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海潮声,像风吹过树叶,她听见轻柔的沙沙声。眼皮上的触感提醒德克萨斯,该醒来了。但久违的懈怠让她只想再睡一会。
“德克萨斯。”
谁在叫她?那是她无比熟悉的清亮声音,她一时却想不起。
“德克萨斯。”
有人把冰凉的什么放在她的鼻子上。她睁开眼,是拉普兰德。她坐起来,摸到鼻子上的葡萄皮。拉普兰德哈哈大笑。
“很好玩吗?”德克萨斯有点无奈。
“谁让你睡得那么沉。”
“前几天,”一瞬间的怔愣让德克萨斯停顿了片刻,“训练太累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抱怨呢。”
“抱怨于事无补。”
“但也无伤大雅,对吧?有时候我觉得你真不像个小孩子。”
“拉普兰德,我……这是梦对吧?”她转过头盯着拉普兰德的眼睛,错乱感让她的眼前出现重影,“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对。”拉普兰德眨了眨眼。瞬息之间,周围的景色像老照片一样褪色流失。长大后的她们坐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不是了。”
德克萨斯从梦中惊醒。这是她在炎国边境落脚的第三年。她开始了新生活,却仍然做关于从前的梦。有时候她梦见乔万娜在她家书房读书,桌上的热巧克力冒着白烟。更多时候她梦见拉普兰德。优雅的,疯狂的,捉摸不定的,天真的,爱笑的,手掌柔软温暖的,梦中的拉普兰德从来没有固定的形象,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
“怎么不多睡会?”身边的女人问她。
“习惯了。”她说。
女人推开窗户,月光穿过枝叶照进房间。树影摇曳,风穿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德克萨斯松了一口气,至少,梦中发生的事在现实还有迹可循。
“今晚也去打猎?”
“嗯。”
女人从墙上取下擦亮的猎铳,递给她。
“注意安全。”
“好。”
村里顽皮的小孩叫她鸮巫,因为她只在夜晚出现,又独自一人生活在森林身处那栋死过人的房子里。他们怕她的猎铳,更怕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们总是相互推卸给她送东西的责任,又在她出现时轰然四散。德克萨斯不在乎这些。她把新鲜的兽肉和染血的毛皮交给那些小孩,再根据和他们家大人达成的协议拿到必要的生活物品。孩子们怕她或者爱她,都无损于他们的交易。和他人的牵涉越少越好,这就是为什么她买下老守林人无人问津的凶宅。
她出门前,女人罕见地提了要求:
“我想要双皮手套。”
往常她猎到下周的食物便会收手。但是今天,她盯上了一匹落单的牙兽。她躲在树丛里,隐藏自己的气息。举铳,瞄准,她的手指悬在扳机上,千钧一发。
忽然,她听见有人呼唤她。
“德克萨斯。”
牙兽受惊跃起,铳的准星追随它跳跃的痕迹,她的手指稳稳地摁下扳机,枪管没有一丝偏移。牙兽死了,子弹同时穿过了另一具身体。
她赶到女人身边。女人几近死去,伸出沾血的手想碰一碰德克萨斯的脸颊。
“对不起……我本来想提醒你……我在你的铳上做了手脚……我真正的姓是费拉里……罗莎·费拉里……”
女人的身体很轻,她的生命在德克萨斯怀中流逝。德克萨斯并不感到悲伤,她只是茫然。她本来准备把毛皮带给女人,之后便离开这个地方。如今她不用告别了,却要埋葬曾经的爱人。
啪,啪啪,她身后传来缓慢鼓掌的声音。
“好精彩的剧本。她为了复仇接近你,只可惜,不够纯粹的仇恨害死了她。不过,费拉里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家族?叙拉古有这号人吗?”
“它出自哥伦比亚晚间热播剧场,”德克萨斯叹了口气,“你在那里看了多久?”
德克萨斯把女人的尸体放在地上,替她合上眼睛。她的身体飞灰般散去。黑暗沉沉地罩下来,四周的景物消失,现在是谢幕时分。
“从一开始我就在。我见证了你们相知,相恋,相守,也见证了你们凄美的落幕。”拉普兰德语调肉麻,像是在朗诵一首情诗,“德克萨斯,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这就是你想要的爱情?”
“别误会了。那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债务。来自过去的债务。拉普兰德,我在梦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能完全从德克萨斯的恩怨中抽身。”
“所以你会梦见我?”
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她从腰间抽出匕首,扎进自己的右腿。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
拉普兰德躺在她身边,举着一沓报纸,上面画着她们的通缉令。德克萨斯盖着半边被子,拉普兰德没跷着的那条腿理所当然地压在她右腿上。
德克萨斯头痛欲裂,腿也又酸又麻。她撑着床沿干呕,片刻后才意识到,她的恶心和晕眩来自于眼前的场景。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拉普兰德拧起眉毛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她像是溺水的人骤然接触到空气,猛烈地咳嗽起来。再次睁眼时,她真的醒了。拉普兰德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
“早上好,德克萨斯,”她笑眯眯地和德克萨斯打招呼,“你还活着真好。”
她的腿锥心地痛,或者说,是先有了疼痛,她才在梦中扎伤自己。颠倒的因果关系让她异常疲惫。
“从我身上下来,”她对拉普兰德说,“立刻。”
“你生气了?这是为了叫醒你。”
“我还以为你想杀了我。”
“怎么会呢?”话虽如此,她仍然没有从德克萨斯身上下来,“如果我要杀你,又何必来帮你?”
“我也好奇这个问题。不久前才背叛过我的人为什么又来帮我?”
“原来你这么在意?你就不能当我心太软太善良吗?”
“拉普兰德,”德克萨斯深呼吸,长出一口气,“有时候你真的很烦人。”
摆脱拉普兰德的重量后,德克萨斯的手在床边摸索熟悉的东西,一无所获。
“你把拐杖藏在哪了?”
“真让我伤心,你就不能更依赖我一点吗?如果你也说,早上好,拉普兰德,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会高高兴兴把拐杖呈给你。也许我还会喂你吃饭。”
“你知道挑衅对我没用。”
“可是我觉得好玩。行了,德克萨斯,拐杖在这里。”
她接过拐杖,站起来,挪到窗边。她的腿伤没有好转,不过也没有恶化。窗外的树林昨天还是榉树,今天就变成了桦树。由此她更加确定,雪原本身在不停移动。
屋顶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德克萨斯忽然想起来,有只羽兽把屋顶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时不时在那磨爪子。她推开窗户,冷气扑面而来,屋顶上的邻居发出嘶哑的警告声,雪从屋檐上滑下来,德克萨斯伸手接住了它,凉丝丝的。一切都无比真实,然而,落在她身上的雪花融化后没有留下水痕,而是如同飘落湖面的柳叶,激起知觉的涟漪。爱而不得者将那种感觉比作情人的抚摸,失离慈母的人认为那是母亲的轻抚。雪原的凶险之处正在于此,它让每一个人看见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返自己最怀念的时光。许多人不愿从梦中醒来,最终葬身雪中。
“拉普兰德,你说雪停时我们就能出去,这是真的吗?”
“你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说话时,拉普兰德给德克萨斯披上了厚厚的毛绒外套。她细心地抚平衣物的褶皱,提拉衣领让它更挺括。
“不错,我一直觉得你适合冬装。”
“别装神弄鬼,拉普兰德,”德克萨斯平静却略带倦意地说,“你不是幻象,不可能是。”
“我演得不像你梦中的情人?”
“事到如今,”德克萨斯叹气,“你还以为我最想见到的人是你?”
“你还恨我?”
“我没有恨——”
“只是对一切失望透顶。你当时的原话。很惊讶吗?我记得每一件事。”
德克萨斯摇头。屋子里静极了,她们能听见热汤在火堆上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蒸汽在天花板周围盘旋,遇到冷气又消散。
“我为你感到遗憾,拉普兰德。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我也一样。”
毫无来由地,拉普兰德笑了。人们总是猜不透拉普兰德在想什么,而德克萨斯根本不会猜测。
“我做了那些事,你却不恨我?我对你就那么特殊?”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觉得发生在叙拉古的事应该翻篇了。我偶尔会后悔那天没杀了你。不过,”德克萨斯略带笑意,用短促的语调陈述事实,“差别不大。你死了会变成回忆,活着也差不多。”
“哎?我明明是站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一个人,你怎么能说我是回忆?”
拉普兰德叹气的语调有三分嗔怪,近似于撒娇。
“怎么不可能?你仍然记得自己姓萨卢佐,但萨卢佐家在你眼里如今算什么?”
拉普兰德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德克萨斯,只有我能让你从梦中醒来,带你走出这里。”
雪原幻化出美梦以诱惑人心,然而,如今的拉普兰德并不会出现在一场美梦中。她的存在总是让梦中的德克萨斯意识到,该醒来了。
“这就是扎罗让你来的理由?他答应给你什么?力量?”
扎罗承诺让她安全抵达龙门。一路上,她能感受到扎罗的视线。进入雪原后,扎罗的存在仿佛消失了。想必他的力量无法触及此地,才派出拉普兰德带她走出迷障。
“我和扎罗打了个赌,如果我赢了,你就要留在叙拉古。”
“你们把我的去留当成赌注?不对,”德克萨斯摇头,“如果你的愿望是阻拦我,你怎么可能带我走出这里?”
“哦,因为我已经放弃了赌约。德克萨斯,我很容易厌倦。”
“你说谎,”德克萨斯甚至不用看拉普兰德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是隐瞒了什么,“如果你厌倦了,你根本不会留在这里。”
“唉,德克萨斯,你如此了解我,我怎么舍得你离开叙拉古?”
“你这人倒是反复无常,”德克萨斯冷笑两声,“若真是舍不得,你当时为什么要阻拦我?你明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
“我知道啊。‘德克萨斯的意志不容拂逆。’你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如果我让你尝到失败的滋味呢?”
拉普兰德的眼睛亮极了,像在夜晚狩猎的狼。德克萨斯知道她没说出的半句话是——
你就绝对不会忘记我。
“你不怕我那天真的杀了你?”德克萨斯忍不住问。
“不怕啊,”拉普兰德满不在乎地说,“能死在你手下,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德克萨斯心冷了三分,又想起自己早已决心将拉普兰德当前尘抛却。
“我不会杀你。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
“为什么?”这回轮到拉普兰德好奇。
“你不值得。”德克萨斯残忍但轻快地说。
她看见拉普兰德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愉悦,仿佛鲨鱼嗅到血腥味,她流露出的一点点敌对情绪也被她当成在意的证明。她略带恍惚地想,我真的爱过这个人吗?
“也许有一天你要为这句话后悔,”拉普兰德低低地笑着,“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敌人,我们会落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如果那一天到来,我会打败你。”
“如果我纠缠不休呢?”
“拉普兰德,你还能活多久?”
“哦,原来你打算陪着我,直到我死。”
“你的脸皮未免太厚了。”
“没办法,我只剩下这点乐趣了。”
拉普兰德垂下眼睫,天光把她的发丝照得惨白。她罕见地露出失去一切的疲态。她的双手并拢放在膝上,旁边赫然是刺破皮肤的源石结晶。她的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惨笑。其实她的示弱多半都是演技,但德克萨斯打定主意不点破此事,不再给她留下相互理解的错觉。
“真可怜啊,”德克萨斯语气平淡,“我听说有个地方叫罗德岛,能治矿石病。那里的工作人员还会给病人安排丰富的业余生活,你考虑过去那里住几天吗?”
“你舍不得我死?”
“一定要我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德克萨斯不耐烦地说,“拉普兰德,我的意思是,有病就去治病,没人想陪你玩什么宿敌游戏。”
拉普兰德愣了几秒,随即弯下腰来,笑得乐不可支。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德克萨斯,你比以前好玩多了。”
德克萨斯背过身去,一言不发。拉普兰德不在乎她的冷遇,也不在乎可能和她成为仇敌,仅仅是将她当成追逐的目标。她的虚无与狂热都太让人熟悉。正由于熟悉,德克萨斯才无比厌烦。如果有一个按钮能让泰拉毁灭同时拉普兰德消失在这世上,她会按的。对她来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第二天,雪变小了。拉普兰德主动提出要带德克萨斯出去。她们一前一后在雪中行走。拉普兰德走在前面,时不时地挥剑斩却飞雪化作的人形,像是在丰茂的灌木丛中挥动镰刀开路。她小声哼着不知名的歌,长剑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德克萨斯走在后面。她走得慢却稳当,在雪中的脚印深浅相间,旁边还有木棍戳出的小圆点。
“德克萨斯,从这里出去后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见过我的梦吗?简单来说,换个地方活着。”
“只是活着?”
“只是活着。”
“你为何不留在这里?你在梦中过得不错,不是吗?”
德克萨斯惊诧于拉普兰德的提议:“我难道要为虚假的图景驻足?”
“如果你只是想简单地活着,虚假或真实又有什么区别?你在梦中度过的三年不值得留恋吗?”
“如果不是你闯进我的梦,我或许会在那里过完一辈子。”
“你现在回去,仍旧可以得到一个梦,一个实现你所有愿望的梦。”
“不行。既然我已经知道那是梦,我就必须向前走。”
拉普兰德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沉默地走着。风卷起她的衣角,雪渐渐密了。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你打算留在这里?”
“怎么可能。”
“也是啊,毕竟制造这场幻境的人给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拉普兰德,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这里做梦。”
拉普兰德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融化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水痕。
“我没有梦,不代表梦的主人不想诱惑我。”
也是有过的。第一天她梦见阿尔贝托死在她的剑下。她举着剑,没有想到终局来得如此容易。家族成员听到惨叫,手持源石弩箭赶来,将她团团围住。她丢掉剑,对他们笑了笑,又不是对他们笑:“我忽然发现,我不是必须杀了这老头。一剑毙命是种没意思的死法,你觉得呢?”
第二天她梦见阿尔贝托被关在水牢里,她正透过铁栅栏欣赏他的丑态。家主的徽记安安稳稳待在她手指上,仿佛生来如此。她甚至有自己如何得到权力,一步步爬到顶峰的记忆。她让人把阿尔贝托丢出去。之后她对侍人说:“能不能有点新意?你以为我有恋父情结?”
第三天她梦见……她单枪匹马毁灭了叙拉古。这次她注意到死在她手下的人多半面目模糊,让她一时半会想不起名字。她意识到,梦的主人无法编造出它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它并不知道叙拉古如今掌权的家族都是谁,家主有什么样的特点。但它能探知她浅表的愿望,将她对愿望的想象编织成梦,而她对叙拉古的恨意并不基于某个具体的人。“你输了,”她笑眯眯地说,“不过,输得不冤。反正连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我想要什么。”
这话是真的。扎罗找到她时,她刚被家族除名,热衷于给阿尔贝托找点麻烦。阿尔贝托也不愿意有个不安分的女儿在外面蹦跶。他差点就把她的腿打断带回家族水牢里关着,扎罗救了她。
“我很欣赏你的争斗欲,但你不知如何使用自己的才能。你迟早会弄死自己。”扎罗说。
拉普兰德站不起来,遍体鳞伤,还躺在地上吃吃地笑。
“哦,所以你决定教我点什么?”
“以后吧。”
“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倚老卖老啊。”
扎罗差点转身离开。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我需要你去帮一个人。”
“谁?”
“德克萨斯。”
“我才帮过德克萨斯。”
“这是交易。”
“那我要阿尔贝托死。”
“可以。”
“等一下,我改主意了。有些事还是要亲手做才有趣。”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她抖了抖耳朵,“你别管我想要什么了。德克萨斯又惹了什么麻烦?”
“拉普兰德,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看见德克萨斯站在风雪尽头,冷冷地望着她。她心念一动,说:
“我想要你回到叙拉古。”
“就这些?”
“……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不觉得俗套吗?”
“也对,”她苦涩地笑了笑,“又不是你爱看的八点档苦情剧。”
“我想要一切如常,你和我像过去那样。”
“像过去那样?”
“对。你和我,一起干活,一起练剑。训练完了偷偷在场边抽烟。你教我抽烟的,还记得吗?”
德克萨斯露出模糊不清的笑容。
“或者换种活法。我知道那样的生活注定不会长久……”
“你还能怎么活?”德克萨斯打断了她,“你难道有其他可能性?”
“没有。我当然是骗你的,这些话都是为了哄你开心。我什么都不想要,”她歪着脸端详了片刻,“你不是德克萨斯,对吧?外表很像但是……”
“喂。”
有人重重拍她的后背。她回过头一看,气喘吁吁,神色不悦,那是真正的德克萨斯。
“你站在这发什么呆?”
“没事,谢谢你把我叫醒,我差点被它绕进去了。我们恐怕得加快脚步,这里的主人一直看着我们,它很聪明,也很狡诈,再拖延下去,它迟早会从我们身上学到用来对付我们的东西。”
它曾经捏造过梦中的德克萨斯,那个德克萨斯虽然外表与正品无异,言行举止却有诸多异样。这次的德克萨斯和真人有七分相像,但它套话的意图太明显了。拉普兰德忍不住和它多说了几句,试图点明它的破绽。然后她意识到问题所在——无论她对幻象做出什么反应,梦主都会学习她的反应,直到它给她制造的梦变得更真实。她说得越多,越容易被欺骗。
“我还想问你呢,”德克萨斯皱眉,“我们到底要往哪走。”
飞舞的雪趋近疯狂,德克萨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拉普兰德伸出一只手:“牵着我的手,我带你走。”
德克萨斯却双手交叉,迟迟不动:“你没有和我共享全部的信息。你说雪原的地貌瞬息万变,为什么你总能找到路?”
她们四目相对,之间是死一般的寂静。拉普兰德知道德克萨斯最后的耐心仅仅会用于等待她说出隐瞒的信息。然而,她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意盈盈地问:
“德克萨斯,你的梦里有我吗?”
“你之前在我的梦里大闹一通,还问我这个问题?”
“我是说,我没有介入的那些梦。”
“我何必告诉你?”
“你还记得我们玩过的游戏吗?”拉普兰德柔声说,“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不一样了,拉普兰德,”德克萨斯摇头,“我那时信任你。”
“现在呢?”
“现在,”德克萨斯慢慢地说,“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们相隔的距离只有四五步,这四五步却像十几年的时光一样漫长。
“我们相识的十几年间,我每天都在改变。为何你今天才认为我变了?”拉普兰德叹气,“我倒是觉得,是你变了,你变得不爱我了。”
德克萨斯把拉普兰德的话再三咀嚼,终于哑然失笑:“或许吧。我不再爱你,所以你的表现在我眼里变得不一样。”
“你接受得未免太快了。”
“既然不爱,就没必要费心。我只是倒推出了我不爱你的结论,”德克萨斯平静地说,“拉普兰德,爱与不爱我现在真的不在乎了。我只关心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如果我不说呢?”
“我会从其他地方找到答案。”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总要走出一条路来。”
“什么意思?”
“不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德克萨斯,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为什么从叙拉古逃跑?”
德克萨斯沉默许久。这个问题或许关乎幻境的核心,她还是分享了答案。
“我要德克萨斯终结于我。”
“你保留了这个姓氏,却舍弃了你的名字。切利尼娜,你想当唯一的德克萨斯?”
她摇头。
“我可以是任何人。德克萨斯可以是任何人。这个姓氏的显赫和罪恶会随我一同消失,如同水滴落入大海。我……会消失在人群里。”
“如果我不让你如愿以偿呢?”
“无所谓,你做不到。”
“如果我偏要人们记住你。”
“我不在乎。你的确给我制造了一些小麻烦,但是德克萨斯家族的历史已经结束。”
“我们可以创造新的历史。”
“拉普兰德,”德克萨斯尽量耐心地说,“我不想和你玩游戏。”
“你保留了这个姓氏,等于保留了进入灰厅的权力。”
“这是我的后备措施。如果事情没有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发展,我仍然能用它进行交易。”
“真是万无一失。你又给自己预留了什么退路?龙门有人在等你吗?你要面对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德克萨斯继续沉默。
“你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普通人的生活是另一场你不熟悉的游戏。”
“无所谓。”
“什么?”
“就像打扑克牌,无论抽到什么牌都无所谓。这只是一场纸牌游戏,我总有我的办法。”
“德克萨斯,你有没有考虑过留在这里?”
“这是你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我很奇怪。既然你对大多数事情都漠不关心,真实或虚假,普通或不普通,一切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但我只愿意走我自己选的路。”
“看来你无论如何都不准备选我这边。”
“对。”
拉普兰德耸耸肩:“无论如何,我还是祝你玩得开心。”
“谢谢。轮到我提问了。鉴于你欠了我一堆问题,我建议你把一切和盘托出。”
“你要先提醒我,我之前都和你说过什么。”
“我们身处某个发了疯的神明的梦境。”德克萨斯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拉普兰德的眼睛。
“嗯哼。”
“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将所有误入梦境的人留在这里。”
“没错,这也是真话。”
“它本就是司掌梦的、仅存在于梦中的生物。它由梦窥探人心,也制造梦让外来者留下。”
“这是你的推断么?”
“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好吧,德克萨斯,你真聪明。我早和扎罗说过,你不需要我。”
“答案呢?”
“是的。”
“拉普兰德,我们看到的雪原是相同的吗?”
拉普兰德笑了。
“我们身处它的梦中,又用什么去看呢?难道是我们的眼睛?”
“我们在做梦?”
“对。”
“你是真实的吗?”
“如果我于你而言是个美梦,”拉普兰德如情人般低语,“你就看不见真实的我。”
“原来如此。”
原来你和我一样。
“它知道逃离是我的愿望,所以我看见的路不是真实的路。”
“根本就没有路,也没有什么雪原。这里是它的梦,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它的意识。它让你看见路,却从来没有允诺这条路的终点通向出口。德克萨斯,你的意志太坚决,总想找到一条出路,但人总是被所长之物困住。”
德克萨斯闭上眼,耐心地等待。一开始她什么都看不见,周围只有黑暗。寒风刮在她脸上,又冷又痛,为她制造真实的幻觉。奇异的是,在黑暗中,她反而找回了方向感。她的脚步被牵引向某个地方,但她拒绝向那边走,继续感受黑暗。雪花激起的知觉在她放弃视觉后愈发明显——她被种种心念环绕。为了战胜杂乱的欲望,此前她反复告诉自己,要出去,一定要从此地出去。此刻她放弃了执念,不想着逃离,也不想着留下,仅仅是思考着幻境试图用于诱惑自己的美梦。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场芜乱的梦。风声渐熄,寒冷也离她远去。她听见谁的笑声,听见房梁倾颓的声音,听见火烧木头的猎猎声,听见电视机传出的人声,听见永无尽头的雨点打在雨伞上的沉闷声音。每个声音都是一小段回忆。它们短促地响起,却像是只尝试演奏了第一节的乐章般戛然而止。直面它们,她才意识到,她并不留恋。而演奏者验证了这一点便不打算继续。
渐渐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恢复平静。她确信她仍然闭着眼,但月亮亮起来了。双月在她“眼”前升起,在幽暗的树丛间投下阴影。她认为自己并不是看见了月亮,仅仅是存在于这个场景中。她的存在感也越来越微弱,像是很快要消失,直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拉普兰德,”她问,“你又被什么困住了呢?”
拉普兰德的脸颊贴着她的后背,低低地笑:“这是秘密。再见,德克萨斯。”
她推了她一把。重力和阻力早已消失,她一瞬间便无限接近天空。到了双月之前,她才发现那不是月亮,是一对黄澄澄的眼睛。庞大如山的巨兽两只眼睛睁着,六只眼睛闭着。仅仅对视了一瞬,她便被送回了现实。
双月高高升起,在幽暗的树丛间投下阴影。德克萨斯被一头驮兽驮着慢慢走,穿行在荒弃村庄的断壁残垣之间。她的右腿上有一个匕首造成的伤口,已经包扎过,虽还隐隐作痛,但过几天应该能痊愈。
“拉普兰德呢?”她问。
“你还记得?”它惊异地说。
她闭上嘴,自己也不太确定为什么要这样问。对于拉普兰德,她记得她追着她,到了哥伦比亚。之后她甩掉她,逃到炎国边界。她被一群野兽困住,冥冥中有个声音问她,如果你快死了,谁会接你下地狱?
野兽造成的伤口悉数消失,她腿上由自己留下的伤口却还在。
发生过什么事?
“放心吧,”它迟疑地说,“她很快会出来,只要她愿意。等你离开这里,你会忘掉一切。”
它本就困不住她。它让德克萨斯做过很多梦,在那些梦里,德克萨斯有时在炎国边境的村庄落脚,有时在什么其他地方定居。让它难以理解的是,无论此前的生活看起来有多么幸福美满,德克萨斯总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离开,然后撞上那堵无形的墙——天灾过后,美梦零落,它的力量早已萎缩,梦的世界也有了边界。它不知道还能给德克萨斯制造什么样的梦境。
拉普兰德更让它沮丧。她大概早知道它的来历,反客为主给它提出建议:
“有些人注定无法被欺骗,也无法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们制造逃离的幻觉呢?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不断、不断地逃离,执念自然会束缚他们。”
“欺瞒并非我的目的,”它说,“我只是希望你们做个好梦。”
“啧。真麻烦。既然你无法给我美梦,不如送我去德克萨斯的梦境,说不定它能困住我。而且,我还能顺便帮你。”
它最终给拉普兰德放行。不是由于拉普兰德的谎言和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它想起德克萨斯被自己的网捕获的瞬间。
你马上要死了。那时它对德克萨斯说。
它听见德克萨斯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会下地狱吧?于是它又问,你会在地狱看见谁?一边问,一边偷偷在德克萨斯身后结出如雾的网。
它看见白发少女对着德克萨斯招手,又看见德克萨斯惨淡一笑,挥手拔出匕首扎向自己的右腿。
它回到网边,拉普兰德还在空荡荡的梦境里闲逛。
“你为什么不出去?”它困惑地问,“出口就在那边。”
“我赌输了,她完全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这件事让我太伤心了,我暂时不想回到现实。”
“你到底想不想让她离开?”它忍不住问。它依拉普兰德所言,为德克萨斯编织了一个逃离之梦。它看见她带德克萨斯在梦境中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然而,最后她确凿无疑地推了德克萨斯一把。
“我没想让她输,却也没想让她轻易地赢。”
她略过扎罗,在赌约的天平两端放上她和德克萨斯。
“我算是摸清你的兴趣了。”它叹气。
“你要用德克萨斯困住我吗?我倒是不在意真假。”
“我不会让一条危险的狼留在这里。回去吧,你再也不可能找到来这里的路。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当你受困于那个世界,”它顿了顿,“那个没有我的祝福的世界。你不会找到离开的路,因为那个世界并没有我这样慈爱的主人。”
“幸运的是,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仁慈。”
它不再理会拉普兰德,八条腿开始辛勤地工作。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她站在一个死去的村落中。这是一片寂静的墓地,泥土下的人还做着美梦。依赖希望活着的人死于希望,凭借意志前行的人为意志所惑。她呢?是德克萨斯困住了她,还是她自己?心思灵巧的人未必不能以一颗玲珑心为自己编织牢笼。
她由月亮的高度推算出时间,朝着龙门的方向慢慢走去。梦境中有趣的记忆正离她而去。当她抵达龙门,德克萨斯大抵开始了新生活,她们都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这不要紧,另一幕好戏才刚开场。
“晚安,德克萨斯。”她对着虚无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