了。

我最喜愛的果然還是冬天的漫長夜晚,裹在厚厚的棉服裏,整個世界都在沉睡,而我們都被允許在這樣的寧靜裏做一個長長的夢。這樣的冬天,總覺得一切都有希望,連手邊的廉價啤酒喝起來都帶着一種微妙的甘甜。

用熬得滾燙的糖漿澆下一根金色透明的線,線的一端墜入瓷板,漸漸冷去,最後再用竹籤點出魚眼和鱗片,雖然歪歪扭扭的,但確實像條小魚的模樣,晶瑩剔透的樣子煞是好看。金魚糖我做了一對,一隻我留下了,另一隻隨信捎給你。

抱歉,一不小心就漫無目的地同你寫下了很多沒用的話,但這是我全部的真心,也請你替我看看香港的冬天吧,我想念阿金,也想念我們一起擠在沙發喝廉價啤酒的日子,雖然我知道,它們早已離我遠去。

我很想你。

祝好。

 

05

 

大概是在農曆新年過後,我第一次收到你的回信。

回信是薄薄的一張,但字跡工整得像是小學生認真謄寫的練習簿。

説仔墘巷口的大排檔店換了新招牌,店裏換了新桌布,是淡青色的。老闆娘的菜單上新加了紅豆湯,兩塊黃冰糖的紅豆湯很好喝。她家的狸花貓生了三隻小貓,這樣的消息原本平淡無奇,可是當它出現在你的信裏,就成了一件值得仔細記錄的大事。一隻橘色的,兩隻花斑的——你甚至細心地分別描述了它們的顏色,我好像已經隔着信看見那頭陽光下在晾衣架旁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小貓。

即使我不在那裏,生活依然按部就班地延續着。

你説阿金整天趴在缸底裏打盹,説你起晚了,我便能想象那個場景:鬧鐘脆生生地在港島濕冷的空氣裏響起,而你只是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直到飢餓感終於戰勝了睏意,你才不情願地走進這個濕漉漉的早晨。

沒有匆忙的腳步聲,沒有刺眼的陽光,只有綿綿的雨幕籠罩着這個慢下來的早晨。阿金在缸底安靜地打盹,我常常想,是不是也可以像你一樣,在某個下雨天的天氣裏,理直氣壯地過得慢一點,懶一點?

信件的內容總是諸如此類外人看了會覺得有些乏味的文字,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沒有綿綿情意,只有日常生活最細微的痕跡。

起初是模糊的、零碎的,像是相紙上剛剛浮現的影像,帶着朦朧的期待。後來漸漸清晰,一點一滴,勾勒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你——會在雨天裏懶牀的你,會細心觀察貓咪的你,會記得我同你説過黃冰糖數量的你。

一想到你也像我一樣地珍惜着這些信件,大抵是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裏悄然萌芽了。

我的工作卻沒有這樣生根發芽的機會。直到踏入職場,才從前輩們的教導中明白——沒人會花錢去觀看一個平淡的故事,平淡的題材自然而然就放棄記錄了,有些東西,似乎不能,也不值得被人記錄下來。

九六年,彼時我已來到印尼廖內羣島,這裏的天氣總是悶熱,連雨水拍打在鏡頭上都是温熱的,劇組沒有足夠的雨具,只能把攝影機裹在塑料袋裏。

東南亞市場深處的攤位上,顧客們挑揀木瓜時,總愛用指腹按一按,嫌軟的便棄之不顧,嫌硬的也皺眉離去。賣瓜的婦人們手法嫺熟,刀鋒貼着果皮遊走,刀尖輕輕一挑,青木瓜便乖順地裂開來,白生生的果肉袒露在潮濕的空氣裏。

我第一次見到玲時,她正在用小刀劃開青木瓜的根蒂,她站在樹後,用生澀的馬來語喊我説:「Kakak」眼睛亮得驚人,像雨後葉脈上晶瑩的露水一樣透。

這個劇組裏,我們年紀相差最小,自然而然地變得親近起來,雨季來了又去,空氣裏永遠浸着一股説不清的黴味,我常和她一起坐在雨後的屋檐下,看着她熟練地手起刀落,將那青色的果皮剝落,她總會在鏡頭外凝望着我,而我的鏡頭也一如既往的追隨着她。

我要说的是某个最普通的、拍摄前的夜晚。

那夜她來敲我的門,一下重一下輕,彼時我正在暗房裏沖洗相片,用着沾滿顯影液的手開門時,瞥見玲抱着一件紅緞子的旗袍——繡着金色的鳳凰,鳳凰的眼睛用金線密密地繡出來的,在燈下泛着冷光,像鳳凰流了淚似的。

对,我看見導演的拍攝單了。

這樣天真、漂亮的玲,明天要在鏡頭下穿上那件東南亞式樣的旗袍嫁人。

她的天真與美麗此刻被一層悲傷籠罩了,那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混雜,燈光忽明忽暗地打在她臉上,淚痕閃爍。

玲手上那件紅豔豔的旗袍,那滴在旗袍上的淚,已然將自己浸出一小片深紅。

「記錄」究竟是什麼?是生活的真相,還是一種虛構的註腳?

我帶着無法釋懷的悲哀缺席了那場拍攝,待到後來回到大陸時,便將記錄着玲的影帶和相機一起鎖進抽屜,不願再去觸碰了。

我開始厭惡鏡頭,厭惡這“記錄”的冷漠無情,它無法觸碰到玲真實的心,也無法改變她的命運。呼吸,現實也像廖內羣島的濕氣一樣,沉默而沉重,無聲無息地侵入每一個縫隙,腐蝕一切,也將我平靜地掩蓋了。

九七年,人人都在談論《大時代》,彷彿丁蟹的故事就是每個人的發財夢。

但誰又能想到,這些金融故事最終會在現實中上演?只是沒有電視劇裏那樣完美的結局。突發的亞洲金融風暴讓電影行業受到接連不斷的衝擊,曾經熙熙攘攘的片場開始冷清,我如今也不得不面對更殘酷的現實——裁員。

反觀曾被稱作「廉價」的東南亞勞動力,卻在這場風暴中尋得了一線生機。

聽見這一消息,我甚至不知道該為此高興還是難過,但人生就是潮汐,推向深淵的同時,又將另一些人託上浪尖,多數人並沒有選擇的餘地,連同我自己也像條小魚一樣被不可抗的命運海浪推擠着。

我走在製作組的走廊裏,感覺到一種壓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被裁掉的對象。

請假七天幾乎是一種任性的冒險,而我卻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暫時逃離。

這決定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就像是在溺水的時候,本能地想要抓住手邊所有能把握住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那張雙程船票躺在口袋裏,薄薄的一張紙,這趟旅程醖釀已久,我卻偏偏選在最不恰當的時機啓程,但在這個一切都不確定的年代,也許只有踏上那艘船,也許才能找到一些確定的東西。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去程的路上。

我很想你。

祝好。

 

06

一小時後,局長暈頭轉向地從大巴車上下來,一種熟悉的、曬乾海帶和腥臭鹹魚味混着海風撲鼻而來。

夏季眼看要被排擠掉了,逗留着不肯走,奄奄一息地棲在半山腰間,都説大嶼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她卻沒有什麼實感,也沒怎麼見過,一般能住在半山往上的都是有錢人。

路邊停着一羣三馬仔,眼見着三兩波人羣走在一起,紛紛用着各種參差不着調的白話吆喝攬客——仔墘裏街!灣仔街!統統十蚊錢!不講價。

車伕後腰彆着一串鑰匙,隨着踩下油門的動作鐵片子噼裏啪啦地撞在一起。

廂內空間不大,只有腳底還能放東西,她坐下後就用鞋緊緊地頂住包袋,防止它掉下去。兩側有透明塑料片蓋着,掀開就能看見大嶼山的路景,三馬仔簸箕地開在道路中央,前一半是假檳榔織成的山壁,後一半是迷濛的海灣,山巒在乳白色的霧中若隱若現,開得越向前,山的輪廓就越發清晰。

路邊的寮屋和停在塑料布上的蒼蠅一樣多, 裏街是一排排唐樓,最高的也不過三層,鐵製窗框變得鏽跡斑斑,舊傢俱、花盆在窗台黑壓壓的一片,電線隨意拉扯,有的垂落地上,扭七八歪地,看起來像發禿齒豁的老頭。

——那房子與其他老舊的寮屋相比就顯得有些突兀,孤零零地立在山腳,鮮豔的紅在灰茫茫的霧中格外刺眼,窗户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化不開的濃綠幽幽地爬上牆,未乾的紅漆像燃燒的火蠟向下流着。

沒有被油漆刷到的裏牆露出了她原本的面貌,那裏是灰暗斑駁的磚石,快到日落,窗子正對西曬,光線如同金屬刀片般扎刺眼睛。

靠近海邊的老街永遠帶着潮氣,排水系統早已老化,殘跡隨處可見——地面上滿是深淺不一的窪地,積滿了污濁的混合雨水,水面漂浮着些散亂的煙蒂與枯葉。

局長沿着街走越往裏走,只感覺空氣越發濕重,水汽黏在皮膚上久久不散。

音像店門緊閉着,鐵門的表面坑坑窪窪,油漆的紅色被層層削去,現今只剩下殘破的碎片散落其上,露出下層黑褐色的金屬。門把手生鏽嚴重,上面結了幾道紅褐色的鏽痕,在潮濕的空氣裏散發出鐵鏽特有的腥味。

這裏似乎已經荒廢很久了。

門前有一個陌生女人,約莫三四十歲的樣子,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身下墊着一塊潮濕發黑的麻布袋,一隻破舊的皮箱敞開在她旁邊,箱子裏塞滿了各式雜亂的香煙盒。

她一看見局長,目光像釘子一樣死死地釘在她臉上。

那眼神空洞得令人發毛,眼仁只佔了眼眶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全是渾濁的眼白,漂浮着一種灰色的翳。

「你是Adam她阿妹?」女人的聲音乾澀,像潮濕的砂紙劃過玻璃。

「對。」局長點點頭,試探着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女人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噢」了一聲。隨後垂下眼皮,把煙叼在嘴裏,打火機的火焰在她面前閃了一下,那聲音在空氣裏短暫的脆裂開來,白煙緩緩從她的唇齒間逸出,局長聞到一股濃烈焦灼的味道撲面而來,那味道黏稠而嗆人,混着尼古丁燻臭和腐爛的潮氣。

「備用鑰匙就在門口電錶箱旁邊的櫃子,自己找找看。」

女人食指和中指夾着燒了一半的煙,眼皮微垂,一動不動,眼神失焦地盯着空中某個方向,嘴唇微微開合,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一上一下地騸動着,彷彿她的話語卡在了呼吸之間,像魚鰓般無聲而徒勞地張合。

空氣中瀰漫着陳舊香煙的味道,煙霧在潮濕的空間裏輕飄着,盤旋不散。

局長皺了皺眉,不知道是被煙燻得不適,還是那女人的神情讓她感到莫名的壓迫感,那樣的沉默讓人心頭湧上一種莫名的不安,她微微頷首,簡單地道了聲謝,轉身匆匆走向門口。

「啊,回來了。」

那女人在她背後幽幽地笑了。

……

她的脊背瞬間繃緊,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連綿不斷的梅晚雨把這棟唐樓的外牆泅出一塊塊黑駁黴斑,像女子哭花妝容的臉一般,賣煙女人那顆濕漉漉的眼珠子上密密麻麻地織滿了紅色的絲紋,正直勾勾盯眈着自己。

局長心中發怵,頭也不敢再回地離開了。

越往裏走,樓道越顯黑暗。燈泡閃爍着,在不穩定的電壓下忽明忽暗,彷彿隨時會熄滅。電流在牆壁的裂縫間竄動,發出吱吱的微響。

一股黴爛的味道瀰漫在樓道里,有幾袋未丟的垃圾堆在家門口。

局長伸手往電箱旁的櫥櫃裏摸,冰冷的金屬貼在皮膚上,指甲不小心刮到鐵皮,發出刺耳的尖鋭聲,在狹窄的空間裏拖長迴響。

推開門,屋內潮氣撲面而來,那種寒意從刷着慘白色的牆漆的牆壁源源不斷地向外滲出。角落裏還有其它聲音在嗡嗡作響,應該是某種老式電器運作的聲音,她順着那聲音望去,發現角落裏塞着一台綠皮的小冰箱,外殼斑駁,角落邊的鐵皮已經鏽得發黑。

左手邊有一缸金魚,藍色的光影在水中流動,映在牆壁上,屋內的燈光在電流的波動下忽明忽暗。

「阿金?」

彷彿見到舊友般,局長湊近看它。「好久不見,過得怎麼樣?」她的手指隔着魚缸輕輕點了一下它的魚鰓,玻璃那頭的阿金像是愣住了一般,歪着頭盯着她,黑豆般的眼睛裏映着她的臉,像是在琢磨她的問題。

她笑了笑,從手提行李的側袋裏捏起那支沒氣的橘子汽水,走到冰箱前。冰箱門一拉開,團團白霧狀的冷氣像一場小型暴風雪,呼地撲到她臉上,等着霧氣散開,正準備把汽水放進去,卻被一雙翻着白眼的目光迎面撞住,她愣了一下,手裏的汽水幾乎掉了下去。

——那隻翻着白眼的魚像港島剛過去的六號風球,已經登陸好幾星期了;旁邊蔬菜像那條翻着白眼的魚,伏在腐臭的水裏一動不動。

撲面而來的腥臭味迫使她打開冰箱的一瞬間又順於本能地關上。這腐爛的氣息讓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回想起了剛從遇上的中年女人,她的模樣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這令局長回想起來仍然感到一絲心悸。

眼下手中的橘子汽水沒了氣泡,透明度降低,色調仍然鮮豔,瓶底積淤着一層肉眼可見的濃濁。喝進口是酸澀的橘子香精,回味是粘膩的、沒有生氣的糖水,局長快速地嚥進肚子裏,深吸一口氣,打開冰箱,捏着鼻子把空瓶連帶着冰箱裏的腐肉爛菜一起扔進垃圾袋。

眼下手中的橘子汽水沒了氣泡,瓶壁上掛着幾道濕漉漉的水痕,顏色雖然還算鮮豔,但瓶底那一層濃濁的沉澱還死氣沉沉地滯在那裏,擰開瓶蓋,靠近聞了聞,一股酸澀的橘子香精味撲面而來,她皺了皺眉,啊,還是這個更好聞一點。

她猛地仰頭灌了一口,橘子的香味在舌根化成一片乏力的甜膩,回味像是被稀釋了三次的糖水,連靈魂都提不起來,她吐了口氣,抹了把嘴,不僅酸得發澀,還帶着黏膩膩的後勁,在喉嚨裏鋪了一層糨糊。

下一秒,她打開冰箱,一股酸腐的冷氣迎面襲來。

她屏住呼吸,目光掃過那些隱隱散發着死氣的腐肉和蔫菜,捏起鼻子,一股腦將空汽水瓶和那些慘不忍睹的東西一起塞進垃圾袋,動作快得像在處理犯罪現場。關上冰箱門的瞬間,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彷彿在慶幸自己活着熬過了這一切。

等Adam回來一定要好好説她一頓。

窗簾很厚,光線不容易穿進來,恰到好處地阻擋了正對的西曬。陽光的餘温透過布料傳至掌心,也許是很久沒有被動過,簾子被拉開時捲起一陣灰塵,久久才散去。

她下意識地往樓底看了一眼——那裏已經空無一人。空曠的水泥地,連腳步的回聲都不曾留下,那些陽光觸及不到的地方都被一層看不見的薄膜隔開,寂靜得有些詭異。再抬眼時,山上的霧氣已經吞沒了更遠的景物,四周的輪廓像融化在白茫茫的濃霧中,房子與天地彷彿成了一片孤島,漂浮在無邊的虛無之中。那霧太濃了,彷彿隨時會將她連同這幢屋子一併吞進它幽深的喉嚨裏。

局長莫名地感到有些孤單,她一個人抱着行李袋坐在沙發上,覺得這個四面白牆的匣子簡直像一個巨大的冷藏室,自己是其中一種冷凍了數日,即將過期的食材。

天色已晚,昏黃的燈光在屋子裏蔓延開來,輕微的咔噠聲傳來,掛鐘的時針剛好跳到七。 她今天就只喝了一罐橘子汽水,肚子空得像能聽見風聲,她低頭揉了揉胃,嘆了一口氣,從沙發上起身走向廚房。

櫥櫃門吱呀一聲打開,她用手電筒似的眼神掃了一圈,卻只看到寥寥幾樣可憐的東西:一罐紅豆和一包車仔麪。局長捏起那袋車仔麪,包裝上的插畫畫得熱氣騰騰,湯底濃稠誘人,旁邊還擺着幾片明晃晃的叉燒片。

她嗤笑一聲,把包裝翻過來仔細看,説明書上的小字卻冷冰冰地提醒她,面裏沒有配料,只有一袋鹹得離譜的調味粉。

還過期了。

「紅豆配車仔麪?」

她看着手裏這奇怪的組合,喃喃自語了一句後忍不住笑出聲,這樣的搭配,彷彿是把兩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硬湊在了一起,連自己都不知道彼此會擦出什麼怪味道。

算了,也能湊合着吃。

 

07

 

廚房霧氣騰騰,昏黃的光線在塑料亮片的閃爍中暈散開來。

一陣風穿過門簾,將亮片晃得輕輕碰撞,發出清脆而細碎的響聲,落入沉悶的空氣後隨即散開,一切聲音都被裹進了一層濕漉漉的薄霧中。

透過客廳與廚房之間的朦朧光影,隱約看見一個輪廓,女人的背影模糊而細膩,細碎的髮絲卷在腦後,帶着些隨性的倦意,汗水將她靛青色的旗袍染出一片深色的濕跡,濕噠噠地貼在背上。

她端着碗路過時,下意識瞥了一眼,一盆金魚草孤零零地擺在廚房的百葉窗旁,讓她意外的是,也許是花期正好,那盆原本不起眼的植物,竟在這間沒有生氣的屋子裏開得旺盛,花朵層層疊疊,像燃燒的小火焰快要掉落下來。

氣爐上的水鍋已經翻騰起來,白茫茫的霧氣帶着熱意衝向天花板,在昏黃的燈光下打着旋,消散在空氣中。她忙着將麪餅抻開,撒進滾燙的水中,熱浪瞬間衝出鍋沿,苦悶的熱風吹得她額頭的髮絲黏在皮膚上,汗珠順着髮根滑落,她隨手甩了甩,卻沒有找到擦手巾,只能用帶着濕氣的手背將碎髮笨拙地攏到耳後。

正當她準備轉身時,指隙間的餘光不經意從廚房掃過,視線似乎被什麼東西抓住了。局長停住動作,餘光從模糊的灶台劃過,順着光線的邊緣一路滑到玄關。心裏莫名一緊,那一瞬間,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抽空了,只剩下鍋裏沸騰的水聲,咕嚕咕嚕地炸裂在耳邊。

——燈影閃灼間,空氣像被切開了一道裂縫,一個模糊的身影如霧般從隔斷後緩緩浮起,輕飄飄地晃到她面前進來。

來人身穿黑青雲霞緞紋開衩斜襟旗袍,裏子暗紅為襯,面子用銀黑緞料,胸前絲線繡着青色山紅雲紋,下襬用金絲繡着一尾金魚,活靈活現,那款式裁剪得正好,襯得她削肩薄背,纖穠合度。

飾配兩抹帝王綠無事牌耳墜,腰間繫紅繩,繩上穿着幾顆碧綠玉珠子。腕上戴了一隻水潤通透的玉鐲,頭髮隨意紮在於耳側,長長的一條辮子在腰側虛攏着。

她倚在門框上的姿勢很隨意,卻美得像是嘉禾戲院門口——那些被精心貼在燈箱裏的老電影畫報女郎。燈光斜斜地打在她的側臉上,在她高挺的鼻樑投下一道曖昧的陰影,女人的唇很薄,薄得像隨時可以開口吐出一句刻薄又動人的話,而那唇線卻在此刻柔柔地翹起。

局長看見她時,她的身子才從門框上移開,似乎已經在這待了有一段時間,個頭比局長還高出半截,這讓局長不由自主地抬起脖子微微仰視她。女人神色平淡,什麼都沒做,可偏在局長的眼中她卻像是故意要這樣站着,把那點身高差距拿捏得恰到好處。

對於局長的到來,她表現出一種近乎冷淡的預料。

步態輕盈得像是一縷遊絲,轉瞬便從客廳晃到了餐桌前。手裏提着的那隻黑色塑料袋被放在紅色的餐桌上時顯得格外刺眼,後影她又一溜煙地流走了,就這麼流進了卧室,門拉開,又緊緊地關上。

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讓局長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這種被人輕描淡寫地晾在一旁的感覺,竟比當面的冷眼更讓人難堪。她放下手裏的活,躊躇着挪到卧室門前,手臂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

此時,門突然被拉開,女人已經換上了一襲純黑緞面睡裙,那料子在燈下泛着柔和的光澤,襯得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光暈裏。她低垂着眼瞼,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眼神似在詢問。

「有事嗎?」那聲音淡淡的,帶着一絲説不清的疏離。

見過反客為主,今天倒是第一次見反主為客的人。

局長張了張嘴,卻被那副雲淡風輕的態度硬生生噎了回去,原本準備好的話在喉嚨裏打了個轉,一句也拾不起來。

女人盯着局長看了一眼,主動説到:「先吃飯吧,我有點餓了。」然後若無其事地繞過她,在餐桌前落座,從塑料袋裏拿出四五個餐盒,整整齊齊地疊着,還有兩罐橘子汽水。她的揭開餐盒的動作優雅而從容,局長覺得這些市井小店的外賣竟也被她拆出幾分格調來。

蜜汁叉燒、糖醋排骨、蝦餃燒賣、醬油炒飯……

啊,都是自己愛吃的。

局長心裏犯嘀咕。這些熟悉的菜色,都是自己平日裏的心頭好,一樣不差。 她心裏泛起一絲説不清的異樣——這哪裏是倉促的晚餐,更像刻意安排的某種飯局。

她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那碗剛出鍋的、臨期的車仔麪,忽然覺得可笑又可憐。在聽見女人已經用筷子輕敲瓷碗邊緣時,她像認命似的嘆了口氣,拉開椅子乖乖坐下,像一隻被誘餌成功哄進籠子裏的貓。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局長拿起筷子,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眼角的餘光卻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對面的女人,像是要從她臉上捕捉些什麼蛛絲馬跡。

「安吉爾。」聲音還是平淡的,像一片羽毛落地。

局長點點頭,筷子探向一塊糖醋排骨。勾芡的紅褐色澤在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是一塊被打磨得鋥亮的紅瑪瑙,她嘴裏嚼着甜中帶酸的滋味,心裏卻在盤算着下一步的話:「這間房子,現在是你在住?你認識Adam嗎?」

聽到一連串的問題,安吉爾抬起眼看局長,那像貓兒一樣金色的眼眸卻莫名地讓人感到一絲鋭利。此時的局長正在給蝦餃澆醬油,被這麼一盯,她的手頓了一下,醬油在瓷碟上畫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跡。

安吉爾垂眸似是思考了一下,隨手遞了一張紙巾過來: 「一直都是我在住。」她的語調平緩,像是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那個人,大抵早就不在這裏了。」

「你知道她去哪了嗎?」局長追問道,身體不自覺地向安吉爾前傾。

這突如其來的逼近讓空氣都凝滯了一瞬,安吉爾的眉梢輕輕一跳,雖很快恢復了鎮定,卻還是不自然地將頭偏向了一側。察覺到自己的唐突,局長那一退的動作帶着點無措,椅子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輕響,反倒讓原本隱隱瀰漫的尷尬更加清晰。

「不清楚。」她最終只吐出這麼三個字,目光卻刻意地落在桌上的菜品上,似乎在暗示這個話題該結束了,餐桌上的這些食物才是此刻最值得關注的事物。

局長低頭盯着桌上的蜜汁叉燒,心裏卻止不住地翻湧——走了也不和我説一聲,這算什麼?她悄悄用餘光掃了一眼安吉爾,後者卻只垂着眼簾,一如既往地淡漠,從她的目光裏看不出任何波瀾,更沒有她想要的任何解釋或回應。

局長重新靠回椅背,夾起一塊糖醋排骨,咬下去時用力過猛,酸甜的汁液擠壓着濺了一點到唇角,此刻她心裏突然有些澀然,又無法對一個陌生人表現出來,只能換上一個禮貌到生疏的語氣,「抱歉,打擾你了。」

「不打擾。」

「抱歉,私自動了你的東西。」

「沒關係,你可以動這裏的任何東西。” 」

「……」

局長客套,安吉爾不在意。局長繼續客套,安吉爾更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兩個女人就這樣跳着華爾茨一般你來我往地推讓着,舞步是客套,音樂是愧疚,窗外的車聲夾雜着街燈抖動的嘎吱聲,此起彼伏,演奏着一首不那麼和諧的交響曲。

局長的筷子輕輕擱在瓷碗邊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脆響,安吉爾抬眼,投去一個不解的眼神。

「真的很抱歉,也很謝謝你請我吃飯,一會兒我就收拾東西離開。」

她對安吉爾的過意不去大抵還是多過Adam不在這個事實,且不論突然闖進別人家中動了她的東西,還被人款待着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此刻那把備用鑰匙更像一個沉重的罪證在口袋裏發燙,燙得她坐立不安。

安吉爾又用那雙泛着幽光的、貓一樣的眼睛盯着她,慵懶中藏着一絲説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半晌後,一聲嘆息從她唇邊溜出,輕不着地。她起身,木椅腿在地板上劃出一道輕微的痕跡。局長看她走到窗邊撥開百葉窗的縫隙,像是要故意展示給她看一樣,微微側身。外邊的風聲由遠及近,而轉瞬變作歇斯底里的尖嘯,撞擊着玻璃窗,發出令人牙酸的嗚咽。

「碼頭已經停運了。」

局長沒來得及開口,安吉爾已經轉過身來,燈光在她的臉上跳動,略顯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帶着幾分隱晦的探究,那目光像一道針刺,落在局長身上,既不讓人疼痛,卻又令人渾身緊繃。

「你可以在這裏住到颱風過去。」

安吉爾話語剛落,她便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拒絕的提議。

 

——

 

局長還是留了下來。

突襲的颱風是一個因素,無處可去也是一個因素,但她想,又也許是因為安吉爾始終帶給她一種奇怪的矛盾感,她説話時總是淡淡的,可偏偏局長在她的眼裏看出了某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可以稱得上是“依戀”的凝視。

每當局長看過去,那一直注視着她的人又會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繼續用那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維持着兩個陌生人之間微妙的平衡。

往日她引以為傲的果決,在這間熟悉的屋子裏竟像退潮般悄然消退。

局長梳洗出來的時候,海港的霓虹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像細密的絲線般滲進來,粉紅與翡翠綠交織的光暈在客廳裏緩緩遊走,像有生命般沿着傢俱的稜角蜿蜒爬行,忽然間,那光線變幻了一抹鎏金,她看見安吉爾披着一件米色的綢緞睡袍,似乎等着誰一般靠在窗邊。

霓虹燈的粉綠光暈捕捉進牆壁,她的臉在光影裏變幻出一種柔和又晃眼的紋理,見到局長出來,安吉爾沒有回頭,靜靜凝視着窗外。

LED燈發出微弱柔和的冷藍色光,搖曳着映照缸裏金魚。魚兒對外面世界的變遷一無所知,在一片湛藍中若無其事地漂浮着,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裏咕嘟咕嘟地向外斷斷續續地吐泡泡,也許是睡着了。

局長過去把窗簾拉上, 客廳只剩下一盞金滷燈,暖黃色的光線像一汪甜膩的蜂蜜流動在沙發牀上,剛好容納下她一個人,一牀淺灰色的新被褥被安吉爾隨手放在上面。
颱風來臨前的悶熱在空氣中凝結,風扇葉片慢悠悠地轉着,卻只是攪動着潮濕的空氣。牆上的日曆停在九月最後一頁,底下壓着一張已經過期了的迴歸倒計時剪報。一切還是記憶中熟悉的樣子,眼前的一切雖然凌亂不堪,但又讓她感到異樣的舒適。

「魚食好像快要沒有了。」

安吉爾隨手搖了搖瓶子,聽見裏面只有些幹碎的殘渣。

修長的手指輕輕點着玻璃,藍光將她的側臉染上一層朦朧的色彩,那雙罕見的琥珀金瞳彷彿兩顆剔透的金綠貓眼石,隨着光線的變化流轉出細碎的光芒。

她皺了皺眉,輕聲自語道:

「還是算了,明天再説。」

安吉爾從倚靠的櫃上撐起身子,伸了個極細微的懶腰,像是一隻饜足的貓舒展身體,她走進卧室,房門發出細微的「咔噠」聲的前一刻,她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局長的面龐,又不着痕跡地移開,最後,她輕聲道了句晚安。

局長把被褥蓋在身上,也回了安吉爾一句

「晚安,祝你好夢。」

 

08

 

局長習慣性地從淺眠中醒來。

正午的太陽雖然已經走到最高處,那晦暗的天光從窗簾縫隙裏滲進來,照在自己的臉上,她躺在沙發上聽着牆上鐘錶走過的滴答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響。

昨夜的風聲很大,整夜都在耳邊盤旋不去。她剛起牀洗漱,恰好在路過卧室時帶起一陣風,把卧室的門掀開一道小縫。

她下意識地從縫隙裏探頭看去。

這個角度只能窺見房間一角——厚重的簾像一層凝固的鉛,偶有一絲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溜進來,將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種介於明與暗之間的朦朧裏。地上散落的黑色皮衣散發着皮革半乾的濕冷氣息,她剛湊近房門,一瞬間冷涼的觸感纏繞上來,連帶着肌膚也浮起一層潮濕的寒意。

人還在睡夢之中,蜷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小截蒼白的頸子,她的枕邊放着一台Walkman的磁帶機,磁帶已經轉到盡頭,發出細微的咔嗒聲。

白色的耳機線像蛛絲似的纏在她耳邊,和凌亂的黑髮攪在一處,髮尾處有些濕漉,在線繩的纏繞下顯得有些蒼白,那副褪了色的耳機歪歪斜斜地掛在耳上,鬆鬆垮垮的樣子,倒像是她睡着了的時候,連甩都懶得甩開。

她知道不該這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再往門裏探了探身子。牀邊靠窗的地方暗得很不尋常,隱約看見一面似乎是照片牆的軟木板掛在牀頭,那上面的東西太多,又太密,零零碎碎貼了滿牆,辨不清是些什麼。

「有什麼事嗎。」

安吉爾的聲音悶悶地從被子裏傳來。

局長驀地站直在門口,腦中快速過了一下今天該做的事情,像是掩飾什麼一般,微微側着身子從縫隙裏問安吉爾:「除了魚飼料,還需要我幫你帶些什麼回來嗎?」

安吉爾在牀上翻了個身,那條白色的耳機線像是活了過來,順着她的動作在身上又纏了個圈。局長正疑心她是否又陷入睡夢,她的聲音卻迷迷糊糊地飄了過來:「紅豆湯,我喜歡熱的紅豆湯,麻煩你了……」

女人聲音漸漸低下去,剛喊了她兩聲,沒有回應,大約是又睡着了。

局長出門時沒有叫三馬仔,慢慢地步行過去,一個人走在街上,倒也安靜。

梅雨季節將盡,空氣裏還浸着潮濕,像一塊未擰乾的舊抹布,緊緊貼在身上。汗水滲出來,混着濕氣,等走到菜場,汗珠已經像膠水般幹粘在她的皮膚上。

年輕白領們和她擦身而過,匆匆忙忙地在街市裏穿梭,手裏攥着傳呼機,生怕錯過了老闆的呼召。九七過後傳呼機也許就要被大陸流行的BP機取代了,可眼下這些叮叮作響的小東西依然是香港白領們的命根子。

街邊的報紙檔擠滿了人,頭版永遠是夾雜着對未來的期待。一路走一路看,路過一家大排檔,門框上貼着褪色的「勿意」招貼,檐下掛着幾個寫着「鴻發」的舊招牌,藍白條紋的遮陽簾被風掀起一角,簾子邊緣綴着褪色的塑料花。

局長曾經和店裏的老闆娘有過照面,但也只是幫Adam捎帶幾分菠蘿油的關係,並不是很熟悉。記得信裏她提到過老闆娘做的紅豆湯很好喝,味道軟糯,甜而不膩,好在離家不遠,紅豆湯帶回去還是熱的。

也許等會回程時可以順手帶一碗回去給安吉爾嚐嚐。

菜市場近在咫尺,走過去不消十分鐘。一條狹窄的水泥走道蜿蜒向前,金滷燈管嗡鳴,西貢佬的漁檔已經支起了電風扇,魚缸裏的游水海鮮不時濺起水花,拖着印花布袋的老人買着半斤叉燒,街邊補鞋攤的師傅提着公仔麪罐頭來打早茶,偶得的閒適顯得彌足珍貴,她也慢悠悠地在菜棚裏挑選食材。

提着沉甸甸的購物袋往前走,局長腦海裏卻浮現出昨天打開安吉爾家冰箱的畫面,冷藏室裏一片狼藉,幾片發黃的生菜耷拉着腦袋,旁邊居然還有一條散發着腥味的魚,不知在那兒躺了多久。

「你平時都吃什麼?」局長記得自己這麼問過她。安吉爾只是答她:「泡麪、咖啡,能飽腹即可,大部分時間隨便應付。」

局長覺得這人對生活過得隨意,大部分時間怕是不會在家中自己烹飪食物——其實她自己也一樣,但站在熱鬧的街市中央,曾經下班後總與同事在街頭湊一桌的日子卻也模糊了許多。

局長看着手中一袋子新鮮食材,想着要是能給安吉爾和自己的生活添些煙火氣也不錯。也許從一頓像樣的晚餐開始,她也可以慢慢把從前那些隨意對付的日子填得更加充實。

還沒過多久,聽見水珠啪嗒啪嗒打在雨棚上的聲音,檐下的燈光映照着雨線,蔬菜的香氣混合着清冽的雨,在街市的上空氤氲成一團,對面茶餐廳的玻璃窗上開始沁出水珠,食客的身影模糊不清。

雨下起來的當口,街市裏的喧囂變得遙遠起來,菜販的吆喝聲、收銀機的響聲、討價還價的聲音,都被雨聲柔和地包裹着,雨線穿過檐下的燈光,照着手中已經微微打蔫的青菜葉,葉片上的水珠正順着葉脈滑落。

蔬菜水果的保質期比較短。是不是還該再買些可以放在冷凍層慢慢吃的食物。

「Kakak?」

就在思考的時候,她聽見了一聲熟悉的、生澀的馬來語。

局長側目看去, 女孩的髮梢上沾着細小的水珠,一滴一滴墜落在白裙上暈開了花。她身上穿的那條裙子像是中環某個精品店裏的樣式,但在她身上顯得格格不入——領口太高,勒得她不自覺地伸手去拉扯;裙身太寬,襯得她的肩膀單薄——像一株被移栽到盆裏的野草。

「玲?你來香港了?」

雨絲斜織成簾,局長和玲並肩站着躲雨,她看見身側的玲時不時用手指絞着裙角,空氣裏隱約瀰漫着一種青木瓜的香氣,低頭一看,原是那果實在玲手中的竹籃裏碼得整整齊齊。

「嗯,有一段時間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竹籃邊緣,指甲修剪得很短,不再像從前那樣沾着樹膠。

——你一個人在這嗎?

——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你是怎麼來到香港的?

——來到香港有沒有不熟悉的地方?

她想説的話太多太滿,眼神卻在觸及到玲的那一刻,反倒像極了過分成熟的水果,黏黏糊糊地淌了一手心,變成脱口而出一句嘆息——她無名指上那圈微微發黃的曬痕還未褪去,而後是無法忽視的,那寸指節上的鑽戒,閃爍着刺眼的光芒,一圈一圈地釘在她的無名指上。

雨幕將兩個人隔在各自的寂靜裏,這時一個男人撐着傘向她們走來,嚴格地説——是向着玲走去。傘面上的水珠匯成細流,順着傘骨滑下來在那鋥亮的皮鞋上濺起小小的水花,西裝匆匆熨平,彷彿是為此刻是刻意營造出一副正統的頭面。

——啊,我早該想到的,這個地方就這麼大,總會遇見的。

「阿局,好久不見。」

那寒暄的語氣像一杯咖啡的苦味被糖精蓋過般顯得不倫不類。

雨漸漸小了,天際透出一縷微光。局長看着導演,止了聲,突然覺得這個雨棚突然變得很窄,容不下她那些未説出口的話。

玲的手指在青木瓜上輕輕一點,便將它度到局長的袋子中,她靠近時,身上昂貴的香水氣太重,那木瓜的青澀氣息在這樣的包圍中顯得如此微弱。

這樣精心設計的場景裏,局長覺得自己像是一齣戲裏不小心走錯場的羣演。導演適時地接過了這出偶遇戲的主導權,台詞説得滴水不漏——還有東西要買、改日再來拜訪之類的話,戲碼收放自如,時間拿捏得不長不短。

走時帶起的氣流裏,香水味漸漸散去,木瓜的清香才姍姍來遲,最後想説的話也隨着風散去了,局長就只是這樣站在原地,看着那對遠去的背影。

雨水微微打濕了那人的髮尾,那些被燙得整整齊齊的捲髮慢慢舒展開來,露出原本的、微微打着卷的南洋黑髮。她的腳踝上有一圈淡淡的曬痕,如今卻被一雙漆皮高跟鞋生生掩住,鞋跟已經磨損,想必是不太習慣穿。

天邊那一絲微光突兀得讓人心慌,雨幕中,玲似乎回頭看了局長一眼,那目光永遠是模糊的,隔着一層永遠也擦不淨的水霧。

又似乎沒有。

——

擰開門把手,老舊的鐵門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房子裏仍是一片黑暗,只有遠處街燈投進來的一線光亮,混着霓虹招牌間歇的紅藍色光芒。清甜夾雜着微酸的氣味幽幽地飄散在這間屋子中,茶几上有一盒半開的義順牛奶公司的紅豆乳,玲留給她的那個青木瓜靜靜地躺在塑料袋裏,果皮上的疤痕清晰可見。

又該收拾屋子了。

局長把濕透的塑料袋隨手放在門邊,從裏翻出一瓶蝦仁凍幹,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摸索着走向魚缸。

阿金似乎感知到她的存在,悠閒地朝她搖搖尾巴,擰開蓋子時,一股淡淡的蝦粉香浮上來,局長用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小撮飼料,深褐色的顆粒落入水中的瞬間泛起細小的漣漪,阿金熱情地迎上來張嘴接食。

她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半天沒想出來,轉身走向客廳,彎腰撿起昨晚隨意攤在地上的灰色旅行袋。她跪坐在地板上,手指摩挲着拉鍊粗糙的觸感,拉開鏈帶,攝像機裹在塑料袋裏——那裏是一台索尼Pro CCD攝像機,錄像帶還剩小半卷。局長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相機的邊緣,那裏有道小小的磕痕,就像廖內羣島的老婦人們用竹刀切開青木瓜的時,白生生的果肉裂開的一道傷口,生活好像那些被切開的青木瓜,總會在某個時刻被命運劃開,露出本該有的模樣。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沾了雨氣的髮根,也是濕漉漉的。

袋裏還有一台Adam送給她的FM2,機身因為長期使用而磨得發亮,後蓋沾着幾處微小的,難以察覺的銅綠。取出相機,熟練地打開後蓋確認膠捲,那是富士C200的綠殼膠捲,大概還剩二十來張。其餘是一些換洗的衣物,一些簡簡單單的、過於單調統一的灰色白色棉質襯衫,那是中環永安百貨時下最流行的Giordano 衫。 她從裏口袋裏拿出一盒有些變形的女士花花煙,順手帶出夾層裏幾張皺巴巴的船票。

雜亂的衣物下,忽然有什麼東西在暗處折射出一道微光,她撥開衣物,指尖在暗處摸索着,直到觸碰到一個小小的凸起——質地堅硬卻形狀圓潤,邊緣處透着些許不規則的起伏。

衣物的深處藏着一顆金魚狀的糖果。

青綠的光暈透過窗子的縫隙投射進來,她捏着糖果輕輕轉動,包裝的透明紙袋在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彷彿魚鱗在水中搖曳,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糖果依然閃爍着蜜色的光澤。

她看着掌心的金魚糖走神,瑩潤的糖衣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光暈,直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才驚覺自己仍穿著那件淋過雨的單薄襯衫。

一條幹燥的毛巾從身後裹在她身上。布料間還殘留著淡淡嶄新的香氣,裹在肩頭,竟比體温還燙一些,方才雨水浸透的寒意被也被熨貼。

背後的影子拖得很長,落在地板上,與窗外的雨聲一同沉默。

局長回頭瞥見安吉爾佇立在枱燈暈黃的邊緣,只消輕輕一轉身的時間,好像悄然滑入了光圈,從虛無中具象,從朦朧中清晰,只在視線觸及時才真實起來。也不知道她在這待了多久,安吉爾總是這樣,待在人身後不出聲。

「外面下雨了嗎?」

「你剛醒嗎?」

她們不約而同開口,又在對視中噤聲。

安吉爾嗯了一聲,説有些餓了。

不會連午飯也沒吃吧。局長心想。

看着安吉爾似乎剛醒來的樣子,她這時突然想起剛進門時,那股心頭湧上的、似乎忘記了去做的事情是什麼。

啊,她出門前答應給安吉爾買紅豆湯來着。

安吉爾依舊錶情淡淡的,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翼而飛的紅豆湯。此刻的局長的臉上卻露出有些懊惱的神情。她有些疑惑地歪頭問她怎麼了,是被雨淋了不舒服?局長起身,説趁着現在雨沒有下大,出去給你買紅豆湯,語畢,正當她剛想拉開門把手時,安吉爾近乎急切地拉住了局長的手腕。

「不用。」

當局長回頭用疑惑的眼神詢問她,她卻像是躲避一般地低下了頭。

「我的意思是,櫥櫃裏還有一包紅豆……」説完,她抬起頭,用蜜一樣的盛滿金色眸子望向局長,蜜色的眸子在昏黃燈下漾著一層薄薄的金。説到這裡,指尖在局長手腕上輕輕收攏,怕是擔心那人不懂自己心思一樣,補充道:「我想喝你親手做的。」尾音低沉,幾乎要化在暖而潮濕的空氣裡。

安吉爾的眼神像一隻黑貓一般牢牢地鎖定着局長,手腕上的温度依舊未減,隔著薄薄的袖口傳來她指尖細小的顫動。

「……好,我會試試的。」

——

局長簡單地換下了方才被雨水淋濕的衣物,此刻臉上水氣未乾,沾濕的頭髮還貼在頸子上。燈光昏黃,照在白瓷碗上,漫出一層蒼白的光暈,鍋蓋碰撞,瓷碗摩挲,聲音濕漉漉地浸潤著滲透這一方角落。

「我對任何食物都沒有太大的要求,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但總會有更偏好的味道吧,比如為什麼是紅豆而不是綠豆,又或者你更喜歡白冰糖還是黃冰糖?」

她轉過身來用一副笑盈盈的樣子看着安吉爾,頸後那綹浸濕的髮尾便似游魚般滑過肩頭,在舊式鋁窗透進的橙黃街燈下泛着濕漉漉的光,左手捧着一包用玻璃紙包得齊齊整整的白冰糖,右手是一包琥珀色的黃冰糖。

兩隻糖袋子在老舊光管發出的青白光底下輕輕掂着,安吉爾金色的眸子在暖黃與慘白的光線交織中一明一暗地閃爍着。

「黃冰糖,兩小塊正好。」

幾乎不帶思索般脱口而出,她的眼睛映着霓虹招牌的微光,隱約透出幾分玫瑰金的色澤。

「安吉爾。」局長驀地喚出她的名字,她修長的手指捏着糖袋,像是要把玩什麼一般在案几上磨挲。她説這話時身子微傾,雙手交疊着拈着糖袋,指節泛白。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安吉爾的面龐,既像是不經意的一瞥,又彷彿要將對方看個通透。

「怎麼了?」

她只是斂了目光,説了聲沒事,轉身將糖袋擱在瓷磚枱面,自顧自地看着那鍋剛氤氲起一層淡淡霧氣的湯麪。

霧氣騰騰,光影迷離,廚房蒙着一層薄紗,虛虛實實,搖擺不定。

「我也認識一個同你一樣鍾意飲紅豆沙的人,她在信裏經常和我提過街口嗰檔大排檔的紅豆沙好正,每次經過都忍不住打包返一碗,她成日飲紅豆沙,老闆娘睇唔過眼,次次額外塞她很多小食。」

「如果有機會,我們也一起去嚐嚐?」局長説這話時並沒有回頭,視線仍停留在鍋中。握着小木鏟不停地鏟動轉圈,湯鍋裏泛起一個小漩渦,紅豆隨着水流浮沉慢慢聚攏,又被打散。細小的氣泡在水面聚集,先是輕輕鼓起一層薄薄的膜,隨即「啪」地一聲破裂,聲音細微卻在廚房裏顯得尤為清晰,她從中隱約聽見安吉爾低低地「嗯」了一聲。

局長伸手探入裝黃冰糖的袋子,拈出兩塊投進鍋裏,糖塊入湯的瞬間,細小的氣泡從邊緣冒出,漸漸在湯麪融出一片琥珀般的浮沫。

「紅豆湯和兩塊黃冰糖……」

「嗯?」局長抬頭看去,安吉爾正靠在廚房的隔斷旁,雙手隨意地抱在胸前,指尖輕輕敲手臂,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喜歡紅豆而不是綠豆,為什麼是黃冰糖而不是白冰糖嗎。 」

隔斷後的熱氣瀰漫而上,一滴水珠沿着木邊滑落之時,安吉爾巧妙地避開,起身,抬眸直直地看向她,「其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那不過是母親用最便宜的豆子和糖水熬製的點心。寥寥幾顆紅豆在稀薄的糖水中沉浮,甜得讓人齒顫,那時家境拮据,母親常年儲存這些便宜的豆子。日復一日,母親篤定我愛吃紅豆湯,我也就這樣被動地接受了這個『選擇』。」

「我不偏好黃冰糖,也不偏好白冰糖。只是後來有人告訴我做紅豆湯時要加黃冰糖,兩小塊正好,那味道很不錯,比我從此吃過的任何紅豆湯都要香甜。」

紅豆變得軟爛開花,黃冰糖黏黏地融進豆沙裏,局長望著砂鍋出神,恰見一顆紅豆掛在鍋沿,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抹,觸及的瞬間,一絲灼熱竄入指節,她輕抽了口氣縮回手指,餘温猶仍在皮膚上發燙,她趕忙關了火。

「所以你現在還喜歡喝紅豆湯嗎?」

局長拿起瓷碗,勺尖剛一觸到湯面,深紅的湯汁就順著勺緣浮進來,濃稠的豆蓉落入碗心,甜香四溢。許久未等到回答,她端起熱騰騰的紅豆湯轉身,正對上那道似火漆般滾燙,一寸一寸地灼在身上的注視,安吉爾倚在門框上,目光從斜斜的髮絲溜到她微濕的後頸。

那道眼光彷彿有實質的重量,壓在她的肩頭,叫人幾乎喘不過氣,這樣的怪異的凝視太過纖細,像一根絲線纏繞在脖子上,稍一牽動便要斷了。

熱氣氤氲中,安吉爾伸手接過盛滿紅豆湯的瓷碗,兩人指尖輕輕相觸的剎那,一絲温熱又從指尖蔓延開來,恍惚間她竟有些分不清,是方才被燙傷的餘温,還是這須臾相碰的熱意。

碗沿掛着黏稠的豆沙,紅豆在晃盪的湯勺中浮沉。局長不覺握緊了勺柄,卻反而讓它滑了一滑,與碗底相觸,發出清脆的一響,聽得人一顫。

「現在……」

安吉爾輕聲説,

「大抵是真的有點喜歡。」

 

09

——

這一天似乎有些過於漫長。

颱風來臨前氣壓開始變低,蓋上被子捂出一層汗,踢開被子又覺得冷,金魚在魚缸裏睡着了,時鐘指針指向凌晨十二點零一分,局長想着那句話,躺在沙發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長的橡皮筋,緊繃到極限。

在翻身第五十次的時候,她決定去吃片安眠藥。躡手躡腳地扒開旅行袋,打開手電筒,向敞開的旅行袋摸索去,藥瓶不小心滾落在地上,藥片相互撞擊發出響聲,金魚似乎也被這聲響吵醒,在水裏擺擺尾巴。

安眠藥找到了,桌上卻只有一盒半開的義順牛奶公司的紅豆乳,也許早就變質了。

局長只好又把安眠藥丟回旅行袋裏,在旅行袋旁邊,她看見了那顆金魚糖。

阿金在玻璃的另一端瞪大了眼睛,水中的燈光將它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忽大忽小,如同一團跳動的火焰。我凝視着阿金的眼球,那圓潤的黑珠中倒映出我的臉,扭曲、破碎,卻異常清晰。

一隻金魚看這個世界,會是怎樣的光景?這個念頭還未落定,她的手已不自覺地摸向旅行袋,觸到相機冰涼的機身,輕輕按下按鈕,切到魚眼,恍惚間,彷彿隔着一汪水,窺見了另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

透過取景器,她看見瓷磚縫裏滲出的水珠,天花板上的黴斑,發脹的窗框,燈管周圍的水汽光暈,電風扇攪動空氣,水汽在空間中游離,和漂浮的水藻遊進另一個巨大的魚缸。

牆角彎曲,天花板下垂,所有的直線都變成了有弧度的曲線,將金魚糖貼上玻璃的那一刻,金澄澄的糖果魚溶化成流動的光暈,阿金擺動着尾鰭,好像要遊進那張金箔般的糖紙,一動一靜,一真一幻,彷彿成為彼此的倒影。

「她」的目光穿過玻璃、穿過水波、穿過這個夜晚。「她」的眼中,局長的眼中,這個世界是圓的,沒有稜角,沒有終點,所有的路都會通向起點,她好像看見了另一個世界裏的「她」。

「她」站在房間的盡頭,散亂垂落的頭髮將她的臉藏得無影無蹤,那身形被水紋揉碎又重組,隨時會消散在夜色裏。

試圖尋找「她」,觸碰「她」的那一刻。

「她」不見了,空蕩蕩的房間一如剛才看到的那樣。而那張模糊的臉,現在似乎貼在了鏡頭的另一側,無聲地注視着局長。金滷燈的光暈穿過水波映在「她」的臉上,像是揉碎的金箔,將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金色光暈中。

金魚突然停在玻璃前,像一團燃燒的火,將她們的倒影映在玻璃上。局長伸手去觸碰,手掌恰好和那個世界裏的「她」隔着冰冷的玻璃相遇。 水族箱的燈忽明忽暗,霓虹燈的色彩在水中暈染開來。藍色,紅色,紫色,像是被打翻的顏料將那張美麗的臉染成不同的色彩。

魚眼鏡頭向着無形的圓心彎折,方的也變成了圓,直的也變成了彎,世界被揉碎,又在鏡頭裏重新拼合,過去與未來在這個圓裏首尾相接,不分彼此。或許這個世界本就是線性平行的,我們經歷過去的時候,恰如永遠正在經歷未來。

「安吉爾。」

「我們是不是很早就見過了。」

——

當世界在魚眼鏡頭中形成一個完整的圓時,時間也隨之在這個圓裏變得首尾相接,過去與未來不再是截然分開的兩條平行線。

人就像這個世界裏,失去了“魚眼鏡頭”的一隻金魚,待在一個看不透的,更大的、“圓形的”玻璃缸裏,像圓環一樣無縫銜接,與圓融為一體,循環往復,在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中重構。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彼此的金魚,在更大的魚缸裏遊動。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在尋找逃離的出口,卻不知道另一個人的魚缸,或許正是自己靈魂的棲息之地,兩個靈魂相遇,就像兩條金魚隔着玻璃相望,在彼此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

你説,如果有一天,金魚從玻璃缸裏游出來了,穿梭在林立的高樓中,它們會不會以為它們自己來到了大海。

客廳裏只開着一盞昏黃的落地燈,安吉爾和局長歪坐在沙發的兩端,身上各自裹着薄毯,兩個失眠的女人在深夜探討“金魚“如何逃離世界這個“玻璃缸”。

安吉爾學着她正兒八經思考問題的語氣答到:也許某一天,海水會漫過城市的邊界,大樓會長出珊瑚的枝椏,魚羣會穿梭在地鐵的隧道里,這些也就成為了現實。

現在,約莫凌晨兩點,雨已經下了很久很久,還不肯停。

窗外,雨水正順着玻璃蜿蜒而下,局長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灰色的毯子歪歪斜斜地蓋在她身上,柔和的光線下睫毛偶爾輕微顫動,少了初見時的幾分冷冽,多了幾分難得的脆弱,安吉爾輕手輕腳地起身,將那條毯子重新展開,小心翼翼地為她蓋好。

她走回卧室,熟稔地摸黑前行,拉開抽屜第三格,翻出那台walkman的磁帶機,戴上耳機,坐在牀上發呆。已經習慣了,哪怕房間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因為這是她每個無眠的夜晚重複千百遍的軌跡。

「 Angie, Angie」
「Where will it lead us from here——」

音樂在耳機裏輕柔地迴旋,她靠在牀頭,看着窗外霓虹燈的光影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爬進來,任憑夜色一點點滲進皮膚,滲進骨髓,人一旦習慣了寂寞,便再也不會感到寂寞——或許這就是她每晚都要重複這個儀式的原因。

可惜好景不長,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忽然劃破本該屬於她的寧靜。

「刺喇——刺喇——」

手中的walkman發出最後一聲哀鳴,便沉寂下來。她嘆了口氣,摸索着拆開後蓋,塑料殼微微發燙,兩節乾癟的電池躺在掌心,失去了最後一點温度。

霓虹燈的光影虛虛地罩在她的臉上,她的嘴唇乾裂得像發脆的秋葉,死氣沉沉地咬着那支煙,火苗“啪”地一聲躥起那一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

牀頭櫃上東倒西歪的礦泉水瓶,皺巴巴的零食袋子,牆上掛着一張軟木板,軟木板上的照片和便利貼被釘得東一張西一張——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連便利貼上的時間都已經過期很久了。

抽屜的第三格里,一顆金魚糖躺在正中央。

記得有人和她説過,煙癮上來時,就把糖嚼碎,這樣會好受一些。

她微微俯下身,修長的手指拿起金魚糖旁邊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藉着光仔細端詳了一下——是Wah Lok牌子的薄荷糖。

這樣小小的一片東西,竟也能讓人戒掉煙癮嗎,她把火熄了,煙頭的餘燼在黑暗中閃了閃。

安吉爾從盒子裏拿出一枚糖果,放進嘴裏。

甜的。

 

10

 

瑩白色,朦朧的光,她陷入了一個輕柔的夢境,雨後大嶼山間漂浮的薄霧,濕潤而朦朧。夢裏的一切都帶着潮濕的質感,四周的空氣透着微涼,似霧非霧,似雨非雨。

肉桂香氣纏繞、盤旋,一棵陰香樹立在遠處,葉隙間停留着一隻青鳳蝶。

醒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窗外雲層低垂,像浸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壓在屋頂,連身邊的空氣也變得沉重起來。

颱風來臨前的寧靜,是一種虛假的、令人不安的寧靜。局長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昨夜的安眠藥好像還堵在她的喉嚨裏,叫她發出一些嘶啞難聽的聲音。

她喊了兩聲安吉爾,沒有回應。

走到廚房時,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冰箱門,那張便利貼在日光燈的冷白光下,泛着一種廉價的彩色光澤,像兒童貼紙般無趣卻帶着一絲刻意的活潑。局長湊近了看,便利貼上寫了字,字跡一如既往地工整:臨時有事,出門一趟,晚飯前回來。

打開冰箱時,一股冷氣迎面而來,帶着昨夜剩飯混合蔬菜腐敗邊緣的氣味,手伸進去,摸索了一會兒才從角落掏出兩個雞蛋。

雞蛋磕開時,蛋殼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廚房裏清晰得有些刺耳,蛋液滑進平底鍋時濺起幾點油花,煎蛋迅速在鍋底鋪展開,蛋白凝固的邊緣泛起一圈微焦的褐色。隔夜的紅豆在湯鍋裏咕嘟作響,湯汁比昨日更顯濃稠,暗紅色裏透着一股濃郁的糖色,細小的糖珠析出又消融。此時空氣裏開始瀰漫出一種香味,然而這香氣似乎太過熟悉,熟悉到讓局長覺得提不起半點食慾。

煎蛋和紅豆湯擺上餐桌,局長獨自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直到叉子輕輕劃過盤底,發出細微的刮擦聲時,樓下正好傳來收垃圾的叮叮聲。

垃圾佬每日五點準時收車,似乎因為颱風的緣故提前了時間,遲到一步就要把垃圾擱到明天。局長起身走到窗前向下看去——賣煙的女人依舊坐在門口,和昨天一樣的姿態,背微駝,膝蓋抵着胸,皮箱攤開在她面前,裏面凌亂地擺着各式香煙。

隔壁鄰居急急喊著「快啲啦」。

局長的視線落在桌角,靜靜地發了會兒呆,而後從櫥櫃深處翻出一個保温壺,將那碗漸涼的紅豆湯悉數倒進去,順口衝着樓下喊了一句「等多陣啊!」,接着提起門邊的垃圾袋下樓。

賣煙的女人蜷縮在紅藍膠帆布下,一口舊皮箱敞開,裡面七零八落擺著各式煙盒,有本地的雙喜,也有水貨來的萬寶路,幾盒金芒果煙塞在角落裏,黃中帶綠的包裝紙有些破損。

金芒果煙,是些東南亞進口的廉價貨,曾經在香港很流行,後來因為味道辛辣刺嗓加之近幾年的經濟衝擊,這些進口貨很快就沒什麼人抽了。

這些殘餘的存貨,也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局長心想。

街邊幾個染著金髮的飛仔搖搖晃晃地踱過來,嘴角叼著萬寶路,火光明滅不定。他們目光遊移,帶著那種習慣了的輕佻,走到哪都像在找碴。而領頭突然像發現了什麼新樂子一般,突然蹲在女人面前,那手上繁複的金鏈隨意晃蕩,招搖亮眼,黃毛仔劈手就翻亂皮箱裏的煙盒,那些什麼雙喜、萬寶路金芒果都被他攪得亂七八糟。

賣煙女人的眼神漠然,低垂着頭,似乎要將自己沉在地磚的縫隙裡。

「做雞都唔做,仲賣煙?」

嘶啞的嗓音像一把生鏽的刀,他從皮箱裡抓起一包皺巴巴的紅雙喜,輕蔑地丟下幾個銅板,叮叮噹噹地滾到女人腳邊,在地磚上劃出刺耳的軌跡。

局長下樓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她皺着眉頭剛想走上前去,賣煙女人的眼神卻在此時驟然和她對上。目光相接的剎那,女人極快地搖了搖頭,眼底閃過一抹警示意味,無聲地把她攔在了暗處。

那女人緩緩俯身,若無其事地,一枚一枚拾起銅板收進外套的側袋。
一陣譏笑聲在暗巷裡迴盪,黃毛仔拖著腳步慢慢離去,像是在物色下一個可以戲弄的目標。轉眼間,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街角的暗影裡,只留下一地的煙頭。

遠處傳來悶雷的轟響,她記起氣象台預告今晚會有颱風來襲,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寒意,局長輕歎一聲,在阿綺身旁坐下。

此時天色已經近乎黑夜,昨夜那場小雨沖刷過的地面泛著微光,像一面破碎的鏡子映着女人蒼白的面孔。街燈在黯淡的天色下早早亮起,局長這會才看清阿綺臉上有顆細小的紅痣,像是一滴未乾的胭脂淚。高挺的鼻樑,纖長的眼睛,這樣的容顏即便不施粉黛,也依然讓人過目難忘。

局長覺得女人的模樣似乎有些眼熟,卻説不上來自己到底在哪裏見過她。

「昨天冇同你打招呼,我係阿局。」

賣煙女人的狀態似乎比昨天要稍微好些,她往旁邊挪了挪,給局長騰出一塊乾燥的地方。她抬頭時微微扯動嘴角,那臉上帶着笑,眼裏卻沒有活人味,冷冰冰的,更像天邊那些聚攏的烏雲,暗沉而難以捉摸。

「叫我阿綺好了。」聲音像被打濕的砂紙劃過玻璃。

「那些人成日都這樣?」局長望著街角遠去的那羣黃毛仔問道,「點解唔去旺角、中環?起碼人多。」

「慣咗啦。七年,日日都係咁。」她的語氣平淡,像是在説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可指尖卻不自覺地摩挲著皮箱的邊緣,那裡的皮革早已磨損得發白。

局長把保温瓶遞到她眼前,瓶蓋輕輕擰開時,一股微甜的紅豆香氣立刻在悶熱的空氣裏瀰漫開來,阿綺低頭看清保温壺裏的甜湯時時,眼神忽然柔和了一瞬,卻沒急着接過,只是微微抿唇,似乎在思量什麼,燈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輕薄的陰影,那張平日冷淡的臉上隱隱透出一種局長未曾見過的柔軟和遲疑。

她的手有些酸了,卻不敢放下,心裏那點隱藏得不夠好的期待也愈發清晰。終於,阿綺伸出手指,觸上保温瓶的一瞬,她小心翼翼地接過,微垂下眼,像在凝視壺口裏盪開的湯水。

局長將勺子遞給阿綺,她説了聲謝謝低頭接過,只見她舀起一勺紅豆湯送到嘴邊,微微吹了吹,湯麪蕩起一圈漣漪。才抿了一口,她的眼神就微微一頓,像是被什麼熟悉的味道擊中了,原本慣常的冷淡表情柔軟了幾分。

「你認得安吉爾嗎?」局長瞧着她的樣子,終究是開了口。她聽見自己聲音像一根細針,輕輕扎進濕漉漉的空氣裏,隨即被風捲走,淹沒在沉悶的雷聲中。

紅豆湯潑灑的聲音這逼仄的樓道里炸開了。

暗紅的液體在地上蔓延,爬過龜裂的水泥地,空氣中帶着黴變的氣息,將她內裏的最後一點生氣也抽離殆盡。

一瞬間,阿綺整個人空洞得如同一扇未關緊的舊窗,潮濕的空氣從她空洞的眼神裏滲透進來,那扇窗沒有焦距地定在唐樓內部的某個方向。

劣質香煙像死去的白蛆般鋪了一地。她跪在地上收拾,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那些零落的煙支,每一根都沾着紅豆湯的暗紅色漬跡。局長看着她的背影,像在看一場默片裏最狼狽的一幕——她把煙盒掃進皮箱的動作近乎瘋狂。

隨着天空發出一種類似嗚咽的悶雷聲後,她聽見女人又像是在笑,那聲音沿着黴斑斑駁的牆壁爬行,最後消失在樓道的陰影裏。

空氣濕熱令人心悶,是暴雨前的潮濕, 遠處的海邊發出轟隆隆的巨響,一浪接着一浪拍在岸上,漁船被粗繩死死綁在碼頭上,船身在狂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風抽打的繩索像一條條上吊的繩子,在風中打着絞索般的結。

局長向着她離開的地方看去——那裏只是種着一顆陰香樹。別的沒有了。

 

——

 

魚缸裏的水微微泛着混濁的青色,阿金不安地在狹小的缸中來回遊弋。

局長站在魚缸前,手指捏起一小塊魚食,食物的氣味似乎讓金魚更加焦躁。

人們大抵都生活在許多看不見的電磁場裏,就好比人類無法聽到頻率低於20赫茲的聲音,低頻的聲波震動可能會引發失眠、焦慮、精神錯亂一樣。

魚食落下時水面泛起細小的波紋。

而金魚的聽覺範圍比人類廣許多,它們靠內耳和側線系統感受震動,即便聽不到聲音的頻率,也能捕捉到波動的細微變化。

阿金咬住了一粒,卻好像不喜歡這個味道一般挑剔地吐了出來,魚食沉落至缸底,慢慢地溶解掉了。

局長心想,要是自己也變成一條金魚,不會失眠,不會焦慮,那該有多好。

抽屜的滑軌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她無意間在電視機的抽屜裏摸到了一大沓碟片,應該都是Adam留在這裏的。想起Adam,她的心情又像窗外的天陰沉了下去。為什麼呢。為什麼會一點消息也沒有呢。薄薄的塑料音像盒在櫃桶裏堆疊得隨意,她隨手挑出一張,卻沒想到是離別那夜一起看過的《Ghost》。

摁下遙控器的開關,屏幕閃爍了幾下,幽幽的藍光便籠罩這間屋子,她盤腿坐在沙發上,膝蓋下墊着那條新被褥,遙控器隨意地擱在手邊,撐着臉,微微側身,眼睛盯着屏幕上男女主角互訴愛意的場景。

「It seems like whenever anything good in my life happens. 」

「I'm just afraid I'm going to lose it. 」

「I love you. 」

「I really love you. 」

「Ditto——」

雖是未譯製的對白,卻絲毫不妨礙沉浸其中,局長的手指在被褥邊緣漫無目的地遊走,輕輕摩挲着邊角那一小塊綿軟的布料。

只是那温情還沒持續多久,滿屏雪花點迅速佔據整個電視機,沙沙的雜音像鞋子踩上玻璃碴一樣聒耳,隨機的白噪點讓她的眼睛有些疲倦,她伸手去拿遙控器。

「嗞喇——」

伴隨着一聲震耳的驚雷,屏幕抖動了一下,畫面全部消失,只剩下運作的嗡嗡聲,片刻後,一切光亮都被吞噬了。

局長把遙控器丟在一旁,靠回沙發上,肩膀微微垮了下來,閃電透過窗簾的縫隙劈進來,刺眼的白光將她整個人釘在牆上。

這種時候,居然開始有點想念她——如果她還在身邊就好了。局長的眼神遊離了一瞬,從室內移向窗外。

下雨了,水滴重重疊疊地砸在玻璃上。局長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來,腳下的地毯已經浸透了潮氣,變得又冷又粘,她試着去摁了幾下電燈的開關,咔嗒聲在寂靜中格外清脆,卻無濟於事。

是停電了?還是跳閘了?

重重磚牆間透出濕冷冷的陰氣,本該是日落黃昏之時,此刻也變得夜般漆黑。透着窗洞,她望見院中那顆陰香樹狂風中扭曲成怪誕的形狀,像是罩了黑的枯骨幽魂,一重一重的逼近,枝葉朝着她的方向伸展。

記得電閘設在鐵門旁邊,局長拿了鑰匙,便摸索着往一樓走去。

一路磕磕絆絆,不是踩到塑料袋,就是踩到亂堆的鞋子。混雜着雨水的腥氣,積水的樓梯間飄來一股潮濕的黴味,幾袋隔夜未丟的廚餘垃圾堆在角落,不知是哪户人家沒趕上今天的垃圾車。

手電筒微弱的燈光照着陰暗的樓梯間,指尖掠過牆壁時感受到了粗糙的水汽。又一道閃電劈開夜空,在她眼前炸開一片慘白,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扭曲着,正在牆上窺視着她一般。

鞋底突然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她的心跳驟然加快,手電筒也在驚慌中差點脱手。地上一片濕意,手電筒的光柱在地面上搖晃,一攤液體在光線下泛着微弱的反光。她慢慢地往小腿摸去,指尖觸及一片冰涼的濕意。

還好是水,不是什麼黏答答的血。

鐵門虛掩着,許多小小的水花從鐵柵欄門濺進來,逼人的寒意透過牆壁滲進來。她下意識地捏緊了風衣口袋裏的鑰匙,金屬的稜角硌得手心生疼。

是安吉爾回來了嗎?

為什麼門沒關緊呢。

皮鞋與濕滑的地面接觸發出粘稠的聲響,她心裏嘀咕,地板濕了,都是水坑,不太好走,每一步落地,皮鞋都和潮濕的地面粘連,發出令人不安的"啪嗒"聲。局長不得不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前行。

貼着右側牆壁前進,一隻手扶着粗糙的牆面保持平衡。地面上的積水漸漸匯成蛇形的細流,順着走廊的斜度緩緩流向深處。藉着忽明忽暗的光線,她注意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有異樣——一扇幾乎與地面齊平的鐵門若隱若現,手電筒的光束穿過鐵門縫,隱約可見下面是一段向下延伸的台階。

蹲下身,用手電筒仔細照了照門縫。光束透過縫隙照出下方延伸的台階,顯得深不見底。深吸一口氣,她握住已經生鏽的門把手,輕輕向外拉。鉸鏈發出一聲尖鋭的"吱呀"響,格外瘮人。她立即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地下室深處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像是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移動。

每下一級階梯,她都要確保腳下站穩,同時警惕地用光束掃視四周。當她終於到達地下室,眼前的景象讓她猝不及防——角落裏竟然擺着一張窄小的單人牀,凌亂的被褥還殘留着人體躺卧的痕跡,牀側攤放一個老舊的行李箱,敞開的箱蓋裏露出七七八八的煙盒,白色的粉末打翻在地上,幾個碎裂的玻璃瓶和剛拆封的注射器都昭示着這裏並非臨時躲避的場所,而是有人長期居住的痕跡。

越往前走,微弱的光線越是搖晃着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啪嗒,啪嗒。每一步都伴隨着粘稠的水聲。忽然,她的腳下傳來異樣的觸感——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某種鬆軟的、在水中浸泡過的物體。局長本能地後退半步,手電筒的光束立即對準腳下。

局長緩緩蹲下身,手電筒的光束顫抖着——那字跡,那筆鋒,那信紙的質地,她的呼吸凝固了。

這不可能。她在心中否認,卻又清晰地認出那是自己的筆跡。右手撐着潮濕的地面, 層層泡軟的信紙幾乎要在指間瓦解,目光追隨着散落的信件,每發現一封,心就沉重一分。手電筒的光束在水面遊移,照亮了更多信封。

一封、兩封、三封……泡在積水裏的信封像浮屍一般漂浮着。

明明記得這些封信,記得寫下這些文字時的心情,記得將它投進郵筒時的期待。可如今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承載着真心的文字,如今為何會像棄物一般被丟棄在這陰暗潮濕的角落。

她想破了頭都無法將面前這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和Adam聯繫起來。

雨水順着地下室的牆壁滲透進來,在天花板上凝結成水珠,一滴滴墜落。地下室裏的積水不斷上漲,已經漫過了她的腳踝。潮濕的空氣裹挾着黴味,像是要將整個空間淹沒。

刺骨的海水灌入肺部的感覺又重新浮現。地下室昏暗潮濕的環境加劇了這種錯覺,四周的牆壁彷彿在向內擠壓,空間在不斷縮小。

這只是假性溺水,理智告訴她只要調整呼吸就能緩解,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彷彿真的被困在水下一般。

颱風呼嘯而過,地下室的牆壁似乎在隨之震顫,彷彿隨時會坍塌, 她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能感受到膈肌的收縮與舒張,卻無法讓氧氣順暢地流通。雨水不斷從頭頂滲落,打在她的後頸上,每一滴都像是在提醒她:這裏正在被水淹沒。

手電筒從指間滑落的聲音在地下室裏炸開,那一閃而過的剎那,她的瞳孔猛地收縮——堆積的雜物後面橫躺着一個女人。

光線照亮了那張熟悉而詭異的面容:她青白的皮膚上泛着一層病態的油光,像是殮房裏屍體上抹的防腐油蠟。那人雙眼緊閉,嘴唇發紫,一動不動地躺在水泥地面上,積水在她身下暈染開來,將她的輪廓浸泡得模糊不清。

腐敗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她從中嗅到了一絲爛熟果實特有的氣味,酸溜溜的,濃烈而刺鼻,這氣味幻化成一條無形的繩索將她的喉嚨越勒越緊,她沒想到前不久還在和她説話的女人,此刻卻變成一朵在淤泥中枯萎的蓮一般,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死亡的氣息。

「阿綺!?你還好嗎?」局長撿起電筒走近喊她的名字,在一米不到的距離突然停下了——她看見那雙修長的雙腿佈滿了針眼,蔓延在她慘白的皮膚上,瞳孔縮小到同針尖般大小,像被冰凍數日的死魚一樣翻着白眼。可她的眼珠還在轉,像兩顆斷線的玻璃珠在眼眶裏尋路一般地轉動着,痛苦而悲哀地看着自己。

「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一絲不好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她剛向阿綺伸手的那一瞬間,那雙枯瘦如鬼爪的手指深深陷入她的血肉,指甲在皮膚上劃出青白的月牙。阿綺的力道大得不可思議,彷彿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她的手腕傳來劇痛,卻遠不及內心的驚駭。

「沒用的,沒用的,沒用的——」

充血的眼球在眼眶中瘋狂轉動,瞳孔卻始終保持着針尖大小,像兩個漆黑的深淵。豆大的汗珠從她青白的額頭滾落,將她凌亂的髮絲粘在太陽穴上。她的嘴唇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那人已經死了,那人早就死了,你別再找了。」阿綺的身體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像一條離水的魚,她的背部弓起一個詭異的弧度,脊椎的骨節一節節突起,彷彿隨時會刺破那層薄如蟬翼的皮膚。

眼淚和汗水混在那張臉上,聲音卻突然降至耳語,用着近乎母親般的温柔和慈愛注視着局長:「快走吧,不要讓她看見你在這裏,不要再讓她傷心了。」

「離開吧,不要再來到這裏。」

那人是誰,她又是誰。

她想起身,卻在密閉的空間裏聽到了自己過快的心跳聲。

滴答。

滴答。

滴答。

雨水落下的聲音。

——有人來了。

——有人向着她走來。

長長的黑髮被雨水打濕,緊貼在蒼白的面頰兩側,水珠順着她的髮梢、下巴和皮衣的褶皺往下淌,落地的瞬間,像一溜碎裂的墜子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

視線裏是血液般鮮豔的紅色,劃開層層死水,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與温度穿過雨幕握住局長的手腕時,她感受到了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温度透過紅色的皮革手套滲入她的皮膚,有些冰冷卻又令人安心的安撫。

局長沒跟着起身,只是緊緊攥着那些被泡漲的信封,微微抬眼,對上那雙金黃色的瞳孔——那是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往日那雙平淡的、毫無波瀾的蜜色眸子,在此刻卻泛起了細碎的波紋,那些波紋裏藏着秘密,像是暗礁,隨時會撕裂掉她。

那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什麼,紙片上的字跡是她們關係中唯一的實體,是真相的碎片——藏着一個她一直不願承認的真相,即使那個真相可能會像一把尖刀,刺穿她們之間維繫的温情假象。

「……安吉爾?」

聲音幾乎要被外面的雨聲淹沒。

 

11

 

空氣中瀰漫着一種淡淡的黴味,海的氣息混雜其中,滲透到屋內每一寸角落。這間房子的雨聲似乎從未停歇,停電也成了家常便飯,黃昏一過,黑暗便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整個房間。

都説房子是有生命的,那麼屋頂的漏水像身體的某個部位在滲血,在木地板上匯聚成小小的水窪。

雨已經連續不停下了半個月了。

一隻舊的金魚缸放在靠近窗邊的桌子上,金魚在微弱的光線中無聲地遊動。血紅色的鱗片染上悲苦的色調,在暗淡無光的屋子裏騸動。

母親蜷縮在陰影中,背靠着窗台,眼神空洞地望向外面那棵陰香樹。

樹下的泥土已被雨水沖刷成一片泥濘,幾隻青鳳蝶在風雨間頑強地振翅,翅膀上的青綠在昏暗的天色中閃着微光,卻終究被雨打落,粘在濕滑的地面上,無力地抖動着。

當蝴蝶的翅膀停止扇動的時候,我們知道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安吉爾自小時候記事起母親就是那副模樣,披散着一頭漂黃的捲髮,妝容總是濃得像是一張人皮面具。

我們住在一間只有一張牀大的劏房裏,鄰居是幾個和母親一樣在夜總會工作的阿姐。她們白天睡覺,晚上化着濃妝出門,回來時往往帶着酒氣。

我們住的這棟樓像是被人用菜刀胡亂剁開的肉塊,每一層樓都被木板和三合板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格子,卧房在五樓最裏側,門框歪斜,鏽跡斑斑的鐵門上掛着幾個門鎖,每個房客都有自己那一把。

十幾平米的空間被釘上三合板,隔出三個小房間。板壁和天花板之間留着二十公分的縫隙用來通風,夜裏總能聽見隔壁阿姐的呼嚕聲和電視機的雜音。我和母親住在最裏面的一間,空間剛好擺下一張雙層牀,牀邊僅剩的半米空地上堆着兩個紙箱,裏面裝着全部的家當。

走廊連着公共廚房,兩個煤氣灶前經常擠着三四個人,油漬爬滿牆壁,排氣扇嗡嗡作響也散不盡煙火氣。上個月阿蓮從樓下跳下去後,她的鐵鍋還掛在廚房牆上,鍋底發黑,和地上濃稠的血一個顏色。

破曉時分,待到大部分人入睡後,母親會從地上的紙箱裏摸出一袋紅豆,躡手躡腳地走到煤氣灶前,藍色的火苗映在她空洞的眼睛裏,紅豆在鍋裏翻滾,像血珠子一樣沸騰。她端着砂鍋回房時,手在發抖,湯汁灑在走廊的地板上,像暗紅色的淚滴。

她又開始犯癮了,但還是強撐着,用勺子舀起一口紅豆湯,吹涼了喂到我嘴邊。

廁所在走廊盡頭,門板上貼着輪值打掃的時間表,每家每户都有自己那一格。馬桶邊的瓷磚缺了幾塊,露出發黑的水泥。沖水箱的鏈子斷了,需要伸手進水箱裏摸索着按下衝水閥。洗澡時要踮着腳尖,避開地上蜿蜒的黑色黴斑。

夏天悶熱難耐時,母親會搬把快要散架的藤椅坐在走廊的窗邊,那是整層樓唯一能望見街景的地方,窗邊種着香港最常見的綠植陰香,葉子油亮油亮的,但風一吹,肉桂的甜香和樓下垃圾桶的腐臭混在一起飄進屋裏。

這株陰香已經在這裏很多年了,都説陰香招靈,大概都是讓這裏魂魄有個歸處。現在枝葉瘋長,爬滿了整面牆,葉子在夜裏沙沙作響,似女子低聲啜泣。

那時母親把我抱在懷裏,用塗着紅蔻丹的手指翻開幾本五毛錢的田字格,一筆一畫地教我寫「安」字,田字格早就被浸軟了邊角,上面還沾着她睫毛膏暈開的黑色印跡。

陰香的枝條在夜風裏輕輕搖晃,投下的影子像是一張張交錯的網攏着自己,我低頭在作業本上一筆一畫寫下:安。

平安的安。

那晚的雨很大,幾個男人把母親從樓上拖下來,劣質的紅色指甲油在牆上抓出幾道長痕,她的旗袍開叉一直裂到腰,髮髻散開,被雨水浸濕的頭髮像水蛇般貼在臉上。那些人抓着我的胳膊要把我拉開,她卻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後一根浮木,把我死死鎖在懷裏。我第一次在她身上聞到那種刺鼻的藥味,混雜着斑馬香水和廉價煙酒的氣息。

第二天早上,我在枕頭底下摸到兩顆紅豆,是母親趁我睡着時塞進去的。

她説紅豆能保佑我有個好夢,可在那之後,我卻總夢見她淚水裏的血絲和煤氣灶上跳動的藍色火焰。

自那夜之後她蜷縮在牀角,蓬亂的頭髮遮住半張臉,瘦得只剩骨頭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地扎滿了針眼。那些傷痕像是被蟲蛀過的樹皮,有的結痂了,有的還在滲着血。

飢餓像只小獸在我胃裏啃咬。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

母親躺在牀上,眼睛半睜着,卻早已看不見我。

我太餓了,打開紙箱,找到那包已經發潮的紅豆,那豆子表面長了層細細的絨毛。午夜時分,隔壁傳來女人的哭聲,和着走廊盡頭的嬰兒啼哭,像是催魂的調子。我穿過這些聲音走到廚房,學着母親的樣子把豆倒進鍋裏,加水。

紅豆在水裏沉浮,最後全都變成墨一樣的黑色。

我舀一勺放進嘴裏,好像糊了。

但是我似乎已經嘗不出來了。

——

一九九零年,母親帶着十六歲的我搬到了仔墘,那時香港已經入冬。

身上所剩的錢不多了,數了又數,也就夠勉強撐幾天,我曾去街上找點零工,但無論是擦桌子還是搬貨,最終總被一句「什麼也做不好」拒之門外。

也許是包租婆覺得我们母女可憐,便將地下室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了母親。

那間地下室極其濕冷狹小,老舊的牆壁如同熟透的果實一般裂開,露出裏面濕漉漉的黴斑,水珠沿着牆壁蜿蜒而下,那裏的地面總是冰冷而滑膩。唯一的傢俱是母親搬來的一張簡陋小牀,勉強擠下兩人,牀墊薄得彷彿一層布料,邊角捲曲,裏面的棉絮早已壓得緊實變形,散發出糟糕的味道。

她每天清晨出門,在唐樓暗紅色的門檻上擺一個箱子賣煙——是她帶着我離開旺角時,從夜總會的老鴇眼皮子底下順出來的,母親説那不是偷,是拿回一點“苦錢”,但她卻叫我別學。

賣煙的地方在唐樓的轉角,旁邊就是一家音像店,招牌的霓虹燈管半截已經不亮了,只剩下「像」字忽明忽暗地閃爍。那生意,吸引的總是些閒晃的男人,像是聞到腥味的野狗,吐着黃牙,往她裙邊彈煙灰,那張嘴叼着煙含混不清地説着:「靚女,跟我走吧,包你吃香喝辣。」

音像店走出來一個女人,抄起掃把過來,衝他們罵到:「大白天的瞎混什么?不買煙就滾!再不走試試,我用掃把抽死你們!」

年輕男人們也知道潑辣的女人不好惹,擠兑幾句後就一邊嘟囔一邊散了。

令人厭惡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樓上舒緩的音樂,穿過黴斑斑駁的水泥牆,和着清晨碼頭的汽笛聲,模模糊糊地從天花板的裂縫裏滲進這間地下室——往往在那時我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

一覺醒來。我看了一下牆歷,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這個對所有人來説都是充滿喜悦的一天,街上到處都在準備跨年。商鋪門口掛滿了紅色的綵帶,街邊的報亭前擠滿了人,人們爭相購買着新年特刊,一縷陽光從鐵門的縫隙漏進來,今天天氣真好,我想,要不出門走走吧。

音像店門口掛出「歇業三天」的牌子,玻璃上聖誕樹和鈴鐺的貼紙還未撕下,鐵門旁蜷縮着只狸花貓,正眯着眼睛曬太陽。

公園裏洋洋灑灑地擠滿了人,情侶們摟在一起拍照,孩子們追逐打鬧,漂亮的女孩穿着嶄新的紅格子裙,蹦蹦跳跳地跟在媽媽身後,街邊小販叫賣着糖炒栗子,香甜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

我卻發現自己沒有更多想去的地方。

最後只是在貝澳灣的沙灘上坐了一天,看着孩子們在金魚店門口嘰嘰喳喳地撈着金魚,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在沙子裏挖了個小坑,把身體陷入柔軟的沙子裏,這感覺很好,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擁抱着一樣,柔軟,安靜,甚至有想要沉睡的衝動。

不知道待了多久,陽光逐漸開始傾斜,沙灘上的影子慢慢拉長,我看着天空從淺藍變成了橘黃,到最後整片天空只剩下幾顆孤零零的星星,遙遠地閃爍着。

貝澳灣的燈火零零散散地亮起來,遠處的漁船上掛着的燈像飄浮在水上的星點。海浪變得深沉而黝黑,岸邊的流動攤點也熄滅了霓虹燈招牌回家了,人們模糊的剪影在沙灘上,顯得那麼冷清。

遠處傳來跨年倒計時的喧囂,煙花綻開的時候,我想我該走了。

街市紛紛揚揚地下起了人造雪,雪花落在我的外套上——那是沒有温度,也不會融化的雪花。

路過一家茶餐廳,隔着蒙上水霧的玻璃,看見一家人圍坐在圓桌前,桌上擺着一大盆冒着熱氣的打邊爐,父親舉着筷子給小女兒夾菜,母親笑着給每個人的碗裏添湯。

蒸騰的熱氣在玻璃上凝結成水珠,順着我的掌紋蜿蜒流下,那一刻的幸福離我是那麼近,近到只隔着一層玻璃,卻又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口袋裏的零錢叮噹作響,我數了數,夠買一碗艇仔粥,抬頭,"團圓飯"三個大字一閃一閃的,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我踏上台階的腳又收了回來。

走過轉角的那家大排檔,聽到老闆娘發愁自家的狸花貓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在地下室的鐵門縫邊,我果然發現了那隻狸花貓,它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綠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它的毛被雪打濕了,顯得比之前更加瘦小。

把貓帶給老闆娘時,她非要感謝我,拉着我在大排檔裏坐下。爐火噼裏啪啦地響,油煙味和着寒氣鑽進我的領口。周圍都是三三兩兩的人,舉着啤酒罐等待跨年。臨走前,老闆娘給我打包了一碗紅豆湯。

空蕩蕩的街道上,我的影子被天空中明亮的煙火拉得好長,一直延伸到地下室的鐵門前。

「三、二、一」

「新年快樂!」

在煙花爆開的那一瞬間,我在心裏對自己説了一聲

——生日快樂。

 

12

 

九一的香港,梅雨季來得特別早。我開始在音像店做幫工,店主説這樣潮濕的天氣最容易發黴,讓我在店裏多放些乾燥劑。

這樣的工作倒也挺適合我,平日只負責在客人上門時幫找找影片,其他時候就坐在櫃枱後面發呆。

店主好心地把放映間的舊沙發送給我,雖然那沙發的皮面已經開裂,裏面的海綿也已發黃——還留着一道長長的煙頭燙痕,不知是哪個看片入迷的客人留下的疤。但好在可以不再回到地下室,下班後去轉角的大排檔買一碗紅豆湯,悠閒地挑選一些默片,走進放映間,播放,或者在沙發上小憩一會。

為了省事,店主索性把她家裏的那一缸金魚也一併搬到了音像店中,讓我閒的沒事時就幫她照料一下表妹留下來的金魚。那飼料瓶上還貼着張發黃的便利貼,上面是用工整娟秀的字體寫着的餵養事項:「隔一週換一次水,換水時記得靜置一晚,別直接用自來水。」此外還寫着些諸如「三餐好好吃,別總吃車仔麪」又或是叫人「有空出去走走,曬曬太陽」之類細碎的卻讓人感到温暖的叮囑。

我把金魚拿進了放映間,玻璃壁上蒙了一層水漬,反射出一片模糊的霓虹光影。一尾金魚在渾濁的水中緩緩遊動,尾鰭微微擺動,似乎連它也無心掙脱這狹小的牢籠。

每到深夜,放映機的光打在魚缸上,金魚的影子被拉長,在牆上游動。阿金偶爾浮上水面,嘴一張一合, 我們相互盯着對方發呆,看它最終它又吐出幾串氣泡,擺擺尾沉入水底,溶成牆上看不清的剪影。

那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空間,大部分時間我會待在後面的放映間,我待在放映間不看電影,只看金魚。隔着簾布看見那兩人一起坐在櫃枱後面,顏色暗紅的風衣和母親的旗袍相得益彰,她們一起抽着煙,目光偶爾交匯,卻不做聲。

其實,我並不太在意她們的關係是如何開始的,但我能知道,她們認識的時間一定比我想象的要久。

因為店主只抽金芒果,這牌子在香港並不常見。

兩支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一明一暗。 煙抽盡了,似是在等下一支煙似的還保持着這樣的姿勢,煙霧繚繞中,默片在兩頭無聲播放。

 

——

 

一九九三年,入夏,蟬鳴聲從街角的榕樹上傳來,空氣也被太陽烤化。大排檔的狸花貓又蜷縮在鐵門旁邊,毛被悶得打起了結。

怕它中暑,我把它抱進店裏,它在一堆老磁帶後面找了個陰涼處,閉着眼睛打起了呼嚕。

店主在樓上從上往下喊我,説郵局有封信寄給她,要我去幫她取回來。

「對了,順便去士多店帶一瓶橘子汽水,錢你直接從櫃枱拿。」她想了想,又補充到「帶兩瓶吧,一瓶請你的。」

信件上的字跡好像有些眼熟,但我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了。

「你的信。」

她原本懶懶地倚在櫃枱後面對着電風扇吹風,把信遞給她的下一秒,那雙原本半垂的手立刻一撐櫃枱,便像鯉魚打挺似的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整個人差點撞翻了後面的凳子。

電風扇的轟鳴裏,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格外清晰,她拆信的動作有些急切,連同封裏掉出一張照片——一個灰色頭髮的女孩,帶着學士帽,眼睛像手中橘子汽水的波子一般透亮。

我幫她撿起來時,冰涼的水珠順着指縫流下,一滴一滴打濕照片的邊角。

我拿起賺來的那瓶免費汽水,拇指一推,玻璃珠就帶着清脆的叮咚聲墜落瓶頸,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滑進胃裏,裹挾着橘子味的氣泡還在舌尖不走。

收信,是這樣的感覺嗎。

我好像從來沒有體驗過。

當時唯一想到的是,原來陽光也可以這樣温柔地折射在一個人身上,像雨後天晴,像温室的蒸騰的水汽,像手中汽水瓶那顆不停滾動的玻璃珠。

對了,今天還沒有餵魚。

喝空了的橘子汽水投進垃圾桶,瓶底的玻璃珠碰撞出一聲輕響。我走回放映間,阿金朝我鬱悶地擺擺尾,嘴巴里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吐出來,似乎在責怪我又忘記給它餵食了。

剛拿起飼料瓶,阿金就順着聲音游過來,都説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可我總覺得那隻金魚的眼裏似乎藏着比七秒更長的時光。

溶在水裏的飼料,慢慢散開,最後只剩下一片渾濁,過去的日子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的。

一個、兩個、三個......我盯着阿金吐泡泡,數到第七個時,它會咬一口食物。

氣泡破碎的聲音細不可聞,卻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餘光瞥見魚缸貼着一張發黃的便利貼。

啊,記起來了,那信件上的字跡和便利貼的字跡都出自同一個人。

 

——

 

一九九五年,冗長的夏天過去了,空氣像一塊發黴的麪包,濕漉漉地浸滿了黴氣。

音像店的門上貼着用紅紙寫就的"旺鋪轉租"四個字,張揚而俗氣。一摞摞光盤在櫃枱上堆得像座小山,價簽上的數字被一次次劃掉,最後成了一團密密麻麻的紅墨水

那些碟片賤價處理後剩下沒賣出去的的也被裝進紙箱,到最後所有碟片都被一輛破舊的麪包車拉走了。

傍晚,我回到仔墘,Adam倚着斑駁的水泥牆,食指中指夾着煙,煙頭的一點紅光連同眼底的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她看見我來,就掐滅了煙頭,招呼我上樓。

我第一次來到這棟唐樓除了音像店以外的地方。整個空間約莫四十平米出頭,在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户型。

二樓應該是平常的起居室,客廳正中擺着一張米色的三座位布藝沙發,牆角的書架一直延伸到卧室門側,那裏密密麻麻排滿了磁帶和舊雜誌,一個沾滿灰的旅行箱平攤開在地上,裏面的衣物都皺巴巴的,我撇了一眼,大概都是冬裝。

她叫我隨便坐,又開始自顧自地收拾起行李。我問她,音像店不開了嗎。

「不開了。」她繼續往行李箱裏塞衣服,片刻,她停下來,手裏還攥着一件舊毛衣。

「她昨天給我的傳呼機留訊,我才知道她得了這麼嚴重的病,撐不過幾天了。」

Adam口中的「她」是她的母親。

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她的行李箱裏裝的都是冬裝,十月的香港,還遠沒到穿毛衣的時候,但內陸的秋天來得早,那件皺巴巴的毛衣大概很快就能派上用場。

「説真的,我覺得我的人生真是可悲。」Adam把毛衣疊好,手指摩挲着領口磨損的線頭。「在聽到她的聲音的那一刻……」她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 「就是忽然覺得,這麼多年跟她的對抗和怨恨,早已失去了意義。」她説這話時嘴角上揚,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不善言辭,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在沙發上坐着,目光遊移到牆上的掛鐘,秒針走得很慢,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切着時間,把每一秒都分割成薄薄的片。

見我沉默,她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別緊張,這次特意把我叫來也不為了什麼。

我沒緊張,只是覺得這種時候最難熬。

Adam從她的提箱裏拿出了一個Walkman商品盒,拆開時,看見裏面是一台嶄新的磁帶機,掛繩的塑料袋都還完好地封着,大概是她音像店最後一台存貨,她説是送給我的禮物。

「雖然音像店不再開了,但你還年輕,也多想想自己以後的事吧,比如未來还想去做什麼?」她問得隨意,彷彿在問今晚吃什麼一般。

這個問題我從未認真想過,就像人們不會去思考呼吸一樣。未來的事情,思考得太多反倒像是種奢侈。連今天的晚飯着落在哪都還沒想好,又哪裏來的閒情去計劃那些遙遠的事。

我想説些什麼,卻覺得這些話在此刻也許説出來也沒什麼意義,索性保持沉默。

那頭的Adam低頭從櫃枱下摸出一張便利貼和一支簽字筆,思考片刻後似乎在便利貼上寫下了什麼,而後把它貼在磁帶機的正面,手指沿着便利貼的邊緣抹了幾下,像是在確認它不會翹起或掉下來後連着磁帶機一起推給了我。

「記得照顧好那隻金魚,我沒辦法帶走,如果你實在不想養了,就把金魚轉交給她吧。」

Adam的手指點着紙片上寫的一串地址和人名,我低頭看去——

——原來她叫局長。

 

13

 

最後我帶着一盤磁帶機,一張泛黃的便利貼,一串數字,一個模糊的地址,和一條不知該託付給誰的金魚離開了房間。

我看着阿金在魚缸裏無意識地游來游去,似乎它也不知道哪天會被交到另一雙手中。

不久之後,屋裏的大部分物件都被搬空了,剩下的那些枱燈、煙灰缸、幾本破舊的雜誌,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用途的玩意兒,零散地堆在牆角。

潮濕的黃昏裏,雨水細細密密地落下來。

Adam拖着行李箱下樓,箱輪和地面摩擦的聲響在樓道里格外清晰。

阿綺站在樓梯口,像是早就在那裏等候多時。

她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要被風吹散似的,用着一種卑微的姿態祈求着Adam帶她一起去大陸。那些話語裏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和懇切,像是舊式錄音帶在長時間的播放後出現的細微卡頓,彷彿只要一句拒絕,磁帶就會徹底絞纏斷裂,無法修復。

「阿綺,我們已經結束了。」

那請求在空氣中逐漸消散,只有潮濕的風聲和雨滴偶爾滴落在窗沿的聲音。她們之間好像裂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鴻溝,任憑阿綺眼底的懇切如何滲透,Adam始終保持着那份無動於衷的冷靜。

那天的雨特別大,像是要把整個大嶼山吞沒一樣,這個故事也終於迎來了它的暴雨時分。空氣潮濕得像在水中漂浮,悶熱的壓迫感像一雙暗地裏盯着人的眼睛,模模糊糊,卻又無孔不入,令人無端心慌。

窗外電閃雷鳴。

也許會停水。我想。於是端着魚缸去給阿金換水。

「啊——!」某種尖叫從喉嚨深處爆發而出,尖鋭得像要撕裂空氣,刺穿耳膜,迴音在空曠的房間裏撞擊着,彷彿無數雙手在裏面無聲地敲打,有什麼在拼命掙扎着要爬出來。

我推開門的剎那,窗外的閃電發出刺眼的亮光,猛地扎入我的瞳孔,痛得讓我幾乎縮回頭去。

魚缸猛地被打碎在地,水嘩啦啦地流出,濺在冰冷的地面上,混合着碎玻璃四散開來。

金魚全身濕滑黏膩,缺水的魚身在地面不斷亂跳,濕漉漉的地磚泛着一層金紅的光。

然而,偏偏是這一剎那,恐懼如毒蛇一般纏繞上我的骨頭。

我看見Adam躺在浴缸裏,原本光潔的脖頸上赫然插着一根粗大的針管,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在慘白的浴缸邊緣蜿蜒,順着瓷磚的紋路流淌。

似乎有什麼黏稠的液體碰到了我的腳。

我低頭,鮮血在地上編織成一張血色的漁網。

那雙漸漸泛白的眼珠,像兩顆魚眼,空洞地望向我,猩紅的液體慢慢擴大成一個深紅色的池塘,空氣中瀰漫着鐵鏽般的腥氣,混合着浴室特有的潮濕黴味令人作嘔。

Adam躺在缸裏,沒有了呼吸。

阿綺的臉在閃電之中忽隱忽現,水龍頭裏偶爾傳來滴水聲,在死寂的空間裏格外清晰。

 

——

 

雨下得越發熾烈,劈里啪啦地濺在塑料棚子上,視覺的世界早已消失,一切都變得黑沉沉的。

濕漉漉的泥漿濺滿了女人的褲腳,那具屍體在地上劃過,像一塊丟棄的破布,毫無生氣,手臂和腿不規則地耷拉着,被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跡。雨水沖刷着她的臉,灰白的皮膚如同剝落的牆灰,慘淡得叫人不敢多看。

陰香樹在雨水中搖晃着,樹根下的泥土早被雨浸透,像一鍋濃稠的黑湯,翻滾着腥臭的濕氣。

鐵鍬在泥中剷出悶響,每一下都像刺進血肉般令人牙酸,風一陣緊過一陣,將頭髮吹得亂飛,黏在汗濕的臉上。

泥土一層層蓋上,又被雨水衝得下滑,而後那具尚未完全掩埋的身體在慘白的亮光下顯露出來,濕漉漉地盯着人看。

暴雨還在繼續,世界彷彿被水淹沒了一般沉入深海,模糊而遙遠。魚缸的玻璃碎了一地,缺水的金魚還在奄奄一息地跳動着,我把它捧在手心裏,拼命地試圖給它澆水,水珠從指縫間流走,而那鮮紅的鱗片卻漸漸變得苦悶起來。

阿綺痴愣地坐在牀邊,目光空洞地注視着窗外的那顆陰香樹,樹下的泥土已被雨水沖刷成一片泥濘,幾隻青鳳蝶在風雨間頑強地振翅,翅膀上的青綠在昏暗的天色中閃着微光,卻終究被雨打落,粘在濕滑的地面上,無力地抖動着。

那積鬱許久的心,早已染上了黴氣。

她的輪廓漸漸變得模糊而僵硬,那張曾經明豔的臉,如今像是被黴氣侵蝕的牆紙,一片片地剝落。眼神不再清亮,彷彿蒙上了一層渾濁的水霧,望出去的世界永遠是灰濛濛的。

從那以後,阿綺把自己關在地下室裏,像只受驚的老鼠。那地下室陰冷潮濕,連牆壁都在往外滲着水,空氣裏飄蕩着黴菌的氣息。她只縮在角落裏,彷彿要與那些黴斑融為一體,陽光成了她最大的敵人般躲避着它。

人生就是這樣,先是心裏長了瘤,然後整個人都爛掉了。

人生是一個接着一個的魚缸,玻璃很薄,一推就碎,但從來沒人去推,因為那點淡淡的鹹腥的水,是金魚賴以生存的體温,

我們大抵都是這樣,像一羣畏光的深海動物,把痛苦變成一片深海,既想逃離,卻又離不開,活在黑暗裏反倒是種解脱,至少不用看清自己是什麼模樣。

我接了一些單子,都是些見不得光的活計。在這座城市的暗面裏,沒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也許哪天就在街頭死去,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我不想連累你,那張寫有你信息的紙條也被我燒掉了,火焰吞噬,紙條捲曲,變成灰燼後飄散在空氣裏,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但我終究還是自私的。自私地想要把那隻金魚留下來。

我給它買了個更大的魚缸,玻璃比從前的要厚實許多,隔着玻璃窺望外面的世界,有時是渾濁的,有時是清澈的,斑斕的鱗片下是無處可逃的孤獨。

我想,這或許是我們之間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聯繫了。一條魚,一個玻璃缸, 如果連這都沒有了,那我和你之間,大概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因着母親的緣故,我用掙來的錢重新租下了這間唐樓,日子一天天過去,灰白的牆面上,暗青色的濕痕愈暈愈大,潮氣在封閉的空間裏凝結,我與這潮濕的梅雨同眠,在一成不變裏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等待麪條軟化明明只有三分鐘的時間,卻顯得那麼漫長,水開了,水壺的滋滋聲像一隻蟲子一樣鑽進耳朵裏,熱水覆蓋乾硬的麪餅,湯料的油花一點點浮上來,醬料包被黏糊糊地泡開。

我端着泡麪回到了房間,掏出衣服口袋裏那包利是封——裏面裝着今天的薪水,我數着皺巴巴的鈔票,突然想起你的信還壓在抽屜的第三格里。

那封信已經在我腦海裏發黴了。我的手停在抽屜把手上,卻遲遲沒有拉開。

如果一個人連維持基本生活的能力都欠缺,那她大概也無法長久地保有那些她認為美好的事物,更不用説痴心妄想地追尋什麼自我價值的人生意義。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從抽屜裏翻出一盤磁帶,塞進機子裏按下播放鍵,磁帶轉動,咔噠咔噠的聲音在空氣中炸開,音樂慢慢溢滿了這間屋子,我躺回牀上,頭枕着單薄的枕頭,盯着天花板發呆。

不知道第幾首歌過去。

牀頭的泡麪,熱氣早已散盡,塑料蓋塌得像一頂失了形的帽子,湯麪上的油花凝成了一層薄膜,漂浮着一種令人作嘔的灰白。我知道我該吃它,它是一天中最後的一點熱量來源,但我卻始終沒有伸手的慾望。

Angie, Angie

Where will it lead us from here?

 

14

 

下午兩點三十分。

安吉爾抱着一個手提觀景魚盒坐在美榮相館一樓的接待沙發上。她的腳旁邊有一個大的購物袋子,印着百佳超市招牌的塑料袋被各種商品塞得鼓鼓囊囊的。

午後的陽光從門上綠色的玻璃碎了一角鑽進來,二樓的留聲機在放着王菲的夢中人。相館老闆娘穿着碎花上衣,坐在藤椅上打瞌睡,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聽着無線電視台的粵語連續劇。

時下來相館拍照的的人都要排隊,一羣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繞着沙發跑,時不時停下來,想要看看塑料小盒子裏的金魚,而餘光瞥見那個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女人時,又面面相覷,躊躇着不敢上前。

她抬頭,孩子們就像做壞事被人抓包一樣滑稽地站成一排。

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了一樣煎熬,她該做些什麼嗎?

安吉爾低下頭,和阿金大眼瞪着小眼, 抬頭又對上孩子們小金片子一樣亮閃閃的目光。安吉爾的眉頭輕輕蹙起,那是她在思考和困惑時臉上才會出現的細微變化。片刻,她有些不確定地捧着小盒子放到沙發旁的茶几上。

下一刻,孩子們便像一羣小魚一樣活潑地遊了過來。

她有些緊張地捏緊腳邊的塑料袋,被麻雀一樣的孩子們圍成一圈,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安吉爾不自然地往沙發邊緣挪了一小塊,左看右看,局長還是沒來。

也許是潛意識對局長的依賴使然,她低下頭,眼珠子盯着購物袋看,似乎要從各種商品裏翻找出她存在的痕跡一般,也許這樣才能讓她安心下來。

袋裏有什麼,有五包裝的臨期特價車仔麪,一捆沾着水的新鮮蔬菜,一條殺好的魚,裹在冰袋裏。

對了,方才她和局長一起去ParknShop。百貨店裏的燈光温暖而明亮地照在人們的身上,每個人的臉都那麼清晰。一對夫妻在為今晚該燉什麼湯而温和地爭執,另一邊孩子纏着媽媽要買糖的聲音很大,但媽媽只是慢悠悠地從米桶剷起一勺大米,鏟子起起落落,米粒簌簌滑下。

安吉爾推着的購物車輪子有點不太靈光,總是連人帶車歪向一邊,歪着歪着,就撞上旁邊的局長,裝着阿金的隨行魚盒被放在兒童座上,猛地連車帶魚抖了一抖。 局長剛想幫她扶着另一邊,安吉爾手上一使勁,購物車發出「吱呀——」一聲,輪子便倔強地回到了正軌。

局長輕笑了一聲,走在她的前頭,安吉爾下意識地推着車跟隨局長的背影,一步、一步,只是看着就感到莫名的安心。局長每拿起一樣東西都要回頭看她一眼,目光裏帶着某種徵詢的意味,安吉爾只是點點頭,自覺地接過局長手裏的東西放進購物車。沒過多久,車裏便堆滿了東西,涇渭分明地分作兩半:一邊是生機勃勃的綠色蔬菜,一邊是五彩斑斕速食快餐面。

還有什麼。有一盒紅豆乳,一紮礦泉水。

一些很普通的東西,也能讓她説上好半天。安吉爾就站在貨架前等着,聽她念每一款飲料的成分表。她認真比較兩盒紅豆乳的價格,問安吉爾更喜歡什麼味道的,她説,比起只有十天保質期的紅豆乳,不如直接囤一箱礦泉水。

最旁邊是一株裝在赤陶花盆裏的,小巧的金魚草,店員小姐很細心地用一小張報紙托住花盆,再用透明塑料袋鬆鬆地包住整個盆栽。透過塑料袋可以看見金魚草的花朵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莖的頂端。

像金魚聚在一起吐泡泡。局長是這麼説的。

局長出門前和她説要買些魚寶紅,那語氣像是順便提起,安吉爾卻在花卉魚鳥的貨架前站了許久,眼睛被各色鮮豔的魚食包裝晃得發澀。貨架上的塑料袋裏裝着紅色、藍色的小顆粒,在超市的燈光下像廉價的珠寶陳列在玻璃櫃台裏。百貨店員穿着褪色的藍圍裙,笑容和語氣都是高級的:「魚寶紅超市早就不進了,都得去外頭金魚店買。」

結賬的時候,局長把金魚草買了下來。安吉爾的目光落在那株金魚草上,塑料包裝袋在燈下泛着廉價的光澤,將那抹紅色裹挾其中,襯得越發鮮豔,近乎刺目。

一旁的小孩子只顧盯着消費贈送的波板糖看,那眼神像只覬覦魚餌的小貓。塑料包裝紙在燈下閃着廉價的彩光,映在孩子圓圓的瞳仁裏。她時不時偷瞄安吉爾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安吉爾彎下腰來,從袋裏摸出那枚波板糖遞給她。

「謝謝姐姐。」孩子的聲音細而脆,像一顆玻璃珠子骨碌碌滾過來,安吉爾忽然侷促起來,彷彿被這聲"姐姐"燙到了手似的,手頭的塑料袋也被捏出窸窣的聲響,像在笑她這不必要的拘謹。

好在這樣的時刻並沒有持續太久,她敏鋭地聽見二層的旋轉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有人下樓來了。

細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噠、噠、噠,清脆而規律,聲音一層層落下來。

她抬眼望去,局長的身影從樓梯拐角處現出來。那件靛青色的裙袍裹着她修長的身軀,顏色濃郁得幾乎發黑,卻在腰間的褶皺處泄出一絲幽藍。在倒數第三級台階處,局長停住了,她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安吉爾便自覺地起身跟上她。

走廊盡頭的落地窗裏泄進一線斜陽,暗金色的光點簌簌地在背上抖着,安吉爾跟在她身後,看那對瘦削的肩胛骨在碎金的光下起伏,如同兩隻欲飛的蝴蝶卻被一片靛青色的天困住。

「很好看。」

「是嗎?」局長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裙子,修長的手指捏起裙角,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摩挲了一下那片綢緞。裙角鬆鬆垮垮地從指間滑落,「你還是第一個誇這條裙子好看的人。"」

「因為是你,所以穿着好看。」聽見安吉爾的誇讚時,她先是撲哧地笑了,而後那笑意卻像一顆玻璃珠子滾過地面般停留了極短的時間,從眼角一點一點地散去,她抬眼看向安吉爾,那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更難以言説的情緒。

「抱歉。」被這樣濃重的眸子盯着,安吉爾無措地垂下頭:「我不太會説話,只是確實這麼覺得。」她對自己的感情表達是否表達得當而感到不安,卻又無法違背內心的真實感受向她坦白。

「我能明白,就是因為——」到達某個難以言説的臨界點,話語戛然而止,局長沒有再繼續説下去,嘆息般地轉頭,抬步跨過最後一節台階。

二樓是美榮相館的化妝間,還未走近,隔斷的簾子裏已經飄出一股美黎牌香粉特有的鈴蘭香。處於職業習慣,安吉爾目光像一隻警惕的貓,不動聲色地掠過每一個角落。

角落裏棕木梳妝枱上擺着她識不出牌子的雪花膏,台前還有一張老式的藤編椅,墊上鋪着一塊繡着牡丹的紅緞面坐墊,臨時放衣服用的是老式的紅木條凳,上面擺着的一個綢質盒子引起了她的注意,正中央印着繁體的“裕昌裁縫鋪”幾個大字。

安吉爾只是立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揭開蓋子。

「那時我心裏雖想着不願意再看見她留給我的任何東西,但後來到香港還是第一時間去裁縫鋪把它給領了出來。」隔着一室斜斜的陽光,她看着局長緩緩靠近自己,手指搭上那高得幾乎要吞沒下巴皮衣領口。

「她是?」待到她將目光轉向盒中之物時,安吉爾眉頭微蹙。入目是一件墨色雲紋旗袍,胸前絲線繡着青色山紅雲紋,下襬用金絲線繡着一尾金魚,待到燈光湧進盒子裏,金線繡出的魚鱗就泛出水樣的光澤。

「啊,我可能沒和你提起過,是我的母親。」

局長一邊説着,一邊拉開她皮衣的拉鍊。安吉爾總是會把自己包裹得嚴絲合縫,可越是要把自己藏起來,就讓那些無處安放的柔軟在局長眼中愈發清晰。就像現在,她只是微微偏着頭,喉嚨裏的那一小塊軟肉就輕輕滾動,這樣的氛圍迫使兩人都感覺到了某種微妙的不安。

「人世間最難消解的大約就是母女之間的恩怨了吧,年輕時總以為對她是刻骨銘心的深仇,到頭來看見她還給自己留下點什麼時,感覺連『恨』這個詞都顯得可笑了。」

一室的春光,和着金屬拉鍊聲細碎地滑下。皮衣、背心次第跌落,衣料互相糾纏,太陽在她肩頭印下一塊淡橘色的痕跡,滑過鎖骨凹陷處的陰影,又悄然隱去。在撂起她後發時不小心勾住了一根,纏得頭皮又痛又癢,局長將她頭髮的綁帶鬆開,又幫她在身側淺淺地挽了個麻花辮。

「抬起頭來一點。」

「這樣?」安吉爾伸長了脖子,眼神卻不離她。

「嗯,很好。」局長替她理着衣裳,在繫上最後一顆紅色盤扣時,手指在她的後頸停留得似乎更久一些,隔着絲綢的温度卻似火燒,下襬那條遊走的金魚也活過來了,蜿蜒曲折地,好似已經遊到她腰間蹭來蹭去。

她斜倚在銅鏡前,眼睛在安吉爾臉上流連,安吉爾喚聲怎麼了,局長便從手包裏取出一支半新不舊的口紅,擰開蓋子,遞到安吉爾面前。聰明如她,只是瞬間就明白了她的來意。
局長説道:「那時候我常想,等我將來有錢了,要每個色號都買一遍,擺在我的梳妝枱上,像專櫃上那樣陳列得整整齊齊。」

有些畫面驀然在腦海裏清晰了,安吉爾想起自己那些年收到局長信件的情形——而如今還能一起坐下來,看她生動地描述着「自己站到商場專櫃裏就和那些精緻的假人模別無二致的外貌」,想到這,她也忍不住低頭淺淺地笑了。

局長見她笑了,又補充道:「但是後來這個想法作罷了,一支口紅,買來也沒用幾次,過期了也捨不得丟,只是偶爾看見商場裏那些沒有生氣的臉,才覺得人的臉上還是需要一點顏色的。」

安吉爾想,口紅的顏色其實很襯她,但她也不知道,那一刻想的是她塗口紅時鬢角那一綹不聽話的頭髮,還是她呼吸裏淡淡的百合花香,神思也這樣朝着別的地方飄去了。

接過口紅那瞬間,安吉爾忽地伸手握住面前人白皙的手腕,微微使勁,那人便順從地向她彎下腰去,兩張臉只有咫尺之遙,四目相對,那張嘰嘰喳喳的嘴反倒像被灼到一樣抿着不説話了。

銅鏡前,兩個模糊的身影交疊又分開,一滴汗水從額角滑落,消失在鎖骨的陰影裏。

暮色從紅磚牆的縫隙裏漏進來,將地板上的木紋染成淺褐色,老闆娘上樓喊客時,她們已經在鏡前站成兩座沉默的雕像。

老闆娘一邊調笑着她們,一邊踩着吱呀作響的地板挪到黑膠相機前,將暗紅色的絨布揭開蓋在頭上,彎腰調試着黃銅製的調焦環,一圈一圈。

局長先在椅子一側坐下,裙袍流淌般覆上藤椅的紋路。安吉爾遲疑了一瞬,才在她身邊落座。

藤椅有些窄,兩人的肩膀幾乎要貼在一起,卻又各自剋制地留出一指寬的距離。

「誒呀!別這麼拘謹」老闆娘眯着眼睛打量,又抬手擺弄相機,「這椅子,坐得下兩個人,兩個姑娘家自然是要靠得近些才好看。」她説着,又往前湊了幾步,伸手比劃着,「對,再往中間挪一點。」

這話讓兩人都有些侷促,於是按着老闆娘的指示往中間靠了靠,綢間摩擦,帶起一陣細微的窸窣聲響,連椅背上的藤條好像都要被體温捂熱。

「就是這樣,別動。」兩人便真的僵在原地。

「往這邊一點。」兩人原本規規矩矩地坐着,聽見這話局長便又朝安吉爾這邊靠了靠。

「三、二、一——」

這本該是定格的一瞬,卻成了兩顆心擅自生長的開端。

安吉爾偏過頭去,目光落在局長的側臉上。也許是心有靈犀,又或是早有預謀,局長在同一時刻轉過頭來,正對上她目光,誰也沒有移開視線。

那眼神輕輕地,緩緩地,變成了一根線一般,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打了個結。

 

15

 

拿到沖洗好的照片時已近黃昏,她們順路去貝澳灣的金魚店買魚寶紅。沙灘旁飲料小攤還是從前那個老闆,頭髮好像更白了,招呼她道:好久不見。

街上的餘暉映照出零散凌亂的粉色雲翳,一隻野貓悄然從牆頭躍下,轉眼便消失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裏。

安吉爾在局長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目光緊緊鎖定着前方,只怕一個不小心,如潮的人流就會將她們推向相反的方向。

一前一後地走在熱鬧的街道上,兩個人,一條魚的影子在陽光下拉得老長。

黃昏只是一剎那,和暖的金光便完全隱於海底之下,水面蒸騰的霧氣把太陽包裹得朦朧,人羣只剩影影綽綽的輪廓,光線像被海綿一樣的水面吸收了。

大巴車上人不多,安吉爾挑了倒數第二排的位置,她們並排坐下。車廂裏充斥着那種只有香港冷氣巴士才有的味道——機油混着電氣焦味,還有掛在後視鏡上的公仔典當鋪紙香水散發出的廉價茉莉香。

局長跟着她坐下,問道:「經常坐這個位置?」

「不是,來來去去都是一個人。」

她想着這樣的距離剛好,既不會太過親密,又能借着後視鏡偷偷打量對方。

此時的陽光像倒了一整瓶雙獅威士忌,透過貼了防爆膜的玻璃窗灑進來,細碎的光影像天花板上快要掉下來的牆紙,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局長抱着阿金坐在靠窗的位置。

靠站等待的時間裏可以透過窗子看見外面的景色,整個世界變得如此平靜愜意。

水波盪漾,粼粼的光斑隨着輕微波動而搖曳着、閃耀着暈開了、模糊了,漸漸地融入周圍的昏黃中,這是獨屬於港島深邃而寧靜的大海。

落寞的光無力地遊弋在水面上,把海灣分割成明暗交錯的區域,光線因為水的折射變得柔和,此刻的大海遠比肉眼看上去要更深不可測。

安吉爾坐在過道,腳旁放着一個大的購物袋,為了防止來往的人羣碰到,她將腿斜着伸出一點,既形成一個微妙的避讓角度,又能護着自己的那一寸地。

各類的聲音攪拌在她的耳朵裏有些失真。

救生員不再深仇大恨地盯着海面,在岸邊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溟濛中,嘴巴吐出煙霧,煙霧繚繞升起,升到半空中緩緩消滅。有人爬上岸,抖抖颼颼落地一身水珠,情人們靠在岸邊,藉着人羣散去,在透明介質的庇護下談笑調情。

人羣談話聲摻雜着笑聲灌進耳朵裏,而她敏鋭的感官卻不由自主地湧向身側,時間不可避免地流逝着,但有一堵無形的牆讓它變慢了,私心告訴她,她還不想讓她離開。

一台磁帶機,連着一副耳機兩人分着聽,連線短得可憐,逼得她們不得不靠得極近。沉默,唯有音樂在耳機中流淌,誰也沒説話。

在巴士微微顛簸的節奏中,局長將裝着阿金的透明塑料盒小心翼翼地護在臂彎裏,盒中的水隨着巴士的顛簸輕輕晃動,夕陽落下的光線穿過透明介質,流動的水紋斑駁地落在膝上那張剛從相館取回的照片上——那照片上的她們大概是有些失態的,兩個人沒有端端正正地望向鏡頭。

局長撥弄着照片的邊角,指尖觸到還帶着些微潮氣的相紙時,餘光也不自覺地瞥向了身旁的安吉爾。

她還是那樣沉默地坐在喧囂的人海中,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過道有一個揹着吉他的女孩急着下車,琴盒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膀,女孩對她連連説抱歉,安吉爾只是稍稍偏了下頭,纖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卻連眨也不眨一下。

她知道安吉爾有個習慣,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地尋找着可以抓住的東西,一般是包帶,又或者是如今這樣——緊緊攥着那台老舊的磁帶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我可以牽着你的手嗎」局長向安吉爾提出她的請求。

伸手碰到她手腕內側的時候,安吉爾幾乎是立刻回握住她,她們的手指緊緊地交纏在一起,掌心相貼,皮膚的温度透過薄薄的血管滲透到對方的身體裏。

十指交纏那一刻,巴士恰好駛入黑夜。霓虹燈的光影透過車窗,藍紫色的燈光與橙黃的日光燈交織,人影憧憧,光怪陸離。

車廂裏的空氣是渾濁的,混着香水、汗水和疲憊的氣息,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珠光色的光暈籠罩着車廂,將彼此的五官都暈染得曖昧不清。

巴士穿行在海港邊的高架橋上,車窗外是連綿起伏的集裝箱和港口的塔吊,目光所及處那橙黃的鈉燈將還未染成暖色的光海,轉瞬間,窗外已被塔吊頂的紅色警示燈取代,高架橋拐向海岸線,港口的光景跳躍到防波堤上的綠色航標燈。

交織中已不見身後鋼鐵森林,巴士似乎帶着她們駛入了一座陌生的不夜城。

光暈在她們頭頂晃動,在地板上投下交疊的影子,那影子隨着巴士的搖晃時而重疊,時而分開,卻始終牽着手。

雖然她們默契地都沒有提起關於“明天”的事情,但她知道,這樣的「今天」也許不會再有了。

一首歌的時間是四分鐘三十二秒,下一站到站的時間是也是四分三十二秒。一秒,兩秒……四分三十二秒。她心裏反反覆數秒。一站,兩站,三站... 每到第七站時,總會有人下站。

 

Angie, I still love you
安吉,我依然愛着你

Remember all those nights we cried
要記得那些我們一起哭泣的夜晚

All the dreams we held so close
連我們的夢都如此親近

Seemed to all go up in smoke
似乎一切都升至煙雲中

Let me whisper in your ear
讓我的低語在你耳旁縈繞

Angie, Angie
安吉,安吉

Where will it lead us from here
我們將何去何從

……

一首歌結束,像是某種預兆,磁帶恰好翻面,發出輕微的「咔噠」一聲。

音樂暫停的那一瞬間,她能感受到那些細微的情緒——像是遠方浮沫被海浪打起又消散的聲響,在耳旁清晰而又模糊。

到站了。

 

16

 

她對那夜的印象,只停留在一間冷而濕的地下室,潮燙燙兩個人。

後半夜的雨絲冷而軟地從窗外滲進卧室,這樣的壞天氣裏也唯有入睡——她幾乎是在強迫自己進入睡眠,只有這樣混亂的思緒才會緩解幾分。

局長側卧着,着向牀頭的照片牆,那照片像蝴蝶標本一樣被人用藍色圖釘整整齊齊地釘在牆面上,她的目光像一條抽絲的線一樣,從一九九零年抽出,一直拖到七年後的那頭。

這面照片牆這已經是安吉爾設施簡單的卧室裏最花心思的擺設。

她躺在牀的一側,聽着窗外的雨聲漸漸變小,房門似乎被誰打開了,牀墊的另一側傳來凹陷下去的感覺,局長坐起身來,回頭看去,安吉爾渾身都是雨水的潮氣,頭髮還在滴水,濕漉漉地浸透了被套。

阿綺在不久前已經被送去醫院了,那些關於她們的往事在安吉爾的嘴裏説出,竟是一種客氣到近乎刻薄的温柔,聲音裏的冷意,像此刻窗外瑟瑟涼風,不知不覺就把這屋子裏最後一點暖意也吹散了去。

她口中那些年深時遠的記憶也變成了別人的故事,「安吉爾」只是這個故事裏最邊緣的一角,就好像《蘋果日報》刊登的某篇情感文字,悲歡離合都成了別人的故事,讀過也就讀過了,人們往往只是感慨唏噓,卻也不會再施捨多餘的感情。

她把痛苦説得體面,把濃烈説得淡薄,卻比哭喊更心驚,在局長看來,這種刻意為之的客氣卻比任何直白的淚水都更令人心碎。

局長望着安吉爾的眼睛,像望着一面蒙了霜的鏡子,那雙眼睛明明滅滅的,她多想在裏面找到一道縫隙或是漣漪,好讓自己滲透進去。

偏偏安吉爾説話時總是那樣平整,像一張被熨燙得筆直的牀單,每一個字都是平整的,每一句話都是疏離的。這樣疏離的環境造就了一個聰明的她,面對別人時,總是把情緒收得太好了,這種平整反倒叫局長受不住。

她該説什麼好?該以什麼身份開口——是相識七年的卻只是「萍水相逢」的生人,亦或是相識七天卻「親密無間」的舊友?明明有千言萬語要説,可張開嘴,卻像是喉嚨裏噎着一塊乾麪包,怎麼也咽不下去,所有的詞句都在舌尖打轉,化作沉默。

安吉爾就在身後看着她,她感覺到那道目光像細細的針在她背上縫補。她們的關係竟就是這樣維繫了這麼些年,與她第一次相見時,心頭那些説不上來的情感,其實早就滲透進彼此生活的每一個部分。

局長埋着頭,安吉爾也不作聲,一人坐在牀的一頭,像兩尊瓷觀音一樣冷冷地端着。夜愈深窗外雨聲愈密,那些話被道網攔住,想説的話在網眼裏撲騰着出不來。

此刻還沒房間沒來電,但掛鐘上的秒針還在黑暗中一圈一圈轉過,這樣的時刻,連呼吸都是一種奢侈,早前局長檢查過電箱,一切完好,估計只是安吉爾忘了交電費。

這種疏忽在安吉爾身上倒也尋常,局長想起她平日裏最愛穿的那件舊皮衣,皺着也好,破着也罷,這些對於安吉爾來説,都是某種心安理得的錯誤,就這樣晾在生活裏也沒什麼關係罷。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來,樓道里的應急燈漏進一點綠光,落在安吉爾臉上,把她映得蒼白,長長髮梢還在滴水,一滴一滴的泅濕了身下那片牀單。兩人的目光在暗處碰了一下,像兩隻蛾子撞在一起,很快又分開。

局長開口問道:「你餓不餓,鍋裏還有紅豆湯。」她最先想到的竟是安吉爾説過晚飯會回來吃,那她現在一定還餓着肚子。

「很餓。」安吉爾垂下眼,睫毛在臉上投下兩片淡淡的影子,讓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於是局長起身走向廚房,安吉爾跟在後頭,像個影子。端起鍋時,裏邊的紅豆湯早已涼了,揭開蓋子,一股酸氣漫出來,像某種老房子的牆縫裏滲出的潮氣一樣地酸腐。

局長要蓋上,安吉爾卻平淡地舀了一勺,她嚥下去的樣子太平靜,平靜得叫人悲哀。

「別喝了。」局長聲音有點啞,像是被什麼噎住一般。

她搶過安吉爾手裏的勺子時,指尖不經意碰到對方冰涼的手背,那一瞬的温度讓她幾乎想把那隻手攥在掌心裏暖着,可勺子還是「咣噹」一聲砸在水槽裏。

紅豆湯濺在水槽裏,暗紅的汁液在幽綠的光下泛着黴變的光澤,破碎的紅豆皮攀附在槽壁深處。安吉爾站在局長身側,蹙着眉看她倒掉那鍋紅豆湯,眼神流露一絲困惑。

「變質了,不能喝了,我給你煮新的。」局長擰開水龍頭,一圈圈殘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在水槽裏打着旋,而後裹挾着零星的紅豆皮流向了下水口,空氣中只剩下一點甜腥的餘味,縈繞在鼻端,散不去。

局長拿起小鍋接了些水,擰開卡式爐,火苗倏然躍起,給昏暗的廚房裏猛然投下一圈遊移的藍光。當她從櫥櫃裏翻出裝着紅豆的玻璃罐子時,手上的動作怔了一下——裏面只零零散散的剩下一把紅豆,暗紅的顆粒在罐底滾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像是剩給她的最後一點體己。

甚至不夠煮一碗湯。

「抱歉。」安吉爾又在説抱歉了。「是我回來晚了。」水流嘩嘩地撞在鍋底,發出空落落的響聲,爐火搖曳,映得她的影子在牆上晃動,張牙舞爪的樣子倒比她本人有些活氣。

也許是在思考什麼樣的話要匹配什麼樣的表情才能表達出自己的真意,安吉爾淺淺地勾着嘴角對她笑着,「我早已嘗不出食物的酸腐了,變質與否,對我來説並沒有太大關係,只要能飽腹就行。」

鍋裏的水沸騰着,咕嘟咕嘟地響,像是在笑話這一場無疾而終的晚餐。她想煮一鍋新的紅豆湯,紅豆卻被掏乾淨了——大約也覺得這樣的時候尷尬,還是走得遠遠的好;她想回味那碗餿掉的湯,湯卻已經被人衝進下水道了,連點渣滓也沒剩下,比活人識趣。

兩個餓着肚子的女人乾乾淨淨地靠在櫥櫃邊上,中間空着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遠到不必説話,近到連呼吸聲都覺着狼狽。局長擰掉了卡式爐的火,火苗熄滅時發出細小的"啪"的一聲後也嬉笑着逃走了。蒸汽還在往上冒,整個廚房像一口泛着潮氣的井,最後好在那點幽幽的光亮沒了,這飢腸轆轆的夜晚變得體面了許多。

「但是安吉爾,不必和我説抱歉,你沒有做錯什麼。」她生得清瘦,幽幽的光線下,臉也顯得格外蒼白,白得幾乎要融進雨夜裏去。

「作為故事的交換,想不想聽聽,關於海里撈起一隻金魚的故事?」

窗外,雨水正順着玻璃蜿蜒而下,藉着光她起身去翻隨身手提袋,一顆金魚形狀的糖果露出來,裹着皺巴巴的玻璃紙,金與紅的交織像是被海水浸潤的火焰一樣靈動,在暗淡的光線下透出一點黃澄澄的亮。

還沒等到安吉爾的答覆,她已經自顧自地説了起來。

「阿金是一隻金魚,在海里與它相遇的那一刻,我們的世界卻於此短暫地交疊了。

我不知道金魚是否有情感,但我更願意相信,它的情感是一種“無言的秩序”。它不需要用語言表達,也許它的每一次擺尾,已經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我羨慕它。羨慕着不是海洋賦予它的,而是它自己帶來的——它似乎從不掙扎於“意義”。它只是存在,遊動,當我在海里觸碰到它的那一瞬間,死寂的海底突然活了過來,水流有了温度,黑暗有了顏色,我似乎看見了某種比呼吸更本真的東西。

那跳動的生命力順着我的掌心蔓延,一直蔓延到心臟,我墜入海底,鮮活的生命卻在手中跳動,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是如此鮮活地存在着。」

局長纖長的指甲抵在糖果凸起的鰭尾處,微微施力,指腹的紋路與糖果光滑的表面貼合,糖塊下一刻在她面前碎裂開來,糖屑簌簌跌落在她淺色的掌心裏,她盛着那些支離的甜向安吉爾走來。

「你説,鮮活的存在着,是什麼感覺?那種感覺,就好像此刻」——局長捧起安吉爾的臉,將糖果緩緩推入她的舌尖。

當她的味蕾觸碰到那點點「甜」味時,安吉爾停住了,像被什麼輕輕擊中似的——糖是「甜」的,沒有過期的怪味,沒有摻雜任何塵埃的苦澀,就像孩提時期嚐到的第一顆糖,甜得純粹,甜得讓人想要落淚。

化開在唇齒間時竟有些發澀,那絲絲縷縷的「甜」滲進舌苔,融化了,順着喉嚨咕嘟咕嘟地滑下去,無數條金魚在食道里律動,帶着甜味遊走在血液裏,穿過心臟,她感覺生命又開始擺動,那是久違的、無法描述的真實感,某種更深的東西——一種與生活隔絕已久的觸碰,那幾乎被忽略的「甜」,她嚐出來了,儘管只是一點點。

下一刻,伴隨着一聲輕微的嘆氣,安吉爾偏過頭,將額角抵在她的頸窩裏。

那一瞬間,雨水的潮氣便從濕漉漉的髮梢滲進局長的皮膚,她撫上安吉爾的頭髮,髮絲纏繞在指間時帶着微微的澀,像海藻般柔韌,微涼的水珠順着指縫滑落,在掌心裏洇開一小片濕意。

緊繃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疲憊便像潮水般漫上來。

安吉爾靠在局長的肩膀上,肌膚相觸的地方傳來細微的暖意,呼吸輕輕拂過頸側,温熱而綿長。

局長的手指穿梭在她潮濕的髮間,指腹輕柔地摩挲着頭皮,如同退潮的海水漫過細密的沙灘,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將每一寸疲憊都浸潤其中。

她的肩膀漸漸放鬆,繃緊的背脊也在這輕撫中一點一點軟化下來,柔軟地依偎在對方的頸窩裏。

意識開始漂浮,她聽見那聲音輕得幾乎要消散在空氣裏:

「安吉爾,不要被一片海困住了你的心。」

 

17

 

她往冰箱上貼了一張便利貼:「金魚記得隔週換一次水,紅豆湯要放兩塊黃冰糖。」

做完所有的整理工作後,局長垂目擰開水龍頭,水流噴濺出水槽,又低着頭把轉子調小,握着刀把在水下一前一後地移動沖洗刀面。

關水,懸掛,晾乾。

滴滴答答漏水的聲音,生鏽網罩裏扇葉轉動切開空氣的聲音,水汽在手心慢慢蒸發的聲音,磁帶機躺在桌上模糊地走調,浴室傳來稀里嘩啦的的水聲。

她靠在櫥櫃旁,那邊浴室昏黃的光線隱約透過綠色的毛玻璃門,這邊紅紫色的霓虹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地上,半敞的行李箱裏凌亂地塞着幾件襯衫,不似來時齊整,那些未乾的、泛着潮氣的衣服被一籠統地塞進了灰色手提袋裏。

毋庸置疑,從心底湧起的不捨正是她不願正視的某種感情徵兆。

把身體沉沒進浴缸的那一刻,只感受到光線晻昧,缸壁滑涼,像是冬天的海面凝水成冰,層層冰塊之下温暖的水波,浴缸裏的水早已經蓄滿,順着缸壁不斷向外溢出。

安吉爾仰面任由身體沉入水裏,在沉下去的前一秒,雙腳保持一定的頻率上下拍動,手足好像變成魚長出的尾鰭,輕輕扇動一堵水牆。身體浮起來的時候,又開始想象着自己是一隻巨大的魚,沒有語言系統,沒有情緒,保持着姿勢,往岸邊溯洄倒遊。

她在水下睜開眼,忽覺水下的世界也是圓的,扭曲的光線像一條環形的路,通向每個可能的終點,又或者,那其實都是起點。

擰停花灑,她沒有第一時間穿上衣服,赤着身子,腳踩上淌着冷水的地板,用毛巾把鏡子上的水蒸氣擦掉,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面孔,不知道為什麼這張臉看上去有些模糊,像是在一段沒那麼長卻足夠規律的生活中失去了某些鋭利的東西。

換下的旗袍還帶着些許餘温,被隨手掛在缸壁,上升水汽將綢緞浸潤得柔軟,袖口和下襬温順地垂墜到地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她,「今天」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

燈暖還在運作中,強光令人有些睜不開眼,周遭一團團潮濕熱意的空氣擁得她有些發悶。

「——吱呀」

局長隔着一片苔蘚綠色的玻璃,看見安吉爾正赤裸地站在雨裏——在這間狹小的浴室裏又下起了暴雨,雨幕混合着花灑的節奏在淋浴間如瀑布般流泄而下。門半掩着,橘黃色的燈光暖融地落在倆人的身周,清甜的香波分子竄入鼻腔,氤氲的水汽凝結成一顆顆細小的露珠,把鏡子覆上了一層細密的霧。

「我洗個臉,你繼續。」局長收回她的目光,擠了一點安吉爾擺在洗漱台上的潔面奶,在手心揉搓出綿密的泡泡。「嗯。」安吉爾撇了她一眼,摁下頭頂花灑開關,頃刻之間清水就把周身的白泡泡衝癟。

水汽氤氲,兩人一人佔據浴室的一角,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局長彎下身子捧水清洗,本該好好待在耳後的一縷長髮作亂般滑落至臉側。怕被沾濕,她剛想拿手撥開,忽地意識過來手上已經糊滿了潔面泡泡,還沒待她出聲,有人自覺地攏起她散落的長髮。

這個窄小的空間裏,有人仍在注視着她。

這個念頭一出來,她耳根有些發燙,裸露的肌膚被熱霧薰染發燙,冰涼水珠落下瞬間蒸發殆盡,安吉爾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她身上散發出的温熱的水蒸汽還在不斷炙烤着思緒。

局長刻意地延長了沖洗的時間,把臉徹底地沉溺於水中。蒸騰的霧氣,逼仄的空間,下一刻她卻感到了窒息,突然,身後的人濕漉漉地從背後擁緊了她,用着小動物一般濕濕的鼻子輕輕地拱着局長的頸窩。

感覺好像被一隻河豚扎破了胸腔,不得不把腥鹹的海水嚥進肚子裏,身體膨脹、變大,輕飄飄地要浮起來,又被壓下去,一直下沉、下沉,沉入海底。

局長握住環在她胸前的胳膊,就在她轉過身體與她對視的一瞬間,不知道是誰誤觸了花灑,誰也沒去管,不一會兒就積了水,傾瀉而出的水滴打在地板上,不是清脆的,像雨滴打在海水裏那般沉重,兩人就站在岸邊,若是不小心,隨時要沉下去。

她於此刻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平日裏完全察覺不到的呼吸聲,在水裏放大了數倍。

也許是沒把水塞移開,或者是出水口又被頭髮絲堵住了。

離得這麼近,她才看清楚安吉爾的的胸腔前有一道傷疤,長出的新肉已經蓋住了舊傷口,乍一看有些駭人,但現在卻被對安吉爾的那份喜愛蓋過去了,她只覺得像是從血液裏延伸出的枝葉那般美麗。

撫上那塊疤時,攏着安吉爾頭髮的那隻手也沒閒着,食指拇指精準地捏住女人後頸那塊肌肉,那力度是輕緩的,柔和的,痠痛的,麻癢的,若即若離的。

安吉爾感覺她的手指在那輕柔而脆弱地揉動着,她就這樣任由局長捏着後頸,也沒有別的什麼表示。這樣就很好,比止於唇齒間的觸碰更讓人眷戀,水底如此平靜,這世界的聲音離她們遠去,身體在此刻也漸漸失温。

安吉爾盯着那游魚像斑斕的燈光流離在她的瞳孔,那眼睛像大海,像冰川,像無窮無盡的迷霧,只是灰色,淡淡的灰,玻璃珠一樣的顏色,眼皮很薄,上面隱隱約約能看見淺青色的血管脈絡。

她專注地看着人的時候,既想避開,又忍不住被吸引。安吉爾微微低下頭,把臉靠在局長的頸窩。那片濕熱的呼吸還流連在她的頸側,花灑的水花滑進眼睛裏,辛辣得睜不開眼皮,氧氣好像越來越少了,直到鼻腔裏充斥着鹹濕的海水味道。

這時局長卻冷不丁地來了一聲:「你還在抽煙?」

「你不也一樣。」安吉爾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我有在戒啦。」 局長撫着她的頭髮説到。

「剛才我往你抽屜第三格里放了些薄荷糖,對,煙和糖放在一塊了,如果想抽了,拉開抽屜,你就可以把糖拿出來嚼碎,這樣也許會有用……我是這麼做的。」

話語剛落,靠在局長頸窩的安吉爾突然抬頭,還沒待她反應過來,密密麻麻的吻落在臉頰,鼻子,直到嘴唇。呼吸的間隙裏她雙手捧着她的臉,額頭相貼,局長看見安吉爾的髮梢還在滴水,沿着臉頰慢慢淌下來。

她也用鼻尖輕輕地拱着她的臉頰,水花順着臉頰不斷地流下,她也明白,所謂的戒斷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沉溺。

水温好像更燙了,不平衡的水壓讓她有些耳鳴目眩,過於親暱的距離讓可接觸的氧氣越來越少,那種感覺像墜入了大海,看着陽光穿過水麪帶來的光亮離她越來越遠。

戒不掉的。呼吸的間隙她聽見她説,從來就沒有誰能真的戒掉誰。

一顆含在唇間卻不捨得嚼碎的薄荷糖,讓它在人最寂寞時一點點地化開,原是這樣一件尋常事,可她們卻生生將它過成了一場癮,戒不掉,卻又不得不戒。

無處安放的手抹開鏡子上的水珠,一團冷霧又重新聚攏,因為觸碰鏡子變得冰涼的手纏上她的脖子。

在水霧重新遮掩鏡子之前,身後的水龍頭髮出一聲尖鋭的、似是催促人上岸的嘯叫,她才從一場大夢中醒來般猛然從水面浮起,呼吸着岸上的空氣。

頭頂花灑被關掉的那一刻,温柔地攬着她的手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氤氲之中。

沒有攏起的髮尾被水沾濕,摸上去像麥穗一樣乾澀打結,漲退的浪沫打在身上,浴室裏只有熟悉的暖橘色燈光還在亮着,無比的孤獨如同一張透不過氣的網般緊緊地罩住了她。

安吉爾走回卧室時,局長盤着頭髮靠坐在裏近窗子的牀一側,正拿着藍色圖釘在照片牆上不斷比劃着什麼,她看見安吉爾就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喚她過來吹乾頭髮。

局長撈起她黏濕水藻般的長髮,安吉爾的頭往這邊靠過來,她覺着像親手撈起一隻濕淋淋的貓,這隻需要人安撫的貓儼然把她當成個抱枕。

安吉爾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用便宜、小包袋裝的洗髮水洗頭,頭髮也因此變得乾枯易斷,細碎的頭髮在額前長得殘次不齊,她的手指温柔地穿過細碎的髮間,手持電吹筒的暖風不遠不近地吹在她最舒緩的位置。

天氣越來越幹了,剛洗完澡出來,嗓子還會覺得有點乾澀,皮膚摸起來也不再是滑滑的,臉上的護膚品吸收得好像比平時還快。局長感受着安吉爾的頭髮劈里啪啦在指間炸開,忍不住低頭貼近她的耳朵叮囑到:「不要再用那些便宜的小包洗髮水,我給你買了新的護髮素。」

「往後天氣會變涼,要記得把頭髮吹乾再睡覺。」

「嗯。」安吉爾抖了抖耳朵,她説話的時候温熱的鼻息撲過來,癢癢的,而後被電吹風的噪聲蓋過。「風有點燙,可以調冷一些嗎。」

電吹風停下的那一刻,局長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安吉爾懵懵地抬頭看她。

「你有想過未來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嗎?她問,未來還有好多年月,在那一連串的長遠日子裏,有沒有想過如何迎接它的到來?」

安吉爾説沒有,她從背後抱住她,難堪地感受着她冷峻的鎖骨,手指絞着她垂在胸前的髮絲,她們現在暫時不需要去思考未來,難道她不明白現在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嗎。

「想不想聽聽我的?」局長回握她温暖乾燥的掌心,安吉爾發出一聲輕笑,示意她説下去。

「我的生活是個空白的頁面。它不像過去那樣沉重,也不像未來那樣虛幻,而是漂浮在兩者之間,像一片輕輕落下的雪花。我們無法決定它會停留在哪裏,但我們會伸出手去接住它,即便它會融化,即便它並不完美。」

「當我珍視一段旅途時,必會細細密密的記錄下那段日子的感受;當我傾心珍視一個人,我也願意把這段記憶毫無保留地分享給她。空白的生活就這樣細碎地被填滿,而這段空白時間,似乎都不是動人心絃的。」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記錄下它的那一刻,我們選擇相信了它的意義。最幸運的是,這些空白的頁面裏都你的存在痕跡,我也仍然在這樣令人筋疲力盡的空白時間中前進着,這樣的生活總還有期望,也不會過得太艱難。」

即使過去很多年,安吉爾依舊能清晰地記起她説這句話時的神態。

彼時局長向後靠在她的懷裏,温暖朦朧的燈光打下來,只見她用着温柔的眼神注視着牀頭那面照片牆,安吉爾隨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照片已經被局長重新粘貼過,一年復一年,一張挨着一張。

就像本是缺了一半的口,用一根細的麻繩穿過所有照片,而那最底下串着的,她們二人的合照,就這麼將那支離破碎的故事,編織成一個完整的圓。

垂眸,看見她烏黑的睫毛和細小的絨毛也暈着光,朦朦朧朧地氤氲出美好的樣子。

月光明晃晃的射進窗子裏,把所有的灰暗都照得清清楚楚,那些曖昧不清的情愫顯得那樣不堪。安吉爾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的脖頸,擁得越發地緊了,本就是兩個意外被困在一起的孤獨靈魂,何必奢望更多?

可人心就是這樣不爭氣,總是留戀那些從未擁有過的東西。明明知道不該,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多想一想,大約就是命運最愛開的玩笑,讓人在最該清醒的時候,偏偏動了真心。

那呼吸的聲音越來越緩,心跳平緩的片刻才得以感受頸側温熱的臉頰,局長就着窗外月光反射的光線,似乎要將她永遠地刻在心裏一般,細細地打量身邊的人。

安吉爾似乎睡過去了。

藉着昏暗的燈光,她看見她的汗毛絨絨地豎起,像一隻貓,局長再一次抱緊了她,在這樣的温存下,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還是捨不得她的。

——晚安,安吉爾,祝你做個美夢。

 

18

 

夢裏總是美夢。

這夜像是一片透明的魚缸,我變成了一隻從玻璃缸中逃出的游魚,被幽暗的水紋映照着,環繞着虛無縹緲的氣泡 ,手腳失去方向般無助地遊動,身體在幽藍的虛空中不斷扭曲翻轉, 海水是鹹的,眼淚也是鹹的,一時竟分不清哪個更苦一些。

金色鱗片閃着微弱的光,在牆壁的陰影中泛起最後的漣漪, 手心就像海牀柔軟的沙地,我依偎其中,直到暮色漸深,直到我們都化作大海深處的一粒鹽晶,不帶任何記憶,不知晝夜更替,只在温暖的洋流中隨波起伏。

 

醒來時,隔着卧室門微微敞開的一道縫隙看見局長正在給阿金換水。纖細的手指温柔地攏住金魚,水流從金魚身邊流過,金紅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流動的光影像是打翻了一整罐蜂蜜,甜膩地流淌在每一寸空氣裏。

安吉爾機械地伸展着手指,彷彿要抓住些什麼般合攏手掌,光斑便在她的皮膚下跳動,温暖一點點滲透進她的血管,此刻,壁鐘恰好指向七點,嘀嗒運轉的秒針將陽光切割得細碎,她鬆開手,任由那些光斑墜落在牆壁上。

這樣明媚的日光讓她有些恍惚,世界與她隔着很遠很遠的距離,在陰影裏待得太久,久到快要忘記如何觸碰陽光的温度。

一室裏飄散着紅豆湯的甜膩氣息,依着門縫裏漏進的光亮,她看見局長倚在窗邊,那落在窗邊的金魚草紅得亮眼——一如窗邊掛起的那件旗袍上未曾褪色的金線,她那件常穿的皮衣掛在牆邊的鈎子上,皮面被擦得泛着微微的光澤,好像被人精心打理過,平日自己隨意丟在地上的襪子也被整齊地疊好,塞進了衣櫃的角落裏。

抬眼間,那道纖細的身影從視線中狹小的的縫隙中溜走了,安吉爾喊住她時,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急切。

局長微笑着回過頭,和她談起冰箱裏日漸減少的食物,又絮絮地説起阿金最近食慾不佳的事,緊接着説要出趟門,買些食物,還有魚寶紅。她盯着魚缸,忽然想起陽光的好處來,語氣裏帶着不自覺碎碎念:又或者,我們應該帶它出去曬曬太陽?比起供氧燈,金魚會更喜歡自然光嗎?

安吉爾走出卧室時,整個客廳都浸在一種微妙的寂靜裏,只有魚缸裏的氣泡不知疲倦地往上湧,啵啵地破碎在水面,幾粒未吃完的魚食在碎掉的泡泡上打着旋。

一碗紅豆湯放在桌上,湯麪漂浮着一圈甜滋滋的油光。

她在桌前坐下,端起,一口一口地,喝得很慢。

日光懶散地潑灑下來,眼前那人的影子浸在那片鎏金裏,愈發變得朦朧了。

這碗紅豆湯她喝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漫長,舌尖抵着一粒紅豆,細細地磨,直到它在温熱的口腔裏化開,和嘴巴里黃冰糖的焦味糊成一團,化開了,也咽不下去。

她開門的那一刻,回頭問安吉爾,

「你想和我一起出門嗎?」

「好。」

瓷勺落在碗裏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卻無人回應她。

 

19

 

今夜,我沒由來地從夢中醒來,都説在夢裏遇見的人,醒來就要去見她,於是提筆給你寫下了這封信,就讓這封信代替我與你見面吧。

這是我第一次以安吉爾的身份給你寫信。

此刻窗外正在下雨,香港的梅雨季年復一年,外面的世界之與我來説,就像一扇潮濕的窗玻璃,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如同地下室的黴氣和濕氣一樣,情感長久地缺乏流通的出口,自然而然地,我也習慣了將情緒收起來,並對外界的一切抱有距離感。

人生不過是一個接着一個的魚缸,我是困於其中的一隻金魚,水漫過我的頭頂,透過玻璃與水的交界看着外面的世界,但從未打破這層屏障。

這間房子是我的安身之所,卻也是困住我的牢籠,一旦那層玻璃破碎了,溢出的水只會讓我無法呼吸。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持續性的失眠又回來了,一直瞪着眼睛直到天亮才有些許睡意,腦子卻很清醒,人又偏偏在這種情況感官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鋭,這種情況下睡不了太久,也睡不安穩。

有那麼一陣子——也沒有很久,大概只有三天。

白天用來睡覺,夜晚去附近的公園走一圈,那個時間段人潮已經漸漸散去,路上可以在快要收攤的夜宵車隨便買點吃的填飽肚子,自我欺騙着好像還過着某種規矩的生活,偽裝着和周圍的居民過上平常又普通的每個日日夜夜,還沒有徹底自我放棄。

後來,在某個收工回家的夜晚裏,躺在牀上又是一夜無眠,我終於直面了蟄伏許久的真相,如果一個人連維持基本生活的能力都欠缺,那她大概也無法長久地保有那些她認為美好的事物,更不用説痴心妄想地追尋什麼自我價值的人生意義。

小時候我問過母親一個很傻的問題,説:魚身體裏那麼多刺,就不會痛嗎?

對,我也曾無數次試圖與那些過去和解,但我漸漸地明白,那些往事早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時間久感覺不到痛,大概不是消失了,而是如同魚刺嵌入骨髓,成為支撐我存在的結構。那些痛苦與遺憾,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它們只是變成我生命的一部分,讓我成為今天的我。

腳步聲偶爾從門外傳來,像從很遠的地方走來,可每一次都只是路過,從屋前走到屋後,再從屋後走到更遠的地方。久而久之,我也不再抬頭聽這些聲音了,關門閉窗可以讓這顆孤寂的心免去了許多期待,也免去了許多失望。

直到那一天, 站在門外的我從漫長的冬天裏忽然嗅到了一絲春天的味道。當視線漸漸清晰時,我看到你站在屋裏,不那麼耀眼,卻足夠温暖,足夠讓我願意向前游去。

大概只有你願意聽我説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當某個早晨,我也遇到了可愛的小貓,或是嚐到了特別好喝的湯,第一個想法就是:要告訴你,於是這些零碎的情感就有了意義。

你並不知道我的過去,這相反讓我感到輕鬆,不需要解釋和掩飾,只需要用信件建立一個單純的連接。也許某一天,你終究還是會發現我並不是Adam,顧忌的同時,卻也讓我感到一種解脱——真正的“安吉爾”還從未完全與你接觸過。

我很羨慕你,也喜歡看你給我寫的信。

你經歷過很多我所沒經歷的事情,你喜歡觀察這個世界,就如同我也喜歡觀察你的一舉一動,不知道那些被記錄在你稱之為生活的空白頁面裏,會不會有我的出現,亦不知道這個階段的旅程之後,我們的關係是否如故。

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刻,真的很美好。

這樣美好的日子裏,我頭一次升出了“想要出去走走”的想法,香港的梅雨季讓我活着,缸中的金魚讓我活着,擁抱的餘温讓我活着。

如果我還愛着陽光明媚的早晨,那我一定還活着。

生活之與我來説,本就破碎,唯有靠努力活着修修補補,熱氣騰騰的紅豆裹着香甜的湯水滑入胃中,那一剎那,我想感慨,也很想對你説,紅豆湯很甜,幸好今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第一次相遇時,我已經在心裏預感到了某天可能的離散,更像是某種靜默的前提——每一束陽光都必將迎來夜晚,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段關係,初見時若是能預感到離別的隱痛,那一定是某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感情吧。

放下筆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是什麼促使我從夢中醒來。

——因為往日房間裏秒針轉動的聲音此刻卻寂靜無聲,在你離開的前一夜,家裏的掛鐘沒電了,我卻沒有換上新的電池。

你呢?會不會有一瞬間,也想讓時間停下。

 

20

 

當她和包租婆問起那對母女的情況時,電話那頭只是含糊地説賣煙的女人一頭撞在樹上,死了。
「撞死的?」她對這種過於誇張的説法報有一絲懷疑,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可不是嗎,撞一次下去沒死,又接著第二次、第三次,那砸的頭破血流的,慘得很。」包租婆説道,後來讓人鋸了幾根樹枝,想把那株“招陰”的樹斬掉,但工人沒動兩下就不幹了,説那樹裏有不好的東西,砍下的枝頭滲出一股腥臭的汁液,粘稠得像血一樣紅。

「她女兒呢?」

「搬了,也沒留個消息,連房費都還沒來得及退給她,好像就帶走了一缸金魚。」説到這包租婆連連嘆氣,那顆陰香樹,陰沉沉的,連陽光都透不過去,活像棺材板子一樣。砍也砍不動,這下外邊都傳那間房子是陰宅,無人敢再長租了,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着一絲香港人慣有的碎碎念,她靜靜聽着,手裏的筆在草稿紙上劃了一道又一道線條。

她説出要繼續租下那間房子時,包租婆在電話裏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勸她放棄,説「那房子晦氣」,可她卻淡淡地回應説「住得慣。」,電話那頭的人「唉」了一聲,似是覺得掙錢大過了良心,也不再説話。

掛了電話後,她坐在辦公室裏,手邊的咖啡杯已經涼透,眼前的電腦屏幕顯示着一封剛剛發出的辭職信,辦公桌上的枱曆還停留在上週,幾個紅圈標註的會議日期在此刻看來卻顯得有些無關緊要。

同事們陸續從午休回來,經過她的格子間時,三三兩兩的交談聲漸起。

她知道自己的決定很快就會傳遍整個部門,Yang總監剛剛回復了她的郵件,説下午三點要見她。電腦顯示屏上的時間是2:46,她彷彿看到了十四分鐘後那張畫着精緻妝容的臉上會出現的驚訝表情。

遠在加拿大的母親聽聞香港迴歸後便寄了封信給她,想要把她接來加拿大一起生活。她將那封信摺好,機票也鎖進抽屜,掏出紙筆回了母親一封信,言辭懇切地拒絕了她的好意,轉頭預定好了那棟唐樓,將定金匯給了包租婆,計劃着今年夏天正式搬到香港。

在所有人看來,她的選擇都顯得莫名其妙。母親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放棄那張飛往温哥華的機票;同事無法理解她辭掉一份穩定的工作,隻身返回香港。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靠在椅背上, 陽光不請自來,從窗簾布料磨得略薄的縫隙間鑽進來,她抬起手擋了一下,指縫間漏下的光斑在她掌心跳動,刺目得厲害,她轉回過頭,正好看見桌上那張用相框裝裱起來的舊照。

不久前,她收到了一封從香港寄來的信,上面的郵戳被雨水暈染得有些模糊,只能隱約辨認出"大嶼郵政"幾個字,拆開信封時,一張年代有些久遠照片滑落在桌上,已經辨不清人物的模樣了,翻過這張相紙的背面,那裏印滿了“美榮相館“的水印。

後來她翻出電話黃頁,連打了好幾個詢問電話才要到香港美榮相館的號碼。

當説起相片上那兩位年輕女子的打扮特徵時,老闆娘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帶着濃重的吳儂軟語答覆她:「老美榮啊?我阿婆開的老店,現在早就不開了。」

她將照片精心裝裱,置放在辦公枱上,窗外的光線如流水一樣漫過相框的玻璃,把那兩張臉洗得乾乾淨淨。

手指撫上相片的那一刻,她心中才察覺,記憶這東西,原來也是會褪色的,陽光雖温柔,卻把所有的故事都照得朦朧, 連心也好似缺了一角。

 

21

千禧年時,從九龍去到大嶼山,要先坐叮叮車到碼頭,再換乘巴士到目的地仔墘。

眼前這倆巴士已經老舊到需要倚靠慣性繼續前行的年紀。局長拖着沉重的帆布包,隨着其他乘客一起晃上了車。

廂內部瀰漫着各種金屬、橡膠、灰塵混合的味道,玻璃窗貼了一層防爆膜,原本的淡藍色褪成髒灰色的、薄且脆的塑料紙片,四角都捲了邊一碰就掉渣。

投完紙幣,不知不覺地往倒數第二排走去,她卻發覺那裏坐了人——好像也只是不知不覺地坐在那。

局長就着倒數第三排的空位坐下,半身大的灰色旅行帆布袋子被放在腳邊,那瓶被自己喝了幾口的橘子汽水插在網兜裏,汽水已經不太涼了,瓶身凝結的水珠密密麻麻地往下掉。

手心傳來一絲澀膩的觸感,她下意識一看——那窗縫裏擠滿了黃褐色的膩漬,死死地黏住了窗的邊沿,推窗的動作不由得停滯,也不敢再推了,只能透過司機頭頂的後視鏡隱約察覺比剛從碼頭出來時更暗了一些。

啊,對了。倒數第二排的位置剛好可以從後視鏡裏看到身邊安吉爾的側影,那時,她們經常一起坐在那裏。

一種微妙的情緒在胸口漾開了,此刻車廂就像一個密閉的罐頭,把所有聲音都封在裏面。局長抬起頭環視四周,他們都聽見了嗎?車內沉寂如深海,乘客倦意濃濃,昏昏欲睡。

好像並沒有。

她將視線重新低下,但聲音又在耳畔放大——好像只有她自己掉進了這個罐頭裏。

「砰砰——砰砰——」每一次跳動,都像用力敲擊着罐壁。

局長悄悄地把頭靠在座椅背上,聽從後座那台磁帶機漏出的旋律,那微弱的震動是此刻共鳴的心跳。

一首歌的時間是四分鐘三十二秒,下一站到站的時間是也是四分三十二秒。

一秒,兩秒……四分三十二秒。她心裏反反覆數秒。一站,兩站,三站... 每到第七站時,總會有人下站。

快要到達終點,司機熟練地在公路上左繞右拐,瓶裏的橘子汽水瘋狂地搖晃起來,氣泡咕嘀咕嘀往瓶蓋上頂撞,靜謐中,有什麼輕微的物體劃拉墜地的聲音,細小、短促。

——似乎是從後座傳來的。

她從兩個座椅間的縫隙中窺探過去,看見那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個透明的魚盒,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看見一隻鮮活的、閃爍着火焰般紋理的金魚。

局長依舊帶着某種探究的情緒向後看去——一隻白色的有線耳機滑落到了地板上,孤零零地將自己纏繞成一團,那小小的腔體中,有什麼熟悉的旋律,斷斷續續地淌到了地上:

「Angie, Angie.」

「Where will it lead us from here.」

「With no loving in our souls.」

她伸手將耳機拾起。

而那隻被紅色手套包裹的手,於此刻將她握住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