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从京都到关东的新干线上,竹芝给邻座的小孩变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魔术。她把汽水的瓶盖顶在指尖,挥动双臂,好像在空气中捕捉着魔力的流素,就这样摇摆了几下,瓶盖竟然凭空消失了。小孩抱着她的手,不服气地东看西看,说,你一定是把它扔了!竹芝哼哼地笑起来,又是大张旗鼓的几次挥臂,小孩迫不及待地去瞧:那瓶盖竟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套在她的食指上,像一顶魔术礼帽。而竹芝得意地弯曲手指,那是在鞠躬致意。其实,但凡是个大人都能看明白,这只是最普通的障眼法罢了,瓶盖就被她夹在腋下呢,那么明显,最多在酒局上用来助助兴。但小孩一下信服了她,大喊道:姐姐,你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魔术师!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会永远铭记!
竹芝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整个车厢的人也都为此转过来看她。她一下子被惊讶、好奇、赞美的视线包围了,那样美妙的感觉,她一生中从来没有体验过。一路上,她的心都在止不住地狂跳。
下车之前,她摸着孩子那顶着粉红色毛线帽的小脑袋,亲切地叮嘱:不要轻易地说“最幸福的一天”之类的话,你的人生还很长。你看,你才这么小,就到东京来了,多少人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呀!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而像是他母亲的女人,此时刚巧从车厢尽头的梳洗间回来,怨毒地盯着竹芝,似乎想说什么,但竹芝走得太急,没有发现。
她把这件事当成一种神示。下了车,竹芝决定要继续做一名魔术师,为别人带来幸福。
竹芝以为做艺人,最重要的永远是讨人喜欢,而自己恰好深谙此道,天生就要吃这碗饭的。表面上看,也的确如此。似乎不懂得哭泣为何物似的,她的唇边永远洋溢着比女学生更灿烂的笑容,一口婉转的关西腔,奉承和漂亮话都手到擒来。虽然身形纤瘦,却反而被丰盈的长卷发衬托出一种轻飘飘的质感,涂成朱红色的十只指尖,总捏着一柄雪白的折扇。如同将遮住了晴天丽日的云层吹散开来,扇面收起,眯成一线的笑眼便随之乍然显现。
每个见到竹芝小姐的人,几乎都会被她那电影明星一般亲切的做派所俘虏,当然,在知道竹芝小姐并非名人之后,人们那种心神荡漾的感觉又会立刻冷却下去,自顾自地感到被欺骗了:铅灰色的羊毛短裙,那紧身的魅力想必是愈洗愈小的缘故;她胸口那条酒红色的领带,也将这女人轻浮的天性暴露无遗……
这美丽和风趣,反而为她招致了无故的轻蔑。
人就是这样,越是讨好自己的,越不屑一顾,越自恃高贵、从来不给予垂怜的,则拼命供奉,以期能获得眷爱。这种对人性的误判,让竹芝的演艺事业几乎全无进展。
一开始,也许是因为新鲜,她的表演风评很好,这位出道新星深觉越努力越幸运,游走于各个剧院之间,从周一演到周日,几乎不怎么休息。然而越是卖力,剧院给她的场次越少,竹芝入不敷出,连公寓的租金都付不起了。
终于,在冬季快结束的时候,她在后台拉住负责人,急切地问,为什么最近都不给我排演出了?
对方只是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你那些表演,观众都看腻了。
竹芝大失所望,忍不住问:那他们看什么不会腻呀?扑克占卜?水箱逃脱?大变活人?
负责人撇了撇嘴,委婉地说:当然是……那种表演啊。你不明白吗?
竹芝诧异道:难道是俊男美女切割术?那得等我先找到帅哥搭档,再给我两天时间吧!
她的不识趣惹得负责人恼羞成怒:怪不得每个人都败兴而归呢!你以为你的魔术很有意思吗?观众愿意来,还不是看在你是个说京都话的、有点姿色的女人的份上!我劝你还是早点改行去陪酒吧,别在这行浪费时间了。
竹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忽然露出一个很生动的微笑来,将折扇贴在嘴唇边上,凑到负责人跟前呵气如兰地说:您不要凶我呀,其实,我是个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笨女人。坂田先生,您说的那些,我真的不太懂。不过,我真的好想留在舞台上呀。我看国外的魔术师,他们的搭档女郎都穿黑色或红色的紧身皮衣,您觉得我适合哪个颜色呢?
说完,便将头颅自然地靠在负责人坂田的肩上,那长长的卷发如鱼钩一般垂落到男人的手心里去,发油的香气也巧妙地发挥着作用,构成一片芬芳的、引诱性的领域。竹芝十分羞怯地挽住男人的手臂,问道,我相信您的眼光,给人家一点建议嘛。还是说,要亲眼比对过才能决定?兔毛披肩的绒面,随女人撒娇的动作压在皮肤上摩擦,每一根绒毛仿佛都伸出爪子来,一下一下地轻挠他的心。负责人登时被这好意所俘虏了。他满意地大笑,说,我没看错,你果然是聪明的女人,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你这种三流的艺人也迟早能出名。
她第一次用刀杀人,四十多处创口,尸体几乎成了一张肉网。竹芝瘫坐在浴室的血泊之中,像红波上的一只小船,她晕船了,有点想吐。丰盈的长卷发垂落下来,盖住她的身体,连接着人与血面,从背后看,几乎有一种动物般的美丽。竹芝从坂田的西裤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那是碧云的薄荷烟,气味清淡,在女性中很是流行,她叼在嘴里醒神,没有点燃。她不抽烟。
方才,坂田将它送进竹芝嘴里,故作体贴地说,你总要慢慢习惯这些事,她想,那你也要习惯当一滩烂肉哦,坂田先生。竹芝咬了咬烟尾巴,将变了形的薄荷烟吐在尸体大敞着的胸口。
直到杀人的激情平复下来,竹芝才开始思考后路。她太缺钱,前几天将浅草附近的公寓退了租,换成奥多摩一栋没人要的事故物件,位置太偏僻,回家一趟要近两个小时,活像旅游。坂田和她出了地下铁再转乘两次JR,最后还要换巴士,接着步行,那么远的距离,没一个人会在意她、记得住她。但是接下来怎么办?裹起来丢进山里?切碎了喂狗?她后悔了,因为觉得麻烦。
竹芝将头颅轻轻靠在浴缸的边沿。她看房时,最中意的就是这个浴缸,白瓷有漂亮的釉色,摸着是一种柔润的触感。浅草那月租两万五千元的破房间没有便所,更没有浴室,想泡澡只能去浴场。过去,光是一想到演出完得返回那狭小的公寓,就能让她情绪崩溃。因此,竹芝几乎是一口答应了联系自己的房产中介,虽然有点儿麻烦,但这可是别墅呀,别说便所、浴室,就是和室、衣帽间也一应俱全,最超出她想象的是,中介告诉她,顶层还有一间琴房。曾经有音乐家在这里住过吗?也可能是华族的大小姐!她不懂钢琴,却感到一阵与有荣焉的高兴。
竹芝签合同时,中介像是终于忍受不住良心的折磨了,提醒她,这房子的价格一降再降,您知道是为什么吗?每一代接手的户主,家中都横生变故,现在的主人将它租出去,用极低的价格吸引租客,但他们全都……有的病了,有的死了,竹芝小姐,您再考虑一下吧。
竹芝问,怎么死的?他杀吗?
中介回答,不是,一个上吊自尽,另一个在浴缸里割腕了。
竹芝笑了,说,谢谢你关心我,但请放心吧,我是绝不会自杀的。
中介说,哪有那么多真想自杀的人?都是被幽灵唆使的!我没骗您,这里确实有鬼!据说,它的真身是昭和时代的一位户主,因怨恨在别墅里自杀,至今徘徊不去。我刚才没敢带您去看琴房,就是因为……那里是最早死人的地方!
竹芝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有幽灵和我一起住,至少不会寂寞了呀。
这种乐观击败了中介,他不再阻挠,竹芝立刻签下合同住了进来。最初她还有些忐忑,然而,从成为这房子新主人的那天以来,没有一件怪事发生。竹芝想,说不定是鬼怪被我迷住了,不忍心下手了呢。
幽灵大人,您要是真的存在,请出来帮帮我的忙吧。这些我一个人可处理不完啊。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室友,请不要对我见死不救。竹芝阖上愈发沉重的眼皮,在干活之前,她想先休息一会儿,她太困、太疲惫了,即便此刻窗外警笛大作,她也有在警车上安睡下去的自信。
恍惚之间,不知是从房间何处,传来布料切切擦擦的声音,她本以为是幻听,或是虫子扇动翅膀的响动,然而越是置之不理,那声音就越是清晰,此刻,似乎已经逼近到面前:竹芝睁开眼皮,直直对上一张雪白的脸。
她不受控制地尖叫一声。那短促而凄惨的尖叫,像被切断尾巴的小老鼠所发出的一般。
竹芝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与女人相对。过于不现实的场景已经将她的脑子搅混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又觉得一切都那么好笑。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幽灵,竟然是这副姿态,像是刚从旧照片里走出来那样,一身装束彻头彻尾地符合她对昭和丽人的想象:一件深绀色的绢面和服,又系了一条银丝刺绣的腰带,虽然花色古旧,布料本身却未经时间侵蚀,颜色光鲜,手工刺绣仍然栩栩如生。女人秀丽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与五官不太相称的圆框眼镜,看起来有股老成的气质;碎头发服帖地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前额和短眉毛,后发则以茶色的缎带编成发髻,固定在脑后,是一种极端正的优雅。严冷与美丽两种特质,在此天然地切割出一片不容侵犯的领域。
毫无疑问,她就是中介口中不幸的肇始,那个在琴房自杀的女人。
出于魔术师的职业习惯,竹芝总是特别在意他人的手:看到粗短而笨拙的手指,就暗自嘲笑,瞧见美丽而灵巧的手指,就又爱又恨,既想要怜惜、又感到嫉妒。对竹芝来说,一个人的双手远比言行来得更加诚实。这位幽灵小姐的十指,纤长、洁白,给人以娴静的印象,然而指骨的关节却格外突出,宛如形状优雅的松枝因病而隆起的瘿瘤;两根小指略微外翻,那是因常年受力不当而扭曲的特征,仿佛隐喻着一种异常的狂热和残忍。
这是一双曾不停向某物奉献,最终扭曲的手。若将它们拉到太阳光下,很快就要被烧化烧坏。意识到这一点的她,竟然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倾慕。
您杀人的理由,我明白了。女人喝了口茶水,动作优雅,好像身处和室。
竹芝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有些紧张地说,您……您没生气吧,哈哈,您知道的,遇上这种事,我也实在没办法……把您的房间弄脏了,真不好意思呀!那个,这样认识也算万中无一的缘分吧,我怎么称呼您好呢?
我叫青海,曾经是这里的主人。女人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我的房间”,而是“我们的房间”。您签订了租房合同,而我现下也只是借住,我们的关系是对等的。
您真是善解人意啊,青海小姐!竹芝松了口气,她没想到这位幽灵竟然比多数活人还要讲理多了。
您谬赞了。青海说。竹芝不自觉地去盯她翕动的嘴唇,那不知是水光、还是透明唇膏般的美丽光泽,无论怎么看,都是名为“活着”的光泽。
竹芝问:恕我问个失礼的问题,您真的是幽灵吗?您看,您能够触碰茶杯,喝下的茶水也不会从身体里流出来,这和常说的幽灵不太一样吧?
这答案至关重要,因为,她的再下个问题是,既然能拿起东西,您能不能帮我一起处理“那玩意”?
青海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回答说:抱歉,我也不太懂。或许是因为,这曾是我的家吧。这里的许多家具都是我添置的,譬如这只茶杯——它们还记得我,这个理由能说服您吗?不过,唯独“我已经死了”这件事,可以向您保证。
竹芝讪笑着说有道理呀,原来如此。心里却想,我都见鬼了,还有什么是没法接受的?她接着说,那我先睡一会儿,待会我们一起干,好吗?之后无论是香火也好,寿命也罢,您要什么报酬都行!
青海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竹芝认为那就是应允的意思。
竹芝在沙发上醒来,身上盖着一床陌生的被褥。保暖性微妙地差劲,还散发着樟脑的气味,想必这也是青海的旧物。她有些惊讶,因为被套竟然是用丹波布制的。这种布的织法温润、花纹朴素,曾在京坂很是流行,但现在早已经过时了。而竹芝家里贫困,用的就是这种旧被褥。来到关东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种织物,如今在这里重逢,一种奇异的热情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皮肤与之的摩擦,那种熟悉又亲切的摩擦,使她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间被烧焦的卧室,如同躺卧在火场之中,从发梢到指尖,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发热。
青海正在看书。见她醒转,说:外面降温了,我就擅自拿了被褥过来。风寒不是小事。
五六十年前,风寒还是一种难缠的疾病,她是在担心自己。竹芝忽然觉得青海的严肃之中,竟也隐含一种古板的可爱。她像是一下获得了靠近的许可:青海小姐,还有件事想请教你……竹芝自来熟地挽住她的手臂,说,你是涂了唇膏吗?
青海沉默了一会,回答,是的。为了防止它在冬天开裂。
她真的不像一个幽灵。这答案没什么意义,却让竹芝心情很好。
简单洗了把脸,她满心不情愿地回到染血的浴室。面前的景象不亚于一座活地狱,瓷砖雪白如新,反而将四下横飞的碎肉衬托得更加凄惨。竹芝心知最后那些没必要的发泄,实在给彼此带来了很多麻烦,她不好去看青海的表情,只能抬头凝望天花板:然后哭丧着脸发现,那儿也一样飞溅着血点。
“青海小姐……我们,我们开始吧?哈哈……我没什么经验,你能教教我吗?”
青海将竹芝拿来的厨刀在地上一字排好,随即解开手腕处的真珠纽扣、将手套脱下来,说道:“锅炉房还是五十年前的样式,炉子的进口很小,得分成许多块去烧,想必会很辛苦。不过,两个人一起的话,应该明早就能做完。”
杀人只需蛮力,没有内外行之说,但要将肉体分块拆解,却很需要一些做屠夫的心得。青海小姐上手的速度很快,竹芝切不断的部分,她却能滑动刀刃、精确而婉转地割开其中黏连的筋膜与软骨,使人疑心她生前的经历。令人意外的是,就连使用蛮力的工作,那纤细的手指竟也能逐一完成,肌肉鲜明而爽净的断面,足可以成为肉店揽客的样品。自己的那一边做完,青海便调转回来指导竹芝调整刀刃的技巧,彼此手中不时相撞的刀尖,就如同在野外相互触碰鼻子、交换气味的猎犬一般。
她想,青海小姐执着砍骨刀的姿势非常漂亮。那是指尖漂亮的缘故。
“其实,我到现在还没什么实感呢,青海小姐。我居然真的杀了一个人。动手的时候像做梦一样,只顾着陶醉其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做了这种事。”竹芝切割着坂田的脖颈,血的激流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她的下半张脸,沿着纤细的下巴滴落下去。“我说不定是疯了。否则,就是病到今天才恢复正常。”
竹芝将手背压在脸颊上,试图擦去淋漓的血滴。即便如此小心,粉底液也还是随之融化了一些,混在血中,变成一种奇妙而浑浊的粉红色。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吗,青海小姐?类似别人看不见的朋友A子?我早就听说,有艺人通过服药来保持灵感充沛的状态,如果哪天你消失了,我就也去弄点药来吃,怎么样?嗯,因为朋友之间要彼此守护,是吧?……别不讲话呀,我们聊聊天吧。”
青海答:“您再这样说,我就回琴房去了。您自己一个人干吧。”
“哎呀,开玩笑而已,原谅我嘛。”
“……”
刀尖不知疲倦地切割,入夜之后,温度降得极低,不知是不是真的感染了风寒,竹芝只觉得身体发着热,膝盖底下的瓷砖又冷又硬,她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别用蛮力。请先挑断上方的这根大筋……”
还是冷,连弯曲手指都那么费力。青海却以为竹芝是找不准肌腱的位置,于是膝行了几步,绕到她的身后,将右手搭了上来。
“这样……您明白了吗?”
那只手带着自己的手,将什么富有韧劲的东西割断了。
竹芝转过身去,面前的青海小姐,仍是一副认真的神情,像是正在课堂上执教。那绢面和服的下摆,此时完全浸泡在血泊里,每一朵重瓣菊花、每一寸雪云的纹样,都已经吸满血液,原本高贵的深绀色,如今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说是件漆黑的和服也十分可信。肉块、血泊、发黏的刀尖,就连白瓷墙砖所反射的朦胧的灯光,也似乎是淡淡的粉红色。一切都宛如幻觉,和杀人时如出一辙,意识轻飘飘的。只有青海小姐淡色的嘴唇,在灯下真切地闪着润泽的光晕,和她所说的一样,涂着透明的唇膏。那既是现实的锚点,也是将官能隔绝在外的一层薄膜。
她情不自禁地前倾身体,将它咬住了。视觉上冰冷而甘甜、如同冻结的果肉般的嘴唇,真正接触到的时候,才发现现实与想象的不同。并不是那样外部化的东西。口腔的温度,那远胜于体表的温度,鲜明地提醒着她,这里是身体的内侧,是绝不会向外人敞开的场所。从中舔舐到的唾液的味道,也无法用任何一种已知的液体来形容,虽然与清水无限接近,却有只能以舌尖来感受的物质存在其中,那是青海小姐的物质,一种官能的物质。
“真……真了不起,青海小姐,你竟然还有体温啊。你真的死了吗?”竹芝喃喃道。
“……是的。您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那之后如何收场,她都记不太清了。自己杀了人,还分解了尸体。凭空出现的女性帮自己做完了一切。我和她接了吻。听起来像是疯了,但接下来的数个星期,竹芝路过那间锅炉房时,仍然能闻到尸体焚烧的臭味。萦绕在她肺部的死的气味,与青海柔软的嘴唇,已经被迫链接起来,无法仅仅否定其中一个,她只能承认,它们都是那天夜里真实存在过的东西。
那之后,竹芝自认为她们的关系变好了。青海是个普世价值上十分优秀的同居人,她从不吵闹,亦不常出现,在偌大的别墅中,只留下诸如调换位置的茶杯、泛湿的台布这般隐秘的痕迹。至于是否要回应竹芝的呼唤,则全凭心情,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出现,竹芝常疑心她是否已经离开了这里。不过,顶层偶尔传来的琴声会告诉她,青海还在,对方暂时还不想离开,又或者是不能。
竹芝身为艺人,作息与常人不同,周末是她最忙的时候,一旦步入忙碌的工作日,则又清闲下来,像一种反季节的水果,不得不与自然的节律相互交错。当她在街头踱步,与匆忙的人群擦肩而过时,总感到一股与同胞格格不入的寂寞。之前租下的旧楼里,也有几个艺人居住,她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估计对方也是一样。物欲得不到满足,自然也不会萌生什么友邻之情,彼此见到面时寒暄两句,见不到面时,则又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名,已经搬到高级公寓里去了。与那不得不苦笑面对的虚情假意相比,青海的冷淡反而使她自在。
星期二,没有任何演出安排,是竹芝固定用来犒劳自己的日子。一回家,她就将麂皮短裙和长袜脱在一旁,露出衬衫下两条光裸的大腿,再往沙发上散漫地一靠,开始悠哉地品尝全价买下的鲷鱼刺身。鲷鱼肉价格低廉,却有奇妙的弹牙嚼劲,腥气更是微不可查,她很中意那清甜的口味。坂田曾以此对她评头论足,说竹芝小姐和鲷鱼实在般配,便宜、亲民、味道也过得去。如今,那清爽的口感中,因坂田的死,又多增添了一分甘美的旨味,竹芝反而对鲷鱼越发喜爱了。
吃完晚餐,竹芝看向挂钟,晚上八点,是青海烧水泡茶的时间。她曾被烧水壶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到,手一发抖,摔破了一只玻璃杯,自那之后,青海就与她约定,在八点整准时使用水壶。
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不可思议。灶台的前方,如同雾气凝结出的幻影,青海的身姿渐渐成型。她仍然穿着那件绀色的和服,浑身洁净如新,似乎再多俗世的血和灰尘,也只能于此附着一瞬。
“青海小姐!”竹芝知道,青海的动作很利落,要是不抓紧机会,她就会立刻消失不见。“我有礼物要给你,能请你收下吗?是上次的谢礼……之一,只是之一啊!”
她从提包里拿出一盒红茶来:“我猜你可能什么都不缺,所以买了这个。是草莓味的。三月份到了,大家都在喝有春季风情的饮料呢!我想,青海小姐一直以来都只能待在这栋房子里,也许会觉得寂寞……请尝尝看吧,希望你也能一起切身体验春天的到来!”
青海没有推辞,也没有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只是语气平淡地道谢。竹芝原本担心青海这样喝惯高级茶叶的人,是否会反感水果香精的味道,不过,从她立刻拆开一包冲泡的反应能够看出,青海并不讨厌这个礼物,这让竹芝的心轻飘飘的,与热茶水的蒸汽一同微微摇曳起来。
“青海小姐,你很喜欢喝茶啊。难道幽灵也会口渴吗?”
“……不算是。也不会口渴。”青海说,“但喝茶是一种理性与感性兼具的行为。冲泡的步骤是理性,品尝茶水的味道则是感性……人是由理性和感性构成的,我需要一些事来固定自己。”
“既然如此,为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转世为人,开始新的生活呢?这句话有些难以开口,但青海显然听懂了。
“实际上,我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或许是因为这个,我才无法去投胎吧。”青海平静地回答。
“……等,等等等等,不记得了?!”竹芝不可思议地惊呼,“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原本抵在嘴唇上的折扇,也从手中掉下去了,但她顾不上去捡,“这也是能忘记的事吗,青海小姐?!”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实在有些越俎代庖式的失礼,竹芝又缓缓地坐下去,“莫非是因为……那个……毕竟青海小姐已经是七八十岁的……大姐姐?所以才记不得了……但这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啊?!”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唯独忘了这件事。”
此前,交谈时,竹芝一直刻意避免提到青海的死因,并非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而是她明白,交浅言深是人际关系的大忌。她不希望以贱卖这段情谊的代价,换来自己好奇心的满足。但青海却主动说,自己忘记了。那茫然的表情绝不是在撒谎。
最令她动摇的是,她意识到,当得知青海暂且无法离开的那一刻,在担心之余,自己心中竟然萌生出一丝卑鄙的窃喜。然而,一旦对上青海那双平静的眼睛,她又立刻对自己的卑鄙感到无地自容。
“不如,我们来一起找找看吧。青海小姐自杀的理由。”好像有谁正在用自己的喉咙说话。“不用推辞啦,我还欠你一个大人情呢!而且我们是朋友,对吧?”
唯一能确定的是,青海是在顶楼的琴房自杀的,理所当然地,两人首先来到这里。青海是栖息在这间琴房中的幽灵,是不容置疑的主人,竹芝跟在她后面走入房间,礼貌地连半步也不超过。
琴房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单薄的蕾丝窗帘之外,因此,一切都十分朦胧。房间正中,最吸引眼球的当然是那架气派无比的三角钢琴,纤细的青海站在一旁,更显出它的巨大。钢琴的漆面黑而亮,即便此时大半隐没在阴影之中,也仍然不减它的高贵,如同一只正在休憩的珍兽,驯顺地趴伏在青海的手心之下。
要过来坐吗?青海问。
这……不太合适!我用这边的坐垫就好了。
没关系,过来吧。琴凳坐起来舒服一些。
竹芝难以推却,一边悄悄擦去手心的细汗,一边诚惶诚恐地在琴凳上坐下。身体一与之接触,她便立刻知道这是真正的牛皮,青海说的没错,确实舒服得要命。
青海走到窗边,将乳白色的镂花窗帘拉开,系上固定的缎带,房间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这间琴房的视野很好,窗户下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在月照下闪着幽蓝色的光,几只雪点般的水鸟踱步其中。这原本该是场有些哀伤的探索之旅,青海却对着眼前的景色露出了微笑,连带着竹芝的心情也开阔起来。
青海小姐,您一定是钢琴家吧?竹芝问。
其实她私下在网路上搜索过名叫“青海”的音乐家,结果显示确有其人,但对方是个男性,年龄也存在微妙的差异,显然不是与她同居的这个青海。
不是的。我只是个音乐老师而已。青海回答。
这么说,这里是您的教室?
我不记得了。青海微微地皱起眉毛,说道:可能是吧,因为我很熟悉这里。但……又隐隐觉得,好像不是那样。
见气氛有些凝滞,竹芝急忙转移话题:啊……那个,音乐老师听起来是很幸福的职业呢!小孩子们坐在一起弹琴、唱歌……想想就让人面露笑容啊!
是的。教学的过程,也是享受音乐的过程。但不止是钢琴。基础的乐理,还有其他的一些乐器,根据学生不同的兴趣和天赋,我授课的内容也会进行调整。竹芝小姐,会看谱子吗?
抱歉,我小时候家里比较穷,没有学乐器的本钱和时间啊,哈哈。不过,我说不定还挺有天分的。经常有人说我唱歌好听哦。是要弹琴吗?我来帮着翻谱吧!
青海走近她身边,掀开钢琴的琴盖。竹芝以为她要弹曲子,刚想从琴凳上站起身来,就被她按住右肩、示意自己坐回去,随后她前倾身体,将指尖停在一处琴键上:
这个音符是「シ」。
嗯、嗯……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了?
说到「シ」,竹芝第一个想到的是「死」,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青海将因弯腰而滑落下来的碎发拢回耳后,说:八十八键的钢琴上有七个「シ」音,这一个是和三味线的第一弦相同的音色。等会请竹芝小姐协助我按下这枚琴键。
她站起身,朝房间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一座橱柜,青海打开柜门,并从中取出一只木箱,一把略显古旧的三味线躺卧在内,与年轻的青海看起来不太相称。
哎呀,连三味线也会弹吗?
触类旁通地会一些……很少的一些。但这一把不是我的。它许久没人用了,所以有些走音。
她用左手旋转着第一弦的红木糸巻,同时用另一只手拨弄着琴弦,三味线随即发出古雅的音色。随后说:现在,请按下琴键吧。
竹芝依言照做。低沉的钢琴音色流淌出来。青海小姐听着琴声,以那为基准,继续调整三味线的琴柱,每拨弦一次,竹芝便跟着按一次「シ」的琴键。极单调的音节在房间中回荡,也许青海能够听出其中细微的差别,但竹芝只觉得这两种琴声像动物此起彼伏的哀叫。
重复了十来次,那两种音阶好像终于合二为一了,青海将三味线放在一旁,说:让你做这么枯燥的工作,抱歉,竹芝小姐。
不是,绝对不是那样!我真的很荣幸呀!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感觉好像成了青海老师的学生一样!上音乐课感觉真好啊~那个,刚才,我们是在给三味线调音吗?
是的。一个人做有些麻烦,也没有做的必要。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教一些您感兴趣的东西。竹芝小姐很有天赋,会学得很快。
青海老师会给我定制什么样的课程内容呢?
A1级的内容。
那是最好的意思吗?
是最基础的意思。
竹芝笑了出来,小声地埋怨了一句“什么呀”。
接着,她又想到了一个遗漏之处:话说回来,青海小姐既然觉得这里不是您自己的教室,那会不会是您家人的……譬如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那把三味线,看起来有些年龄了啊。
她的嘴唇翕动着:还有,您认识一位叫“青海卓一”的人吗?
那是嘴唇吗?那两片叠着的红色的肉中,为何正发出奇妙而活泼的旋律来?正如竹芝所言,她说不定在音乐上有些天赋,即便是漫不经意的哼歌,也十分动听:
这首曲子是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您应该知道吧,那是上世纪很有名的电影呀。《吹口哨的少女》。
青海忽然陷入了沉默。不是因为她寡言少语的性格,那种文静,与此刻的沉默,有着天壤之别。
很久很久之后,青海才出声回答:我……不知道。抱歉,我现在有些混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竹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了话。青海已经连续数月没有在别墅中现身了。她尝试过呼唤青海,但没得到任何应答,试探性地敲响琴房的门,也从未传来回应。也许,门的背后,青海正站在窗前,像两人共度的那个夜晚一样,静静地注视蓝色的小河;又或者,她想起了一切,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琴房如同一只猫箱,竹芝不愿意去打开,因为必须给自己留下能够乐观地想象的空间:青海是一场幻觉。主观性是一场幻觉。已经失败的关系,她无暇去耗费心力,人生总要继续。
如今,已经是难熬的盛夏了。竹芝抱着脑袋,习惯性地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入夏以来,她的头疼已经持续了三周,这样做能好过些。自杀。这两个字在她脑海中跳了出来。在竹芝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无数次地想过死,然而,生的意志却比死更强烈百倍,她被那种残酷的意志拖拽至此,就这么活了下来。
青海小姐为何要在家中自杀呢。竹芝想,她从来都没了解过青海,大概也没了解过自己。
她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自杀”二字,没有结果,只跳出一行提示:美好的世界还值得留念,如果您需要帮助,请联系心理疏导机构,让我们彼此取暖,一同度过孤独的夜晚吧。
夜晚,这个词诱惑、指引着她,竹芝转而在一些论坛的深夜板块搜索关键词,果然找到了几个网站链接。她点进去查看,像偶然捡到一块散发着异常香气的神秘奶酪,吃掉就能化身成灰色的小鼠,钻进它们昏暗、潮热的水道之家,融入深邃的夜心。
论坛的发帖量大得惊人。她随便浏览了几个帖子,有些在倾诉,有些则是遗书。欲望是直白的:想要获得关注,以及想要结束痛苦,这两种欲望导向各自的缘由,即最后的求爱,以及对不幸人生的认输。
竹芝想,自己正符合这两种标准,早就有资格去死了。不如说,为什么她没死呢?父亲、母亲、两个哥哥,唯有她安然无恙,活得像种罪过。竹芝回想他们的死状,身体烧得黑黢黢的,因脱水而干瘪、收缩,小得像三个孩子,滑稽地排列在她面前。她掀起裹尸布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引得旁边的人纷纷侧目。
那并不是竹芝冷血,只因为一切都太像一个玩笑。而玩笑般活下来的大哥一直恨她。凭什么她能够幸免?哥哥的眼皮烧坏了,失去了闭合的功能,两只眼珠长期裸露在外,需要使用人工泪液润湿,一滴、一滴,有时眼珠承载不住,泪水满溢出来,好像永远也不会流尽。与她如出一辙的红色的眼珠,宛如恨的具现,追随在侧,强硬地抵抗着痛苦的同时,又软弱地渴求着最亲的妹妹与之感同身受。而竹芝只要还活在世上,那种无助就永远不会消失。
竹芝忍不住反省,她身上是否存在一种天生的不幸。去年冬天,新干线上那孩子的话,也许正是朦胧的神示,是神让她不断讨好卖乖,在这世界多创造一些欢乐,以求赎罪。但神抛给她的笑料也未免太多了:刚来东京时,她用仅剩的钱买了两只鸽子,过了一夜,得了鸽瘟,全部死了;前不久,青海单方面与她诀别,于是竹芝攒了笔钱,雇佣了一名搭档,赌气似地决心转型为双人表演,过了一夜,被车撞了,也死透了。但人生总要继续。
今天,竹芝原本打算去参加那位搭档的吊唁会。日本已经进入梅雨季,天空配合地阴沉着,她穿了得体的丧服,匆匆赶到浅草附近的会场,却又在门前站定,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应该进去。
要是把搭档的家人也克死了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了。自己还能去哪里呢?到底哪里才能让人安心?
她忽然想到,昨天那个论坛的置顶帖,那其中不是写有论坛线下集会的时间吗?
当然,不是彼此纾解心结的集会,而是方便与心仪的伙伴相约自杀的集会。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
对啦,想自杀的人最不怕死。于是竹芝将臂弯中准备供奉的白菊花轻轻放在路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地点叫做“新世界大厦”,组织者将集会定在此处,是否是出于自杀之后去往天国、正是去往新的世界的向往呢?竹芝步入大厦内部,约定的地点在三楼,那里开了一家私人音乐茶座。
走进包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靠近门的地方坐着一男一女,四五十岁的年纪,见有人进来,立刻微笑着向竹芝点头致意。房间内部的左边角落,则被一个年轻些的女人所占据,有些面熟,大约三十岁出头,似乎在哪见过,竹芝想要分辨,但那憔悴实在使人不忍细看。
坐定以后,又陆续来了几个身姿疲惫的人,下午三点,自杀互助集会正式开始了。她第一个打照面的那对男女竟然就是集会的组织者,其中的女人先站起来,满面笑容地说:“大家之所以来到这里,想必是因为想要自杀吧。不论是下定了决心,还是正在犹豫,都不必感到羞怯,在这个世道中,我们也许是异类,但在此处,我们都是彼此的家人。”
“我们开门见山地来聊聊吧。动物集体自杀的行为,大家知道吗?”
女人见有人摇头,便说:“哎呀,我看到有些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了,那我就来介绍一下吧。许多野生动物,譬如北极圈的旅鼠,还有西伯利亚的羚羊,在它们的族群到达最繁盛的顶点时,都会产生奇妙的自杀现象。它们成群结队,跋涉山野,越过沙漠,穿过森林……一直走到陆地尽头的海边,一个接一个地从断崖上跃身入海,断送性命。而当这些动物进行浩浩荡荡的自杀游行时,平日拿它们当食物肆意蹂躏的猛兽,面对它们决然的、如同死亡浪潮席卷一般的密集行进之势,竟然会主动让路,甚至夹起尾巴、落荒而逃,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力,在守护着这种神圣的自杀行为。”
“这种集体自杀现象,明显违反了生存的自然法则,毫无疑问,是生物学家无法解释的神迹。那奇妙的求死欲念,如同恩惠的甘霖,毫无遗漏地淋湿了每一只赴死的动物的皮毛。”
“如果大家还无法从这种朴素的现象之中提炼出真理,那我就来介绍一下更先进的美国先于我们得出的研究成果吧。一位著名的教授,在《科学》杂志刊登的论文上,对世界人口的增加做了精密的数学计算,他预言在二零二六年时,人类将会开始无止境的自我杀戮,也就是审判的时刻。”
“是哪位美国教授呢?”有人提问。
台上的女人一时语塞。组织者的男人见状,怕气氛冷却下去,立刻说:“介绍就到这里,想必你们都了解了,现在,大家来分享自己想要自杀的理由吧。不用为自己的死欲感到害羞和自责,这是自然的、神圣的节律。”
第一个发言的是名少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爱的人抛弃了我,为此我痛苦得想要去死。爱到底是什么呢?爱为什么让我这么痛苦?我要在他经过教学楼的时候,从天台跳下去,我会在他面前炸成血花,他永远永远也无法忘记我。我恨他。
有些人说:人的爱不过是种幻觉。
有些人说:人的爱残缺不堪,所以让你痛。
第二个发言的是个中年男人:我的投资失败了,不仅失去了所有家产,还背上了你们无法想象的沉重负债。父亲和母亲因气急而入院,妻子和我离婚,孩子因为看不起我,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而这样的我,现在最强烈的想法却是把父母杀死,因为我没有钱支付医药费了。我恨我自己。
有些人说:只有神不会离你而去,神会宽宥你。
有些人说:神的恩慈比你曾拥有的黄金珠宝更加美丽珍贵。
……
分享会持续了很久,有些人说到一半就开始哭泣,平复许久才能继续往下讲述,花费了许多时间。也有些人沉默不语,跳过了发言。轮到竹芝时,她随口说了些父母双亡,自己漂泊无依、十分孤独之类的话,身边的男男女女立刻走近过来,有的紧握住她的两只手,有的拥抱着她,说,没关系,即便去往遥远的天国,我们也会和你一起,因为我们是家人。
最后做分享的是那个来得很早的女人:我的女儿,她才只有六岁,就得了无法治愈的绝症。我们原本住在很远的乡下,为了她,我们搬来了东京,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这几个月,我拼命地赚钱,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但她还是离开了我。我的丈夫,在孩子两岁时就去世了,我从出生起就是个不幸的女人,我的女儿是我活在世上最后的理由。我无数次地祈祷过了。但是,没有用。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路只有去死。
有些人说:你的孩子已经被米迦勒领去了,她此时一定在天上的花园之中,过得非常幸福。
有些人说:在神国之中,不会再有任何的苦难。
……竹芝瞪大了眼睛。她认出了女人。
她全都想起来了。这个死意已决的女人,她确实见过,就在冬天的新干线上。绝不会有错。那个朝自己投来淬毒的视线的女人,她是孩子的母亲。原来,那孩子得了绝症。而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她静静地将头颅侧了过去。因为如果脸上的冷笑被人发现,会变得非常麻烦。
晚上六点,聚会散场,竹芝走出茶座,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霓虹灯早早地亮起来,五光十色的虹彩打在她脸上,她认为那种异常的艳丽之中,一定含有大量的毒素,会使人窒息。人们在雨幕中彼此道别,约定下次在此再见,或者,在更崇高的地方再见。每个人离开的姿态,都比走进来时更加挺秀、富有活力,好像被雨水洗涤过的花枝一样,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无法看出他们精神上的摇摇欲坠。她知道,那并不是他们放弃了自杀的念头的缘故,而是确认了自杀的正当性的满足,找到了共同赴死的伙伴的欣慰,以及即将丢弃此世的一切,去往新世界的喜悦。
竹芝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一种无法控制的嫉妒,仇恨,以及悲哀,强烈地击倒了她……她想去死。这欲望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更强烈。
她回到家中,在浴室将被雨淋透的衬衫脱去,只剩底裤,和一件棉质的紧身背心。竹芝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总觉得像在看另一个陌生的、可笑的女人。她放好了热水,像每个决心去死的人,最后都会再在心爱的浴缸中泡一次澡那样。
温暖的水波轻轻舔着她的身体,白棉布被浸透了,黏在胸膛上,让人难以呼吸。这种紧迫感反而让她感到舒适,借助水压,她才能勉力维持这瘫软的人形。
青海小姐,你在吗?她在心里默念,没有出声。
是的。您也要在这里割腕自杀吗?
那是十分凛然、清澈的声音,即便在水汽缭绕的浴室,也仍然冰冷。
她自言自语似地说:……怎么会?不会的。就算做了,我想半途也会停下。我绝不会自杀的。您知道吗?今天,我去了自杀集会,因为想知道除了您之外,世上其他想要自杀的人的理由。组织集会的人说,美国有一位教授,预言二零二六年起人们将开始永无止境的杀戮,所以,大家就尽情地自杀吧!真可笑,却说得煞有其事,反而让人觉得,绝对要活到那时候去杀人,哈哈哈。
是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费尔斯特教授吧,确实,他有类似的研究。不过,那种说法只是对研究成果的断章取义罢了,您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要当真。
真了不起,青海小姐,你什么都知道。现在我能确定你不是我的幻觉了。嗯,先是那个什么费教授,然后其他人也说了很多想自杀的理由。好吧,也并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暂时……哈哈,认清了现实?所以有点崩溃?但又没有发泄的途径。哈……就是说,我的意思是,没有人惹我生气……没法像上次那样,带一个人回来杀死。因为这次是我自己的错。当然,也并不是感到悔恨……我只是觉得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
您再这样,我就……
你就要回琴房去了。
……是的。
哎呀,真抱歉。您一点也不想理会没法保持冷静的人,是吧?我不说了,好吗?
……
青海小姐,那个自杀的理由,是什么?
……您尽是问些让我不想回答的事。
其实,你已经想起来了,对吗?我那天说错了话,原谅我吧。你还在生气?
没有。
是没想起来,还是没生气?
……没生气。
是和青海卓一先生有关吧。
……
那个人是您的父亲?
您什么都猜到了啊。
年龄合适呀。而且,您和他的长相……
青海朝她伸出手来:又冷又美,使人疑心它的真切的手。竹芝不再说了,而是牵上她雪白的指尖,缓缓地站起来。自己的手指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起皱,长卷发一如怨恨的水藻,可怖地缠在身上,她跨出浴缸,浑身上下都在湿淋淋地滴水,青海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淋漓不断的水渍,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猎物,边逃窜边暴露行踪。
她们又回到琴房。房间的灯仍然灭着,月光将房间内部微微地照亮,两人站在其中,几乎要被染成淡蓝色。青海对距离感格外看重,不愿打扰同居者的生活,因此,平常绝不踏出琴房一步,她那些少得可怜的私人用品,都堆放在房间角落,看上去宛如女人去世前整理好的遗物。
青海从中抽出一件羊绒毛衣,当作擦拭她头发的毛巾,那些柔软的羊绒因吸水而团成一绺,但很快又变得蓬松如故,仿佛从未沾上过一丁点儿水渍。竹芝目睹着幽灵毛衣奇妙而可爱的活用,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吗?您的心真是瞬息万变。青海说。
同时,她从竹芝的背后转至身前,用手指在潮湿的前发间梳理着——竹芝握住那只手,将湿漉漉的脸颊贴了上去。
是啊,现在青海小姐也越来越了解我了吧。竹芝回答。
青海抽回手,静静地看着她:您不觉得奇怪吗,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密。除了您以外,昆虫、老鼠、燕子,都来过这栋房屋,它们在此居住、产育、死亡,我们虽然有同住的缘分,但那……其实是很薄弱的东西。我没有向您袒露秘密的责任。并且,我也很清楚,您对我同样并不坦诚。即使只有一点,但我能听到您心里的声音。那声音总是在尖叫。然而,您却一直微笑着。也许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您。
正是这种独断专行的地方,有一种冷酷的魅力啊。竹芝笑道。那因笑意而弯起来的红眼睛,闪烁着一种堪称狡猾的光亮。即使如此,青海依然能听到,她的心在痛苦地尖叫。在那尖叫中,青海模糊地分辨出来,她说的是,您无论对谁都如此冷酷,所以对自我也是一样。
我猜,您是被——自己——困在这里的。
不是吗?她几乎是用一种残酷的表情说。
青海沉默了很久,甚至连月光的角度都改变了。横亘在嘴唇上的一道银色雪线,逐渐挪移到脖颈的中央,如同曾套在这里的一根绞绳,时隔多年,又重现于此。她回答,是的。您猜的没有错。
也许是因为我变成了幽灵,一部分的肉体随死亡离我而去,其中的记忆也跟着消失不见,所以,我才把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包括我死去的理由,和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原因。是您让我想了起来: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无法原谅自己。原本有些事我必须知晓,却为时已晚,明白此后的一生都无法得知其中原委的我,选择了自杀。
然而,这是最软弱、无用的一种赎罪。深知这一点的我,在这里徘徊不去。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再死去一次,再也不会有任何肉体的物质从我身上脱落,那种痛苦既然已经回归到我这里来,今后就将永远、永远地持续下去。先前的半个世纪,我无知地生活在牢狱之外,甚至为此感到寂寞,现在,我终于要返回囚房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剩下竹芝急促的呼吸声,她想,对方一定是着凉了,只有生病的人才会这样用力地吸气。父亲死前也是。平滑的静谧,将一切细微的响动都无限倍地放大,青海忽然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响起、消失,接连三次。如柔钝的指甲刮过夜空,不痛不痒,只有模糊的联想告诉她:某处正在发生火灾,此刻,想必正有数人性命垂危,濒死的火焰,如今也正在世上燃烧不休。但月光中的房间还是那么安宁,幽灵的住所,早已随主人一同死去,无力再为外界的血和灰尘而动摇。她所能做的,只有隔着水面,在这一侧徒然地注视它燃烧。
青海决定最后再与竹芝告别一次。她想说,竹芝小姐,到此为止,请回到您的世界里去吧。然而,刚说出几个音节,便被一股蛮力打断了。她惊愕地抬起头,下意识地要甩开那令手腕疼痛的力量,但无济于事,竹芝的瞳孔因亢奋而收缩,那针尖般的视线扎穿了她,将她缝在原地,令她难以动弹。
她紧紧地、紧紧地攥住青海的手:青海小姐,我们来做罪人吧。一辈子都被这种感觉折磨吧!
青海茫然地与她四目相对。她在胡说些什么?女人就像一只皮肉纤薄的纸灯笼,透过白皙的肌肤,似乎能看见一簇血红色的光焰正在激烈燃烧,被火光映亮的这张脸庞,艳丽得不可思议。
从指尖传来的痛楚,竟然令她产生了被火舌所灼伤的错觉。不祥的火警,越来越逼近的火警,此时在耳膜中再次响彻起来:
我们来相互起誓吧!事到如今,我和您,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您不必向我吐露任何过去,我也绝对不会告诉您我的秘密。您和我都清楚,一旦说出口,那行为就是在祈求赎罪,和自杀没有区别。而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结伴自杀。那么多人都选了这条路。我们就与他们相反,来做这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吧!
……
在薰染着白檀香气的吐息中,十只细细的指尖,按着她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向上摸索,如在为一把新制的三味线调音。流漆一样的黑发垂在竹芝唇边,随着身体的节律晃动,她索性紧咬住那截黑发,又细又冷,她想,蛇的尾巴。竹芝混乱地剥扯着她的和服,像要强行叼走那一层华美的蛇蜕,青海光裸的手臂搭在她的腹部,推拒得有些无力,接触的皮肤也是冰冷的,闭上眼睛,还以为是雪下进了室内。
青海的长发在地毯上铺散开来。从狭长的睫缝中,看不清她的神色。然而,竹芝明白静默本身就是一种名为“敕许”的拒绝,她只需要应许。
不知是出于快乐还是寒冷,竹芝不停地发抖,体内的手指已经温暖了,像活着一样,她想象如果青海真正地活着,血一定将会把她染成粉色。朦胧的视野里,青海的红眼睛也融化了,她似乎看见淹没两人的欲情的水中,有血丝虫在艳红地漂游——没有一种红色能比这种红色更加美丽。她阖上眼皮,柔软的身体开始痉挛,牙关却咬得愈来愈重,犬齿刺进皮肤里去,为什么还不流血?青海的眉心因痛苦而蹙起,但那张脸还是如此可恨的端丽,像一枚薄胎的瓷器。为什么还不流血?她咬下去,纤细的脖颈,白皙的耳轮,两只眼珠,那没有边界的郁丽的赤红色——咬下去,咬开她的五脏六腑,然而,即便那样也不会流血。青海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一滴血可流,这让她感到绝望。一滴眼泪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落在青海的锁骨上。
说起来,我连您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啊。
不是要保密吗?等遇到第二个姓青海的人时,我再告诉您。
哎呀,自作聪明了!重新约定吧,无关痛痒的事不在其中。
……您真是随心所欲。
因为我不懂钢琴,您也不懂魔术,想来想去,只能聊彼此了。毕竟我受不了沉默嘛。再说了,我也很想了解青海小姐呀,我们的关系都这么好了!
……
从哪儿开始呢……啊,您和旧华族有关系吗?难道是位大小姐?其实,我一直觉得您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哦!
……
好啦,不说那些了,聊点实在的吧。
……?
您喜欢下雨天吗?
喜欢。但您的话题,未免跳跃得太快了。
已经进入梅雨季节了。您不知道吗?院子里快要被水淹没了。住别墅也有苦恼啊。
请移栽一些绣球花过来吧。
诶?……诶?这是在使唤我?
不是您问要如何处理雨水的吗?
好吧,我帮帮您吧。秋天呢?要种什么?
有了枯萎的花做养料,芦苇和芒草会自己生长出来。
到时候赶走野猫和狐狸的活也得我来干,对吧?
是的。您真的问了我很多、很多问题……我也能问您一个吗?
……那是聊天的技巧啊!因为我觉得做完之后,您好像有些害羞……诶?不是害羞?难道是尴尬吗?您问吧……不过,我不一定答得上来……
没有什么固定的答案。我只是想听听您的意见。请回想一下,那天晚上,您曾经唱的歌。
嗯?那个啊……《吹口哨的少女》?
是的。您觉得这首曲子,怎么样?
竹芝抬起头。乳白色的蕾丝窗帘,被夜风吹得鼓动起来,宛如少女的裙摆一般。她认真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吗?我觉得,那是首非常年轻的曲子。抒情得这么清纯,像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再长大一点儿都不行……二十多岁的抒情就已经是混浊的了。
您是这样想的啊。青海说。
竹芝没有接话,只是垫着湿发、依靠在青海的肩头,不时偷看她的侧脸。片刻之后,竹芝将中指、无名指、还有拇指捏在一处,余下的两根手指则高高竖起,青海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一只狐狸。
您要做什么?秋天还没有来。
那三只指尖所构成的狐狸的吻部,在空中嗅探了一会儿,像是在嗅闻水果与花朵的气息,随即动了动耳朵,凑近过来,轻柔地触碰着自己的脸颊。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有一种被舔舐的湿意。不聊天了,改为您擅长的魔术了吗?她想问,但喉咙很哑,发不出声。青海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魔术,而是自己正流下眼泪的缘故。
竹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窗户外密密地织着雨线,小河的河床也看不见了。身边的青海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叠在头颅下、充满她香气的毛绒长裙,那么温暖、厚实,想必是精纺呢绒制成的,透过这高级布料的触感,仿佛还能回忆起残留的肌肤的弹性,如同丰厚的百合花瓣,就连其香气令人昏沉这一点,也巧合地如出一辙。
她的口很渴,因此去找茶杯。在那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对折的纸,是从她的手帐中撕下来的一页。竹芝将它打开,那是十分端丽、工整的字迹:
竹芝小姐,
请原谅我昨晚的拒绝。您说想要了解我,但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说,贸然地开始谈论过去,只会适得其反。并且,对话是最容易暴露自我的一种行为,书写意味着长时间的思考,因此我选择用这种妥帖的形式来回应。我不擅长面对您的好意,请您见谅。
您猜错了,我并不是华族,也不是什么大小姐。您已经知道了我父亲的身份,而我的生身母亲,并非他早逝的那位妻子,而是深川的一位艺伎。那时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自己的双脚。我的脚永远都沾满泥水、肮脏无比,因为即便外面正下着暴雨,我也会被驱赶到庭院之中,如果想在廊下躲避,就势必要踩脏洁净的青石阶,那会引发一场新的泪雨,所以,我总是站在树下等待雨停。春夏的雨水很密,浑身花叶、泥水、污渍的我,完全不像一个孩子……不,因为没有受过教育,连人也算不上。我在生母眼中,和池边的石灯笼、水中的鹭鸶铜像,是同样的东西。这些,和您的想象全然不同吧?
往坏的地方想,那是因为每当看见我,就会想起厌弃我们的父亲,所以生母对失去用处的这个孩子感到绝望了。往好的地方想,也许是因为,生母认为踏进吹拂着薰风的和室之内,就好像将脚尖浸入了花柳界的溪流之中,鞋袜一旦被沾湿,就无法再回到岸边。
艺伎之间流传着一种迷信:若是在冬季穿远山青纹样的和服,就能怀上孩子。我在九月出生,想来生母是穿着那件和服,在初冬与父亲相遇的吧。深川的天气寒冷,十二月时,往往整个白日都飞降着雪花。在那样清纯的、银白的领域,人们原来也能够彼此侮辱。
还请您知晓,我对此并不存在轻蔑或悲哀的感情。
您还记得,我们给三味线调音时的琴声吗?
生母告诉我,在她和父亲相遇的宴会上,生母弹奏三味线,父亲则以钢琴伴奏,其他的艺伎拿来了古琴,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一起合奏《松之绿》,每个人都沉醉在美丽的音乐之中,十分幸福快乐。实际上,三味线和钢琴的声音差别很大,您也听到了。简直就像两个世界的动物的叫声。是男女之间的好意,使其姑且彼此委身了。我不明白这种感情。我只知道父亲后来有了宰杀野猫的习惯。不是出于嗜杀的兴趣,他仅仅是憎恨三味线罢了。好意是瞬息万变的。
我其实明白,醉到神智迷乱的男人,做不到那种事。是他没有拒绝生母的好意。他是个糟糕的父亲。您也许会问我,是否厌恶着父亲,我无法回答,但他作为一个单独的人,却非常安静、优雅。我很憧憬他。
小的时候,有一个冬天,父亲那晚非常高兴,喝了一些酒。他把我叫来这间琴房,一边弹琴,一边对我微笑。父亲弹奏的是德彪西的《月光》。弹到一半,也许是因为酒意,他说房间里太过温暖,让我打开窗户。父亲就那样迎着冬夜的冷风,一遍又一遍地弹奏《月光》。我站在风中,四肢都被冻得麻木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因为父亲陶醉在琴声中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幸福,连旁观的我也能感觉到一种狂烈的情热。现在想来,或许是我被音乐迷惑了吧。
每次回忆起来,我都觉得那天晚上的月光,是世界上最优雅、美丽的光线。和您共度的那个夜晚,我久违地想起了那种感觉。
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父亲的孩子。但这件事让我看到了希望。我像抓住了从天上垂下的蛛丝一样快乐。第二天,我故意在父亲经过的时候,弹奏母亲教给我的曲子。但是,父亲一次也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为我驻足。
我恳求母亲教我更困难的曲子。母亲说,我的手是孩子的手,太小了,所以还无法按出大跨度的音节。她和我约定,等到我长大之后,就教我弹奏最动人的歌曲。但我失约了,十四岁的时候,她因为肺病离开,而我还没能长大。那天夜里,我忽然异想天开,认为我发育的迟缓是一种罪过,而制约手指的指蹼,就是自己天生的不幸。所以我从厨房偷来了剪刀,想要把自己的指蹼剪断。我从左手的小指开始剪起,剪到中指和食指之间时,因为痛得忍不住哭泣,最终被女佣发现了。虽然及时处理了伤口,但仍然留下了痕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一直在看我的手。是被您察觉了吗?
弹钢琴的人,手指多少都会产生变形。如果是女性,手骨天生窄小,则会更加辛苦。您说小时候没能够学习一种乐器,十分遗憾,但我想,您的天赋已经在别处展现出来,灵巧的手指被适当地使用,这无疑是一种幸福。
墨水已经快要干涸了,毕竟它是半个世纪前的幽灵的物品,我想它只能在雨天,或者是夜晚显现,一旦暴露在太阳光下,就会消失殆尽。如果,某日它在阴暗处变回了白纸,想必是我已经彻底消散,那是很自然的事,请不要为这微薄的缘分而挂心。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为将您一个人留在世上而感到抱歉。您曾说对彼此袒露真实的心迹,就是自杀,也是背叛,那么,请将这封信视为我单方面的,不完整的背叛。之所以说它不完整,是因为我对您还有所保留,希望您的怒火能因此消灭些许。它和您心中最深处,那个为之痛苦尖叫的秘密,是相同的东西。我必须独自背负它,直到灵魂流净为止。请好好照顾我们的院子。
青海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