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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德韦杰娃拦住人事部的主任,说自己整个七月都要请假。理由是家里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现在又是六月末,提前几天已经相当给面子。假期批的畅通无阻,临到下班点,热妮娅外套塞进臂弯,工作证的挂绳一圈圈绕整齐,心里琢磨回家开哪瓶葡萄酒庆祝一下,好喝,喝不完倒掉也没有罪恶感。
交掉工作证,半截外套和提包绞的她左右手有些狼狈,眼熟的白色SUV滑至眼前,刹车轻巧,后座车窗摇下,她的学生大声喊她上车。热妮娅这时想起今天是周五,而且她没给自己下班后安排任何事情。
娜塔莎十二岁,学滑冰六年,正是六年前的某天小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奥运冠军的侄女,投身这项运动顺理成章。扣上副驾安全带,热妮娅心想这可是俄罗斯,没有几个小孩不参与冰上运动。从她的余光看过去,司机的手腕被黑色毛衫袖口遮住,还有反光镜里的大黑框墨镜,所以她不确定她们的目光是否碰撞。
“听她说你下班没什么安排,不如一起吃个饭吧。”扎吉托娃流畅的报出餐厅名字和地址,“离你家也很近,结束之后我送你或者你自己回去都可以。”
热妮娅的托词到嘴边又咽下,娜塔莎正在后座提议她们到那边一人来一个冰淇淋,“要三个不一样的味道,然后我们可以交换……”
热妮娅语速很快,但咬字清晰,“那我请客。”
轮到阿丽娜咀嚼措辞,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她们的视线再次撞到后视镜,阿丽娜右手离开方向盘,放在挡位上,热妮娅的左手就在抬一抬指尖的距离,但没有人做多余的动作。绿灯亮起,阿丽娜回答的轻快,“好吧,那下次我请你。”
1)
这家餐厅的布局略微拥挤,她们三人占了一张四人桌。热妮娅指尖推过菜单,让对面两人先选。扎吉托娃专心研究,不忘先要来三碗冰淇淋,不用多留意就可以发现三碗一模一样,淋着各种口味的酱汁和坚果碎粒。热妮娅很满意自己发现不少葡萄干,娜塔莎跳起来去找更多巧克力酱,用她的话说是弥补没尝到三种不同口味的遗憾。
主菜点罢就该聊天,照例她们的话题还应该集中在娜塔莎,今天的训练,下一阶段目标,进步快慢。阿丽娜这种时候十足像个合格的家长,不过多发表意见,提出无伤大雅的问题,热妮娅自然也表现的专业而权威,但又愿意倾听家长的意见。连续三天见面,她们已经将此类社交话题摸索的透彻,偶尔话题主角会发出疑问,“你俩真是朋友吗,只有我爸妈和老师讲话才用这种语气。”
马上周末,餐厅里熙熙攘攘,莫斯科已经进入温度回升的日子,这个点来用餐的大多是一家人,笑声和说话声不断飘向低矮的木制吊顶,那可能是保存相当完好的19世纪建筑,电线交错垂下晕黄的灯泡,热妮娅左手扶着桌沿,桌子固定的很结实,没有晃动。阿丽娜在对面,拨弄开碗里黏在一起的果干,她今天的黑色毛衫驯顺的贴合身体线条,梅德韦杰娃寻找着得体的视线落点,最后还是停留在对方鼻尖上,“我本来计划是回家喝掉一瓶葡萄酒,然后睡觉。”
阿丽娜停下手上动作,笑着看她,“你确定能喝得完?”
“庆祝嘛,浪费一点也没关系,”语气轻快的像是故意,“我可是即将迎来暑假的人了。”
阿丽娜的笑容没有变化,她看得清楚,只不过一秒内凝固,寒流卷过水面一般,“你们俱乐部还有这种福利?”
“不是啊,太久没给自己放假了,而且夏天不就应该去度假吗?”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热妮娅含糊的吐出几个音节,“而且不会耽误什么的,我已经和其它教练安排了娜塔莎后续的课程,这几天也会再仔细对接……”
有些恼火的铲起另一勺,梅德韦杰娃发现自己仍然不受控制的解释过多,还有熟悉的空气中的不自然,于是转开头,小姑娘正好捧着碗冲过来挤进座位,追问她俩的聊天内容后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餐点也一道道摆上,她和阿丽娜竟然无交流的结束了这一餐,还好有娜塔莎在,一个人讲完三人的份,从热妮娅不讲义气要扔下她到她俩再这么严肃她就要宣布梅德韦杰娃和扎吉托娃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大人,气氛算得上良好。
“既然明天,哦不,下周开始我就见不到你了,热妮娅,我有个问题。”眼看这顿饭即将结束,娜塔莎拿起勺子敲敲餐盘,发出清脆的“叮”声,热妮娅收回盯着窗外行人来来往往的视线,微笑着纠正她,“是再下个周。”
“好吧,”女孩撇撇嘴,“那你俩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不在莫斯科,我会觉得你俩是很久没见了然后现在努力想重新熟络起来,”想到网上看来的另一种可能,女孩不撇嘴了,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二人,“你们真的还在纠结那枚奥运金牌?”
“亲爱的,你想太多了,”梅德韦杰娃试图认真解释,“没有人会在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而且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
“是的,”扎吉托娃侧过头和女孩对视,“我们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怎样处理人际关系,你少看点网上的那些胡言乱语。”
“我只是希望你俩能好好的,”娜塔莎的语气也连带着坠下去,“我很喜欢你们……好复杂啊,大人之间的事情。”
阿丽娜笑着低声和她交流起来,语气是安抚和鼓励的,对话声逐渐遥远,后背靠在椅子上的瞬间,疲惫感迅速环绕了她。窗外的行人依旧来去匆匆,在昏黄的灯光里那些人影模糊,是流动着的、伸展出不同形状的云团。热妮娅想象自己走在外面的街上,又或者是四肢舒展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总之,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我先走了,”于是她站起来冲着桌子对面点点头,目光没有再和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接触,她们的脸孔也模糊了,“我的车已经修好,谢谢你这几天顺路送我,账单我已经付过了。”不想更突兀,热妮娅停顿两秒后柔和的望向娜塔莎,女孩正在努力寻找挽留的词句,“再见,娜塔莎。”
扎吉托娃有一个身体前倾的动作,似乎要站起来送她出门,又被她自己掩饰掉,热妮娅的离开就在目送中完成。阿丽娜听见自己侄女叹口长气,“我们是不是说错话了?”
阿丽娜心想不是我们,只有你在不停的说,嘴上敷衍,“没有的事。”
“要是我刚才直接说你俩很像情侣分手之后再见面,她会不会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人啊?”娜塔莎担忧的表情像自己才是被分手的那个,“我的朋友和她男朋友分手之后也是这样尴尬,你们还能坚持这么些天,只是因为我,我可不太相信。”
扎吉托娃在这段重点满满的话里无从还击,手机提示音响,她戳开屏幕,那串熟悉的备注下跟着一串更冷漠的字符,“路上开车小心,车上还有孩子的情况下不要超速或者闯红灯。”
女孩脑袋凑过来,发出欢快的声音,“你看她还是关心你的!”
阿丽娜在她要拖长音起哄之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警告她再乱说话就要建议她父母控制她的上网时间,加大力度补习学校课程。
2)
有意放慢脚步,十分钟的路程延长到十五分钟左右。梅德韦杰娃扯掉披在身上的外套,打开家门。这时放松下来的身体才告诉她,一路走过来,她并没有自己期待中的轻松随意。
手机嗡的振动,屏幕上是简短的一行字,“你也小心,别把自己喝倒在家里。”相当明显的睚眦必报。
找出要喝的酒,启开,倒在弯弯曲曲的容器里,摆在桌上也是很有网红风格,想到还要拿杯子,便先找个地方坐下,点开刚才的对话框,“你来吗?”
没有立刻回复,可能是在开车。
亲吻女孩的额头算作告别,阿丽娜回身走到车边,摸出手机,又去看反复琢磨过几遍的那一条对话,下面又跟了一条地址和新图片,已经倒好的红酒和两个空杯,背景光线不算明亮,高脚杯细长的影子就显得嶙峋,即便是成对的杯子。
这种没头没脑的邀请不是第一次出现。十几岁时的热妮娅发出邀请还可能有十足诚意,但二十多岁的她已经学会搞恶作剧来试探。阿丽娜冲着无人的街道翻个白眼,决定不被牵着鼻子走,一个电话拨出去, 对面故意不接,响过一通就自动挂断。
“不来我叫别人了。”新消息跳出来。
“我开车,过去看着你喝是吗?”继续编,她倒要看看对面为了互相折腾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又隔了一阵,消息跳出屏幕,“我家狗想见你。”附上一张法斗照片。
扎吉托娃不动如山,见招拆招,“我家狗也好久没见你了,怎么不去我家呢?”料到这一句能让对面消停,她发动车子往自己的住处开。
一直到她在家门口停好车,手机都没再有响动。
不打算让这茬糊里糊涂的过去,阿丽娜飞快敲出几句话,“你要是真有良心,就该早点告诉我度假的事。”
“还是说你分不清自己对谁愧疚?不过娜塔莎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要是只在意这个,那就放心好了。”
像是算准了她的作息,临睡前一条消息再次跳到她手机上,“度假的地方还没确定。”
没头没脑的,但她已经打算放过热妮娅这一回。
盯着冰面太久了眼睛酸涩,梅德韦杰娃收回走神的视线,距离她心心念念的假期只剩两天,她却没有敲定任何规划,尽管逻辑上不成立,但她仍然将原因归咎于前几天的突发奇想,可能出行的毫无头绪正是对自己的惩罚。
学生们停在场边休息,她简单的讲些注意点,做些技术上的纠正,娜塔莎不知是被谁训过,老实不少,平常总爱找机会和她聊天,今天上冰反倒老实不少。
她走到一边去,划开手机屏幕。最近她还经常怀旧,现在是怀念以前的智能手机,聊天社交软件也不多,上网冲浪也充斥着朴实简单的氛围感。而眼下的问题是,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不那么浅显交流的聊天软件,把她的想法,至少是关于旅行的想法发送给另一个人。顶着之前的莫名其妙对话聊起出游,相信心平气和不过三句话。
往上划到更早的历史聊天记录,很短,大部分还是因为工作的事,多是问某个活动对方去不去,再往前就是大段的空白时间,十几岁时候的聊天记录早就不在了,热妮娅也不能保证自己哪次删了个干净还是换手机之类的原因导致,她们那时候当然聊过旅行的话题,五花八门,不停的往对话框里扔各种旅行攻略,视频,图片,再一起整理她们自己的攻略,再尽量去按照规划玩,但那时候她们一起出行,绝大部分时间是为了比赛,留给游玩的时间极少。
再后来她们没有一起出行,频繁的分享也不知何时叫停——阿丽娜那时还没修炼出气定神闲的本事,她当然会在心底责怪所有突兀的、毫不在意的离开,不管对外梅德韦杰娃怎样反复申明自己的态度,告诉所有人她不会回看过去自己的行为,那些都是当时的她在当时条件下的必然选择,重来千百次也还是一样,从最不值得称道,最私人的角度,这是伤害。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受伤害并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借口。
但就算没有陈旧往事作祟,她们也回不到那种每天点开对方分享的搞笑视频哈哈大笑并回几个更好笑的日子了,长大可能会带来痛苦,但她们的长大伴随着本不该有或是应当迟些到来的疼痛,之后成为会在阴雨天发胀泛酸、隐隐作痛的暗疮。不是她们互相为对方亲手刻下这些疮疤,热妮娅盯着空白一片的聊天记录想,她有时候宁可是阿丽娜亲自来到自己面前,说出恶狠狠的话语。这样就不用在脑海中捏造出另一个模糊的影子做标靶,想象着攻击和宽恕的结局,想象着所有不可能存在、往后也不可能出现的解脱。
3)
工作中有很多邮件往来,扎吉托娃惯例打开页面,在一个陌生的发件人那停下来。邮件的开头还算正式,简明写清这封邮件的目的,是要她帮忙敲定旅游目的地,下面就是些花花绿绿的网页链接和图片视频,结尾有一个欲盖弥彰的期待尽快回复。
迪拜、西边的几个小国家,还有隔了大洋的小岛,说是计划,一点条理性没有。阿丽娜在心底冷哼,虽然猜不到对面在打什么主意,但不妨碍她按照惯例把这封邮件搁置。
如果热妮娅想要什么回复,最好是来直接找她。
等待很折磨人。生命的前二十几年里,热妮娅很少等待一个完全未知的结果。年少时的一场场比赛悬在一个又一个小数点后两位的分数上,结果却是可以料到的,节目中的跳跃和技术动作在不断训练中已经简化,赛场上做到什么程度,是否完美,在音乐结束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注定。
而一封邮件能否得到回复,没有如此多的干扰因素。
娜塔莎结束训练,一溜烟的跑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被自己亲爱的教练揪住,非常和气的问她今天怎么回家,有人来接她吗?
小姑娘耸肩,“好像没有”,眼睛随即八卦的滴溜溜转,“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摆手制止她,热妮娅按开手机,声音平淡,“要打也是我自己来。”
在训练馆门口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和车上下来的熟悉女人,热妮娅觉得自己又失算了。
晚上这一餐选在市中心,娜塔莎没有跟来,说是早和朋友约好。遇到几个粉丝,阿丽娜签名合照进行的熟稔,还试图拉她一起,被她毫不动摇的拒绝,走到一边去单独合照。
远处的莫斯科河默默流淌,不少人沿河散步。她河阿丽娜仍旧相对无言,径直沿路向河边走去,经过的每个购物中心都人头攒动,广场中心各式的教堂尖顶消失在黑暗里,游客也渐渐散去,每个人都在互相交谈,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堆的问题要处理。
而她们之间的问题够多,多到不急于立刻解决。梅德韦杰娃想到这里,更加放松下来,她们的沉默中间没有之前频频出现的不自然,没有时不时插话的第三个人。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大概希望回到十几岁的她们同样默契沉默的瞬间,扎吉托娃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的伴随她的脚步,并不用眼神看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只是看着前方,等待一个开口的契机出现。
拐过又一个街角,热妮娅凝目望着河水,示意她要去马路对面,红场的方向。阿丽娜会意的跟上,两人的手臂擦过,距离一点点压缩之后,从背后看上去,她们像是紧靠在一起。
现在不是冬季,红场上几个滑冰场都没有开放,教堂和周围建筑的灯带也不如冬日华丽,那些缤纷色彩的屋顶,洋溢着笑容的人群都消失不见,下一个冬季再次出现,而现在仍是夏季。对于莫斯科来说,是又一个短暂的,不留痕迹的夏季。
“我还不知道假期要去哪。”靠在身后空无一人的场地围栏上,热妮娅突然开口,对面商场亮黄的灯光映在她脸上,像是油画里会有的色调。
扎吉托娃在她身边,同样半倚着围栏,“我看到你的邮件了。”
“我在里面没有写日本,”热妮娅笑起来,“那些国家我其实都不想去。”
“日本也不去?”阿丽娜侧头,视线落在她脸上。
“到那边直奔便利店,然后再直奔机场,”笑的更开心,热妮娅这时非常坦诚,“有什么可逛的呢?”
“那就留下来吧。”阿丽娜此刻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她不想去看,直接的眼神会立刻摧毁那些表情,还有本不该迟来的表达。
“这个夏天对我可是够长了。莫斯科的夏天。”热妮娅伸了个懒腰,站直身子,“走吧。”
“去哪?”阿丽娜问她。
“去我家。应该再开一瓶酒庆祝一下。”
阿丽娜终于笑了,“今天庆祝什么?”
“庆祝我想好了我的假期规划,”热妮娅已经迈开步子,“你要听吗?”
热妮娅的背影她看过很多次,上冰时,领奖时,走进和离开更衣室或准备区时,也许现在可以庆幸,离别的背影不算在内。
“就是我决定在这个夏天占用你的时间,”热妮娅的声音大起来,充斥着周围的空气,“我们可以每天都有促膝长谈的机会,我心情好的话也可以开车去接你,不错吧?”
阿丽娜笑着跟上去。“希望你不是喝了酒才去。”
热妮娅更大声嚷出几句激烈反驳的话,阿丽娜挽住她的胳膊。广场上的大钟铛铛鸣响,莫斯科宣告又一个夏天夜晚的正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