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mtanFilm] 中间](https://fanfictionbook.net/img/nofanfic.jpg)
一 ︳无常
我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升职典礼后的酒会。
若以客观标准评价,她的外形气质绝非平庸,裁剪适当的白色西装外套抛开价格而言,与我的一袭白色高定长裙亦是有巧合的相衬,但她似乎很享受于不起眼的外界判定,给自己划了个最偏僻的狭窄区域埋头蜷缩进去,在这个是人是鬼都明码标价想尽办法展览售卖的场合,她便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以及宣告自己空无一物,没得献出,也无需收获。所以等到她被组长带过来敬酒,不得不挤出礼貌微笑的时候,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居高临下。
我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我怎么能当好人。
原本全场笑容都假得如同一潭死水,但与我对视之后,她突然真正变得局促起来,连说话都有些口不择言——希望以后能跟您合作,我很,呃,佩服您的能力。
此话一出,立于我更近的人瞬时变了脸色,只犹豫片刻便选择把人推出去,装作好心笑言,她年纪还小,不懂规矩,您别介意。
被别人定性以后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她慌张摆手,张了张嘴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来也是没有足够能力在短短时间里组织好语言,提及并美化我年纪轻轻就靠家里关系上位的事实,她虽面露难色,却总算能在这种氛围下维持一脸诚恳,尽力向我传递一种真心诚意并非嘲讽的讯息。
我知道她在向我求助呢,天真无辜地,但我装作不知道。那个时候不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还是我习惯性的劣根发作,乐于见到脚下池塘里的小鱼互相撕咬,我保持着微笑往前一步,伸出手亲自帮她抹去礼服脖颈处的皱褶,就这么大度地,独独抹去她一个人的过失,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些:当然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她皮肤偏黑,但在我手背故意划过她头发的时候,我清楚看到她的脸上逐渐起了红晕,讲话更加磕绊。
这不值得诧异,更多的是习以为常。情场多年,我对我的样貌风情还有以假乱真的温柔都有足够的自信,再加上权势带来的,无需雕琢的漫不经心,普世男女自是难有定力。
但她不是普通人。
Film这个名字我有些印象,在一众档案里算是突出——调查局的信息技术人才,传闻性格孤僻,谁也瞧不上似的,不过这一切与硬实力摆在一起便没有讨论意义,小了我四岁的年轻女性,来局里没几年就刷新了信息破解速度的纪录,就算眼高于顶,也有底气在。我并不反感这类聪明人自以为的清高,到头来无非殊途同归。而无论她的底色是恃才傲物还是无欲无求,如今对着我一人红了脸乱了方寸,我便十分受用。
好了,我说,今天不谈工作,最重要玩得开心。
她十分感激且终于放下心来,如此笑起来便真实了许多,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眼睛弯弯的,像个小孩子。进入下一轮社交后,我在密集的交谈之中故意留了点余光给她,但她似乎总是抓不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再与我对上,在角落皱着脸困惑了一会儿,干脆转身逃掉了。
许是连背影都透着慌乱的模样遗留在了记忆里,隔了几周在局里会议室再见到的时候,看她戴了副无框眼镜,学究派头十足,我竟是不掩饰地多打量了几眼。这便对那个传说中高傲的性子有了更多的感受,我进门引发的动静不小,她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面前的资料,只是放在桌上的手突然动了,食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桌面。她分明知道我在看她呢,但就是一丝回应都懒得给。无论是什么目的有没有目的,她终究失算,我不吃这套。
我清了清嗓子,在安静下来的空间放大了最上位的存在感,她终于愿意抬起头,用手扶正眼镜,这才与众人一起望过来。大约是更瘦削了些,现下面无表情显得脸部线条越发清晰,制服熨烫工整,穿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温度便低了许多,淡漠似富士山顶常年不化的雪,跟周遭轻松热带氛围格格不入。
今天的会议本就是走个过场,几个组长汇报完案情总结,我顺着下定论,这桩车祸案到此结束,皆大欢喜。
她难道不知。
因而心里有了些预计,等流程来到我发言的阶段,我也伸出手,在桌上敲了起来,故意建了个沉默空隙来赠送无甚特殊的人情,她有意无意也好,终是承了这个默契。听到全场除我之外唯一的女声宣布有新的证据,我装作赞赏的样子点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我动用直觉,很容易就猜到新证据的具体内容。与城中富家公子超跑有关的车祸,最后被判定的主犯只是个司机,现实主义常规剧情。我当然可以断言调查结果不容置疑,也可以提前把她的不合时宜全数掐灭。
但我心软了。在这种时候提及这样的感性词汇实在可笑,若论起因,更是难堪。人的心思千绕万绕,绕回了过去,绕到了原点,于是不情不愿又不得不面对被拉着往后倒退的狼狈,以及某些自己永远握不住的纯粹。
看她独自坐在那里,在几乎所有人不善的目光注视中挺直了背,再去践踏,我于心不忍。
应是凭着在专业领域的自信,这回与我的对视看上去便冷静许多,在无声交流中获取到最终确认后,她把资料最底部的纸张抽出来置于会议桌正中,缓缓开口:今天刚修复好事故现场附近的监控数据,来不及按照规定程序上报,但是事出紧急,我申请重新调查。
很多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却是万万不能化作语言说出口,听众的耳朵没法关闭,连演场戏的退路都给堵死了,花花绿绿的戏服一旦脱下,性质也就变得恶劣起来。在座众人的一张张面孔多少都有些扭曲,想必气得直想骂脏,又因为看出我对她的放任不敢发作,我明明跟他们才是利益共同体,此刻却险些鼓掌大笑,这个东倒西歪立场混乱的局面,由我一手构建,糊稀泥糊久了,身子骨往哪靠都成不了个人样,但无所谓,我说了算。
“能对数据结果负责吗?”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皱了下眉头,又不愿被我看轻似的,很快拿起桌上的文件向所有人示意:全部过程都记录在案,我能负责。
即使扬起头散发一些执着的意志,面容亦是平静。真的是很漂亮的一个人。
可惜她的美好品质落到了空处,我虽然用手去接,但都从指缝淅沥滑落,剩一点残留在手掌,揉搓起来总觉得挥霍。结果怎么样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也没有低级到要把责任都推给一个下属。
只是需要在明面划清界线。
那好。我签下文件让她的组长去递材料办手续准备抓人,盖紧笔帽的时候又转头自然地对我的副手使了个眼色。
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我掐着点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她可能以为只是巧合,明着加快了洗手的速度,大概是想抓紧时间跟我聊几句,结果她刚擦干手,转过身就看见我的制服外套被随意扔到一旁,人已经开始从上往下解衬衫的纽扣了。她吓一跳,嘴里念叨着不好意思,低下头就想离开。我伸出手臂,懒懒地拦住她的去路,于是被解开的领口部分以一个更大的角度敞向她,其间一览无余。
暮色瞬间覆盖富士山顶,如我预期,一本正经的技术员维持许久的沉稳气质迅速瓦解,连眼神的方向都忘记控制。
“上次出外勤背上被划了一刀,每天得按时换药,帮帮忙呗。”
我尽量让我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命令,也不那么轻佻,是个很考究的度,我那阵顺风顺水游走于人群,惯于美化自己的做派。后来就恍然大悟,她与我交流只用上了原始的东西,我却一直在琢磨,很是匠气,倒显得我初出茅庐一般,落了下风。
“不愿意?”
她还没从惊吓中出来,亮晶晶的眼睛便是眼镜也遮不住,全然想逃的模样,听到我的追问又开始了紧张,声音特别轻,咬字也跟着变得黏糊:非得我来换吗?
我学她瞪大双眼,装模作样垮下肩膀,挺委屈似的:外面全是男人,我这样不合适吧。
她不说话了。
为了不认识的人都能硬着脖子伸张正义,对着刚刚才帮了大忙的好心上级却全然没有回报的意愿,这是什么道理。她也明白拒绝这事说不过去,深呼吸了一下,像是给自己打气:那你先把衣服……
等了好久,一个脱字怎么也讲不出口,我直白地乐了起来,说你害羞什么,我们不都是女人。
她摇摇头,眼神还是飘忽,完全不敢看向我:那不一样。
再追问什么不一样也是浪费时间,我解开剩下的几粒扣子,把衬衣往后轻轻一翻搭在腰间,转身送了整个后背到她面前。
“看到了吗,腰上面一点。”
白皙的背上除了黑色内衣一览无余,哪里需要特意指出来,只是我把衣服挂在了更往上的位置,很故意的,就那么虚掩着一扇不得体的门,说不出话没关系,你必须亲手拉开,走进来。我听到她叹气,侧头往灯光照得透亮的镜子一看,耳朵尖都红了。
“你确定吗?”
声音不大,但我听清了,可惜我当时纵容自己松懈,未留多余的心力去深思,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应该是我的衣服被脱得最慢的一次,她下定决心,动起手来却拘谨得很,翘着手指小心翼翼把纱布拆下,生怕碰到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多占了一点便宜。她似乎已经把自己重新丢进了工作时那种状态,如此便能摒去杂念专注事务,双手在我的身体上来回,却有种知识分子囿于书案的克制,触感晕染起落似即若离,很干净,又很抓人,束缚着我又将我轻轻放好。于是画面开始变得别有深意,把我刻意营造的那种不高级的氛围都美化了。
好了。她终于完成任务,帮我把衬衣拉回到肩膀,再整理妥帖衣领,动作轻柔仔细,像是在照顾未长大的孩童,我心领神会,很快地扣好衣服转回身。她脸上的红晕尚有残留,但我的心境已经发生变化,我有了别的期待。
好在她没有故意隐藏,透出了些担忧:怎么伤成这样?
“没事的,总要有人站在前面。”
“嗯……”
“心疼我了?”
还是有所愧疚?为曾经心底深处对这个步步高升的女人产生过的怀疑或者看轻。现在得到新的视角,才勉强把那些念头压低,补上一点恻隐。
她用左手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似乎是在斟酌措辞,靠着些肢体动作。我看在眼里又只觉可爱了:这个问题让你这么为难?
也不是。她说着不是,脸却皱了起来:我不太会说话,怕又说错什么让你误会。
“我能误会什么呢?”
不知道我笑吟吟的样子落在她眼里是什么形状,她明显愣了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不能把主动权交给我,现在怎么回答都不对,都落入我随口布下的圈套。但细究下来其实是很拙劣的,一些无聊的小把戏,所以看她站在边缘犹豫已经令人满意,这次跳不跳进来都没关系,我有耐心。
Film。我率先出声,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切换了腔调,很正式地:我们之间没有误会,你工作完成得很好,还帮我换药,我只会感谢你。
浮于空中的东西落下,秩序逐一归位,我再次将她送回到舒适区。她望着我,眼里是安静的湖,而后也正了神色,答道:我同样很感谢您。
她不该谢我,我心思太多,又混乱无序。我很早就意识到,又在长久的共存中习以为常,正如她那时坐在那里为了心里的一些坚持紧张得要命,却还要承受我单方面的揣测。
正如我平白给自己添了麻烦,却没打算真的遂她所愿。
连跟了我几年的副手都感到疑惑,处理完公事之后,他与我一起走进电梯,先是压低了声音向我汇报下周行程已经有人提前安排好,他也进行了二次确认,先去酒店开会,夜里再坐专机出海。
行程不是真的行程,私人飞机带走的也另有其人,等我点头,他才又多加了句:之前的工作我是不是有遗漏?
他不敢质疑我,又无力应对别的权势质疑,最后就把错误先虚揽下来,再绕着圈子探听我的想法。是个很好的让我开口的方式,可我今天并不想如实相告:问题迟早要解决,早点出去更好。
“跟上面怎么说?”
“我去解释,不用担心。”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向来是极好的,原想再说些什么,把话题引至疑问的中心,可惜被电梯机械的声响打断,于是我们走进地下停车场,再不多言,即使他有所察觉,也失去了唯一一次可以探寻的时机。直到坐上车,我听到他悄悄叹气,我懂的,其实他是关心我,但我不愿意懂。
这个时候只是想到,叹气伤神,我确实让她为难了。
到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些,天还没黑,夕阳剩点余光,因着别墅周围重新加过绿化,又是雨季时节,蝉叫声便更加明显,说吵闹不尽然,说频率相合也是荒谬,不过因为家里养病的人喜欢,唯一的解法只有接受。
我一抬头,就看到有人在二楼露台向我招手。我的亲生哥哥,此刻坐在轮椅上,连最简单的生存都需得求助他人。镀于体内几十年的骄傲,如同寺里被敬仰的金身,一朝损毁,金色碎片跟枯叶一样,轻飘飘剥落,逐渐变成连凡人经过都懒得抬脚碾压的灰败,风一吹起,只发出微弱的脆裂声。他正在经历漫长的复建过程,动作还是有点吃力,但尽量做得优雅,便知道这般姿态是独独为我,不惜露怯人前。四周的嗡嗡声在脑海荡起余波,人与人之间的妥协也被赋予现代的诗意。
我回以笑容,加快了脚步往楼上走去。
“Namtan,你今天心情很好。”
可能是吹了冷风,他的表情有些疲倦,但看人的本领并未受到影响,我练习多年的不动声色在他面前仍属儿戏,就像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他,于是长子被家里寄予厚望,可惜华美楼阁突然坍塌,他的妹妹在半路被推进废墟,在无边无际的尘土中成为那个不得已的选择。
“是吗?见到你当然开心。”
我笑着走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有些凉,便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轻轻捂紧了:进去了吧,我担心你着凉。
跟外人不同的,我没有想过故意瞒他,料想也瞒不过,只是连我自己心里都不够分明,所以是很坦诚的,并不预先将谁划入其中。他不介意,也不深究,他感受到我真切的关爱留存在此就足够开心:但你今天还没有抱我。
我的哥哥从事故中捡回一条命,又在床上躺了几年才能坐起来,如今整个人身心都脆弱许多,每次见面总讨我拥抱,仿佛要通过相似的皮囊与肢体再三确认我们血脉相连,我不会像上天一样那般薄情抛弃他。他只允许我在任何时候展现怜悯,只有我才有资格替曾经的天之骄子意难平。
我蹲下身,揽住他的腰,将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就像幼时他宠爱我。身居要职的父亲无视女儿,他便放大了他作为兄长的天职,在母亲离开之后,更是将关怀织得细密,凡事都由着我,告知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又时常用哀伤怜惜的目光将我拢住,叮嘱我留在他身边,他会永远保护他的妹妹。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残破的风筝需要寻一条线,被拉着,得到同意,可以继续存活。
Film的信息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我听到手机的提示音,打开一看,心想未免太巧。她说下班时间打扰很抱歉,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希望能把原始证据交到我手上。
我想了想,回复说明天早上去局里找她。
她回得很快,像是一直在等,从文字都能看出急促:今晚可以吗?我想当面跟你讲。
二 ︳苦
最后我们约在她家附近的甜品店见面,她一向独来独往,与调查局的人几乎没有交情,如此便避免了会面被撞见的可能。这般说来,我倒是第一个得知她居住地点的同事。
从白日里种种已然能够得知,她不是个会在公事上开玩笑的人,出于尊重,我连晚饭都来不及吃便驱车前往。可事情一件件来得很急,我正堵在市里的主干道,又接到了副手打来的电话:人死了。
车祸案真凶富三代跑路失败,死在了走出安全屋的那一刻,被狙击手一枪毙命。
我只得立马换了方向往案发现场赶,案子越来越复杂,好像逐渐脱离了我的能力掌控范围,在陷入不可控的烦躁情绪之前,我抽空惋惜几秒——看来今天是不能够再见到她了。
人的预感在不好的时候通常很准,我才刚下车,就看到现场外围已经聚满了记者,副局长站在警戒线内,见我出现,满腔怒火终于找到发泄点。
“这就是你办的事!”
我想问,办的什么事呢?但我没真问出口,他更是没法子当众明说,由此便引得怒气更盛了,手一挥差点甩到我脸上:消息全漏出去了,你自己滚去处理。
有您这位副局在这,我敢跟谁处理,我觉得好笑,又要配合他的心情,于是丧着脸走往事故中心,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电话又来了。
是我的父亲。没料到这事居然惊动到他,我深呼吸,才按下接听键。他惯于使用语重心长的路数来表达他的厌弃,副局那种情绪外泄世人皆知的模样便是万万入不了眼的,用他的话来讲——不入流。
正如他现在对我的评价。
我早就习惯,但又在习惯里承受每一次的长期钝痛和重组。后来我在绝望中想到,他瞧不上他的女儿,又不得不把未来的家业交付于她,在人前做出引领的模样,把她带进核心圈子,违背本意夸奖的时候,是不是十分思念那个完美的儿子?可惜他的继承人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把他的多年心血扭曲成天大的笑话。
他老人家也同我一起受着折磨呢,这个世界总归有公平可言。
无意在这个时候顾影自怜,我回过神,想起那个年纪比我小的人,很快也将专业的工作姿态附上身:爸爸,这个案子另有隐情,我稍后向您详细汇报。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去年议员那件命案联系起来,实在是间隔太久,不太符合连环作案的特征。如此一来还得感谢父亲特意来施压的手段,我忽然回忆起一些细枝末节,于是迅速整理出一套说辞,把自己这部分,包括Film,都摘了出去。
万物规则早就定下,是非只需要一个说法,无论使上什么手段,圆过去,坐着的人赏你一点脸面,听进去了就算翻篇。真相从来都无足轻重。但Film不这样认为。她当时产生了一点顾虑,尝试用迂回的方式去处理,结果事情直接进了死胡同,想来以她的性格是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失误,所以看到她单独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并不意外,只是有点惋惜。
其实不必如此的,太得罪人了。
她情绪有些低落,却仍是礼数周全,坐得端正与我道歉,说要是再早点通知我就好了。当天下午她发现组长举动奇怪,路过办公桌的时候看到调查申请被夹在文件里,没有及时交上去,猜想可能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但是缺少证据支撑她的推测,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在我这里试试。
我该为她对我的信任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我比她更早知道这位组长干了通风报信的脏活,他在权衡之后选择了约定俗成的那类自保。可我干的活更脏。我早就计划好让他成为顶罪羊,富豪家损失巨大,一时间抓不到真凶,始终得寻个出气的对象,后续会怎么处理,还不好说,总之是不会放到人这个位面对待的。
差不多是阶层以上和以下的意思。
如果她有机会得知这一切,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听她条理清晰地分析案情,我忽然感觉意兴阑珊,任思路断成一截一截:为什么在这个案子上花这么多心思?
她没急着回答,面上隐约透露出不解,似乎在疑惑,问出这样问题的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还是因为没有老师教导过,文盲至此,连最简单的对错都分不清。
若是换做旁人,第一反应必然是猜测我是否话里有话,可她太不一样了,连质问都不吝啬摆出。我免不了想,是不是在她面前袒露过多?以至于上位者的沉默特权都失效,再没有一点坐在这个位置的分寸。我甚至开始犯懒,想直接告诉她,有时候可能是因为分得太清,才不得不遮住双眼。然而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是与卖可怜无异了,她这样的理想主义,没跟我当场翻脸,已是留有情面,更没有义务承担我无端的痛苦。
但她将我的话记得很清楚:我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判断和解决,但你说过,总要有人站在前面。
“可能我也只是个,嗯……”
我停在这里,试图搜刮出一个准确且合适的形容词,卑劣?无耻?都太轻了,不足以概括我的厌弃。没来得及继续说呢,她已经在摇头,用那种特别干净的眼神看过来:不,我觉得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有点受不了。
由此你便从现实层面得知,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只让你护在身后,却又待你转头折断,你愧疚得不行,又隐有兴奋期盼。我的所有感触,好像都沦为了负担,卡在那里,却不能丢进垃圾箱。丢掉的话,这个人就真的彻底完了。
所幸我与她之间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我微微闭眼,把双手锁进衣服口袋,压抑住一些不可控的触碰念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从地下停车场绕出来已经接近凌晨,雨下得不大,可一直没有停止的趋势。路过大楼正门时突然有个单薄的身影闯进视线,只着了件黑色修身马甲,在冷风阵阵里抱着细长双臂发呆,并不着急的样子,寒夜冷脸,堪堪情境相融。
竟在无人处也做出这般防御的姿势。
因而不想惊扰,我收回了准备按下喇叭的动作,将车子缓缓停靠在她的身前,再无进一步的动作。台阶上的她耐心等候一阵,终于垂下视线,不知是看着车窗倒映的自己,还是透过单向镜也能捕捉到我此刻的高傲姿态。
连这种小事也要别人来祈求,属实令人发指。想到此处反倒是我自己先笑了出来,又借着一窗之隔仔细描摹了她的样貌半响,方才按下车窗,虚伪地打起招呼:我才看到你在这里,没带伞?我送你回去吧。
她努力藏起情绪,却还是漏了一丝嘲弄被我抓到,礼貌下的心照不宣,我们相视一笑。
由此再来拒绝未免显得过于刻意疏远,她微微点头以示感谢,伸出手后稍停片刻,又往右边踏了一步,拉开了后座车门。按照设定来讲我此刻算是心虚,实质上也颇有不顾身份乐在其中的恶趣味,便不多言,由着她坐在了斜后方,把我当做为她服务的专属司机。
时隔多日,我们又被单独框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她沉默看向窗外,似乎并不打算重蹈覆辙。
“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
人活着总是一环扣一环的,我依靠专业能力逃过责难,这段时间便要翻阅大量旧档重新整理线索,忙得不可开交。想着果然是累到脆弱起来,莫名真心虚了,我挠挠头,问她:这么晚才收工吗,你们组最近在忙什么?
“有很多报告要写。”
我立刻就明白了,以她的技术水平哪里需要做这么多文职。总归被孤立这事也有我的责任,于是又斟酌了一下才重新开口:想不想换个新的部门?
不用,我不在意这些东西。她保持着自有的平稳语调落下尾音,本已打算停在此处,却又再次提高点音量重复了一次,像是担心我没有听清:我不在意。
“那你在意什么?”
话音刚落我就生出后悔,这种问题于她而言实在唐突。我正考虑找回注意力,重新聊点无关紧要的事,她却附身上前至我的位置,单手按住椅背,离我的肩膀只几寸远——你想我在意什么?
软语气流从耳边擦过,我被击中,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因着这个讲话的动作,她再往后退时就直接坐到了我的正后方,我没来得及回答,抬头便在后视镜与她对上了视线,她第一反应仍是闪躲,又像刚刚只是晃神,突然醒过来了一般,定住了与我的目光纠缠。
琥珀色的交错,坦荡又狡黠,在狭小的空间里把一切都摊开,给予我宝贵机会以一换一,异常公平,她任由我触摸或拾起,我的心思都被她看穿。
车里的香薰掩盖不住我身上的香气,我从来都有着对于近距离的把握,结果我以为的最后依凭成了对方的进攻利器,她的香水味,不,准确说是她的气味,由远至近袭来,又倏尔离去,漩涡流动锁住凡体肉身,我才是无法抽离的那个。
我清晰感知到我的自信被挤压出裂缝,我开始怀疑一切,甚至回溯到了最早的那些局促,她装得多么逼真,连我这种老狐狸都被骗过。
懊恼变成沮丧,我开始生闷气,一路沉默不语,终于到了目的地,我连熄火都等不及,甫一停住就推开车门跳下去呼吸新鲜氧气。还好已经雨停,不然一位调查局新晋高层,大半夜为着一些不可说出缘由的自怨自艾上演悲情淋雨桥段,多么难看。她也下了车,却没靠近过来,离我两三步的距离送上关心: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说话轻声黏糊,怯生生地与全世界拉起界线,单方面宣布你我二人短暂的交易结束。
我不同意。我赌气一样转身过去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虚张声势清算到底。我们身高相差无几,她的身子比预想中更加柔软,这个拥抱舒服得令我差点发出感叹。她的体温透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与我交融,我闭着眼慢慢来回轻蹭,贪婪依恋,像是要在这块温柔地蹭个洞钻进去,她没有推开,没有任何动作,任我做出这般冒犯的举动。
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我的大脑又困惑不已,昏沉沉地想,这是不是我当初为她整理衣服的位置。
这个人实在可恨,思虑已去,我使劲收紧双臂把她锁在怀里,朝她的脖子咬了一口。她明明吃痛,笑声却传进我的耳朵——好痒。
又不掩饰了,甚至还就着我的姿势仰起头,身体全然舒展在禁锢里,很是挑衅的动作。
只祭献出一点点本我就能把上位者随意玩弄,你是不是很得意。我完全可以肯定,一觉醒来之后我会为雨夜这场失态付出代价,但那有什么关系,我不该被责怪,我只是一个被几缕香气都能困住的人,你怎么可以来去自如。
我松开自己,用指尖缓缓描摹她的腰线,提取一些往日的回忆。她终于也明白很多感受,轻轻颤抖着,吻了过来。
因为Film的进入,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的那种,即使摊开给每一个人看,也不易产生歧义。
她在工作之外,活得像个不得志的艺术家,美丽且神秘的那一类型,对画画音乐这些强要求独处的创作都有很深的沉迷,又只是沉迷和自我满足,并不将作品展示于人。但我是例外,因而是种巨大的快乐。
你被一种细密又讲究的爱意美学笼罩,如果没有时时涌起心动,便应当被所有的评论家口诛笔伐——怎么能呢,在最高规格的私人展厅走马观花,是确切的文化败坏。
我当然不是那个败坏的人,我握着她给我的特权,珍惜非常。她在画布落下姓名,这个时候我就可以从背后搂住她,送上世间最为真挚的赞美。她被逗得很开心,把脸贴在我的手臂,问我,你喜欢吗?
她在此刻放下自己,只全心全意地爱我。
我的不安都被抚平,甚至俗气地想到,这辈子就像这样过完了也好。
可惜世事急转直下。一觉醒来,我接到了财政部部长的死讯。
直到深夜降临,吊唁人群尽数散去,我独自坐在灵堂长椅,看着正前方立于花中的遗像。亮若白昼的灯光从头顶落下,把一切都照透了,人鬼无所遁形,心里的问句才得到可乘之机浮出水面——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就这样去了?
僧侣在葬礼吟诵生死轮回,注定执念循环往复,不得一笔勾销烟消云散,我的业障起始于此,却远无终止之期。我陷入迷惘的境地,连带着生理性的眼泪都卡在眼眶底部,迟迟无法落下。
“你应该去休息一下了。”
哥哥安静地出现在我身边,他的身体好了很多,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控制上肢的动作,也再不需要他人来推动轮椅才能行进。他寻回些自尊,现在看我的眼神又可以放入怜惜。我们在这样的场景重返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也相对无言。
当年他染指父亲年轻的情人,阴差阳错替他的父亲挡下一劫,现在先躺进棺材里的却还是这位。人的命数,实在难以捉摸。他将回忆落脚于某个年龄段,全无半分兴致缅怀——我已经全部还清了。
把我们兄妹二人的经历摊开,即使剔除那些重叠的,反复的,仍然是过于漫长,以至于给予生命这一出,只能称得上点滴恩情,剩下的,皆是不堪提起。为了维护在金字塔顶端圈子的那点地位,把白色物什成吨运回,把针尖插进一根根血管,把大人小人迷了送进房间,埋到土里,常人认知范围内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他都做过,我也做过。到了这样的程度,谁也无法给出任何辩解。
我的兄长经受不起良心的拷问,主动把人生捣烂,用极端的方式去断送新的生命再来受苦的可能。我呢,我应该怎么做?可能因为一整天耳边萦绕太多佛经,我的理性与感知都钝了,好在如此也算一种抽离,能让人短暂放过自己。我怀揣着天真期望,以为只是暂时的泯灭,以为从泥泞中爬上去就能够彻底灭苦,去改变这一切,实现我的志向,但到最后,只把自己都挖空,去维持腐烂的内里,剩一具壳。
我身心俱疲,转向我最后的亲人,轻声问他:这里太危险了,我先送你到你最喜欢的海岛休养一段时间好吗?
“我不会走。你知道的,唯一能让我害怕的只有你因为别的人抛下我。”
他已看破前尘往事,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立刻就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再无力撑起一个耐心宽慰者的姿态: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未有过离开你的想法。
他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很是欣喜,全然不顾我们身在何处,不在意我们兄妹刚刚失去了共同的至亲,只不断重复: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呢?好在我们的相依为命,终于从字面上的象征成为了实质的依存?我上前拥抱他,心里却只有无法抑制的苦楚,我太过于高估自己,连复杂的情绪都无法归类,他对我诉说害怕,可此刻的感受告知,我才是更加惧怕失去的那个。
我不清楚究竟怎么了,只知道再承受不起这样的折磨——我迫切想见到我的爱人。
是的现在已经夜深,我平日的体贴变成了任性的打扰。我走往室外,穿过一个又一个花圈,往更深的远处走,直到站在空旷的黑暗里,如果不是手机屏幕上的名字施舍的光亮,身着黑衣的这个人马上就被吞噬。
我等了很久,感觉越来越冷,所幸Film最终接起了电话,我问她,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她沉默一阵,才用虚弱的嗓音答我:我也很想你,对不起,现在没能陪在你身边。
她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我听到她的声音已经得到巨大的抚慰。我被心情的急速起落影响,几近哽咽。她很着急,但还是压低着音量:对不起,我在病房,不能马上过来。你别哭好吗?我听着好难过。
第二天我才知道,她不小心从高处摔落,左手臂开放性骨折,伤得很重,她又是左撇子,因此基本丧失了生活能力。幸好她那个当牙医的妹妹也在这座城市,能够帮忙照顾。
我听说之后急着就要去看她,却收到她拒绝的信息——这种时候,我不可以是你的负担。
她当然不是。
我思考了几晚,郑重向她提出请求: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生活?
三 ︳无我
经过接连这三起案件,凶手的犯罪动机基本可以定性,就是朝着我手上的组织名单去的。我的名字自然也在上面,但这并不重要,政府对连环案的高度重视跟我关系不大,我参与的专项调查小组破不了案,Namtan这个名字才会有那么丁点用处。在这样的境况下,我最好先抹去个人情绪,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
可几轮高强度的排查之后,进展仍是微乎其微。这位正义判官智商极高,不仅能够获取大量绝密资料,还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最关键的是并无利益追求,就凭着朴素正义的信念连续动用私刑。欲念少,弱点就少,更不提破绽。
我的压力越来越大。一方面因为专业能力被不断质疑,另一方面,连父亲那种级别的成员被除掉之后,对核心圈子都没有过多的影响,反而帮源源不断的后备腾出了位置,即使这个杀人犯自诩正义,但从结果来看,仅仅是死几个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是的,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感到非常焦躁,甚至绝望。
然而我的对手不这样认为,坚定着自己的准则。短短一个月以内,又发生了第四起,第五起命案,受害者的死状越来越惨,没个完整的尸体,血和脑浆的混合物到处都是,连我看到现场景象都觉得心惊。我们组的侧写专家在会上分析,凶手可能因为现实生活的一些影响,心态发生了变化,像是在发泄什么。我盯着会议室幻灯片上切换的一张张照片,忽然大脑一片空白。我在桌下用力掐着掌心,让同事把最新这张的右下角放大几倍。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
Film说,跟我在一起后,她的笑容比起以前多了很多,以至于后来在作品上签名的时候,她都下意识地在最后加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回到家,她正好在画室作画,虽然右手比不上左手的熟练度,却也能胜任基本的勾勒,每日随手画几笔,不至荒废了基本功。
我站在她身后,无声凝视许久。
直到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我再也站不稳,勉强撑着墙,一步步挪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像生命终结前的走马灯,一幕幕支离破碎地涌现。我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窒息。我喃喃地发出声音——我会死吗,我也会死得那么难看吗,但我该死,应该的,要不你杀了我吧,我只想死在你手里。
她皱了眉,对我突如其来的胡言乱语很不耐的样子,多花了几秒时间考虑,最终决定起身,走到我面前站定。我一动不敢动,从窗外漏进来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夕阳暖色被她瘦削的身躯完全挡住,我眼里只剩下黑暗和她愠怒的表情。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想笑给她看又忍不住哭的扭曲蠢样,连最简单的崩溃都表演得这么不尽兴,她还会喜欢我吗?
我的Film常常会沉默地抚摸我的脸,从眉梢眼角开始,沿着鼻梁向下,然后故意绕开嘴巴停留在侧,用拇指慢慢摩挲每一寸皮肤和骨头,最后才愿意放过通红的我,主动覆过来亲吻未承恩典颤抖的嘴唇。她从来没说过,但我知道,她爱死了我这张不值钱的脸。
她这一生活得好苦,为了这么点好处,要爱上我这种人。
Film是虔诚的佛教徒,常去寺庙做功德,日夜不忘祈祷,我不信这些神佛鬼怪,我只将我所有的祷告奉献于她,但在真正面对她之后,我总是害怕。与我兄长无情俯视众生的金身不同,她干净到透明,连压迫都仁慈,我只是稍微离得近一些,就怕从她的身躯倒映出完整的自己,我满身污秽,再如何虔诚的热爱都混杂着不敬。
离远一点,我又不愿。
她只能被我捧在手心,只有我有资格永远地追随她。
我握住她的手腕,想祈求她别放弃我。她沉默良久,终于应下,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却只一瞬,便马上卸了力。她的眼圈迅速红了。
我连忙把她抱进怀中,很急促地吻过去,我想问她,你感受到我了吗,我们一同呼吸一同活着好不好。眼泪一刻也停不下来,我受不了这种情绪的巨大冲击,我紧紧抱住她,把脸埋进她胸前,像溺水的时候抱住浮木,可是她被我的泪水渗进湿透,我们再没有活路,只剩下一眼就能看穿的结局——淹闷,沉没,消失殆尽。
我应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踩着脚下的虚无把她托举起来,让我的爱人逃离深海,重获自由?我的手抖得厉害,迟迟拉不下去她衣服背后的拉链,我的眼泪不断涌出,哭到视线都涣散了。
她说,别哭了好吗,我很心疼。
她把爱说得好动听,我呆呆地看着她,毫无保留地袒露脆弱和迷恋。她伸出手,轻轻拨开我那些凌乱的,沾到脸上的头发,把我压在沙发上接吻。终于我们的痛苦被情欲盖过,她拉着我的手直接伸入裙底,眼里的湖漾起清潮,蔓延至双腿之间,她骑在我的手掌上,轻咬我的肩膀。我得到进入的允许,开始卖力动作。
我们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又用尽了情,于是高潮来得很快,缠绕的两个人都被这场雨淋湿,冲刷出爱情原本的模样。
她几乎失去所有力气,闭着眼落到我身上,嘴唇刚好贴在耳边。她不愿浪费一分一秒,侧过头含住我的耳垂,一边轻咬着,一边漏出只言片语。
我小心翼翼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这个世界太糟糕了,你是留住我的那部分。
日子又过得平淡起来,她手臂的伤一直没痊愈,我就请了长假在家陪着,什么事都不想再管。新买的公寓视野开阔,站在露天阳台上能看到东南方的河流,因着这样的朝向,阳光也很好,她喜欢绿植,我便搬了一大堆花花草草铺满房间,让她养着,不至于无聊。结果她每天悉心照料的满天星被我摘下来做成歪歪扭扭的花环,还献宝一样举到她面前,她手里的浇水壶几乎要敲到我头上。
傍晚吃过饭,我们会牵着手去河岸散步,我整个人都懈怠了,累积三十多年的野心都废掉,浑身冒着一种天真的气息,走在路上蹦蹦跳跳的。这时若是出现任何一位相识之人,我的社会名声便从此尽毁。但是很幸福,我终于也有资格论及这两个字。我们吹着晚风,在夜色笼罩的阳台看城市庆典的烟花,吻,做爱,从天黑到天亮,日出不再是昼夜的分界,我觉得她才是我的曙光。
我不愿吵醒她,只趴在床边安静注视,她睡得安稳,偶尔有些小动作,很轻微的,蹭一蹭枕头,吸一下鼻子,连贯的画面放慢,定格成一张张静止照片,与空气中漂浮的纤维和不同的光影交织,她的表情、呼吸都被记录得更加分明。直到她像感知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我知道她还没有看清我,她不停眨眼,又迷蒙地,但脸上已经挂起了微笑。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语言限制人思维的边界,而我对她的感情早已越出界线好远。
“你愿意让我抱抱你吗?”
我把下巴枕到床上,与她形成完全平视的角度,也让我的请求带上了撒娇的意味。她本来笑眯眯的,小脸满是得意,看我一直黏黏糊糊地盯着,又败下阵来,把被子往上一拉,整个脑袋都藏了进去。
“嗯?”
我找准位置,把头凑过去追问,结果她一抬手直接把我包裹起来,我被笼罩在她的香气里,迷失又安宁。她隔着被子搂住我,又不服气似的,使劲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这才松开双手,缩起身子钻进我怀里。我喜欢她这个样子,毫无防备的,不见了平时的心事重重。我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她当时利用我做不在场证明,也包括她在那个雨夜用系统摄像头监视我的行踪,故意出现在楼下,拉回我动摇的爱意。我不介意她瞒着我更多的什么,只是看着她越来越瘦,心里很是难过。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能预支我的健康送给她就好了。
“真的不要我陪你去复诊?”
“我的手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攥着我的衣角,开始咬我的锁骨,像只小猫闹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的诊所预约有多难,我费了好大劲才帮你排到个时间,好好去看牙。”
我从未如此软弱,片刻都不想与她分开。我小声抱怨,明明是你喜欢吃糖,怎么最后是我牙疼。她仰起头,从下巴开始,一点一点往上吻,笑着安抚我。我们的角色不知何时悄然发生了对调,现实世界的链接再不由我掌握,她才是那个年长的依靠。
我忍耐着体内的抗拒,推开诊所大门。前台把我一路带进房间,正伏案写病历的医生听到声响,转过头来,仔细盯了一阵,才拉下口罩,笑着跟我打招呼:你好,以前都是看照片,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Film很早就告诉我,她与她这个名叫Tu的表妹长得很像,此时这张七分相似的脸真实出现,连我都恍惚了。
我是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愣住了,这样很不礼貌。Tu的眉头越皱越紧,随即中断了寒暄,让站在我身后的其他人先出去准备,门一关上,她就抽了纸巾递过来:你还好吗?
怎么了?我问。
她指了指我的脸。
我很疑惑,出门前还是Film帮我化的妆,脸上能有什么?我朝房间角落的镜子走过去。
像是脱离躯壳在外,用第三人称的角度注视,镜子里的女人透出病态的苍白,不断流出眼泪,妆都快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张了张嘴,想帮这个可怜人解释几句的,但我能说会道的本事似乎突然完全消失,到底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Tu走过来,抬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拍拍我的肩膀,说哪里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告诉她。
我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僵硬非常:不好意思,我可能是太想念Film了。
她的脸色稍缓,眼里的疑问却还停留。但她跟Film一样是聪明人,懂得怎样旁敲侧击才能问出想听的答案:我也很想姐姐,但是她很久没跟我联系了,你们工作一定很忙吧。
不忙。我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你想她做什么?
医生终于从问句背后的攻击性确认,眼前这个人很不对劲:她人在哪?
我摇了摇头,面色诚恳,又开始笑。
“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我还是摇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连我自己也迷糊了。
我希望你们骗一骗我。求你们了,愚弄我吧,不要让我想起来。
不要想起在那个深夜,我打开书房门后看到的一切。
父亲倒在椅子上,额头正中的弹孔还在不断往外涌出鲜血,Film握着枪,静静站在窗边,没有任何遮掩的意图。
盛夏时节,我压抑住比空气更加黏腻窒息的情绪,试图将我们摆在正确的位置,她歪着头看向我,突然释放出主动靠近时那种熟悉的懵懂,仿佛看穿了我的念头,又再慈悲地告知一切可以恢复如常,我的呼吸极速收紧,她却笑了一下。
——Namtan,你来啦。
她没有使用敬语称呼我,我当然明白,她虽然时常谦逊说着对我的尊敬,却从一开始就想要我们之间完全平等,从身体到情爱,我把她在床上伺候得舒舒服服便也要回报,甚至献出更多,连亲吻都更加用力,她认为感情只可以是感情,不可亏欠,她这个人向来是这般纯粹的理想主义。
我竟在此刻走神,全然将四溅的鲜血作为向信仰跪拜的贡品。
——你应该知道我爱你。
所以要以她的方式来纠正所有错误。她孤单太久,不能忍受命运的同类苦苦挣扎在浊世,又懦弱地屈服。她也心疼,想与我聊一聊,我们的自由,是消极还是积极?我们的理想,该如何实现?我的爱人,你愿不愿意与我走在一起?
她有自信,预先设定好一切,不留后路,只等我正式接受她的邀请,把自己全盘交出去,把灵魂抽出,折叠整齐,交由她清理,得以复原。我遍寻内心,竟察觉不到一丝挣扎。我心下哀切,又生出许多委屈,她把我弄得好廉价,这个人的决断变得一文不值,再没有选择的能力。
我想伸出手。
我却亲眼看着她倒下。
子弹正中颈动脉,白色地毯上迸裂出一片血花。像在这个终生没有雪的国度,硬生生飘下漫天寒意,落白一地扮演起罕有的纯洁,又只让人得一眼的欣喜,还没等你记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成堆的陌生人,一脚又一脚踏下去,踩平了,踩硬了,踩得黑色脏水蔓延满地。
然后有轮椅从旁边划过,雪面被两条平行线轻轻地撕裂,又柔和地闭合。他放下手中的枪,也对我笑,仿佛想把万物破败后的复苏献给我,一如既往地,把他的好东西都给我,让我也跟着开心起来,永远留在他身边。
我只被冻得发抖,盯着地面一直看到雪都化掉,看到雪盲症发作。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我想起那个被失眠折磨到头疼欲裂的夜晚,她把我抱在怀里,与我十指紧扣,我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不留任何缝隙,她轻轻吻我的眼睛:没有蝉鸣,打开窗吧。
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把Film从窗边拉过来,牵起她的手亲了亲,转头朝Tu医生露出我练习了千百遍的微笑,眼睛弯弯的,像个小孩子。
——我无非是想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