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师向我们介绍新同学时,我正在往自动铅笔里添加铅芯,学校的生活太过枯燥,我必须要带一些能让我的手动起来的文具消遣。老师将讲台推去一边,向新同学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听到新同学说第一句话,于是抬起头来。新同学黑黑的长发扎成高马尾,高马尾的尾端可以碰到她后颈与背的连接处,她头发帘之下缠了绷带,白色的布条藏在黑色的头发之间,像斑马。她对老师或是同学解释,她的额头处有疤痕,所以用绷带遮起来了。之后她又说,她名叫库洛洛·鲁西鲁,可以喊她库洛洛。
大家都在鼓掌,我也象征性地跟着拍了两下手,没有声音。我盯着库洛洛圆圆的眼睛,想,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
第一次见到库洛洛是在纹身店,我在那时就对她有“好看”的印象。我应该是去取东西的,或者借用卫生间,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这个地方不是我应该去的,至少以我目前的学生身份,不允许我在这家店逗留。库洛洛明显是去纹身——因为我看到她时,她正在纹身。闭着眼睛,额前头发全被发箍捋到脑后,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图案被刻在她皮肤上,我如果没看到针的话,会以为这样的图案是画上去的。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太年轻、太安静。安逸和痛苦能同时出现吗?在我的刻板印象里,痛时就要皱眉,安逸时才可小憩。但她就这样把冲突的两件事同时做了,纹身师用尖尖的针在她皮肤上绘制图案,我看着她睡颜一般静止的脸,走了出去。
没想到她居然会是我的同学。学生不可以纹身,所以她编造了一个谎言来遮住吗?学生也不可以撒谎,库洛洛不能是学生。
但她已经以新同学的身份向我走来了,坐到我后面,我手中的铅芯就在这时折断。轻轻地断了,铅芯的碎渣沾到我手上,这东西总是很脆弱。
下课后我去洗手,用冷冷的水流冲去我手上的黑色印记,库洛洛跑来我后面,在我背对她的时候说你好。我开大水龙头,心想我才不要理这个骗子,又想,好学生和坏学生不应该有这样的分界线,就像我不能用成绩定义自己为好学生,不能用纹身定义库洛洛是坏学生,妈妈不会原谅我有这样的歧视的。于是慢吞吞回答,我也说你好,关掉水龙头,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库洛洛走到我旁边了,通过镜子看我,我不喜欢她的眼神。
你的名字是什么呢?我想认识你。她问,声音淡淡的,感觉她是一个轻飘飘飞起来的娃娃。
酷拉皮卡。我回,随后确认水龙头已经拧紧,不理她了。走回到教室时,我觉得这样不对,对新同学不礼貌,不是友好的表现。可是对一个我已知的骗子,我要怎样礼貌呢?
库洛洛坐在我后面,上课时我能感到她越过我去看黑板的目光,让我不自在,库洛洛的出现就是让我不自在,好像命运让我讨厌一个会将信仰刺进皮肤里的狂热信徒,虽然她明明没有任何传教的举动。中午她用笔杆敲我的背,我只好转过身来,压下声音问她什么事情。库洛洛举起课本上的一道题,以同样闷在被子里一般的声音问我,可不可以去外面给我讲一讲。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并不是一定要帮助同学,只是她既然问了我,开口的那瞬这就已经成为我的任务了。
库洛洛在楼梯上坐下,长长的裙子垫在身后,我走上去坐到她旁边,可以看到她被白色袜子包裹住的脚踝。她将题拿给我看,我读题时就皱眉。在我准备开口讲解题步骤时,我发现库洛洛在盯着我而不是盯着题。
你一直这样吗?她问,这种拒绝所有人的气压,好像一直笼罩着你呢。说罢她就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在被触碰的那一瞬间就站起来,将题扔回给她,意思是我不给你讲了。我讨厌这种越界。交换了姓名,也是陌生人,库洛洛为什么会以一种我们是朋友的熟络感,碰到我的肩膀上去?
我走的时候她追上来,马尾在脑后摆动,像时钟。我只好停下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想说的有很多,比如我不理你因为你是个骗子,比如我不给你讲题是因为你碰到我了,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肢体接触,我们是陌生人。但库洛洛看着我,她的眼神凉凉的,我说不出来。
抱歉……她道歉,我其实不需要这种道歉,就像我不需要她接下来的解释一样。你是知道了什么吗?才一直不理我。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也不想向库洛洛解释,因为她的肯定句,根本不需要解释。明摆着告诉我,我就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一直对她抱有态度。她马上就可以说我歧视同学,告到校长那里,我的奖学金就会被没收了。但是妈妈一直告诉我,做人要真诚,即使对方说了谎话,你的有所保留也要建立在不说谎的前提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第一次破开了妈妈为我定的规矩,第一次说谎。不知道就是想知道,想知道库洛洛为什么纹奇怪的图案,想知道位置为什么选在额头,想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抓着我不放,讲题也好坐座位也好,教室有那么多空座,就像我旁边有那么多人一样。
库洛洛站在我面前,低下头,坦诚的眼睛让我一度以为她要拆下绷带。但她没有,她从她的校服兜里,掏出一支笔,笔上印着兔子抱着胡萝卜的可爱印花。她将这支笔递给我,说道,你折断了那支铅芯,我赔给你一支,在你眼里也是越界吗?
我盯着笔杆上傻傻的印花,觉得我的伪装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僵硬的!库洛洛什么都知道,她既能注意到那根被折断的铅芯,自然知道我不理她另有隐情,她伪装成一个友好的同学形象来接近所有人,独独我不理会她的热情。我不会收下她的笔,这是一种贿赂,即便她不给我任何好处,我也不会将她纹身一事告知老师,我不是这样愿意打小报告的人。于是我推开那支自动铅笔,答曰我不要,拒绝库洛洛后,她不再追上来了。
此后我一直没再和她说过话。库洛洛在班里的人缘好得有些过分,即使我刻意地与她避开,有人找我说话时也会下意识谈起她。我不想听,同时也觉得大张旗鼓告诉所有人她是骗子是一件无所谓又没有必要的事情,就渐渐和所有人疏远,沉浸在黑板上或是课本上的方程式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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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和库洛洛再见了。在教学楼第四楼里的狭小卫生间、老师的办公室、医务室还有楼道里,总之这一段路都只有我和她,因为我把她打了。再向前追究,因为她撞破了我正在干的事情。
在库洛洛的世界里,剪头发就是剪头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用剪刀也好,用菜刀也罢,无非就是将头发割下来,怎样都好,这不是一件私密的事情,所以她就闯了进来。彼时我正在学校四楼的一间洗手间里修剪脑后的头发,将刀伸进脖子与头发中间,我需要低头才能用力,再抬头时,我就看到她了。那一瞬间,我断定库洛洛是故意的。四楼的洗手间并不是常用的地方,时间也不是规定的休息时间,我翘课跑出来,莫非库洛洛也翘课跑出来?她静静倚靠在门边,见我抬头,就走了进来。看向我用来收集头发的塑料袋,她夸颜色很漂亮,我不需要她的夸奖。之后她照镜子,完全无视我愤怒的表情,以一个好像接受所有事情的语气,问我可不可以也帮她修剪一下——我这时才发现她将马尾散下来了。瀑布一样的头发披在身后,像遮盖住星星的夜幕。
我让她走开。我不去理发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一直都是自己剪的,小时候用剪子,长大了用刀,从我幼稚园意识到长头发让我处处不方便时,我就会用锋利的东西修剪头发了。不用好看,不用有层次,就要完成最基本目的那样简单直接,用刀割断,无所谓断面怎样参差,到达我肩膀再上面一点的位置,就完成了。这是一件要避开所有人才能做的事情,没有人会懂剪发为什么要避开所有人,就像班级里没人懂我为什么一直不理会库洛洛那样。不懂为什么要问,讨厌他们刨根问底的态度,我有自己的隐私。但现在最讨厌的人以陌生人的身份越过这道朋友与最亲密的人之间的界限,库洛洛有什么资格?我差点就要将手里的刀插进她的脖子里去。
之后我没有将她杀死,妈妈为我种下的法律意识太深了,深到已经变成一把刺入我心脏的尖刀,不停约束我。每个人都受到法律的约束,不能随意杀人,不能犯罪,否则要被关进监狱。但我还是打了她一拳,力量将她推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跳楼一样的声音。库洛洛躺去地面,膝盖正好磕到裸露水管的边缘,瞬间流出血来。我想我作为肇事者,此时应该离去,跑开,怎样都好,反正是库洛洛先招惹的我,我会有自己的一番说辞。
但是库洛洛将我拽住了。不是用语言、不是用肢体,仅仅用她那双海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平静的眼神,没有任何幽怨,好像她踏入卫生间的那一刻,就知道什么事情会发生,我不会抛下她一个人离开一样。
不习惯撑起另一个人的身子,就像不习惯拽着一个人下楼梯一样。库洛洛指挥我下楼梯再拐弯,我也不习惯她说话的声音。她要去告诉老师了,那就告吧!除了让我站在国旗下最显眼的位置,接受来自校长的批评,她还能干什么?扣掉我的奖学金,再让所有人都不理我,她也就能做这些事情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和头发怎样打理最好看一样无所谓。
库洛洛一只腿受伤,不得已一瘸一拐地走着,她有一半的重量压在我身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蜘蛛一样掉在我的皮肤上,我一瞬间觉得痒痒的,又不敢去抓,怕她的头发和我的缠在一起。
很快到了办公室门口,她敲门,我扶着她走进去。库洛洛还在流血,鲜红的水从膝盖落下,将她白色的袜子也染红一截。我要赔她袜子的钱吗?现在我终于能说,我不是故意的了。不代表我不是故意打她,是我不是故意想弄脏她的袜子。库洛洛向老师请假,她说,自己下楼梯时不慎摔倒,弄坏了膝盖。酷拉皮卡同学非常善良,扶着我来请假,我想让她再扶着我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下节课可能要缺席了!
我看着老师办公室角落里已经积灰的空调,看着地面,想要数清地板纹路,看着库洛洛脚上那双已经朝我走过来的小皮鞋,踩出声音难听的不规律步伐。我现在又多了一样任务,这不是我想做的,但库洛洛的做法好像在威胁我。不是用语言或是动作威胁我,而是利用了我的道德。她知道我心中有一根标杆,她知道我做好了迎接惩罚的准备,却没做好迎接表扬的;她知道我下节课也不会有心情听,所以一并请了假。我现在一定得扶她去医务室了,不作为肇事者,作为善良的同学。她已经说下这种话,我没有理由再拒绝。
一路上我有很多为什么想问,但考虑到提问对象是库洛洛,我就没有开口。静静地让库洛洛靠着自己,感到她身体和我有一样的温度,好奇怪,原来她也是和我一样存活着的。姿势让身高差不再有了,我恰好可以看到她额头的绷带,还缠着,库洛洛也还在说谎话。医务室里没有人,我只好主动承担起医生的工作,打开柜子,翻出酒精和棉球。库洛洛适时地开口,说你看起来很熟练。我没有理她,自顾自蹲下身子,查看她的伤口。我没有任何预警地将沾满酒精的棉球按在那处伤口上,听到库洛洛发出痛苦的声音,我想这就是威胁我的下场。我知道她一直在观察我,既然观察我,就一定能知道我消毒她伤口的时间,如此一来还摆出难受的样子?做给谁看?我最早就是这样处理伤口,别人都用碘伏时,我就开始用酒精了。没什么快慢差别,只是酒精让我更痛,更痛就会记住,记住就没有下一次。我可以忍受这样的感觉,库洛洛为什么不能?她纹身岂不是要比这个更疼一些?
我去看她,试图以她观察我的目光观察她,模仿就成了了解的唯一途径。库洛洛的眼神和她的头发一起深深地垂下来,感到它们在用海浪般柔和的方式拍打我。我意识到她要开口来要求我做事情了,库洛洛的眼睛会说话,在我帮她处理我造成的伤口的那刻起,我就看到她的话变成水溢满眼眶,现在将要流出来。我要怎样阻止?想让她变成哑巴,想让我们变回陌生人。
很痛吗。我问,知晓答案也要问,像我曾经为了建立和老师的关系,拿出一道我本就懂得的题去问一样。后来我就不这么做了,因为我想到,有关系也没用,老师会被换走,我也可以转班级。于是就做像把酒精棉球死死按在库洛洛伤口上那样残忍的事情,将自己与社会划分出一条仅仅够我跨越的河,我需要时,就跨过去,我不需要时,谁也不许进来。
很痛。她轻轻说,声音轻得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我早就过了会被蝴蝶吸引的那个年纪。你还将我的袜子弄脏了。她说。我闻言看向她被染红一截的白袜,再上面一点,是她黑黑的制服裙。我想展开沾上灰尘的褶皱,心中的那根弦就绷紧,我也就住手。我问,我要赔给你钱吗?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又不想对库洛洛抱歉。
不用,帮我剪头发就好。库洛洛说道,要把理发变成一件庄重的事情,我没有珍视它到那种程度,但现在我必须要帮助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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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库洛洛湿湿的头发,像洗衣服,洗发水的味道是花香,我想靠得再近一些。因为是库洛洛,所以我拿出剪刀。因为不想再缺课,所以让她周末到我家里来。妈妈不在,妈妈不会在了,库洛洛坐在妈妈原先坐过的椅子上,摆出一个妈妈从不会做的表情。
修剪她的发尾,用我从没有过的细致,怕剪得太短,破坏平衡,所以一直在剪。没有理发店那样的隔离衣服——我不知道它具体叫什么,就一直这样喊。碎发粘上库洛洛的衣服,我能看到她的脊柱。一节一节,像蛇,想要敲碎或保护。
之后吹头发,吹风机发出很大很大、挖掘机一样的声音,感到自己变成镐头,库洛洛是一颗没被挖掘出的钻石。将手插进她发间拨弄,做出我觉得最麻烦的事情。绕到库洛洛身前,看到她的绷带湿了,湿湿贴在额头上,一定很难受,但我不能说,说了就像好奇,我不想产生这样的情绪。库洛洛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恰好对上她漆黑的眼睛,她正在笑。
库洛洛开始拆绷带,我从未表达过我想看这个图案,因为我已经看过了。她既然这样做,我只能放下吹风机。湿头发将她衣服也弄湿,那怎么办,是她自己阻止我的。
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这处纹身,好像知道了库洛洛的秘密一样,但我一直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露给我看,像撞破我剪发那样,认为这已经不算一种秘密。黑色的十字架图案,等臂十字,显得四四方方。图案很规整,我盯着中心,像熟读学生手册那样认真。想问很多话,比如你有信仰吗?你是基督教徒吗?你上课时听到老师讲宗教方面的知识,会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纠正她吗?最终只问出,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库洛洛亲亲我的脸颊,给我一个我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最湿润的吻,我被吓到,躲得很远,距离让我再看不清她额头上的纹身图案,十字架变得一片模糊,像黑黑的云朵。
犹豫的嘴唇最终只吐出:为什么要亲我?很快得到库洛洛的回答,喜欢所以这样做了。说罢她评判道,我的脸颊软软的,有我这个年纪所特有的弹性,喜欢亲,可以再来一次吗?话问得像抓娃娃,这个没抓到,所以问自己,能不能再投一枚硬币抓一次。我想说,你不也是这个年纪?转念一想,库洛洛连纹身都要遮住,还有什么是她不能遮住的?
亲吻,不喜欢亲吻,从小妈妈亲我的额头代表鼓励和守护,库洛洛的吻又代表了什么?戏弄,看我弹跳似的离开很有意思,把我当成随着巧克力赠品的玩具一样。
不理她了,不帮她吹头发,不给她指从我家走到外面的路,我要打赌她不可能一次摸清错综复杂的路,我也是走了三次以上,才能准确找到哪里是我家,哪里是院子的。
库洛洛还坐在凳子上,没有再拿起吹风机,漠视我离开的背影——我知道她的目光在跟随我,必须控制自己不回头,否则要和她对视。
晚上库洛洛还是没有走,黑黑的屋子配上她蜷在凳子上黑黑的身影,像被剩在这座房子里的鬼魂。我打开灯,让黑黑的身影变成白色的。她就在这时转过身来,沉默的一双眼睛,仿佛在问我能否在你家里过夜一样。可我没做好这样的准备,我带她进来时,只想给她剪头发,完成她的要求后,就让她离开,这个叫计划性。但我从没想过她会亲我,从没想过她会一直坐在椅子上,天黑也不离开,从没想过库洛洛是固执的人,我一直觉得,她将一切都看得和羽毛一样轻巧。上课时老师会喊她回答问题,经常性的,她没有答不出的时候;午饭她要打开饭盒,分给同桌一份切成花型的小水果;库洛洛积极参加考试,从不缺席,排名发下后,我不会特意地注意她与我究竟隔了多少名。
我不了解库洛洛,就像我永远不觉得库洛洛会理解我那样。
库洛洛问,可不可以在我家吃过晚饭后再走。随后她站起身,想让我给她指出走去厨房的路。我没有允许她使用我家的厨房,这之后我也不想允许她打开我家的盐罐、做出我平生吃过最难吃的一碗面。但她还是装可怜,用饥饿的表情告诉我,我不让她做这些,她就会变成全天下最可怜的一只猫,明明我不是遗弃她的罪魁祸首。
打开餐厅的灯,之后用筷子夹起面条,送到嘴里。库洛洛坐在我对面,小口吃着她做出来的东西。暖暖的灯光给我一种,我在和库洛洛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不会同意自己有这种想法,然后拼命地喝汤。只有盐,好难喝,像海水。想到十五岁暑假去海边玩,涨潮退潮一整天,都只有我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滩上捡贝壳,将海浪的遗物拼出人的遗物的形状,拼成一颗爱心,思考木乃伊制作时心脏放在哪个罐子里。十五岁的夏天特别想要一个人向我走过来,拿出一个和我手中形状恰好相似的贝壳,坚定又诚恳地告诉我,我想和你做朋友,我可以来了解你吗?库洛洛的所有行为都像在说这句话,让我一度以为她就是那位来迟的人,可惜我已经十七岁,看透她的谎言像看透她的信仰一样简单。库洛洛是一位简单的人,她将信仰写在额头,写在纹身上,将她的虚伪写在行为里,我得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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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时我去打工,奖学金其实已经够我零花,但我还是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炸鸡店厚厚的油好像要将我裹住,油溅到手臂上,留下红红的烟花一样的印记。库洛洛走进来买小食,我合理认为她就是看我在这里打工,才进来买东西。我是员工她是客人,我又没理由拒绝她,只好给她炸。她要香芋球,我多炸了两秒,想要里面的芋泥更热,她咬开它那一瞬,液体就洒到她的裙子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库洛洛今天穿的是怎样的裙子,膝盖以上的黑色裙子,一个我从不会选择的长度,于是她搭配了小腿袜。白色的小腿袜,让我想到那日被血蹭脏的那一双短袜。
她吃完后要和我说话,我拒绝,回我在工作。然后库洛洛就真的在店内一直等我下班,我不习惯这样被别人等着,于是一直忙事情。不属于我的事情我也顺手帮了,不是因为我乐于助人,而是因为我想要避开库洛洛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芋泥没有洒到库洛洛的裙子上,我失败了。在此之后,在我下班领到薪水之后,想要借口有事情离开,也失败了。最后和她走在长长的公园的路上,石子和路灯在两侧,影子在中央。库洛洛问我,要不要来她的店帮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一种招聘。
你的店?那家纹身店吗?我问,感到影子在晃动。
嗯,我会付给你钱的,比你现在能得到的要多。
为什么是我?我盯着她向前走的步子,库洛洛一定能招到比我更好、更勤快的人,为什么是我?她有什么目的?想像之前亲我那样再将别的事情都做一遍吗,我不会答应的。
因为只有你见过我的纹身。库洛洛转过身来,我要仰头才能看到她的脸,被路灯照得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平静的表情。她的眉骨、鼻梁变作一处处山峰,眼眶则是湖泊边缘的芦苇。我信任你,所以想让你来帮我做事。
我怔住,不想要这种信任。
最后我还是去她店里了,原来这是她的店。简约的装修让我一时看不出店里的主要业务,后来我路过一张大大的画布,逆十字花纹印在上面,由此明白这家店没什么变化,主要业务还是纹身,根本目的还是传教,只不过用灰色的大理石砖块伪装成餐厅模样,不懂的人进到里面会被用各种借口驱赶出去。我也是不懂的人,不在库洛洛的客人范畴里。那她到底是纹身师还是模特?
直到库洛洛将身上的所有衣服都脱下,赤裸地站在我面前,向我展示她新增的蜘蛛纹身时,我才明白她的身份不能止步于模特或是纹身师,就像不能用学生来概括她一样。她是一位设计师,而她本身又是一部作品。蜘蛛纹身在她右臂,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将衣服全都脱下,好像必须要用一干二净的身体展示这处图案一样。黑色的蜘蛛爬在她手臂上,蜘蛛葫芦一样的肚子上刻着一个大大的数字零,我指着数字问这是什么意思。库洛洛回在创造之前,要先将原本的东西归零,像使用计算器那样。
我凝视库洛洛光裸的身体,感到她洁白的皮肤也变成蜘蛛,心脏到小腹是蜘蛛的身体,四肢是蜘蛛的足。她抱住我的那一瞬,我生出一种我也想要刺一个和她一样的图案在身体上的想法,将蜘蛛或是库洛洛的身体纹到我的左臂上,不要纹数字,库洛洛既然已经将她的世界清零,就不要去破坏了。
这之后她披上一件衬衫,倒给我一杯酒,我第一次品尝酒精,评价它像稀释后的辣椒酱。库洛洛听到后笑起来,说这是她听过最有趣的形容。那别人要怎样评价这种液体?酒是水制的毒药,有人拿它诠释爱情与愚蠢,有人拿它化解所有的焦虑与痛楚,我不愿意喝。我去开灯,然后库洛洛递给我一支烟,打火机上冒出树木形状的火,火的明亮将我熏得流眼泪。想起上高中后第一次接触电脑,误触到屏幕上的小广告后明白正常的宣传页面之下是不正常的色情网站,我点了三个叉号才能退出,退出后静静看着电脑屏幕,质问它为什么要来破坏我。不想认识世界肮脏的一面,但是又不得不认识,其实我一直有这样的概念,只是不想认识得这样直白,总觉得一切恶心的事,都要有所掩饰才对。
我接过点燃的烟,深深吸进一口,烟草的味道已经蔓延进我的肺部,马上要长出白色的树根。库洛洛惊讶我竟然会抽烟,我点点头,说对。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不要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很了解我了。
好呀。库洛洛说,但我很想认识你,你可以将你的故事分享给我听吗?
我才不要,默念三遍我才不要,任何人都不能够探测我心底的东西,这种诱惑,我不会说的。但还是讲了,和库洛洛分享我的过去,并没有像和心理医生讲故事时那样揭开自己伤疤的感觉,可能本质上我已经认可库洛洛是和我一样的人,于是和她讲故事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又吸一口烟,吐出来,烟雾里一个不美好的童话故事慢慢显形。
我说,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死去了,在我梦想当医生后的第三天。没能治好他的病,我很愧疚。库洛洛望着我,好像能从我低下的眼睛里猜到这位好朋友的名字。
原来你也丢失过朋友,理解你的心情。她抿上一口酒,话中带有淡淡的,稍不留神就要错过的酒香。
你也是吗?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遗憾的事情。我继续抽烟,烟雾要将我侵蚀,想到库洛洛身上的那只蜘蛛,想问她如果给我纹身的话,会选什么图案。
库洛洛又抱住我,没有说话,她柔软的、海浪般的身体压在我身上,离得很近,仿佛能听到她身体中属于潮汐的心跳声。我不想被她抱着,太热了,讨厌这种属于夏天的温度。但我没有推开,库洛洛的身体好轻好轻,不紧紧回应,她就要飘走。
她又开始脱衬衫外套了,我盯着她的皮肤,感觉这是一条印有花纹的围巾。我有想问的话,在说出口之前,库洛洛通过亲吻堵上我的嘴。讨厌她冰凉的嘴唇,讨厌她冰冷的手指,雪花一样覆盖上我的眼睛,讨厌这种被天气禁锢的感觉。我想问她,你是同性恋吗?在这之前我问我自己,我是同性恋吗?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性取向是最不重要的一个词,限定住自己,又有什么用?库洛洛不能是我的伴侣,同样我也不能是她的女朋友。她作为老师出现,刚刚好。一部分是我老师,一部分当我同学,我们在做爱,这又不影响。
打她,之后将手指伸进她最隐秘的部分,像弹钢琴那样将她送上高潮,库洛洛的叫声就变成美妙的乐曲,我不喜欢听。我不是一位乐感丰富的人,从小就是这样,妈妈让我学钢琴,我在钢琴老师的水杯里放虫子以抗议。这么多年,最让我痛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十二岁初次来月经,一部分血从我体内产生,又流走,小腹有被性别击打的痕迹;二是十六岁穿耳环,长长的针从耳垂穿过,一滴血都没有掉下,但我还是痛了整整一周。现在要有第三件事让我痛:库洛洛咬在我的肩膀上。我借此去摸她的阴蒂,那一刻我好像了然纹身的意义,你有想要永远留在身上的东西,想让它跟随你一辈子,想让有人脱下你身上的一部分,就能看到这个图案。我最想让库洛洛看到这个牙印,库洛洛最想让我看到的是什么?是她纹在额头上的十字架吗?我要向她忏悔吗?
我突然地明白,就像小学课堂上的某一刻突然顿悟乘法的计算原理一样,库洛洛不是一位狂热的信徒,她来找我也不是要传教,她有她要做的事情,就像完成义务教育、去考试、在大合唱上和所有人一起发出声音那样命运中的理所当然。我也知道她要走了,她不是学生,我第一次见到她,第一次深入那双眼睛时就知道藏在黑色下的谎言是什么。她就是要引导我,让我想要纹身、让我想要在身上扎钉子,我以前从不会想这些事情,是她让我变坏了吗?
我应该亲吻她,性爱中亲吻是最必要的,我想低下头去,短短的头发想要纠缠上她长长的头发,耳坠想要击打她耳垂上挂着的蓝色宝石。想躲进她深深的身体中,像十五岁时为了逃避上课躲去河边钓鱼一样。再以我能学到的最深情的朗读方法,告诉她我见你的第一面并不是在学校,告诉她我知道你的目的、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处心积虑来影响我,就是在灼烧我。想了这么多,我其实最想拉住她。抱着她,她起伏的胸乳压在我胸前,我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那是虚无的声音,非常真实、坦诚,库洛洛从没有这般真诚过,她就这样用心跳声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没有,我会在这个夏天离开,我会在走之前牵住你的手。
做完后将灯关闭。大大的落地窗之内,能看到库洛洛纯白的身躯,胸口到腿根,有我啃咬的痕迹。窗户之外,是一场经久不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