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月的夜是完全的黑,偶爾的雪,偶爾的嘆息,偶爾的晚風,系掛在窗上的薄紗簾便被吹散,於是窗框將成片的月光離碎婆娑,透過冷清的玻璃面淋在深色板磚上,穿過髮絲包裹著微小的一簇火光。燭火在光的碎片間影影綽綽,生硬的蠟被溶成熱淚,沉沉地、慢慢地滴著落下,金寶拉托著下巴,半睜眼,火苗極輕微地炸開,她輕呼一聲,收回另一隻手,垂眼看,白皙的指腹上被燙出了一層微淡的紅。
石磚路向下鋪滿雪,暗紅屋頂矮樓房,黃燈串葡萄藤交叉著在某棟樓上蜿蜒盤施。一座被海包夾的外國小鎮,偶爾走進街頭轉角,一直往前走會意外迎來海風,鹹濕冰冷,往回走,寬敞的大街兩側會擺著各樣攤檔,金寶拉時常一走近,便佇足在某個賣甜點的攤檔前,走不動道。她有時會獨自認真看著桌上放得琳琅滿目的精緻小點心,不知在糾結著什麼,然後蹙眉鼓起腮幫子,將錢夾藏得緊緊的,邁腿作勢要離開,卻又一步三回頭,最終在附近繞了一個圈後又回到原點;但更多時候,她身邊會跟著一個黑髮女子,兩眼放光,比平時更絮絮叨叨一點,金寶拉會笑著看她,接著動作利索地從錢夾裏掏出幾張零錢,用不太利索的英語與熱情的攤主交流幾句,然後一手交換滿滿的美食。
回到出租屋,她們一起窩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矮矮的方型小木桌上放著方才買回來的五六個小蛋糕。「東啊,你嚐嚐這個!」在韓東目光專注地握著遙控選電影時,金寶拉會先挖一大口蛋糕,餵到韓東嘴邊,看著妹妹張嘴吃下,仔仔細細嚼著,歡喜地睜大眼睛看她,然後哼哼著表示,金寶拉才會滿足地跟著吃上一口。
燈光被特意調得昏暗,亮光更多從鑲在白牆上的那方型裏湧出,五彩斑斕的。她們親密地依偎在一塊,韓東靠著金寶拉的肩膀,盤起雙腿,手裏捧著一塊蛋糕,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又時不時和旁邊的人分享。她的眼睛盯著電視看,看到莫名其妙的她愛他,忍不住深深地皺起了眉,嫌棄的話脫口而出,金寶拉憋住笑,默默瞥了她一眼。
莫名其妙的電影終於莫名其妙地結束時,韓東倚著姐姐,臉頰挨住肩膀,已經安靜地打起了嗑睡。金寶拉眨眨有些酸澀的眼,從滾動著演員表的電視機收回視線,微微低頭,看到了她們髮絲纏繞的模樣。
金寶拉前陣子將自己留了許多年的快及腰長髮一把剪到了胸前,她還記得當時青絲鋪滿白瓷磚的畫面。理髮師是一位金短髮、碧綠眼的中年外國女人,看自己嘻嘻哈哈地舉著手機好一頓拍照,便把嘴邊安慰的話咽了回去,再次揚起的高昂的語調,嘰哩咕嚕地不知道在說什麼,但金寶拉還是很好地和對方聊了起來。
當然了,年輕時金寶拉的一把秀髮也曾被沒分寸的理髮師意外剪到只及耳,青澀的她即場便抽抽噎噎起來,淚水漣漣,化作傾盆之雨,脆生砸在地板……一撮被修整得漂漂亮亮的、仍微微帶著濕意的髮絲被捧起,韓東突然說起了這事,金寶拉聞言,揚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女子,嬌嗔地「呀!」了一聲,接著長髮垂下,對方咯咯笑著彎下腰,像小貓一樣,輕輕用額頭碰了碰她的,惹得她忍俊不禁才直起身,笑眼彎彎,再次打開了手中的吹風機。
「開玩笑的,姐姐一直都很漂亮。」
呼呼的聲音響起,金寶拉側過頭,發現影子爬上了牆角。
髮絲在飄曳,影子也在晃,金寶拉微微將身子往後靠,後腦勺卻不小心撞到了身後柔軟的腹部。正想悄摸摸地裝沒事,吹風機的聲音卻倏然被拉遠,還沒有反應過來,一隻帶著熱意的手便扶到她的下巴,細嫩的指腹摩挲著,然後輕輕帶著她的頭顱往上仰。
金寶拉一時間有些驚愕,她順從著動作,纖長的睫毛卻如蝶翼般慌亂地連著扑扇,直到妹妹再次向她彎下腰,那雙清亮的眼逐漸靠近,逐漸放大,逐漸停下。鼻尖輕輕地抵碰,又輕輕地磨蹭,下巴上的十指和呼吸一樣灼熱,金寶拉僵著身體,顫抖著喘息,看對方輕闔雙眼,她於是便將眼神往牆角掃去……髮絲裊裊在熱風裏,她們在呼嘯的風中沉默相愛。
有時候,她們在仍舊陌生的外國小鎮裏,走著走著,便踏進了海的領域。玫瑰色的落日嵌在絮狀雲間,海面灰銀,波光粼粼,硬物清脆地碰撞,金寶拉低頭看去,是繞在兩人食指上的銀圈隨著十指的緊扣而觸碰。偶爾風起,海風濕而厚,略鹹,她們嘻鬧著,沙土在奔跑過程被卷進鞋裏,泛著白色泡沫的海水沖上沙地,將腳印洗淡,一直到一輪月亮升起,溫度直掉,兩人被冷得直發抖,才手牽著手從海邊逃離。
華燈初上,踩著石磚路,踏著雪,轉進拐角,逃入了人群。
「東啊……」
「只是想叫叫你。」迎著韓東詢問的眼神,金寶拉搖搖頭。她彎了彎眼,晃晃被牽住的手,搞怪著想要蹦蹦跳跳,卻又因鞋底的沙粒而不得不撅著嘴腳踏實地。韓東噗哧一笑,抬起另一隻手,將姐姐因濕氣而塌下的一側頭髮撥到耳後,然後電話鈴響起,她便將手收回,單手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秀眉朝身邊的人輕抬示意,接著按下接聽。
「嗯,這邊很好,我和姐姐都很好……」
三五個戴著毛帽的孩童在雪地上滾來滾去,笑聲脆生生,再遠些的街頭歌手抱著結他,叮咚的悅耳結他聲隨著飛揚的碎雪,從上坡一路傾倒來,似遠似近。眼睫緩緩開合兩下,眸光微動,金寶拉伸出了一隻手,攬住韓東的腰,輕輕向自己拉近。被擁住的人僵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重新軟化,於是清泉一般的溫潤嗓音便更近了。金寶拉將臉埋在對方軟呼的咖色毛茸茸外套,聞到玫瑰調香水,輕輕蹭了蹭,唇瓣碰到裸露的頸側,深邃醉人的尾韻莫名將某段神經末梢的莽撞勾起,讓她無聲地喃了句「韓東——」
静水流深,像是被框進了無邊的夢境,而夢裏是連綿不斷的漪漣。
窗外天幕是極致醇厚的黑,手指一划,蠟燭燃起,高飽和火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輝,乳白花花的奶油蛋糕被染上了漸變的橘色。金寶拉故意搞怪,用不知道來自哪個星球的語言唱著生日快樂歌,逗得韓東大笑不停,倒在了她的身上,怎料卻被忽然掐住腰搔起了癢,韓東笑得更厲害了,扭著身子掙扎,再次坐起身,終於逃離了金寶拉的魔爪。
後來她們側坐在椅子上,面對面,韓東拉過金寶拉的兩隻手,雙手將姐姐更小的手包裹住合十。韓東說起中午在咖啡館喝了一杯苦到極致的濃黑巧克力,實在太苦,好不容易咽下,她已經眼眶濕濕,還沒有平復過來,一個噴嚏便讓她仍在打轉的淚珠當場落下;負責沖那杯飲料的服務生是一個看著很年輕的女孩,見她在哭,幾乎要嚇傻,以為是自己失手沖出一杯過份難喝惹哭了客人,於是拿著一疊衛生紙,從吧台後跑到吧台前,手忙腳亂地在旁邊安慰她,結果他們就這樣得到了店裏的所有關注,尷尬得要命。金寶拉聽著,笑到整個人向前傾,還在可惜著沒有親眼見到這樣的情境,韓東也在笑,然後默默向前湊,額頭抵住了額頭,對視時,兩雙彎彎笑眼。
夜很濃,空氣很厚,帶著甜絲絲的燭火味道。韓東的眼底是群星的汪洋,那密匝匝的睫毛在臉頰上留下兩片陰影,眼簾顫著掀起,眼眸狹長清潤,瞳色是最深的褐,亮光投下,滙成一片璀𤨪的銀河,金寶拉忍不住想,每一次被這般認真注視,就像是上天賜下最溫柔的幸運。
以至於這次,在無名的衝動下,金寶拉側過了頭——韓東的呼吸在顫抖,她聽見了。她微微頓住,可柔軟的嘴唇接著便主動親了上來。
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金寶拉思緒停滯,時間卻沒有暫停,她們幾乎是憋住呼吸地唇瓣相貼,於是二十秒,也許是半分鐘後,韓東便稍稍後退。拉開距離時忍不住地稍感失落,金寶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樣委屈,她感覺到妹妹的指尖徐徐掠過眉毛,可吻還在繼續,韓東在用眼神吻她,睫毛顫動,是蝴蝶在親吻她那顆跳動的心。
她們距離為負,金寶拉微微喘息,她感覺色彩在一點點淡化,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這個吻中褪色。
可惜的是,還沒有許願吹蠟燭,桌子上的電話便因來電而震動,兩顆毛茸茸的黑色腦袋聞聲分開,同時往旁邊看去。金寶拉收回手,拿過電話放到耳邊,不消五秒,嘴邊含著的笑意便慢慢凝固。
「嗯,我們正在慶祝。」
「我和妹妹都很好,不用擔心,媽媽。」
聞言,韓東也怔住了,她仔細地聆聽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讓她的眉毛微微聳起,發出一聲恍似窒息的嘆氣,接著抿了抿嘴角,回過神一般,緩慢地,緩慢地,戰栗著從濃厚的空氣中抽身。
待通話結束時,韓東已經將身子轉回去,面向著蛋糕和遠些的牆壁,牆上掛著一塊裝飾用的复古圓鏡,木製邊框,繁復圖樣,而鏡子裏的她極少見地微弓著背,像在思考,又彷彿正在窺鏡自視。一播通話的時間,嘴唇上還殘留著甜蜜的溫暖,可韓東的手卻已經冷得像冰塊。
「東東,我們……」
對於至親的稱呼,那二字在舌頭上滾動,試圖將它咽下,於是喉嚨灼傷,艱難地將那音節拖拽出來,便讓嘴唇也受了燙。金寶拉身體連同思維都在短時間的變化裏凍結,忽地從胸口深處感覺到了無法追尋的疼痛,她卡頓著,卻還是憂慮地伸手去握住同樣失常的對方。
兩隻手再次觸碰,圈住她們的銀色硬物碰撞,韓東驀然回頭,掀起眼簾,睫毛不安地顫動,喃喃著,聲音比泡沫還要輕:「姐姐,蠟燭快要燒沒了,我們許願吧。」
那蠟燭已經燃燒得太久太久,聽過一段往事、一個吻、一場驚醒後,就這樣灼燒成熱淚,滴在了漂亮的奶油蛋糕表面,陷出一個洞來。她的眼底是落滿碎星的銀河,有限的空間,無邊的汪洋和宇宙,金寶拉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那是她永遠不能觸及的遠方。
潮霧暈濕她的眼睫,沉沉地、慢慢地落下,從胸腔擠壓出來一聲低哼,燭火被吹滅的𣊬間,世界掉進了濃稠的黑,那是她們無法逃離的極夜。
這座小鎮通常在十一月初便會開始掛起燈飾,街口一座高似樓房的聖誕樹,頂著一顆燦亮的五角星,奶白色的燈串環繞一圈再一圈,小小的五色燈泡掛在微微下垂的樹椏,光朦朧地暈開,掉落在鄰近的紅屋頂,於是黑色的夜晚便被變得流光溢彩。
那天金寶拉去了那個咖啡館,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買了那杯巧克力,然後看到了那位毛躁的年輕服務生,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女,兩顆黑葡萄一般的眼晴滴溜溜,自以為不明顯地偷看著她。金寶拉拿著手中的飲品放到嘴邊,香氣濃郁,輕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便𣊬間佔據了她整個口腔,又順著食道湧到全身。金寶拉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轉頭再對上年輕服務生的眼睛,還是僵硬地調動著肌肉,扯出了一抹笑,邊連說了幾句so good,邊從櫃檯順走了幾包砂糖握在手心,接著轉身,用肩膀頂開玻璃門,大步走到咖啡館最邊緣的戶外座位,背對著室內,將整整兩包糖倒進了那杯液體裏。
路過大街時,金寶拉默默掠了眼自己手中的苦巧克力,咋吧下嘴巴,苦味還是無法輕易消散,於是她想了想,站在賣甜點的攤檔前,視線在披著深淺藍色格仔布的方桌上掃視一輪,掏出零錢,與攤主交換了兩塊小甜點。
深灰色針織毛衣,百褶黑長裙,踩著黑色短靴,她一手拿著包著甜點的牛皮紙袋,一手拿著那杯巧克力,肩上還挎著一個小皮包。街口的聖誕樹,層次分明的綠,金寶拉咬著杯壁,仰頭,憋氣把剩下的液體一口氣灌完後,便往回走幾步將紙杯扔到路邊的垃圾桶,然後又轉身,掏出電話比划著,嘗試將整棵樹拍進畫面裏,無果,所以她又多走了幾步,走出好一段路。
季冬來臨時,海水一波一波翻湧,受不住冷的金寶拉鮮少再靠近海邊,只遙遙地越過樓房,越過大街,望向小鎮盡頭的那片汪洋。樓與樓之間透出被海水托起的橘色夕陽,橘色月亮,柔軟的光隨著風從石磚路一路傾斜而下,金寶拉趕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出租屋,一進門就看見日光也從玻璃窗湧進屋裏,她站在門關欣賞了一小會便脫下了鞋子和小皮包,其他東西也被放好在電視機前面的桌子上後。
浴室裏下起了一場人造雨,金寶拉褪下束縛,將衣服扔進洗手台下放的編織籃,接著一頭鑽進了那片溫熱的水霧中。寒意被輕易沖走,她再一次想起前段時間母親給她發來的短訊,「你們應該再多聯繫一點的。」金寶拉在雨中仰起頭,濡濕的長髮被攏到腦後,水珠滑落臉頰,被她用雙手抹去。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彼時的感受,眼眶發燙,鼻子酸酸的,喉嚨像被堵住,胸腔起伏著感覺要喘不過氣來,一切都彷彿被梗塞著,這也許是她身體的疼痛軌跡,又或許是無處可抒發的無限委屈。
打開吹風機時,濕漉漉的髮絲被熱風吹得散了,眼角瞟過,牆角只有一隻伶仃的影子,金寶拉突然哽住,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眼簾連忙垂下,手上的動作亂了起來。最終她只是隨意把頭髮吹得七成乾便落荒而逃,然後癱坐在了米色的皮沙發上,攢著眉,咬了咬下唇,拿起電話劈里啪啦地打字,糾糾結結,刪刪減減。她說自己也買了那杯巧克力來喝,而且將那個年輕服務生哄得眉笑眼開、為了把那陣苦味壓下去,買了草莓奶油蛋糕和一個焦糖烤布蕾、這邊已經變成了光之城,滿滿的聖誕燈飾,很冷但很漂亮、今天的落日是橘色的,像以前一起看的某部電影裏的場景……幾張照片被連著一同發送出去,然後金寶拉才倏地想起,地球的那一邊還只是大清晨。
金寶拉將電話隨手扔到一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從牛皮紙袋裏將兩個甜點拿出來,然後又急衝衝地站了起來,在電視櫃前蹲下,將櫃子翻到底,終於找到了一小盒蠟燭和火柴,又特意走去門關處關了燈,接著在一片黑暗中,就著窗外微淡的月光和隱約的五彩燈飾,一小步一小步地重新回到原位。
一下將火光燃亮,蠟燭被插在了切件的草莓奶油蛋糕上,橘色蔓延開去。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金寶拉托著下巴,半開眼,看著搖曳的燭火將蠟燒化,在蛋糕表層流下了淚的痕跡。然後她就這樣做起了白日夢,有限的空間,無邊的夢,而夢的另一頭——金寶拉垂下眼,輕輕吸了吸鼻子,伸出了手。
獨亮的燭光被掐滅,余下的只有渾濁黑色的十二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