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际，文淇整个人蜷缩在外衣底下，右手勉强支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地望着窗外干枯的树，有线耳机里循环播放着Sufjan Stevens的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上弹出豆瓣小号收到的消息，她猛地睁大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
『云雀叫了一整天_：我刚才把穆赫兰道看完了
deathwithdignity：怎么样？
云雀叫了一整天_：前半段很多地方解释不通，看到后半段我才发现，那些都是戴安临死前的一场梦
deathwithdignity：对，戴安是个可怜的女人，女友的背叛和事业的失败把她逼疯了
云雀叫了一整天_：她甚至在梦里都没有得到一句“我爱你”』
文淇又想回复对方的话，却不知道如何接上。其实她早就知道对方是谁了，从头像到她发过的几条动态……自己无比确信她就是赵今麦。
文淇和大众一样，是在《流浪地球》里注意到赵今麦的。那时她们两个都还是十几岁的中学生，在电影里初次崭露头角，难免会对对方产生好奇。她对赵今麦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双大眼睛，和她自己的有点像，却又不一样。有人说过文淇是用眼睛演戏的，她觉得赵今麦也一样，后来她又看过她演的几部戏，眼睛里完全不是一样的东西。
她们其实在2019年就见过，只是赵今麦本人并不知情。那是在Troye Sivan的演唱会上，文淇透过熙攘的人群，看到被彩虹色舞台灯光照射下的赵今麦，肆意地笑着。她知道演唱会上彩虹色的灯光后来被赵今麦当成了微博背景，她很高兴自己能见证对方生命里一个宝贵的事件，即使她们素不相识。
和赵今麦成为网友是偶然的。文淇在豆瓣上确实有账号，也会时不时分享自己最近看的书和片子，但是她也有个小号。在小号上面，她可以更加放松地留下长评，也发过几篇小文章，赵今麦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她的第一个读者。她们一拍即合，成为了会在豆瓣上面互相聊天的网友。她们没有其它的联系方式。微信是工作，QQ是过去式，最适合她们的交流方式也便只有豆瓣了，不用束手束脚的。文淇好奇，赵今麦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过，隐瞒演员的身份和网上的陌生人交个朋友，也挺好的。
她们几乎不讨论自己的现实生活，每隔几天和对方交流一下最近看的电影、读的书、听的音乐，又或者是自己写的短文。但是文淇也知道，赵今麦喜欢跑步，那次她告诉过自己，要去参加短程马拉松；文淇偏爱的则是徒步，在山林的环绕之下放松自己，卸下一段时间心底的压力。跑步对于赵今麦来说就是自己的徒步。
2020年，赵今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戏表演系，虽说她没有宣传什么，但每个圈内人都心知肚明。文淇在她一年后高考，其实应该叫做学测，因为她是台湾籍。那一年的升学压力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文淇是个比较随性的人没错，可每次犯的错误也会让她不停自责。还好有她自己的意志力，再加上偶尔赵今麦在屏幕的另一端传来的安慰，她才终于熬过了那段时间。2021年，她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中戏，和赵今麦成为了学姐学妹，两个人的人生第一次在明面上有了交点。
赵今麦在《流浪地球》上映的那一年看了陈文淇的《血观音》。要是被妈妈知道也许会遭一顿骂，那时她才刚升上高中，按理来说不应该看这部片子，可她就是看了，从此以后无法忘记文淇那双饱含感情的双眸和过耳的短发。她希望一直都有文淇的作品看，可惜文淇总是遇上无法过审的片子，总让赵今麦不免为她惋惜。
赵今麦收到回复的时候正听着Lana Del Rey的歌，最近事业有些起色，好不容易逮到空闲的时间，每每都用来看这位网友推荐的书和电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一种莫名的缘分。
她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陈文淇的。她们成为好友，是因为某天赵今麦在豆瓣上刷到了她写的一篇短文，新颖犀利，却鲜有人问津，赵今麦留下的那条评论成了她们几年网友的开始。赵今麦很庆幸，对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现实生活，和文淇聊天的时候她不用思前想后，想着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她开始怀疑对方知道自己是谁，是有一次她们聊天。
『云雀叫了一整天_：最近有看什么影视作品，推荐推荐？
deathwithdignity：我最近看了好几部赵今麦的作品，你知道她吧
云雀叫了一整天_：那肯定
deathwithdignity：我喜欢《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时光》，她把罗琦琦演活了
云雀叫了一整天_：是吗？我都没有听说过这部剧
deathwithdignity：真的吗😳有时间可以看看』
赵今麦在收到对方这串消息的时候简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看到别人这样夸她，她也很开心。她不是没看过网上的恶评，从她出演韩朵朵开始，就一直不断，她知道怎么安慰低谷中的人，也深知这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所以她之前才会安慰文淇，把她当作过去的自己去关爱。
她真正开始猜测deathwithdignity是陈文淇是在21年。很巧，她们都托人要来了余华的亲笔签名，而那一天，她收到对方的消息，兴奋地告诉她，自己得到了余华亲笔签名，随后传来一张照片，边角露出蓝色的指甲。赵今麦惊奇地发现，那就是文淇那周做的美甲，一模一样。后来deathwithdignity把自己写的剧本传给她看，她也帮忙提了些建议。再后来，在赵今麦几乎要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之时，文淇得奖了，而内容正是她看过的那篇文字。文淇从那个她安慰的青春期少女蜕变成新人导演，真是长大了啊，自己也必须努力，或许有一天，她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甚至更加要好的关系。
有人说过她们俩很像，年少成名。赵今麦在19年和陈文淇有过一面之缘，她敢肯定文淇看见了自己，她看回去的时候，文淇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后来成了校友，她本期望着能多见文淇几面，不过她们都要工作，学校也比想象中要大，一天内会跟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也许哪天她们把对方看漏了也有可能。
『云雀叫了一整天_：北京下雪了，你那里呢？
deathwithdignity：真巧，我也在北京
云雀叫了一整天_：那我们岂不是在共享同一片天空下的美景吗？多好
deathwithdignity：瑞雪兆丰年』
文淇藏在黑暗的观众席上，希望不要有人把自己认出来。今天正值赵今麦这一届的毕业大戏上演，她好不容易才能混进来。赵今麦本人远比手机或是屏幕上面的美出千倍万倍，也比19年的时候更加成熟了。她站在聚光灯底下，表演着自己的角色，眼神中全都是角色的倒影，文淇明白这种感觉。文淇自私地想道：如若今日只有赵今麦一个人在舞台上，然后观众只有陈文淇一个人就好了。又或者，她们同台共戏，不必比出个高低，只需肆意表演。
即使隔着很多人，赵今麦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陈文淇，她无人知晓的好友，她精神灵魂上的知己。不，从前她们决没有擦肩而过，她总是认出文淇，就像文淇会认出她一样。谢幕的时候，她看着文淇的方向笑了一下，文淇的眼里也溢出笑容来，可惜她们还是没能说上话。
文淇很喜欢海南旅游淡季的海，椰树底下躺着零零星星的游客，滩上白色的细沙透过人字拖偷偷黏在脚趾，贝壳和海草被卷上岸，绿色和蓝色的海在眼前呼号，海浪翻涌出白色的泡沫，让她想起洗面奶涂在脸上的样子。
她知道赵今麦在海南拍戏，她们身上总是有多多少少的巧合，可是至今都未正式会面。她在万宁看海，赵今麦在海口演戏，虽说高铁只用60块钱，但她并不觉得奇迹会发生。
“文淇？是文淇吗？我好喜欢你！”旁边突然传来陌生的女声，也是来万宁的游客，“可以合照吗？”
文淇点点头，被对方的手机框在几张照片里面。对方又拿出纸笔，要她的签名。文淇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认识自己，虽说独处的乐趣被稍稍打断了，不过更多的还是高兴。
“文淇老师，可以给我签名吗？”咸湿的海风裹挟着轻柔的女声传进文淇的耳朵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心弦便已经被波动。她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正是自己的网友、自己的学姐、自己的同行。赵今麦长发略卷，想来是新电视剧的造型，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支笔和一封信。
文淇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位熟悉的陌生人。“麦麦，叫我麦麦，他们都这么叫的。”赵今麦把那封疑似信函的东西放进文淇的手里。
“好吧，麦麦。你怎么会在万宁？”文淇问道。
“今天休息，我就在海口以外的地方转转，没想到遇见你了。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走？”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赏赵今麦的脸，文淇竟然有些莫名地害羞起来。
“这是什么？”文淇扬扬手上的信。
“你的粉丝不是都会给你写信吗？怎么，不欢迎我吗？”
“没有……我们走走吧，那边有坐的地方，我想看看你写的信。”文淇脸上旋起一个笑容，显出些许可爱之色来。
这回轮到赵今麦不好意思了，她小声笑了一句：“哪有当着面看别人的信的呀。”
她们俩的影子在树荫底下缠绕起来，文淇小心翼翼地拆开赵今麦的信。
亲爱的小尘埃：
你好！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说明我们终于有机会见面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小尘埃》是我喜欢的一首歌，陈绮贞唱的，也许你早就听过了。我在脑海里描绘你的模样时，总会想到她的这首歌，也许是所谓的通感吧。其实我们都挺像宇宙中的一粒小尘埃的，如果你喜欢的话，也这么叫我吧。
从第一次看你演电影，我就知道你是和我一样的那类人，我多想早点认识你。你不知道，当时猜出来deathwithdignity是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欣喜，仿佛梦想成真一样。其实我们以前见过两面，在戳爷的演唱会上，在我的毕业大戏上，可我们都没能搭上话。不知不觉，我们成为网友也有好几年了，我不知道我们在现实生活里是否能成为朋友，不过我还是决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
因为你的欣赏，我更有了把戏演好的冲动，即使我们可能永远不会有搭戏的机会，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理解我。 我希望我们永远都能像在豆瓣私信里面那样肆无忌惮地聊独属于我们的话题，不管我们身在何处，又或者是什么样的人。
一颗小尘埃
赵今麦坐在文淇的身边，时不时撇她一眼，耳朵因为害羞有些泛红，最后低下头去看树的影子。
文淇看完信，把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的赵今麦吓了一跳。“可以给我签名吗，麦麦老师？”她露出标志的笑脸，把自己的白色帆布包抵到赵今麦面前去。赵今麦被她逗笑了，顿时窘迫感消了一半，认认真真地在帆布包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你也要给我签名哦，文淇老师。”赵今麦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意思是让文淇签在手臂上。
“你回去还要演戏的，还是签别的地方吧。”文淇拦住了她的手臂。两个人僵持了一小会儿，结果是文淇一直抓着赵今麦的手臂。
文淇想到了什么，松开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在第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是Virginia Woolf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后来文淇在豆瓣给这本书打了五星，还有一句短短的评论——“啊如此幽默又智慧的伍尔夫！建议每个女孩都给它读上个百八十遍的。”
“我也爱她，维吉尼亚·伍尔夫，”赵今麦细细摩挲着这本封面有着紫色和黄色的书，仿佛见到了珍宝一样，“那么下次见面，我一定也要送你一本书，约定好了哦，小尘埃。”
“嗯嗯，说好了。有时间一定要见面，一起吃饭，再会啦，小尘埃！”文淇背起有着赵今麦亲笔签名的帆布包，向对方的反方向走去。
“等一下，”赵今麦小跑到她面前，两个人身高相近，因此四目相对着，口中呼出的气交织在海南微热的空气之中，“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她略侧身，在文淇的左颊上轻轻留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