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レオ/双性转】回环激流

Ensemble Stars!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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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レオ/双性转】回环激流
Note
乐团泉雷。雷区预警:角色死亡描写有

第一章 冬
第四乐章

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便得知了我此生的全部命运。
那些信息如同潮水一般闯进我的脑海,然后飞速地流向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在降临到世上的第一个十分钟,我便知道了我的名字,职业,身世,经历过的爱恨,和最终的结局。我的人生被浓缩成了一部短剧,以记忆的形式在我脑海中飞速播放。而现在,放映结束,剧本递到了我的手中。到我登台的时候了。
今天是我人生的第一天。
今天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
我应该为此感到悲伤,不是吗?但是我的内心似乎并没有被这种情绪填满。我只感觉身体很轻,而脑海里一直有一根橘色的蜡烛在灼灼燃烧,蜡油如同眼泪一样趴在了古铜色的灯台上。
不要哭了,烛台小姐。等会就能吃到香喷喷的肉酱意面和黄油面包了,你不开心吗?
太阳一点点爬高,我的房门被敲响,然后,一名梳着麻花辫的金发少女走了进来。
“早上好,小艾琳娜。”我在枕头上侧了侧头,冲她笑了笑。
“早上好,雷欧妈妈。”她甜甜地笑了。
小艾琳娜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准确地说,她应该算是我的学生。不过,莱恩哈特音乐学院的所有女孩子们都会自发地把我和濑名喊作“妈妈”。尽管我们再三推辞,但是她们依然坚持着要来轮流照顾我和濑名的生活起居。久而久之,我们便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了。
小艾琳娜帮助我完成了更衣和洗漱,然后扶我到了餐厅。桌上的餐点香气四溢,在享用它们之前,我端起餐桌上的那个相框,虔诚地吻了一下。
“早上好,濑名。”
照片上的濑名淡淡地笑着,我就当作她也给予了我回应。
早餐之后,就是我惯常的作曲时间。小艾琳娜把我扶到了电梯上。乘着电梯,我抵达了二楼的工作室。
轮椅的滚轮摩擦着木地板,发出了骨碌碌的闷响。我的工作室的布置很简单,书本和唱片占了整整一面墙,窗台前摆着一张木桌,木桌旁放着一口没盖盖子的棺材。
“早上好,濑名。”
棺材里沉眠的是一具苍白的骨架,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被无数的玫瑰干花所簇拥,宛如童话故事中沉眠的公主。当然,这具骨架只是我向艺术家朋友定做的复制品。真正的濑名住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虽然现在是冬天,你只能看见光秃秃的树干。但是等到明年春天,那棵树上就会挂满粉色的、轻飘飘的花朵。
我从书架上挑出一张唱片,然后把它放在留声机上。
唱片悠悠地旋转起来。我听到了羽管键琴的声音。那是濑名四十年前在家里琴房里的一次练习演奏。她所演奏的曲目是维瓦尔第的协奏曲《四季》的《冬》。那是我和她合奏过的曲目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正式演出时我的小提琴和她的羽管键琴总是相伴相依,而我也格外珍惜她的这段独奏练习音频。只是听着那些旋律,我就能想象出她弹奏时的模样。
当初在设计这座濑名house的时候,我就提出了“要在别墅的各个角落装上录音装置”的要求。当时的濑名虽然并不认同,但也包容了我的任性。于是,我录下了这个小屋里她留下的各种声音——琴房里的练习、天台上的哼唱、和我聊天的笑语、和我吵架的气话、在厨房准备餐点的碰撞声、下楼梯的脚步声、,逗弄小约翰的呢喃,无数次对我名字的呼唤,还有,和我接的吻。只要我重新播放某一枚唱片,那一天的她便在我耳膜旁温柔地重生。
《冬》的音符飘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我闭上眼睛,想象濑名白皙纤长的手指按下琴键的样子。琴声清脆凛然,就像一直以来坚定地走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的她一样。羽管拨动着琴弦,发出金属质感的脆响。北风的急奏扑面而来,我的脸似乎都被肃杀的寒气抽得生疼。那座羽管键琴仿佛被安置在上冻的湖泊之上,我似乎能看到她被寒风卷起的银色长发飘在空中,如同飞扬的银色的乐谱线,在漫天大雪的天空中舞成一首歌。
冬的女神孤单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敲击着琴键,直到宣告冬日终结的音符落下,冰裂雪融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不忍心让她如此孤独,于是我将自己的小提琴放在肩上,然后将那张唱片重新播放。
再来合奏一次吧,濑名?
我用我的小提琴追上濑名的羽管键琴,和她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共演。冬季本来不该有蝴蝶出现,但是当这两种乐器奏出的旋律交织在一起时,我却仿佛看见两只银蝶在漫天雪花之中飞舞追逐。随着乐曲逐渐到达高潮,它们也飞得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云端。
演奏完毕后,我轻轻地将小提琴放下,然后转动着轮椅,来到了棺中的白骨旁边。
如果我现在还能站起来,我一定想踏着《冬》的节拍,抱着濑名共舞一曲。可惜现在我的关节如同生了锈一般迟钝,稍微大力一些似乎就有散架的风险。于是我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把带着玫瑰芬芳的指骨贴近自己的胸口。我告诉她:我在,我永远在。

黄昏时分,小艾琳娜推着我到学院的河畔散步。夕光落在河水的清波上,揉出金鳞似的碎影。
我眯着眼睛,从朦胧的视线里打量着这美好而不真实的一切。就在这时,我瞥见河中有几片白色的纸从上游慢慢漂来。
“那是什么?”
“准是有学生又在学着您年轻时的样子,把自己作的曲扔到学院的河里,乞求灵感之神的眷顾呢。真是的,明明被抓到就会被扣分,结果还是老有人偷偷这么干。”
“竟然流行起了这种做法?”
“哈哈,雷欧妈妈可是大家的偶像啊。您做什么都会被模仿的哦。”
原来从前的我还做过这种事啊……
我极目远眺,试图看向那条河的尽头,然而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水洇湿的画卷,我已经昏花的双眼只能捕捉到浑浊的光影。
“回家吧,小艾琳娜。”

夜幕如同死神的黑袍一般,慢慢地爬上我的床铺。我躺在柔软的被褥之上,任凭四肢渐渐变得麻木。
方才我和小艾琳娜道了晚安,她贴心地帮我关上了房间的门。这样也好,最后的时刻,就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度过吧。
在半梦半醒之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床畔的留声机自顾自地转了起来,开始播放我和濑名第一次合奏的《冬》的录音。整个房间被飞舞的音符淹没,而我的眼皮也渐渐变得沉重。
那时的我们意气风发地站在台上,以乐器作为武器,拼尽全力地向世界展示我们努力的成果。
掌声响起之时,仿佛我们人生的乐章也随之到达了高潮。
我们按捺着激烈的心跳,起身谢了幕。舞台的暖光洒在我们身上。
我转过了头,刚好和濑名四目相对。于是我们心照不宣地勾起了嘴角。
“演奏完后,老地方见。”
她用唇语告诉我。
我点点头,用手指在自己胸前比了个爱心的形状。

马上就来见你了哦,濑名。

事实上,紧跟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到来的,并不是黑影般的死亡,而是“我生命的倒数第二天”。
时光的书页就这样继续往前翻着,而我的身体状况似乎一天比一天好一些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也试着对“月永雷欧”的人生进行了更多的探索。
现在的我所拥有的,是年迈的身体和丰富的知识。对于其他人来说,那些知识或许要用一生来慢慢积累,但是我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它们。不得不说,这简直如同作弊一般。
理论上说,我已经知晓了我人生中的所有重大事件。尽管那些更琐碎的日常细节并没有被记入“命运的大纲”,我依然能从过去的我和濑名所写的日记,乐谱以及他人的口述里搜集到不少信息。不过,“听说”和“亲历”还是有着本质性的差别。那些事件对于我而言,就像是雾里花和水中月。我的眼睛只能捕捉到模糊的影子,却看不到真实清晰的全貌。我只是“知道”这些事情,但却无法真正读懂它们。
比如说,我知道我和濑名一辈子都深爱着对方,但是,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完全弄懂这样的深爱到底是如何从最初的火星燃烧成烈焰的。这种爱就像是信徒对神明的爱一样,你知道世间确有那般神圣美好的存在,你确实也从她那里得到了治愈与鼓舞,但你的确从未和“她”发生过真实的互动。
此外,我还发现,我无法直接和他人分享“其实我能在时间长河中逆行”这个秘密。每当我讲到重要的部分,就好像有一个更高级别的存在暂时控制了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吐露关键字句。
或许使用暗示的手法可以做到揭露真相,但是要和谁揭露呢?而且,无论告诉谁其实都没用,因为即便人们相信了我的说辞,我的时间会也在零点后准时往前推一天。日历往前翻一页后,那些人便又会回到“从未了解过真相”的状态。
自我来到这世上过了大概三百多天后,我终于和濑名相遇了。
那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在枕边发现了熟睡的她。我难以压抑自己的心跳,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她额边灰白的卷发。
原来,这就是我将要用一生去爱的人。
濑名似乎被我的动作惊醒,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和她碧蓝如海的双眸对视上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只是温和地看向我,眼神中没有一丝恼怒或者惊讶。毕竟,在她的角度来看,我是陪伴了她多年的爱人,她并没有因为看见我便产生强烈情感波动的理由。
“终于见到你了。濑名。”
尽管心中百感交集,但我最终吐出的,却还是这样一句简单的问候。
“终于?”她笑了笑。“一晚上没见,就想我想成这样?还是说……”
“不不不,没什么。我只是太想你了而已。”
我有些心虚地打断了她。我并不想把“今天是濑名生命的最后一天”这样残酷的真相告诉她。
其实我还有无数的心事想要和她分享。比如,在没有她的每一天,我都会静静地重播着她的声音,守望着庭院里的那棵樱花树。我不知道今天到底算是我们的初遇还是重逢,但我的眼眶已经不由自主地变得湿润。
“早上好,雷欧君。我也很想念你。”
濑名向我更凑近了些,把我揽入了怀中。
她只是默默地将我抱紧,并像安慰小孩子那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并未追问那些泪光的理由。

第二章 秋
第三乐章

“偶尔也给自己放个假吧,亲爱的校长女士?”
我把手支撑在校长室的门框旁,清了清嗓子,试图用话语引起她的注意。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办公桌前端坐着的美丽女子用毫无感情的公式化语调给予了回答。
“如你所见,是自天国降临的音乐魔女~”
我用手压了压宽大的帽檐,转着圈儿挪到她身边。这套衣服是今天路过礼堂的时候,学生们送给我的,据说是之前戏剧表演用过的道具。不得不说人靠衣装,将这身戏服穿上身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魔女本尊,似乎连手中用来写曲子的笔都幻化成了魔法棒。于是我得意洋洋地穿着它,准备去濑名的办公室显摆。
“好的,魔女小姐,可以先从我的办公桌上下来吗?”

“六十岁的我们正是能歌善舞的年纪,所以来跳舞吧!不然骨头都要生锈了!”
我对濑名提出建议,而她依旧低头专注处理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现在还不行。不然工作就做不完了。”
“濑名,可不可以求求你,偶尔不要活得那么现实?”
“如果我不脚踏实地一点的话,又怎么养得了一个过于浪漫的你?”
我的天哪。都已经到快要退休的年纪了,我还是会被她当成需要被照顾饲养的存在。不过随便吧,她开心就好。
“对了,给你看看这个。”濑名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我和濑名的大理石雕塑?居然还是我们大学时期在乐团里的造型?”
我看着手中的设计图,惊讶不已。
“嗯。那些孩子们自己鼓捣的,说是想把这尊雕塑作为校庆的礼物。本来想拒绝掉的,但是她们先斩后奏,说成品已经做好了,我也不好扫了他们的兴……”
“哈哈哈,这也是小朋友们的一点心意,濑名你就坦然地收下吧!我看看~嗯,雕刻得还挺精美的嘛,完美还原了我和濑名的美貌!把他们放置在喷泉花园旁的绿地怎么样?”
“雷欧君你接受得还真是快啊。被人大张旗鼓地歌功颂德……我还是不太习惯。”
“有什么好纠结的呢?我觉得这和拍照留念也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濑名泉是谁!大名鼎鼎的女演员!世界一流音乐学院的创始人之一!拥有举世无双的才华与美貌!成百上千可爱女孩子的温柔母亲!世界最棒的作曲家的妻子!”
“好了好了。世界最棒的作曲家女士,在我完成最后的一点工作之前,可以先安静地休息一会吗?”
为了扮演一名善解人意的魔女,我乖乖地闭上了嘴,窝在旁边的沙发上默默作曲。在写光了随身携带的所有乐谱纸之后,我也随之进入了梦乡。
朦胧之中,我被落在额头上的吻惊醒。
在濑名的膝枕上醒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哪怕到了一百岁,我也会这么觉得。
至于我是在九十九岁时失去她的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她的。
实际上,我倒确实没有尝试过去做一些和“命运的大纲”相违背的事情。不仅是因为做不到,更是因为,我并不讨厌那份大纲中所书写的故事。如果再来一点节外生枝的事情,我现在所生活着的世界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我深爱着我现在的生活,所以不敢轻易去赌。
话题回到濑名的吻上来。比起甜言蜜语,她更喜欢用行动把人打个措手不及。我睁开眼睛,和她如水般温柔的目光相遇。几十年过去,她依旧那么美。
我眨了眨眼,深深看进她湖泊般的蓝眼睛。
我们俩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对视了一会,又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嘛。”我捏了捏她的手臂。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和雷欧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一见到我,就哭个不停。”
“那是因为……濑名的演奏太动人了!和爱哭没关系!”
“我记得那天雷欧君顶着一对红红的眼眶,流着眼泪,和维奥拉姐姐一起来后台找我。维奥拉姐姐说你是今天刚来孤儿院的小姑娘,和我一样非常喜欢音乐,叮嘱我以后多多照顾你。你哭是因为怕生?还是因为依然沉浸在失去双亲的悲伤之中?当时我看到你那副样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六岁的小姑娘,还不太会安慰人。”
濑名不知道的是,我俩在岁月的这条时间轴上,是以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的。
是的,那年她六岁,才学会弹羽管键琴不久,第一次和孤儿院的姐妹们一起登台,尽管有些紧张,但她依旧出色地完成了表演。彼时的她才刚刚翻开人生的序章,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等待她去创造。
而我呢。那时的我已经走过了大半的人生道路,旅途只剩最后的六年。
对于她来说,那一天是我们的初遇。
对于我而言,那一天是我们的永别。
自此之后,我们的路,再也不会相交。
所以,那时候的我,在悠扬舒缓的《秋》之中,无声地淌了一脸的泪。
“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喜欢追忆往昔呢。”濑名笑了笑。“但不得不说,那个像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抽泣的小女孩,莫名地吸引了我的注意。维奥拉姐姐刚说完她很擅长演奏小提琴,那孩子就马上用袖口把眼泪擦干,找乐团的小提琴手借了乐器,熟练地为我重奏了一遍我们那天上台表演的曲目,仿佛急不可待地想让我认可她。从那之后,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每天黏着我,和我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演奏。”
“雷欧是姐姐哦。”我纠正她。
濑名只是笑。“在我眼里,雷欧君一直都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爱哭鼻子的小女孩,一点都没有长大。从这一点来看的话,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姐姐吧。”
“行行行,随你便。对了,濑名你还记得我那天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吗?”
“怎么可能会忘。”她笑笑。“那可是维瓦尔第啊!”
我和濑名是在莱恩哈特孤儿院相遇的。这是一座完全由女性组成的孤儿院,从工作人员到被收养的孩子们,无论年龄差距多大,大家都以姐妹相称。当时的孤儿院院长维奥拉是一名退休的音乐教师,她召集了院里喜爱音乐的孤女们,组建了莱恩哈特乐团,经常在各地进行慈善表演,在全国范围内都小有名气。其中,《四季》便是我们乐团的拿手曲目。濑名在乐团中负责羽管键琴,而我则负责小提琴。我一生都走在演奏和作曲的道路上,而濑名则在上大学时报考了音乐剧专业,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女演员。
大学毕业后,我和濑名仿照着维瓦尔第曾任职的贫女音乐学校,在孤儿院的附近建立了莱恩哈特女子音乐学院,为一切失去双亲,或是家庭条件困难但热爱音乐的女孩子提供实现梦想的场所。
这一做,就是四十余年。
濑名站起身来,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张唱片,放到了留声机上。她调节好唱针的位置,《秋》的旋律缓缓响起。
“要跳舞吗?”她朝我伸出手。
我欣然应允。
一舞结束,我们一起倚靠在办公室的那张校长椅上,仗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旁若无人地拥吻起来。有人钟爱大银幕上那些属于年轻人的浪漫拥吻,认为柔美和甜蜜的载体应该是那些未曾被岁月风霜揉皱的脸蛋;有人不相信爱情可以一直燃烧到白发苍苍的时候,而爱欲只有在年轻的肉体上呈现才有吸引力。而我才不管这些。无论几岁,濑名都是我眼里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一番温存之后,濑名站起身来,推开书架上的暗格,露出隐藏的酒柜。我知道那里面有几瓶葡萄酒是她从来不舍得开的,她们分别产于我们出生的年份,相遇的年份和相爱的年份。藤架上的葡萄只熟一个夏季,但被酿造成酒之后,它们便摇身一变成为经年不腐的藏品。濑名取出了酒和酒杯,我熟练地帮她开瓶,斟酒。
我们干杯。玻璃杯的边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看着我饮下酒水的样子,突然笑着开口。
“我希望我能尽可能地活得久一点,然后死在你后面。”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到雷欧君掉眼泪。我不希望我先你而去。这样的话,你哭到停不下来的时候,谁来给你擦眼泪?我不想看到雷欧君因为我而失去笑容的样子。”
“嗯……无论如何,在濑名的面前,我会一直努力笑着的。”
“等到我也化成灰之后,我会请人把我们的骨灰撒到大海里。和海洋一起永生,这可是比葡萄酒更为永恒的保存手段。”
过了一会,她又想了想。更改了自己的提议。
“如果我离开得比你早的话,就请把我埋在院子里,然后再种上一棵树吧。那样的话,你看到那棵树,就会想起我。”
“好,都听你的。”
我将玻璃杯放在桌上,无声地抱住了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每当看到那朵粉色的云,我都会想起今天,想起她予我的每一个吻。那是远胜葡萄佳酿的甘甜。

 

第三章 夏
第二乐章

这半年我一直在外面飞来飞去,和濑名见面的机会也变少了。某一天我打开家门,正准备张开双臂扑向她的怀抱,却又在看到她泛红的眼眶时停住动作。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哽咽着不言,只是默默地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我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那份花花绿绿的报纸上。众所周知的娱乐小报把品味堪忧的夸张标题放在了头版头条,配图赫然是我们俩手牵手逛街的照片,报道内容则非常有煽动性地描述了我和濑名的恋爱关系,并把濑名此前担任某大热音乐剧主角的功劳一股脑地盖在了我的头上。
一派胡言。我把报纸扔回桌上。虽然我确实负责了那部音乐剧的剧本大纲和音乐作曲,但是演员选角这边我可是一点都没插手。濑名能得到女主角全靠她自己的本事。
我能理解濑名的委屈。自己通过努力得到的成绩却被简单粗暴地归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伴侣红利,这对于自尊心甚高的她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不过说实话,她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缪斯,那部音乐剧的主角也确实是以她为原型塑造的。我也想过直接找到导演推荐她来出演这部音乐剧,因为在我看来全世界没有比她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了。但是在和濑名商量的时候她却果断地拒绝了。她坚持要通过参加公开选拔的方式得到角色,并且要求我不要在其他剧组人员面前提到我们的关系。
对于她的这些请求,起初我也有些茫然,仔细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用灼灼的眼神盯着我,告诉我“如果有其他的女孩子能够比我更完美地演绎出雷欧君的女主角,那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认输”的时候,我心里半是心疼半是感动。是啊,我从来不担心她会输,因为我知道,她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努力。
其实,我们是在大学毕业后才成为伴侣的。出于不想给濑名的演艺事业带来负面影响的考虑,我们对外宣称彼此只是室友。此前尽管也有媒体对我俩的关系进行了一些颇为接近本质的猜测,但是都由于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毕竟,要好的女孩子在接头牵手,拥抱,甚至贴脸亲吻都是能用“友谊”来解释的,不是吗?
但是,今天这篇报道的重点并不在于那些罗曼蒂克的八卦,而是辛辣地指出了我们在工作上的利益关系。诚然,我在工作上数次帮她牵过线,但那最多也只是帮她争取到了更多尝试的机会——哪怕是从天而降的机会,也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
所以我觉得,濑名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些捕风捉影的报道而烦忧。
我在沙发上坐下,从后面抱住她,蹭了蹭她的脸颊。
“不要不开心啦!那些垃圾报道就应该被扔进垃圾桶去!话说我俩已经半个月没见过面了,濑名不来抱抱我吗?”
“雷欧君,你一点都不懂。”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咦?”
我愣住了。
“去选拔现场之前,我也曾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够拿下这个角色。可是,在选拔的时候,我不得不认同‘山外有山’。在那里我看到了许许多多优秀的女孩子,她们个个都不简单。她们的歌唱既有感情又有技巧。哪怕和雷欧君素不相识,她们依然能够近乎完美地演绎出雷欧君所创造的角色……虽然很丢人,但是我必须承认,那时候,我确实有些胆怯了。你总说我是你的缪斯,可如果我的表现对不起你的作品的话……”
“濑名在说什么呢!最后被选为女主角的人是你,不是吗?我可是按照你所吩咐的,完全没有和导演或者其他人提过你啊!”
“导演说他选择我的理由是,”她顿了顿,“他觉得我是最像女主角的一个。意思是,我不是唱功最好的,不是演技最好的,而只是‘最像’而已。换言之……剥除相似的躯壳,依靠纯粹的实力来竞争,我是没有办法赢过别人的……”
“那本来就是以濑名为原型而创造的人物,与濑名‘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只有看着濑名的时候才能写出那样的歌来,别人是没办法给我这样的灵感的。濑名,月亮不需要因为她的美而内疚。”
“可是,雷欧君,你有想过吗,人们为什么赞美月亮?只是因为月亮离我们最近,是我们凭借肉眼所能看到的,最清晰的一颗星辰而已。放眼全宇宙,月亮也只不过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卫星……”
“可是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爱的是月亮。”
她笑了笑,眼泪却簌簌滑落。“雷欧君,你总是这样。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爱我,为什么能无条件地肯定我的一切。你的目光永远那么热烈,让身处其中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心虚。你太明亮了。有的时候只是和你对视,我都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灼伤。明明我们都只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你的爱却厚实得好像已经攒了一辈子!这份感情太沉重了,我没有办法给出完美的回应啊……”
她沉浸在伤感之中,完全不知道自己落泪的样子也很美。
濑名不知道,就像她说的那样,我确实爱了她一辈子。
我抱住她的双手更加用力,试图用我的体温融化她冰封的心。
“我也不需要什么回应或者报答,你只要一直做自己就好了。濑名,我爱你,因为你是你,仅此而已!如果你悲伤,我也会跟着一起难过。只有看着你露出笑容的时候,我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我凑近她,轻轻地帮她吻去眼泪。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请濑名再多爱自己一点吧!”
濑名沉默了足足半首歌的时间。
然后,她终于缓缓开口。
“未来的我,会是什么样?”
她看向了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到答案。
她的眼神让我忍不住微微发抖,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被她彻底看破的感觉。
天知道我多想立刻抱住她,将一切的真相都对她和盘托出。但是很遗憾,和以往一样,我无法直接将时间逆行的秘密告诉她。于是,我只能婉转地暗示:“濑名一直都是那么坚强,那么美丽。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打倒你,未来的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加闪耀吧……”
她释然地笑了笑。
“雷欧君,谢谢你的安慰。”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只要你能露出笑容,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现在的确有一个愿望。我可以再听听雷欧君的小提琴吗?”
当然可以。哪怕她让我去摘天上的星星,我都会马上出发去找梯子。
“当然可以,想听哪一首?要逗你开心的话,《拨弦波尔卡》怎么样?”
“嗯,谢啦。不过我还是更想听维瓦尔第的《夏》。”
“如您所愿,濑名小姐。”
我站在落地窗前,握住琴弓,碰触琴弦。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为她演奏。
濑名离开之后,我曾经整理过她的日记。我记得在那天,她是这样写的:
【那一刻,她只为我演奏。在我的天空被积雨云布满时,她用凌厉急促的弦音和激昂的旋律,将我所有的苦闷都狠狠撕破,让它们都遵循重力,有节奏地摔向地面。她洁白的衣袂随风而起,是安抚,也是宣告。
休止符轻轻跌落在地。
雷光利落地撕裂了天空,而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窗上的,是如约而至的暴风雨。】

第四章 春,与告别
第一乐章

“孩子们,下午茶时间到了。”
桌子上整齐地码着蛋糕和甜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女孩子们穿着围裙,在长条桌旁依次就坐。每周日下午的茶会是女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她们会准备好茶具与点心,聚在一起交换这一周的喜怒哀乐。如果缺乏来自亲人的爱,那么就加倍地爱自己——这是她们在莱恩哈特孤儿院接受的教育。
我把鼻尖贴在茶杯的边缘,认真地观察着在里面漂浮升腾的茶芽。旁边的濑名看着我,笑了。此时此刻的她一定在想我的行为毫无淑女礼仪。不过我不在乎。这世界上总要有很多种不同的花儿。在她优雅地端着茶杯喝茶时,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杯中的绿茶。是的,濑名喜欢红茶,而我偏爱绿茶。我喜欢看墨绿色的干茶在吸饱了热水之后,重新获得翠色的生命活力的样子。
“春天到了!”我望着茶叶,突如其来地爆发出感慨。
“嗯,春天到了。”濑名悠悠回应。
那天对我来说非常特别。那天上午是我第一次作为乐团的小提琴手正式上台表演,演出曲目是《四季》的《春》。这或许是这套协奏曲中最为著名的一首。旋律生机盎然,有溪流淙淙,百鸟鸣啭,仙女和牧羊人踩着风笛的旋律起舞,连风中都带着甜美的味道——像是美梦的终章,童话的结局。上台之前,我亲吻了一下我的小提琴。她是我忠诚又可爱的朋友。演奏的过程中,我们两个几乎合二为一。当濑名的琴声传到我耳畔时,我仿佛被摇着铃铛的精灵施加了祝福的魔法,浑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能量,演奏得更投入了。
演出非常成功。那是我和音乐,还有她相恋的起点。
把我从故乡带到佛罗伦萨的是乐团的指挥维奥拉姐姐。她是维瓦尔第的忠实拥趸,闲下来总爱介绍这位“杰出的小提琴家,巴洛克音乐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一生创作五百多部协奏曲,一百来部奏鸣曲,五十来部歌剧的红发神父”的生平和作品,听得多了,连我和濑名也能如数家珍。她告诉我们,维瓦尔第曾在皮耶塔圣母怜子修道院工作,那时他主要负责给修道院的孤女教授指导音乐,包括乐理,合唱,小提琴,羽管键琴演奏等。这位威尼斯的天才音乐家为世界留下了无数的宝藏,可当维瓦尔第逝世后,他的尸骨却只潦草地埋葬在维也纳的贫民公墓,公墓废弃后更是连尸骨都不知所踪。他和他的作品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被人遗忘,直到二十世纪,在音乐史学家以及古乐团的不懈努力下,维瓦尔第的魅力才重新为世人所知。
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讲述,连茶点也顾不上吃了。
“小雷欧,可以一起来演奏吗?”
讲到维瓦尔第的凋零时,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了起来。就在这时,维奥拉姐姐突然向我发起提议。
“当然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了。
在茶桌旁边,我们一起演奏了维瓦尔第的《告别协奏曲》。这是维瓦尔第在生命将尽时于孤独中所作的曲子。
我将小提琴架在肩头,试图与这位数百年前的音乐家跨越时空进行共鸣。
在被孤独和无人问津的悲凉所笼罩之时,他会深陷绝望之中吗?还是说,已经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在乐谱上书写无数美好的他,纵有遗憾也并不后悔,怀着一颗坚韧的心坦然可以毫无负担地圆满瞑目?
一曲结束后,我看见濑名的眼中也闪烁着泪花。她向来敏感又聪慧,我确信我的思绪也通过演奏传达到了她那里。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我收好小提琴,在濑名的身边乖巧坐下。
春天,是相遇的季节,也是告别的季节。
我无声地盯着自己的茶杯发呆。
随着年纪越来越小,我和濑名说再见的日子……也快到了吧?
“你在干什么?茶都快凉了哦。”濑名看着我迟迟不喝的样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在做茶叶占卜!”
“占卜什么?”
“我们的未来~”
“真有趣。那么,雷欧君看到了怎样的结果呢?”
“所有幸福快乐的预言,一定会都实现的!”
“这么有把握?难道雷欧君真的是魔女?”
“嘿嘿……你猜?”

时间飞逝,终于,那一天还是到了。
我坐在观众席里,抬头看着莱恩哈特乐团的表演。
濑名那天穿着乐团的白色制服,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只见她优雅地撩起裙子,然后在羽管键琴旁坐下,开始了她的演奏。
《秋》的旋律缓缓流淌。
在中场休息时,我和濑名曾四目相对。然而她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很快地便移向了别处。
对啊,她现在还不认识我呢。
没关系,我们已经共同度过漫长的一生了。
比赛过后,维奥拉姐姐把我介绍给了大家。孤儿院的大家都很友好,在这里我再次找到了家的感觉。
晚餐过后,我一个人在庭院的秋千上写着谱子,偶尔远远地看向在花园里和其他姐妹一起逗弄小狗的濑名。
突然,她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似的。回头冲我笑了笑。过了一会,濑名转身走了过来,然后在我旁边的那架秋千上坐了下来。
“雷欧君,你在写什么呢?”
她好奇地看向我。
“我人生的旋律。”
我低着头,紧紧握着手里的乐谱本。
“噗。”
“怎么了,很好笑吗?”
我强自敛去脸上的表情,抬起头来。
“没有哦。只是觉得,你还这么小,却已经在想自己人生的事情,很伟大呢。”
“骗人。你明明是想嘲笑我吧?还有,我们明明是同岁吧?”
“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啦……咦?雷欧君,你要去哪儿?”
“去把这些乐谱扔进河里。”
“等等……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吗?我真的没有恶意!你不要误会啊!”
她有些着急,提着裙摆跑过来,一路追着我到河边。
濑名默默地在我旁边坐下。
“抱歉,刚刚我的言行有些失当。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对了,可以让我再欣赏一下你的‘人生旋律’吗?”
“给。”
濑名接过我手中的乐谱之后,轻声地哼唱了起来。
“好像不太对,为什么唱起来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濑名能猜出来吗?”
“我看看,第四乐章,第三乐章……等等,这些乐谱是倒着写吗?乐章的顺序是倒着的,音符的排列也需要从后往前看……”
“答对了。濑名真厉害。”
“原来如此。这是雷欧君给自己作品加密的方式吗?我明白了,只要倒着唱的话……”
濑名的眼神中散发出兴奋的光芒。接着,她从乐谱的最后一页开始,重新尝试哼唱那些旋律。
她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百灵,金丝雀,或者春天的短笛。
“雷欧君,你果然和姐姐们说的一样,是难得一遇的天才啊。”
濑名在唱完了全部的乐谱后,由衷地赞叹道。
“谢谢夸奖。”
“把这么杰出的作品扔到河里真的好吗?”
“没事,这些只是草稿而已。我早就把所有的旋律都记下来了。待会回去后,我会再好好誊写一遍的。到时候我也会送濑名一本——如果你喜欢的话。”
“真的吗?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我相信,她一定会。
我曾在濑名的遗物中发现过一本诗集,就像维瓦尔第曾为《四季》创作过配套的十四行诗一样,濑名也曾为我人生的四季乐章书写过对应的诗行。
只不过,当年第一次读到这些诗句时的我,并不理解其后的深意,只是单纯地以为,这些诗歌不过是濑名一生中不计其数的文学创作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而如今,一切都水落石出。
她的诗和我的歌再次并肩,沿着漫长的时光河流,构成了奇迹的回环。
我忍不住再次回忆起我和濑名初遇的那个清晨,她向我投来的温暖、包容的目光。
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知晓一切的眼神。
在我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在纷杂的信息和难耐的孤独面前不知所措的时候,是她温柔地抱住了我。
全世界第一好的,我的爱人。
就在我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之时,我听到了女孩子清脆甜美的嗓音。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濑名泉,在乐团里负责羽管键琴。喜欢的音乐家除了维瓦尔第还有巴赫。梦想是成为优秀的音乐剧女演员。”
她温柔地看向我。那是我此生最喜欢的,如水般的目光。
我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我是月永雷欧。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希望自己以后能在乐团里有一席之地。喜欢的音乐家是我自己,不喜欢的音乐家是莫扎特。梦想是……和濑名,还有大家一起,一直一直演奏下去,直到把全部的人生都交给音乐。”
她看着我,又忍不住开始笑了。
“雷欧君真可爱。”她揉了揉眼角,试图把笑出来的眼泪擦拭干净。
“濑名你也是。认识你很高兴。”
“认识你很高兴。”
我们握了握彼此的手。
然后,我们手牵手走到了河边。我和濑名一起把那些乐谱放入了河中,让它们乘上了莱恩哈特河的柔波,一路往前漂去。
再见。我的人生。
我轻声对它们说。
“雷欧君,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濑名好奇地发问。
“没什么。对了,濑名,我可以抱抱你吗?”
我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她。
“当然可以,雷欧君。只要你想。”
她张开了双手,温柔地冲我笑着。
那样的笑容比向阳花更加明亮,仿佛从未见识过这世界上所有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