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所有人都问不出西索嘴里的实话——她的父母、家庭,身世、年龄,她从哪里来?她要往何处去?还有她身边跟着的一个女孩儿。或许应该叫她的女儿,妹妹,或者是无亲无故的孩子。人们都挺害怕西索,于是连带着她带来的孩子一并恐惧。这种恐惧最初在酷拉皮卡身上化作一种拒绝和厌恶,然而很快人们发现,这是一个可亲的孩子。
酷拉皮卡不怎么笑,甚至笑得比西索还要少,但是她的心很真挚。她的金发如同朝阳一般灿烂,眼眸像永夜一样深沉,沉静地注视着世间。有人曾经猜测,这是西索哪个情夫的遗腹子——猎人协会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赌盘,赌酷拉皮卡是西索和谁诞下的女儿,无数人静待答案揭晓的那天。其中得到最广泛认可的答案是帕里斯通,其次是尼特罗。帕里斯通派其一因为上班需要一个捉弄直系领导做恶作剧的发泄口,其二因为二人相似的金发;坚持尼特罗派的人想法则十分简单,即看起来再不可能的事情尼特罗会长也能够做到。
有人向她问出这话的时候西索咯咯地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她眼尾本就飞挑,大笑时飞扬得更加夸张。
“小酷很像我的孩子吗?不过并非如此,她没有来由。在一片雪地里捡来的小孩,她有什么来由?”西索笑够了,去揽酷拉皮卡薄薄的肩。
酷拉皮卡当时五岁?或许四岁;一丝不挂,赤条条的,浑身被冻得和雪一个颜色,只有一双眼睛幽幽露在雪中,一瞬间西索还以为那是一头匍匐的小狼。那是在哪儿来着?——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地,湿泥土和草原相互缠绵的地方。荒原往常来说是绝没有严冬的,然而那一年却不知道为何落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雪从北地被裹挟而来,落下的时候已经沾染上了潮气。纷纷扬扬的雪片恬静无声,落在枯枝杈间,落进小溪窄而急的暗流里,落在很多很多具了无气息的肉身上。酷拉皮卡把自己埋在雪里,她的眼睛时不时闪过一阵微弱的红,像是即将燃尽的火烛。她已经很累、很累了,但不肯闭上眼睛。母亲曾经教过她,沉睡和死亡是非常接近的。酷拉皮卡强迫自己大睁着双眼,她的灵魂却想要渐渐地沉眠了。她听见雪片在天地之间飘荡坠落,缓缓地,缓缓地,轻柔覆盖上生者和死者的眼睛。
她猝然被拽起来了。一双大手像是拎一只猫崽一样,穿过她的腋下,把她的赤条条暴露在人前。酷拉皮卡猛然惊醒。那双手是热的,热得她一时间错乱了温度的感知。
“哎呀,一个小丫头。”那声音说。
酷拉皮卡惊慌地快速眨动着双眼,白雪间一切颜色都如此刺目。她看见一头红发,炽烈得惊人,紧接着她被摁进一个怀抱里。一个女人的怀抱。大概世上每个孩子都能够无师自通地拥抱年长的女人。下意识地,她伸出双臂环住西索的腰,顺势把头埋进柔软的胸脯之中。酷拉皮卡立刻莫名有了恸哭的冲动,如同依偎贴近母亲的胸怀时,孩子总是有满腔委屈可供诉说。但她轻轻颤动着,未发一言;她又听见了一声哼笑,意味不明,还有些得意似的。
这是酷拉皮卡与西索第一次相见,同样是她第一次在西索面前流泪。女人没有再说话。酷拉皮卡也没有,她只抽空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摸到一手的冷湿的水意。
都是这雪害的。五岁的酷拉皮卡心想。把我的脸全部打湿了。
2.
酷拉皮卡七岁的时候,西索吻她的面颊;十五岁的时候,西索吻她的嘴唇。现在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地在西索手底下长到了将要成年的时候了。
她们行走在广袤的大陆上,有时穿越城市,有时跋涉密林。交通工具从飞船到马匹应有尽有。西索偶尔能感到,养一个幼小的人类在身边确实是件好玩的事。她的手像尺,丈量着女孩儿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受到皮肤之下的骨头日益拔节生长,也感受到纤长的肌肉攀附其上。
酷拉皮卡的短发渐渐蓄长,发尾扫过肩头,几年后漫延至腰肢。西索有一次握住酷拉皮卡脚踝时,才惊异地觉察到她竟然抽条得如此之快,仿佛一错眼间,一个孩子就已经长成一个少女了。
那夜在托鲁冈沙漠的边境,酷拉皮卡执意追逐策马的寇匪——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上。
赤脚归来的时候,她拖着抢回来的行囊,走路一瘸一拐,然而下巴抬得比往常高,使得她看起来像一个战胜归来的勇士——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碎玻璃和塑料片浅浅埋在黄沙里,往往叫人防不胜防。西索在床边把住她的脚踝,对照着月光抚摸少女足底的伤口。西索的手很灵巧,它们为酷拉皮卡挑出埋入脚底的碎玻璃,尖指甲起到了镊子似的作用。异物被拣出来后,伤口哀哀地往外淌血。好想舔。西索想,紧接着就那样做了。酷拉皮卡猛缩一下,用尽浑身力气才忍住没有蹬在西索鼻梁骨上。
经过集市和城镇时西索总是想要替她添置些什么,酷拉皮卡像她挂在身边的毛绒玩具,西索乐于凭自己心意去打扮她,为她系上花边披风、戴上有些累赘的头饰,虽然她并不需要。在摩加迪沙的市集,西索相中了一顶维多利亚时期的新娘头纱——酷拉皮卡怀疑这是拿近年的蚊帐改的。
店主操着严重的索马里口音冲他们解释这是由宫廷妇人的巧手编成的珍奇艺术品,蛛网状的蕾丝垂下,坠满着繁复的水晶(或玻璃)。西索坚持要把那顶头纱扣在酷拉皮卡头上,少女梗着脖子后退半步,却被缠住手腕拽近跟前。眼前一暗,蕾丝头纱就已经兜头罩下。
酷拉皮卡于是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老旧而油腻的煤气灯高悬,洒下摄人的顶光;镜中少女金发如瀑,脸颊莹润,头纱泛着尸衣般的惨白,雾气或是蛛丝般的拢住她的面庞。她眼睛张得很圆而警惕,如同昏暗中直直凝视着远处的猫头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像僵尸新娘。
“惊心动魄之美。”西索下此论断,满含欣赏地凝视她。之所以蜘蛛进食前要将猎物裹成纯白色的茧,或许就出于与她此刻相仿的心境——这般美丽的事物,叫人想要摧毁,更想要珍藏。
酷拉皮卡很快明白过来她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西索非常富有,同时也并不吝啬,无论对待他人还是对待自己都有一种纵容,落在酷拉皮卡身上时化作一种诡异的溺爱。酷拉皮卡开口要的最多的是书籍,西索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可后来她发现读太多书有时让酷拉皮卡聪明的小脑瓜变得烦人起来。
“我已经读完了《洛丽塔》。”第二天酷拉皮卡用手背挡住了西索的早安吻,如是说。她的意思是她正陷入了和书中少女相仿的境况。
“所以?”西索哼了一声,捉住少女的手腕,翻过来又在她掌心吻了一记。少女的纤手如同猫爪般瑟缩一下。“我又不是你的继父。”顶多算是继母。
酷拉皮卡往往不愿意把母亲这个称谓和西索链接起来。她们的相处太不像母女,说是长辈和孩子都勉强,以至于她不能够如此深思下去。她们像什么?那个雪夜之后,或许像农夫与蛇,贴得如此之近,相互依偎,各怀鬼胎。
“最近还读了什么?”西索转过头去随口问她,手指纤长,涂了深红色的指甲油,但没有封层,于是很快掉得有些斑驳,看起来斑斑点点,像某种花纹诡谲的蝶翼,有让人眩晕之效。
酷拉皮卡不答话了,这时候是她不想答了。她读了《基督山伯爵》,《罪与罚》和《地下室手记》;半年前在昆士兰图书馆的禁书区,她还借阅了《博弈论》和《国际通缉令手册》,翻阅后者时差点用指甲扣烂了里头一张黑发男人的脸。这些她暂时不想说。
西索没觉察她的沉默,做作地叹一口气。还是十岁的酷拉皮卡可爱。那一年她痴了一样读哈利波特,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板着脸冷酷地读书,如果能听见小酷拉皮卡的心声,西索猜她在不间断地骂斯内普;两天后小朋友被发现发起烧来,原因是做梦梦见被伏地魔捉去锅里面煮,斯内普在旁狞笑着添柴,又气又烫,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模额头,发烧了。
这样可爱的事迹西索还能讲出许多,情至深处大笑着要抱起酷拉皮卡吻她。如此看来西索又有那么一点点像个母亲了。酷拉皮卡有时想,紧接着吓得连连否定自己。
我们明显能了解——西索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这些年酷拉皮卡完全是在自己养自己,做饭洗衣,温枕扇席;有时她甚至还要反过来照顾西索。当青春期来临的时候,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西索才想起来要为少女添置内衣。
“我有留下旧胸罩噢。”西索说着,举起一件往酷拉皮卡身上比划,最终发现每个罩杯里都装了三分之二的空气。她于是又开始笑。酷拉皮卡又生气。她猜对方百分百地预想到了这个结局,只是拿来笑她而已。
“这绝不是我的过错。如果你之前没有拒绝和我一起洗澡的话,那我肯定早就发现你到了该穿文胸的时候了。”西索狡辩。
她们这样同床共枕了好几年。西索喜欢缠绕在她身上,她说酷拉皮卡身上有一种孩子的气味,甜蜜芬芳。而酷拉皮卡已渐渐明白了,西索迷醉地喜爱她,那是一种对一颗未知种子的喜爱,同时包含有着天真的残忍和期待,如果她长势不尽如人意,则会在彻底让人失望之前就被掐断茎叶,斩下头颅。
可是在一切之外,在花匠和种子之外、养母与养女之外、西索与酷拉皮卡之外,她偶尔地思念雪中最初的拥抱。就像她三天之前就已经读完了洛丽塔,而依旧给自己留下三个亲吻的额度。
3.
她们之间的确少有关心。她从不去问西索问题,西索也不问她。其实她们的相处并不沉默,只是聊天内容以没营养的废话居多。这种冷淡的默契导致她们的连结轻薄易碎,尽管她们同吃同住,同寝同衣。很多次西索接近傍晚时就会消失不见,酷拉皮卡猜测她去会见情人,或者杀人。有时这两件事的对象是同一个人。一次她整整五个夜晚也没有回来。第六个晚上的时候酷拉皮卡开始思考西索是否不告而别,或者她死了。
答案是哪个似乎结果都一样——酷拉皮卡现在是没人管的小孩了。但还是有些微的不同,比如如果答案是后者,酷拉皮卡考虑试着给她收尸。
还好第七天夜里西索回来了。她肉眼可见的疲惫,但兴致高昂、红光满面。她红棕色的长卷发纷纷扰扰地拢在单侧;眼皮沉沉地垂下来,或许是累的,但眯着的时候更让人感到那是一头强大而餍足的兽类。在她身上透露出一股沉甸甸的、烂熟的芬芳,酷拉皮卡不知道西索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为西索的归来露出了一瞬间的微笑。
“要洗澡吗?水烧好了。”酷拉皮卡瞥他一眼,没再多看,好像今天只是个寻常的夜晚。
回答她的是西索沉重而急切的喘息。她一下子扑在女孩儿身上,像一头雌狮寻觅羚羊的血管那样在酷拉皮卡身上乱拱。
“亲爱的……我的孩子、我美丽的、上帝的艺术品似的孩子……”她乱七八糟地叫嚷,一下子咬在酷拉皮卡侧颈,拖着她要往浴室里去。西索浑身涌动着一种醉酒般的狂热。她身上绝对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酷拉皮卡不知道,且拗不过她,半推半就地进了浴室里去了。
“究竟怎么了?”酷拉皮卡小声抱怨,没期待回答,自顾自替西索解衣服,又给她疏通硬硬的纠结着土块和发胶的长发。
“我今天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西索答非所问,她渐渐安静下来,却莫名让人感到更加不安。西索凝视着酷拉皮卡光洁的脸,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破土而出。酷拉皮卡在替她解衣衫,正好她也在脱酷拉皮卡身上的。
“我洗过澡了,你这样要弄脏我……”酷拉皮卡没说完,一下子被摁在热腾腾的浴缸里亲吻。她挣扎起来,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衬衫湿淋淋地紧贴着她的皮肤,让人很不舒服。西索的舌头不容拒绝地探开了她的齿列。她们痴缠在一块儿,西索像含住一颗宝石般的含住她的下嘴唇肉吸吮。
酷拉皮卡一下子发起抖来,西索的红发铺开,有生命一般,密密地缠绕住她的脖颈和肩头——女人好像正贪婪地搂抱着一个战利品,血管似的红发好似要钻进女孩儿身体当中,一刻不停地夺来血液、膏脂和肉。酷拉皮卡盯着浴室雾蒙蒙的天花板,感到西索的手蛇一样钻进她股间。她眼前一阵发白。
她绝不是从西索身体里诞下的孩子——酷拉皮卡清楚地知道这一事实,然而此刻她又恍惚了。或许有一条看不见的脐带连结她们,使得她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西索咚咚跳动的心脏,饥饿的心脏。西索鼓动的粘稠的欲望羊水一般包裹住她。然而婴儿是天生会游泳的么?脐带是用来供给的么?酷拉皮卡此刻却愈来愈艰难地呼吸着,好似要被呛死;她感到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似的无力,腿根一阵阵的痉挛。
“唔、唔!”酷拉皮卡艰难地挣扎着,她一睁眼就看见西索汹涌的乳沟,紧接着又马上闭上。西索大笑,好像总是喜欢这样戏弄她。她捉住酷拉皮卡无处安放的手,把那青涩的女孩儿引到自己身上来。西索无疑狂放而美丽,她此刻由衷的心满意足。
酷拉皮卡仰着头,半阖着眼,绷直脚尖,迎来了一阵高潮。她的手也正抵在西索腿间,她惊惶地想要退缩,可往哪儿摸都是滑腻的、芬芳的肉体。曾是这样一双臂膀拥抱她么?曾是这样一张面庞亲吻她么?曾是这样一个女人养育她么?酷拉皮卡颤抖着,她有太多问题想要诘问苍穹,但她不曾开口。她从没有肯放任过自己当一个孩子,因为她一定得做成一件艰险无比的事。可是哪怕在某一刻、某一瞬间,她难道能够安眠在眼前这个怪女人的肩膀上么?
西索舔着酷拉皮卡的肩头,手指肚揉弄她的小腹、肚脐,向上是雀喙一般小巧的胸乳,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大口喘息着,紧拽着女人的衣摆,即将要又一次地高潮。酷拉皮卡看向西索时,西索也在深深地凝望她,好像不肯错过一场演出的每一秒钟似的、一错不错地凝着她。
不知为何,酷拉皮卡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浓稠的、满怀有恶意的期望,这种期望曾往往出现在西索给她了一个恶作剧的时候——这次她又要做什么?一个错手间,唰啦一声、她不小心撕裂了西索身上的衣衫。
空气静默了两秒钟。落针可闻。
——她看见了一只蜘蛛。
“这是什么?!”
酷拉皮卡猛地站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而失控,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水逃也似的奔涌出浴缸,哗啦啦扑腾了一地。热气氤氲,仿佛被惊吓了般荡开;水雾中看不清西索的表情,但依然能看见他背上一只巨大的、丑陋的蜘蛛,腹部硕大鼓胀,似是将要流脓;它静静趴伏着,像在冷笑,逼视着酷拉皮卡的眼睛。那诡异的十二条细腿蜷曲,幻觉中仿佛铁丝般死死绞紧她的喉咙。
酷拉皮卡头晕目眩,倏忽想起通缉令上黑发男人平静淡漠的脸。当时劣质的纸屑混着血黏在她指缝里,那一刻蜘蛛好似正伏在她耳边幽幽叹息。
西索在笑。逼近了的酷拉皮卡终于看清了,难掩的狂热和期望——女人的嘴角几乎裂到耳根,双眼炽亮得可怖,牙齿被咬得咯吱作响——唯一能从那张癫狂的脸上分辨出的表情就是大笑。酷拉皮卡跳起来、她不能抑制暴怒,耳边水声笑声呼吸声某一瞬绷直成一根紧弦般的嗡嗡鸣声,震得她耳膜都要发烫流血,她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见西索又说了什么,只看见自己的拳头用尽全力、猛地朝那张笑脸挥去。
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那一拳打中了么?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一刹那的天旋地转,酷拉皮卡耳边依旧嗡鸣,感到猎猎的风略过脸颊——砰!突然而来的失重感,四肢传来未经润滑的弦强行被绷紧般的涩痛,酷拉皮卡突地发现扭不动自己的手腕了——原来她已被西索牢牢地压住,腕骨似乎断了,可那里只传来麻痒的细小感觉,空茫无措。一切如此迅捷,但西索的手还记得温柔地垫住了她的后脑。
酷拉皮卡茫然而气急,头发湿漉漉的耷拉下来,形容狼狈。她感觉自己实在像个胡闹的小孩,但这一切本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落得像个玩笑或是闹剧似的境况。她还在挣动,长腿蹬上西索腰胯,结果怎么也踹不动。西索把她的脑袋一下子摁进胸脯里,酷拉皮卡被汹涌而来的肉体掩埋得将要窒息。
皮肤紧贴着皮肤,身后热水还在源源不断溢出,酷拉皮卡大口大口喘息,只吸进潮热黏腻的湿气和女人肉身上的铁锈味。那味道令她作呕,却又莫名安心——紧接着她为这份安心更深、更痛切地作呕。
这是酷拉皮卡第二次在西索面前流泪,依旧是在女人那深而广阔的胸怀里。她想起儿时发烧的夜里,西索用沾血的匕首为她削苹果,清亮的汁液滴滴答答顺着手腕流下,西索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另半张脸罕见的没有表情。苹果削完后只剩一半果肉;果皮颤颤坠地,像一层褪下的鲜红蛇皮。曾经酷拉皮卡不去想苹果上的铁锈味从何而来,此刻那股铁锈气息幽魂一般缠绕上她的鼻腔和舌苔,使她不得不去想。
西索但笑不语,眼尾艳丽地扬起,抚摸少女光洁的、微微发抖的脊背,她的尖指甲划过哪儿就在哪儿引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乖孩子,乖孩子,没事了。”她笑语。
酷拉皮卡更气得发抖——还不都是因为你!
4.
酷拉皮卡当夜梦见一双青灰色的眼睛,兽类的眼睛。库洛洛在梦里始终微笑,站在一片茫茫雪地中央。柔软的雪片吹拂而过,翻动他的眼睫,使这个男人显现出一种恬淡和忧郁,美好得令人恶心。她浑身发冷,却无法动弹,西索从背后缠上来,犬齿磨蹭她的后颈,像一头叼住幼崽的母狼。“嘘——”西索轻轻向外吹气,“你要做扑火的飞蛾么?”
他们三人站成一个三角形,谁是谁的饵食,谁是谁的诱因?酷拉皮卡惊醒后躺在床上沉默良久。她身边没有西索,这很好,让她思考的时候都安心了些。这个房间中西索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床的另一半仍有不平整的褶皱;窗台边有她削了一半的苹果;茶几上指甲油开着盖子,瓶口凝了一圈艳红色的湿痕。这个空间里有西索的重重鬼影,而她是被影子纠缠不能脱身的猎物。
酷拉皮卡感到一切都很荒谬,同吃同住实在是一种暧昧的距离,她闻到柠檬发油的香气,如此熟悉,却分不清这是西索留下的还是自己发梢上的。同样的,她害怕自己终有一天终于下意识地熟悉血腥气,也害怕自己终会分不清那血腥气究竟来自谁的动脉,又由谁割开。
她坐起来,右手缠着厚纱布,包扎得毫无章法,然而系了一个明显的蝴蝶结。酷拉皮卡走下床,站定了一会儿,接着开始翻找西索的行李箱。箱子夹层中卡着半张照片。库洛洛搂着西索的腰,二人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教堂。相纸边缘焦黑蜷曲,似乎被火舌舔舐过又匆匆抢回。酷拉皮卡盯着那张照片,整整三秒没有动作。她的视线游移过红发女人熟悉的侧脸,眉弓、鼻梁、薄嘴唇,和搂抱她入眠的无疑是同一个人;黑发的男人目视前方,神情比通缉令上更淡漠,比梦中更柔情。
“咦——”西索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幽魂般的,走路没有声音。“这张未公开相片价值三亿戒尼喔。酷拉皮卡,你要拿什么来换?”
酷拉皮卡首先沉默,她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名字在西索嘴里念出时显得如此陌生。室内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酷拉皮卡说。
西索的眼睛睁大了一瞬,像捕捉到亮斑的猫科动物,随后问她:“你还会回来吗?”她歪了一下头,又问:“你要去哪里?”
酷拉皮卡没有回答。她像是没听见一般,径直地走过了西索身边。
屋外是寂寥的雪原。雪一向公正,对待阔别许多年的孩子时,它依旧像曾经那般抚过酷拉皮卡的侧脸;只是这一会少女的脸颊上冷而干燥,再没有湿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