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心

明日方舟 | Arknights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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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心
Summary
老文存档2022/6/1 给德克萨斯的生贺

菲亚梅塔一早去码头。

雨季快要来临,汽船载着一批游客突突地进港。这么多年以来她的西语已经很好了。过了一会她看见了那艘邮船——安洁莉娜也看见了她。菲亚梅塔的裙子领口很宽,阔袖口边绣有一圈蕾丝,披着一件短斗篷,脖颈处用银扣子扣住。谁也没办法忘记那头漂亮的红头发,和不死鸟一样,蓦然现身是会引起骚动的。可如今因为长了白发,菲亚梅塔整个人免不了黯淡下去,并且早上梳头的时候她发现再也藏不住了。那时候蕾缪安还在睡觉,昨夜的雨才勉强停下,路边水沟的臭气熏天。菲亚梅塔觉得迟早有一天,她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是谁,或者曾经有多美丽。

菲亚梅塔以前是一名军人 。她认得舱顶的邮袋。安洁莉娜把邮袋背在背上,在去邮局的路上,她们顺便闲聊,说西班牙语。

“雨季要来了呀。”安洁莉娜露出了同情的神色,看着那一排排晾着的湿衣服沾上鸟屎而不自知。

“每年都会有人淹死。”

“在海上,每天都有人会被淹死。”安洁莉娜的后半句咬字加重了,“每时,每刻,每分。”

穿过那些店铺和货摊。菲亚梅塔透过玻璃,看到铁桶里用水泡着新鲜的百合花。又往前走,她看见一排黄油面包,隔了一夜,冷在货架上。

到了邮局,安洁莉娜开始往不同格子里分信,菲亚梅塔坐在一边,但是看上去实在是过于高傲了。她一动不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她的牙齿把嘴唇咬紧,这个时候她的面孔充盈了几分血色。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仪式,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就这样迎接某种命运的到来,而什么结局都能接受。她暗暗想,总有一天得为自己活一次。

“给您和蕾缪安将军的信。”这件事人人皆知,菲亚梅塔从她手中接过来,松了口气,教廷——故乡的来信。是信和一卷报纸,漆味还很重。因为那枚火漆,信沉甸甸的,要是真的到了雨季,估计就只剩一团烂纸。

看着安洁莉娜收拾完,直到那口袋子瘪得不像话。菲亚梅塔问:“没有别的啦?”

安洁莉娜摇摇头。只是莫斯提马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消息了,菲亚梅塔有些恍惚,几个月,还是几年?她又觉得很讽刺,为了让记得莫斯提马,她几乎快要把自己忘掉,这和自残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别人献身的对象是主。她其实也是个很忠臣的教徒,直到岁月把她的心换回成年轻的那颗,自从莫斯提马离开,也就不再生长。

“您每次都这样问,”安洁莉娜说,“她可能已经死了。海上每天都在死人。”

菲亚梅塔捧着百合花,院子铁门的锁全是锈,一推就开。蕾缪安因为大难不死,是上帝眷顾的人,活得越久越是受人尊敬。这大概也是战争结束之后她执意留在这里的理由,因为自认有罪,蕾缪安良心不安。菲亚梅塔把斗篷挂在门口,羊毛地毯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踩一脚就流出黑色的水。菲亚梅塔心一横,把它丢了出去,木地板上留下很深的一圈灰。自从搬进这间老房子,她看着这块地毯如何一天天变得肮脏,如今也得亲手了结,是必然,也是报应。

蕾缪安居然下楼了。

她忍着没发火,说,梵蒂冈来信了,就把东西搁蕾缪安膝盖上。

“我都要以为我们是被遗忘的那个了。”蕾缪安露出惊喜的神色。

菲亚梅塔把花一朵一朵插在直颈的玻璃瓶里。蕾缪安在躺椅上,腿上盖着她床上用的厚被子。

“告诉过你我一会就会回来。”菲亚梅塔给她的茶杯掺满刚煮的咖啡,加了牛奶和蜂蜜。然后她拿着马扎坐下,用手给蕾缪安按脚掌。那双腿早就坏死了。“你就不能等等我?”菲亚梅塔有些责怪的意味。

蕾缪安的目光很清澈,知道菲亚梅塔只是好心。“我害怕,”她皱着眉头,“这里的空气迟早会要了我的命。”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

“是啊。现在我喉咙里爬满了蛾子。”每到这个时节,蕾缪安总睡不好。

菲亚梅塔看着蕾缪安喝了一口热咖啡,把画有鸢尾花的瓷杯放在一旁的矮桌上,“那你可得吐出来。”菲亚梅塔专门和塞雷娅医生学了远东的穴位按摩,但凡蕾缪安的双腿还有一点知觉,凭她的聪明,不会发现不了菲亚梅塔的私心。

“伊万杰利斯塔十一世,”菲亚梅塔还是犹豫了一下,“上个星期过世了。”

“上帝。”蕾缪安难受地靠着软垫。

那是仅是报纸上的内容。菲亚梅塔不说了,转身进到浴室里接水,正要把桶提到炉子上烧。客厅里蕾缪安咯咯地笑,“薇尔丽芙冲咱们发脾气呢。”

菲亚梅塔的头撞到门框,痛得她大叫,蕾缪乐听见浴室的响声之后笑得更大声了。

蕾缪安还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看,“我们有多少年没见着莫斯提马了?”

菲亚梅塔给她洗脚。水是连同之前摘的玫瑰花瓣一起煮沸的,很细腻。如今院子里的玫瑰已经被雨打焉得不像样,有好几个月都不会有玫瑰花了,每年都要忍受这种日子。

菲亚梅塔知道蕾缪安是对的,这样的日子即使苟且,也是过一天少一天。“有八年了吧。”蕾缪安自顾自地说。

八年!足够一个人起死回生,也足够忘了归处,倘若这个时候下定决心就会发现谁都是靠不住的。孤魂野鬼的结局除了客死,也或者像蕾缪安病得这样不幸。

她感觉到蕾缪安在发抖。

菲亚梅塔站起来,“我去叫医生。”

蕾缪安觉得冷。信掉在地上,菲亚梅塔用毛巾把水渍擦干,随后把信夹在那本牛皮封面的圣经里。放圣经的地方是沙发边的书架第二层,那里的相框是她们三个人的合照。黑白色的,她,蕾缪安,最右边的是莫斯提马,都穿着军装。菲亚梅塔的记性很好,只有莫斯提马的脸一天比一天陌生。

菲亚梅塔看着那张照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萌生了一点恨意。

蕾缪安躺在床上,“这几天总是我想到过去的日子。”菲亚梅塔刚才把相框从书架上拿下来,摆在蕾缪安的床头。蕾缪安也在看那张照片,很为此幸福,笑着看着她,“我越来越健忘啦,所以回忆也没那么可怕。”

菲亚梅塔把被子拉到她的胸口,“想想你妹妹。”

蕾缪安咳嗽几声,好像在应菲亚梅塔刚才不着调的建议。她面色苍白,脸颊瘦削,一点没有长官的样子。比起命令,更像在叮嘱,“你不要怪她。”她对菲亚梅塔说,一如既往的温和,就是使不上力。

菲亚梅塔叹了口气,点点头。为了安慰蕾缪安,她多说了一句,“说不定她已经死了,海上每天都在死人。”

一路上菲亚梅塔心里都在祈祷。“别死,蕾缪安,”她知道有这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想想你妹妹。”她就是这般无助。

蕾缪安还是死了,菲亚梅塔就知道会这样。

她和塞雷娅决定把蕾缪安将军的遗体送去教堂。“我们有的是钱。”菲亚梅塔逢人便这么说。

塞雷娅收起报纸和眼镜,过了一会,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之后菲亚梅塔到邮局,把从塞雷娅那里要的处方和病例都寄出去,八年以来,厚厚的一叠。一切都赶在雨季之前发生,她珍惜上帝对她的一点好。地址中有能天使在纽约的住所。

下午的时候,阳光在雨后洗得干净,被那几棵巴旦杏树绊倒了,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洒了一大半。神父给蕾缪安盖上白布。这不是菲亚梅塔第一次见到死尸,蕾缪安起码是善终,她、她们,人生到目前为止,都十分惨烈。

可是她没准备好面对莫斯提马。菲亚梅塔就在这个时候走了出去。塞雷娅迟到了,因为她首先要哄伊芙利特午睡。她穿着黑色的素长裙,把头发盘在脑后。

菲亚梅塔递给她一支烟,她有些讶异医生抽烟的手势如此熟稔。堂厅里人多了起来,待会还有更多的人为蕾缪安送葬,无不说明她是个好人。良久的沉默之下,菲亚梅塔和塞雷娅并肩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对朋友没有差别。

塞雷娅的烟快灭了,“我不信这个。”她指的是上帝。

“我以为您会带……”

“没有必要。”伊芙利特的风湿病总不见好,她才十三岁,连入睡都很难了。菲亚梅塔很想知道,为什么要离开美国来到这里?塞雷娅以前是美国医药公司的副总裁、大学教授,明明伊芙利特还这么小……她想听塞雷娅自己说,但又实在很难,换作是莫斯提马一样很难。

她对塞雷娅说谢谢。塞雷娅指尖的烟蒂落到土里,这本来是为蕾缪安点的。这个时候菲亚梅塔想起以前在军营里,莫斯提马喜欢偷她的烟盒,把烟草放在嘴里嚼,那种短暂流露的情绪她也见过几次,极其坦诚,没有任何防备,也因此让人难以直视。月色之下莫斯提马随时都会消失。

菲亚梅塔一直觉得独自面对莫斯提马比起痛苦,更是一种罪孽——她们永远不会相互理解的。失去蕾缪安之后,胸膛会跳动的那部分就塌了下去,接住她的只有莫斯提马那双冷冰冰的手。当年莫斯提马一枪射穿了蕾缪安的脊椎,封尘已久的恐惧迎面而来,让菲亚梅塔快要窒息。她捂住脸哭起来,觉得实在是难以忍受。

塞雷娅安慰她。从现在开始菲亚梅塔将和莫斯提马一起老去。“这不是您的错。”

“可您不就是独自一人吗?”

“那是因为伊芙利特还小,”塞雷娅解释道,“她需要的不能太多。”接着她手中的烟一节一节彻底碎成粉末,“我十三岁的时候,世界还是别的样子。”

菲亚梅塔苦笑了一下,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蕾缪安,你为什么不和莫斯提马生气?

说来话长,菲亚梅塔这么无聊的人,却有很多奇怪的外号,当然都是莫斯提马干的好事。离蕾缪安下葬已经过了半个月,她的棺椁摆在广场中心教堂里,用石灰粉封了起来,上面压着一座天使像。最近下雨越来越频繁,淅淅沥沥好几天,又湿又闷。菲亚梅塔起床再也不踏实了,她做梦,梦不到过去或是未来。她醒着的时候还有些心悸,她梦见当下的一切仍井然有序地发生——她八十岁的时候老死,届时河水上涨,秃鹫撕咬泡得浮肿发白的尸体,菲亚梅塔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到故乡。而莫斯提马,她还是那样年轻。

她的轮廓清晰异常,菲亚梅塔只需要闭上眼睛,好像莫斯提马从未离开过。那双蓝色的瞳孔非常浅薄,莫斯提马是个很粗俗的人,有几次菲亚梅塔都想要指责她。可是这次她却于心不忍。她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洗过澡后,头发散开,一直过了肩膀,散发玫瑰水的香气,打湿了她的背。菲亚梅塔对着嵌在木头里的化妆镜,用篦子剃虱子,首饰盒里有几枚银戒指、半串珍珠和宝石。毛巾湿透了之后她的头发又长又蓬松,发尾发灰,不间歇的雨让她褪色,菲亚梅塔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浮肿的、很廉价的。她、蕾缪安,在那双蓝眼睛里就和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差异。莫斯提马轻浮,但菲亚梅塔很郑重,只是因为她死也做不到和莫斯提马一样,她从未设想过那样的生活,也不要过那样的生活。菲亚梅塔不想让莫斯提马可怜自己,但是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莫斯提马的眼泪完全没有意义,但是她又很喜欢哭给别人看,那种随时都可以降临复活神迹的笃定,菲亚梅塔就知道她谁都瞧不起。

菲亚梅塔开始戴耳环。那天薇尔丽芙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中不乏对莫斯提马的“亵神”的指控。可是和莫斯提马生气什么用都没有!

塞雷娅没有想到菲亚梅塔会在这个时候来。“您很健康。”她收起听诊器。

“我睡不好。”塞雷娅听着菲亚梅塔的形容,“这种感觉就像喉咙里有蛾子在爬。”

塞雷娅是个很神奇的女人。“那我建议您周末去做礼拜。”菲亚梅塔觉得她有时候也神奇过头了。这个时候伊芙利特的笑声在外面响起。

“伊芙利特好些了吗?”女孩提着亚麻色的裙子从她面前跑过去,光着脚上楼。菲亚梅塔看见了伊芙利特腿上因为火烧留下的疤。

“得先过了雨季才行。”

“您就没有想过她的母亲会来找过来?”话说出口,菲亚梅塔有些后悔。

“要成为她的母亲,先要是我的妻子…不是吗?”塞雷娅堪称狡黠,菲亚梅塔是第一次见,“没有人愿意和我赌这种事。”

塞雷娅从未输过,菲亚梅塔开始审视镇子上的人。这一天来得太迟了。

星期天的时候菲亚梅塔早上去做礼拜。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她在中殿坐了许久,一直在看装饰性的穹顶,年久失修,壁画脱落得很严重,再好的视力也辨认得很艰难。

换作是以前,菲亚梅塔根本无法想象离开圣彼得广场的日子,教皇的征战让她自恃光荣,也是这种尊严让她脸面尽失。她们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和那张照片一样,莫斯提马总是会借此羞辱她。

菲亚梅塔端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鞋跟踩到了裙摆。彩绘玻璃中光线很暗,她的高傲是发自内心,并非傲慢。以前种种费尽心思,这次她终于等来了那封信。菲亚梅塔没有想象地那么高兴。

“薇尔丽芙说…”

“马上就要到雨季了,”莫斯提马说得轻巧,“海难要多起来啦,我得早点回来才行。”

“她说你十月才会回来,”菲亚梅塔往边上挪了一点,“那她真是恨死你了。”

这个时候有几个孩子跑了出去,绕过圣水池。莫斯提马刚才就是跟着他们进来的。

“薇尔丽芙还说,等到蕾缪安死了,你就会把她带走。教皇厅会为她重新举行葬礼,并且在地宫里留给她位置。”那封信就夹在圣经里,所以菲亚梅塔每天都会读一遍。

莫斯提马的兜帽里掉出几缕头发,蓝色的阴影之下看不清她的脸。菲亚梅塔注意到,莫斯提马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在她起身的时候会产生清脆的碰撞。随之而来的是教堂的钟声。

“我不会做这种事。”

菲亚梅塔很想把她抓住问清楚。“这算什么……?”

“赎罪。”莫斯提马笑起来,“你身边只有她了。”

菲亚梅塔愈发觉得无法容忍,更何况她的脾气也不是好说话的类型——莫斯提马明明是知道的,可是她一向不在意惹怒她。刹那间菲亚梅塔变得十分激动,这让她终于可以直面莫斯提马。这些话很恶毒,菲亚梅塔老了,没有办法控制这些恶。“没有见证蕾缪安的死让你很遗憾……”她从未忘记蕾缪安的遗言,但是——

“所以轮到我了,对吗?”

莫斯提马没有否认。她们的对峙在教堂里是烧不起来的。

菲亚梅塔只有把她带回家。

午饭菲亚梅塔只煎了两块牛排,撒了胡椒粉,用迷迭香很牵强地摆盘。莫斯提马真的饿了,餐刀的锯齿很钝,筋肉之间的血水一股一股往外流。她在船上漂了好几天,不过早就习惯了。但是菲亚梅塔看着莫斯提马毫无顾忌的模样,和从前没有一点变化,这让她止不住地想吐。

莫斯提马干脆叉起她盘子里那块肉。“哎呀,你头发居然这么长了。”她忙着吃肉,没有揭穿菲亚梅塔的秘密,好像那些白发还藏得好好的。

菲亚梅塔冲进浴室,开始放水,把自己淋湿。偏偏在一个晴天里,她却迫切地需要靠一场雨来填补长在肌肤之上的窟窿、一个无法修正的错误。

晚上莫斯提马敲她房间的门。“有你的房间。”菲亚梅塔垮着脸,从门缝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她开始挖苦,“噢,我忘了你从来没住过,找不到也很正常。”

“我要和你睡。”莫斯提马拉开门,径直走进去,背对着菲亚梅塔开始脱衣服,这让菲亚梅塔非常泄气。

莫斯提马光洁的皮肤,根本看不出来她是参与过战争的人。菲亚梅塔的目光无法回避,内心在欣赏一头困兽,这些年以来莫斯提马也并没有过得太好。蓝色的头发落到胸口,莫斯提马踩着丢在地上的衣服,躺到菲亚梅塔的床上。而菲亚梅塔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莫斯提马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最丑的样子给自己看?菲亚梅塔很为此痛苦,她其实也为此着迷。

菲亚梅塔艰难地闭上眼睛,梦境成真的代价几乎是要把她脑子挖出来,而喉咙的瘙痒让她清晰地捕捉到有多少只蛾子在她喉管里振动翅膀。蕾缪安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正在逐渐成真。

莫斯提马的十字架吊坠硌着她的胳膊,用一只手环住了她。菲亚梅塔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了?”

“那样的日子,我是在乎的啊。”莫斯提马的气息像是一阵风,吹过菲亚梅塔的鬓角。

莫斯提马感到挫败,菲亚梅塔知道自己伤着她了,这又让她有些愧疚。其实追根究底,莫斯提马和她一样,也不过是个女人。

菲亚梅塔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可怜谁了。在失去蕾缪安这件事上,她们至少可以相互分担。

菲亚梅塔鼻子一酸,泪水涌出她的眼眶,借着月光,莫斯提马只是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便一言不发。

此后几天都是雨天。莫斯提马没有出门,她继续占着菲亚梅塔的床,从早睡到晚,期间只是起来吃饭,她没有挑过嘴,今天菲亚梅塔把煮好的麦片放在床头。刚才她收拾了蕾缪安的最后一批遗物,把那个相框又放回客厅的书架上。

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她有很多问题想问莫斯提马,尤其是当年蕾缪安中枪的事。赎罪,对于莫斯提马来说只是嘴上说着好听罢了,她对她至今做过的所有都不后悔。

菲亚梅塔摇醒她,“你什么时候走?”没过几天就要到十月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要抢在莫斯提马前面。真的决定要走的时候,莫斯提马是不会告诉她的,她总是轻拿轻放,把菲亚梅塔悄悄丢在后头。

莫斯提马站在客厅的窗子前,她的衣服外面披着菲亚梅塔挂在门口的短斗篷,接着她把手中的相框放回书架原来的位置。莫斯提马看着菲亚梅塔打着伞走进院子。菲亚梅塔才去塞雷娅家送了一篮烤饼干,她心里总惦记着伊芙利特,按照她们故乡的传统,甜食最能照顾人心。

菲亚梅塔在门口换鞋,对莫斯提马这么多天以来终于下楼并不意外,沾了泥的雨靴被放在门外的檐廊底下。

莫斯提马要走了,走之前有话要对她说。

菲亚梅塔还和她打趣,“你别站着不动。”

莫斯提马没有接话,她又露出了她本身的样子,就像她嚼雪茄、脱衣服的时候,自己亲手掐断了生路一般,那种聪明过头的呆滞让时间都为她驻足,她真正痛苦的时候和庸人是一样的,玩笑、谎言、阴谋、诡计,她知道本来都是徒劳。除了回望菲亚梅塔之外,莫斯提马什么都不做,连平时信手拈来的笑脸都懒得为自己妆点,这种拙劣的自白不停谴责着自己的丑陋。八年,莫斯提马每时,每刻,每分,无不在悔恨中度过,她的身体每天都在被火烧。

莫斯提马总是让菲亚梅塔看到她这副模样,无论是对自己还是菲亚梅塔,无疑都非常狠心。

以至于凭空多出的一份哀伤,从莫斯提马身体里迅速抽出来。她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那种悲情足矣向主发誓她对菲亚梅塔够好了。菲亚梅塔领会到她的用意,很快放松下来。

菲亚梅塔走过去,指尖顺着下颚线抚摸莫斯提马脸的轮廓。窗外的雨正噼里啪啦地摔在芭蕉的阔叶上。雨太大了,莫斯提马发说不出话。她任由菲亚梅塔这样做,眼眸低垂。菲亚梅塔为感到痛心。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菲亚梅塔就是当她终于下定决心放任自流,还要拼尽全力把她拉起来,对自己的堕落全然不知的蠢货,“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为什么?”莫斯提马被逗笑了,她的真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陷阱,“你不会以为,凭你能让我解脱吧?”菲亚梅塔后知后觉,这个时候她非常狼狈,而一切都太迟了。“菲亚梅塔,凭什么?”莫斯提马的声音就像蛊惑的低语。

慌乱之中,菲亚梅塔扇了她一巴掌。

莫斯提马的船在三天后靠岸。

菲亚梅塔给她送行,莫斯提马身上还披着她的斗篷。到了码头,莫斯提马又把兜帽戴上,海面不是很平静,白色的浮沫上漂着腐烂瓜果和渣滓,同失禁的将死之人别无二致。

“你的选择明明很多,”薇尔丽芙代表教廷特别关照了菲亚梅塔,表示她将享有生者中极高的荣誉,莫斯提马讳莫如深,“哪怕你一个人回去,总有一天,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我不要这样的生活。”

“随便你。”

短暂的鸣笛后,莫斯提马正欲往登船梯上走,这个时候菲亚梅塔并没有松手,她很执着地要在莫斯提马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即使她知道很快就会消失,莫斯提马甚至都不需要用力。

借此菲亚梅塔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拿伞的手松了,黑色伞盖撑开,倒扣在水坑里。在阳光和雨的交相辉映中,菲亚梅塔靠近的是阴影,但是仍然近乎虔诚地吻了莫斯提马的嘴唇。她们的侧影像一张画。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菲亚梅塔说。

“菲尼……”莫斯提马很无奈,“我对你实在是太好了。”

这是一份洗礼。菲亚梅塔从头到脚都被火淋了一遍,重生之后,她的心随时准备好再次死去。

没有那份冷漠的天赋,让她不懂得如何解渴,但是不死是她莽撞的资本。在某些地方,莫斯提马是否会寂寞?还是有别人深爱着她?菲亚梅塔穷尽此生也不得而知了。

唯一肯定的是,菲亚梅塔还是会等着莫斯提马回来,莫斯提马就是因此恨她的。菲亚梅塔将始终为她倾倒,千千万万遍。

大船终于启航。

但是海难每年都在发生。

一艘美国物流公司的货船因为海面的大雾沉没于触礁,集装箱扑通几声,价值百万的货物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存者在游到岸边后就昏死了过去,被塞雷娅救了回来。事实证明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女人蜷起来的样子像个婴儿,菲亚梅塔往浴缸里喷了一点香水。等到她窝在脱皮沙发里,从漫长的等待中转醒,德克萨斯已经伸手拿了柜子上的照片看了好一会了。

从那一刻开始,菲亚梅塔才把德克萨斯当成真正的女人来看待。那张黑白照片再也不能从相框里拿出来,这种定格的仪式感让德克萨斯亲临着今年一场缺席的葬礼。她敏锐地听见到菲亚梅塔的动静,有些歉意地回头。

“请随意。”这些礼貌被菲亚梅塔一口回绝了。她想起过去,那时候蕾缪安不仅没死,还没有残疾。菲亚梅塔不住地想,在哥伦比亚,那时她怎么会知道这之后就是永别?

菲亚梅塔捕捉到了什么,她抬高了声音,确实有些生气。“你认识她?”

德克萨斯点点头,女人觉得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照片中,莫斯提马的脸本应该看不清了才对。

听到德克萨斯说她们是“同事”之后,菲亚梅塔感觉非常累。

她又拒绝了德克萨斯想要扶她的手,菲亚梅塔对德克萨斯非常无礼。一面对德克萨斯,她便控制不住对那份诚实犯罪。

菲亚梅塔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楼,锁上卧室的门之后,她面朝着床,整个人都倒下去。这次她是真的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莫斯提马口中的,解脱,原来是这个意思。雨季一直会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菲亚梅塔再也不需要忍受口中的酸楚和苦涩,否则会非常容易生病,即使她不会到蕾缪安那个地步。八年来她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能一口气吐出来。

她为自己而活的机会太少,心胸是很狭窄的。但莫斯提马一向富裕,如同洪水猛兽,每次一下子又给她太多。

出于骑士的身份,这次她能够拒绝:莫斯提马的施舍比上帝都慷慨,菲亚梅塔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