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电脑屏幕移开视线,转而看桌上的电子钟,正好从5:24跳到二十五分,办公室这潭死水准点开始被搅动,从窃窃私语慢慢叠加分贝,几个同事开始谈起每日todos,扯到家养宠物,几个养猫养狗的上班族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大倒铲屎苦水,生动形象地体现了人类的本质是生产反话的机器。我还是没动,在excel里跟最后的5min大力斗争,最后他们的话题却不知道为什么引到我身上,问我养没养过宠物。
从一种状态猛地扎进另一种状态不是一种好受的滋味,脑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嘴巴先动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个没有。估计是我平时也没有摆出过分热情的态度,这时候的回答也没显出有多么不妥帖,同事们也就把话柄收回,聊了几句别的,正好准点打卡下班。
回家依旧是乘坐地铁,今天这个点地铁上人流却意外不多,我也就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座位应付我半个小时的车程,对面是空座,于是我可以大胆地定睛盯着,看见挂着各色各样的LED广告牌一闪一闪而过,最后到漆黑的轨道里面了。好不容易驱赶走工作里数据的余孽,给自己换上休闲的下班模式,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下班前同事们聊起的那个话题。
其实我养过小猫的,那是在我的十六岁。
十六岁是个矛盾的年龄,起码在我见过、认识过的人群中,这个数字像一个分水岭,把一块名为青春期的饼干分成了两半,一般是无忧无虑,另一半是压抑苦闷,催生这座分水岭的源头大多是原生家庭,这是人前半生依附的根,连着人的骨血和脉络。而我的根基其实挺松动的,我那位在我还没完全懂事时就已“Go with the wind”的妈,和我那个常年抱着计算器归零归零作响的爸,哪个看起来都不是太可靠,于是我依附在一笔固定的生活费上长大了,长到了十六岁。
为什么我强调十六岁呢?
我一直觉得自己能在上述此类状态下长到十六岁已经很了不得,只是我爸似乎想让我的十六岁变得更与众不同,或者说更伟大一些,于是在我十五岁的最后一天,一只脚要跨入十六岁的那天,我们家多了两个人,一位阿姨跟一只小猫。别人听来可能觉得奇怪,可我对孙颖莎的称呼虽然嘴上是“莎莎”,其实心里一直悄悄叫她小猫。
一开始是种模拟形态的称呼,因为她笑起来实在太像猫科动物,我对猫的各类品种了解不深,只是很小的时候在小区喂过一只狸花猫。那只狸花猫常年在我们小区花坛里活动,背部的颜色分布像三花,只是别的地方毛色看起来更多,眼角有一点米白,凑到我跟前要食物的时候那点米白色会在我面前晃呀晃呀,像初春草地上的一小簇蒲公英。而第一次见孙颖莎也挺大同小异的,明明只比我小了一年半多一点,但对茶几上面榛仁脆棒的渴望比我大多了,我看着她眼睛一转不转盯着代可可脂食品,暗自觉得好笑,从零食篓里拿起两个递给她,猫有点惊慌,本来抬起手来想摆摆,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是收了起来,对我笑了一下。
忘了说,孙颖莎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很可爱,一下子就把我拉到有关那条狸花猫的记忆里面,只是小咪——这是我给那条猫起的名字——对我晃晃它眼角的米白色,而孙颖莎则是从此自然地跟我共享起了很多东西,乒乓球拍、零食、联名款文具,还把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摘掉了,给了我一个独一无二的、只有她会这样叫的称呼,她叫我王曼。
这个习惯的开始就是在我十六岁的第一天,连我爸估计也觉得这个生活的变动有点大,于是买了个蛋糕,阿姨做了一桌饭,说要给我好好过一个生日。等一切就绪,我在铺得五颜六色的餐桌边坐下,猫把椅子往我这儿拖了拖,那张比圆规还权威的圆圆脸向我凑近,眯着眼笑,然后拍拍胸脯用清脆的声音说,王曼你快许愿吧,不管是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由心生地感觉孙颖莎像一个在我青春时代里挥剑清扫荆棘的骑士,只是脑子里闪出的画面是圆脸狸花猫小咪身披披风执着剑,特别诙谐的想象,我却很珍惜。
可只要地球存在就会百分之一百存在的一件事就是思想维度的差距,我跟给了我50%血缘的我爸也一样,实际上我们血浓于水,此水却非彼水。我想是他自身的浓度太高了,习惯性从外界摄入,却始终无法柔软地摊开自己与外界和谐相处。十多年前另一位给我50%血缘的女人出走像是一件真正随风而去的过往,对于他来说是无关痛痒的,因为他习惯呆在风里,根系也飘动。这样注定留不住所有人,包括我妈,还有阿姨跟孙颖莎。
我不得不被捆在他松动的根系上飘荡,高考对我而言是个太自然而然、自然到我要向命运暝揖默谢的解锁,一份异地的录取通知书是打开这把顽固之锁的钥匙,我顺之到了现在的城市,毕业后也就在这里栖居。毕竟我是常年长在风里的,在哪儿都一模一样,只是从前有小咪,后来有孙颖莎,现在只有我独身。
后来我把这些很坦荡地告诉了孙颖莎,那是在我们多年后的再次见面。新年前后,老头多年藏在账本下的隐疾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好从北京赶回去。话说多说少,结局还是一样,毕竟脐带血是无法解锁的。
我看着他躺在病床上面,脑子里突然放起很多年前听见他计算器按键的声音,排布在关机之际播放的音乐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满我,等我想起他按着一个个键逗孩提时期的我笑,才后知后觉那种感觉的具体名称,亲情,我很久未经却存档在我神经系统最深处的亲情。只是一切都扭转不了了,他的人生真真正正地在朝着归零去了。
只是我料想了一切,独独没想过孙颖莎会来,那天我坐在病床旁边给老头削苹果,抬头却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过我一眼就认出这是谁。
我一直觉得养猫这件事情,奇妙的不仅在于喂养照顾的过程,更在于前后对比。孙颖莎离开我们家的时候十八岁,我晚上一年学,于是我们两个同一年高考完,那个暑假是无数人的黄金时代,我倒还算平稳,但猫没有了课业禁锢后在小区乒乓球馆光芒毕露了,兴奋地甩了一拍又一拍,满脸写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像极了小咪跳起来抓毛球的样子,好玩得很。现在这种独属于青春时代尖锐的芒尖隐去了,我看见猫穿了件女式大衣,看着比从前沉稳了不知几倍,不过眼睛和脸颊还是圆圆的,和从前无二,很好辨认。
可能是病房这个地点自然被赋予严重跟肃穆的强力标签,又或许时间是最会冲淡话题的好手,所以连孙颖莎这个似乎永远都不会冷场的人都跟我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直到护工阿姨赶来接班,我才提议一起去吃饭。
最后吃了麻辣烫,出锅的番茄汤汁收得好,热气腾腾的,一下子就把颇有些无措的气氛剖开,话匣子顺势也就打开。时间永远无解,但妙就妙在它既可以是冲淡一切的强流,也可以是适合重温的八音盒,把按钮掰到一定角度,我也就把那些很顺畅地吐出来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哄闹,接着成片烟花爆裂的声音透过店门的钢化玻璃传了进来,我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原来这天是除夕。这会儿我看了眼孙颖莎,热汤的气打在她脸上,红彤彤的,倒是挺像对面大楼低楼层挂的苹果,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猫抬起头问我笑什么。
我没回答,让她等一会儿,跑到隔壁好利来买了个苹果形状的蛋糕。等我把蛋糕推到孙颖莎面前,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顿了一拍。
“莎莎,今年我生日还没来得及过,现在补过一个吧,你可以再说一次那句话吗?”
猫又把眼睛眯起来笑,好像我们此刻不在麻辣烫店,而是回到了我十六岁的第一天,回到了以前的家里,而我们两个又坐在彩色的餐布旁。下一秒孙颖莎又凑近我。
“王曼,说出你的愿望吧,我会帮你实现的!”
除夕夜,我的小猫骑士英勇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