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
艾吉斯在严户台分舍的休息区叫住她，彼时汐见琴音正弯着腰从自动售货机里掏一瓶莫乐蜜G，听见艾吉斯那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时，她差点一头撞上玻璃挡板。
挡板内部的饮料罐排列的整整齐齐，冷漠地俯视着她。
琴音做了一会心理建设，她的一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遇，包括发现自己是人格面具操控者——好的，那就加入特别课外活动组，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可是在茂密的古代树森林里，被一个女性机器人抱住承诺永不分离，这个女性机器人的一大爱好还是撬开她的门来当她的闹钟，这让琴音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未被观测的薛定谔方程式一样飘忽不定，有些难以掌握了。莫乐蜜G冰凉地贴在她的掌心，琴音摩挲着水汽凝结成的液体，叹了口气。
“您犹豫了20.34156279秒，”艾吉斯一眨不眨地睁着她清澈的机械蓝眼睛，直直看向琴音的眼底，“我做的有哪里让您不满意吗？”
“不，艾吉斯，我只是……算了。”想到艾吉斯搭载了探测人体激素揣测情感的功能，琴音就觉得掩饰总显得苍白无力，“怎么了，艾吉斯？”
“琴音，根据我最近查阅的资料显示，艺术创作是展现人类情感的最佳方式。”好在艾吉斯也会顺着台阶下，“如果我也进行艺术创作，是否能让自己更加贴近人类呢？”
艾吉斯干劲十足地扛着画板和一袋子画材回来了，桐条美鹤站在门边看着她，带着母亲般的忧愁。艾吉斯最初向美鹤提出这个想法时，英姿飒爽的红发少女第一反应是问到底是谁鼓励的她，汐见琴音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喝水，听了美鹤的问句差点把水喝到鼻腔里。是我自己。艾吉斯带着一种冷静的自豪说。好样的艾吉斯，琴音在风花和由加莉相当担忧的目光中把杯子放回桌面，紧接着她听机器少女更加骄傲地补充：“琴音也给了建议！”
其他二人的表情从担忧转变成了同情，琴音把脸埋在膝盖上。
美鹤沉吟半晌，最终为难地开口：“更贴近人类吗，想法是不错……”
“学姐，就让艾吉斯试试吧？”由加莉远远地朝那边喊了一句，“我也很想看看她画的什么样呢。”
美鹤拨弄着她的长长红色卷发，艾吉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摆出待命的姿势。
好吧，那你去画吧。美鹤最后说。
艾吉斯在休息区支起了画架，她拿起笔，然后维持着让人看着就觉得酸痛的抬起手臂的动作一动不动，静静凝视着空白一片的画布。
“遇到困难了吗，艾吉斯？”琴音拖了把高脚凳坐在她旁边，艾吉斯少见地显得有些茫然，她说：“琴音，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琴音沉思了一会，建议到：“把你正在想的画下来吧。”
“好的，感谢您的建议。”艾吉斯高兴起来，笔尖落在画布上。
那天晚些时候，真田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艾吉斯的画布，没忍住惊叹了一声。
“艾吉斯画了什么？”美鹤走过来站在真田身边，眯起眼睛打量着铅笔铺就的画作。
那是一幅精密的，如同照片打印一般，连每一根发丝都看得清楚的，汐见琴音的肖像画。
“哇，”由加莉睁大了眼睛，“琴音……”
汐见琴音的脸上蒸腾起一股热气，她故作镇定地说：“艾吉斯，这是一幅很好的画。”
“感谢您的称赞。”艾吉斯用轻快的语气说，真田慢慢地从上到下看了一圈，又看了看艾吉斯那已经只剩下一截笔头的铅笔，和美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艾吉斯，”美鹤深吸了一口气，思考着委婉的措辞，“你画这幅画的时候……感受到什么了吗？”
艾吉斯垂下她足以以假乱真的睫毛，琴音想她集成电路和晶体芯片组成的大脑里一定正在飞速分析大量数据，她的眼睛闪烁着蓝色的幽光，最终，她回答：“根据我的探测，没有，美鹤小姐，这是否意味着任务已经失败？”
“作为肖像画来说倒是够好了。”真田评论，“可是人体打印下来一张汐见对于艾吉斯想要贴近人类的课题好像没什么推动作用。”
“话虽如此，”美鹤蹙起眉头，“为什么是汐见同学呢？”
“我不明白。”艾吉斯毫无感情起伏地回答，“琴音要我把正在想的画下来，我的内置程序自动弹出了她的脸。”
“因为当时我坐在她旁边吧。”琴音略加思考得出结论，是的，琴音说的有道理。艾吉斯同意。
“真的只是这样吗？”美鹤的视线落在她们身上，顿了一下，她对琴音说，“汐见同学，我有个请求，你愿不愿意接受呢？”
“你能陪艾吉斯画到她真正理解人类为止吗？”
“当然可以，桐条学姐！”琴音笑了起来，“就交给我吧！”
回去的路上艾吉斯执意要和她一起走，尽管只有三层楼的距离，机器少女设计成枪管的手指此刻无害地在黑色的制服裙子两边用计算好的幅度摆动，她走在琴音后面，离她有半臂的距离，一直沉默地走到艾吉斯的宿舍门口琴音想要道别时她才开口。
“琴音为什么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美鹤小姐呢？”机器人用没有疑惑的语气道出了一个疑问句，“因为是美鹤小姐的委托吗？”
“不，即使学姐不来拜托我，我也打算陪着你。”琴音温柔地微笑了，“艾吉斯是我重要的同伴，可靠的战友，而且我也想知道，最终理解了人类的你，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艾吉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琴音，晚安。”
“晚安，艾吉斯，明天见。”
“能见到最多人的地方是哪里呢？”大约一周后艾吉斯来找她，琴音想了想：“桐叶购物中心怎么样？”
“琴音今天放学后有时间吗？”艾吉斯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点点头，发出了邀请。
她们坐在桐叶购物中心的喷泉边，艾吉斯上下调整着，让九月下午还很明媚的阳光以一个完美的角度落在她的画板上，然后她把支架放下，握住一支崭新的铅笔，接着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涌动的人潮。她维持着那个动作，微风吹动她金黄的发丝就像拂过广阔原野上的金色麦浪。琴音从夏卡尔走出来，她经常在这里打工，跟经理打了声招呼就获得了免费外带的资格，她走出来的时候风吹起她的黑色裙子和棕红色刘海，一群鸽子拍着翅膀从喷泉旁飞起，琴音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它们从她头上掠过，直到最后一只鸽子消失在她视野中无垠的清澈蓝天中，她的随身听播着安静的乡村民谣，琴音收回目光走向艾吉斯时，她看见她坐在长椅上用非人的速度作画，她赶忙小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艾吉斯的手臂。
“这次是画风景吗？”看到画板上飞起的鸽子，琴音好奇地问。
艾吉斯摇摇头，但没有详细解释，于是琴音拿起她的费洛蒙咖啡，咬着吸管开始看她从老夫妇那里买来的旧书。金色的时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太阳的光芒渐渐倾斜着暗淡下来，桐叶购物中心忽地亮起了灯盏，琴音恍然惊醒，艾吉斯的手指在轻敲她的肩膀，蓝宝石眼睛注视着她，一瞬间琴音觉得艾吉斯好像有什么话要说，那种感觉转瞬即逝，艾吉斯不发一言，她的胳膊底下夹着自己的画板。
“画完了？”琴音把书签插到书页的缝隙之间，轻轻合上书本，艾吉斯依旧用她不带情感的口吻说：“琴音，我们回去吧。”
休息区的人很齐，她们刚进门就听到顺平嚷嚷着要看艾吉斯的大作，金发的机器少女毫不避讳地把画板放到休息区沙发中间的桌子上。在灰暗的人潮中，汐见琴音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撩开自己的刘海看着鸽群远去，秋夏之交的温暖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根据我的计算，这样的构图很符合黄金比例，艾吉斯像执行完任务一样地报告。
小艾你是天才啊！顺平跳起来，当然了模特也是很重要的加分项，加分项！琴音白了他一眼。
“果然又是汐见同学。”像是验证了什么，美鹤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艾吉斯，这次的数据怎么样？
“报告，在我的处理器捕捉到这个构图时，有一束异常电流经过了我的核心芯片。”艾吉斯抬起手放在自己仿真耳蜗旁边，“并未识别出该电流有何具体作用。”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灵光一闪’，对吧？”顺平得意洋洋地讲出自己的见解。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顺平这次可能说对了。”由加莉摇摇头。
“这是否说明我贴近了一些人类呢，琴音，美鹤小姐？”艾吉斯转向她们。
琴音尚且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美鹤就说话了。继续努力吧，艾吉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是，美鹤小姐。艾吉斯低下头。
艾吉斯蹲在站前广场角落与那只已经被琴音喂得油光水滑的猫对视着，琴音不知道该怎么缓解这种尴尬，于是蹲在艾吉斯旁边，腿都开始发麻了。真田明彦，桐条美鹤和荒垣真次郎站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三角形，真次郎低着头，针织帽的边沿压着他有些凌乱的刘海挡住半边眼睛，他们的沉默仿佛天长地久，琴音已经开始发晕了，艾吉斯几乎是迅速在她即将倒下时揽住了她的腰，机械手臂抬起她的腿，流浪猫喵了一声，围着保持着奇怪姿势的琴音和艾吉斯转来转去。
艾吉斯，我没事。琴音盯着天空说。
我的扫描显示——
“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边的小小闹剧终于打破了三人组间的沉默，荒垣抓了抓头发，美鹤垂下眼睛，真田看了她一眼。
“艾吉斯在学习变成人类。”他说。
“我知道。”荒垣指了指放在一边的画板和支架，“但是你们已经来了二十分钟了，她没有开始画画，你们两个也没有管她。”
“你们的位置不符合人类的美学理论。”艾吉斯抱着琴音严谨地回答，“我在等待美鹤小姐调整。”
“艾吉斯，”琴音终于不盯着天空了，“我真的没事。”
“我的扫描显示您的血压仍然低于正常数据。”
“啊，”真田吃惊道，“这次要画我们？”
“你出门前没听艾吉斯说话吗，明彦？”美鹤摇摇头，荒垣低沉地笑了。
“他准是被蛋白粉糊住耳朵了。”
“真次！”真田抗议着靠近他，“美鹤，你不要鼓励他！”
“请不要动！”艾吉斯突然喊到，她专注地紧盯着三个面面相觑的人，“记录已完成，好了，请各位放松吧。”
“艾吉斯，”琴音第三次出声，“好了吗？”
终于被机器少女放下的琴音理了理裙子，流浪猫温驯地蹭着她的小腿，艾吉斯弯腰捡起画材，她说：“希望您能给我一些指导，琴音。”
“我不是很懂绘画……不过我会加油的。”
荒垣注视着两个少女，他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
她们有没有让你想起我们的二年级？美鹤在他身后轻声说，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抱着更加远大的愿景，尽管只有我们三个，却很少觉得战斗艰苦……那个时候你还没离队。
那个时候我们都更加单纯。
不，荒垣摇摇头，那个时候我们只是不明白这份力量的意义，只是一味的寻求着力量……寻求着刺激和满足感。我们的二年级也许比她们更幼稚。
明明只过了一年。真田微笑着。
一年足以改变很多事。
沉默，荒垣闭上了眼睛。天气渐渐转凉，今年的新叶也终于朽腐到飘落在泥土中融化，等到下雪的季节，这只猫会怎么样呢，艾吉斯问琴音，我们给它搭个窝吧，棕红色头发的少女回答。正该如此。机器少女点点头。
“回来吧，真次。”真田说，“解决方法也找到了，一切都该结束，我们一直在等你。”
小家伙，你要有家了。琴音用食指抚摸着毛茸茸的头顶。
“——在那之后，一起毕业吧。”
“绫时不行！”
艾吉斯用巨大的画板向望月绫时头上拍去，幸亏黑发少年躲闪及时，让机器少女扑了个空，汐见琴音看着眼前的闹剧，忍不住抬手捂住上扬的嘴角。
“哇！不要这么凶嘛！”绫时喊着往琴音身后躲，“我只不过想看看你画的是什么！”
“画的是琴音，所以绫时不行！”
“这是什么逻辑！真人和画我都不能看吗？”
“总之绫时不行！”
他们经历了一系列沉重的打击，荒垣真次郎和桐条武治的逝世给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投下了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这个时候，转学生望月绫时的到来算是这个步入冬天的秋日里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他开朗健谈，虽然有点花心，但是很快就和他们打好了关系，并且频繁地邀请琴音出门玩，完全不顾艾吉斯的反对——每次琴音和绫时有说有笑地走进严户台分舍的时候，艾吉斯就会用一种非常强烈的视线盯着他们，为了艾吉斯，琴音不得不开始婉拒一些绫时的邀请，这时候望月绫时又会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熟悉的悲伤眼神看着她。那双深沉如同大海的墨蓝色眼睛，琴音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同时应付艾吉斯和望月绫时让她焦头烂额，有时放学铃响起的那一刻，她站起来，看见艾吉斯和绫时站在教室的两端，两双蓝眼睛一起盯着她，琴音想还不如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算了。
这次艾吉斯要继续她的创作，从画了美鹤，真田和真次郎那次以后，艾吉斯的纸上就只剩下了汐见琴音——那副画被真田要走了，说是用来纪念荒垣，他把它挂在了房间的墙上。望月绫时对于艾吉斯的绘画非常感兴趣，死缠烂打地一路跟到了严户台分舍，被追着打也要坚持看到她的画。琴音笑够了，扯住绫时的黄围巾，另一只手制止住艾吉斯：“艾吉斯，给他看看吧。”
于是艾吉斯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画板推给绫时，绫时抱着大板子趔趄了一下，倒在沙发上，差点和铅灰来了个亲密接触。他看着艾吉斯刚刚画好的戴着随身听站在电车窗户旁往外看的琴音感叹了一声。
“这是你画的吗，艾吉斯？”他睁大眼睛，“好像真人啊！”
“看完了就还给我。”艾吉斯把画板抢回去，绫时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但是，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艾吉斯警惕地挡在琴音和绫时之间，绫时挠挠头，说：“我也不是很懂艺术啦！但是总感觉太像了，反而有点不像？”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真实的琴音应该更灵动一点吧？”绫时开始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看，也许衣角应该飘起来一点，裙子也飘起来就更好了……”
琴音给了他一记手刀，绫时抱着脑袋吱哇乱叫。
“可是电车里又没有气流。”艾吉斯疑惑，“你说的不合常理。”
画画哪用得着那么讲究常理！夸张，这叫夸张，你懂吗，艾吉斯？
机器少女咬着嘴唇陷入了沉思，绫时站了起来。
“好了！已经这个点了，琴音，跟我去吃饭吧？”
“不行！”艾吉斯立即暴起，“绫时不行！”
她们并排坐在天台上，一月的寒风呼啸而过，艾吉斯在画画，脸上带着奇妙的忧伤。慢慢地，她绘画的手停下来了，艾吉斯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琴音。
“琴音……”她是机器人，明明感受不到寒冷却在止不住地颤抖，她的指尖往前探着抚摸琴音的脸颊，她叹了口气，丢下了铅笔。
“琴音，我不想再画画了。”她说。
琴音看着她，艾吉斯悲伤地低下了头，她冰冷的机械指尖还搭在琴音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画画让我很难受。”她那向来毫无起伏的声线抖得厉害，“为什么？琴音，我……我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每次画下你的脸，我的电路就会不受控制地流过电流，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艾吉斯……”
“啊……”艾吉斯抬起头，天就快黑了，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她静静地，静静地让手指从琴音的脸颊滑下，在她的蓝色眼睛里滑下了液体滴滴答答，流淌到她们交叠的手背上。
“琴音，告诉我……”她说话轻的像在呓语，“这就是……爱吗？”
“艾吉斯，”琴音说，“看着我。”
机器少女那流满了泪的脸又一次看向她，琴音倾身前去，她分明地看到那双蓝宝石收缩。她们双唇接触的时候琴音尝到了艾吉斯眼泪的味道，原来机器人的泪也是咸的啊。
她的唇带着异常的高温因为其材质而坚硬无比，在琴音那浅尝辄止的吻中轻轻张开，机械仿真口腔呼出了寒冷的气体。
艾吉斯懵懂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电流经过时的莹蓝色。过了一会，艾吉斯机械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支被她扔下的铅笔，撕下了面前的纸翻开新的一页。她画得很快，不一会就停下了笔，在她的纸上，琴音温柔地微笑着，注视着画面外的艾吉斯。
艾吉斯珍重地把画贴到胸口，闭上了眼睛。
美鹤小姐，琴音，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说，啊，我终于，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