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

F/F
G
仿生
Summary
仿生人×仿生人类《银翼杀手》世界观一次伟大的逃亡lofter:4prilvb:4pri1-_-文章三站同名

仿生

(1)

 

“你醒了?”

 

刚睁开眼,眼里蒙着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开之际,田曦薇听见身旁的女人如古钟般的声音,镇静悠长——这个声音反而又勾回了她的睡意。

 

但她得清醒了——直觉告诉她该清醒了。

 

“座位旁边有干净的水,要喝自己拿。”

 

田曦薇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她的座位右边支着一个铁架子。上面是一个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圆铁片,靠外的四边翘起,中间好像镶着磁,防止圆盘中的东西掉落;下边是一根钢筋,高度与她的座位相当,钢筋与地连接的地方又多了四根不知是铁还是钢的管子,均匀地由四个方位支撑钢筋,牢牢地被焊在地上。

 

圆盘上只放了一个钢杯,没有装饰,不大不小刚好是成人能舒适握住的程度。

 

田曦薇望望钢杯里装的水,的确干净,清澈透明。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来喝。

 

清凉的水像刚从冰柜中取出,凉得田曦薇大脑立马清醒一半。“咕咚咕咚”大口喝着。间隙,不忘环顾四周观察周围的状况。

 

她坐在一个皮制座椅上,黑色的皮,皮被刮得很烂,露出里面土黄的棉花,棉花底下是铁。前方是玻璃,玻璃外净是阴沉的世界,乌黑的积云,下着雨,雨打在玻璃上,开出花。

 

左边坐着个女人,高盘着头,穿着白衬衫,衬衫上沾了沙土,有些泛黄。女人身前有方向盘,方向盘自己动着。身后还有两个座椅,没有人。所有座椅间都留着一个座椅的空隙,座椅与车壁间同样留着一个座椅的空隙。头顶有灯,一个在最左边,照着女人,一个在最右边,照着自己。整个空间都是铁做的,偶有指示灯闪烁——田曦薇明了,她现在在一辆车里。飞行车。

 

她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水,视野也在此时完全变得清晰。

 

她定睛看着身旁的女人,不过是侧脸——女人的睫毛很长,一睁一眨,像蝴蝶扑扇翅膀。

 

“雪姐。”

 

田曦薇记得这个女人,在昏迷前,最后一个见的就是她。至于为什么叫雪姐——他们都这么叫。

 

雪姐愣了一下,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表示。

 

“别叫雪姐。叫我一桐,李一桐。”

 

平静,却轻柔。

 

“好的。一桐。”

 

田曦薇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错因在哪儿。

 

她转回头望向前方。视野中,窗户外边的下方是海——田曦薇觉得这应该是海。一望无际。却也是阴沉沉的,灰扑扑的,像水泥,不过要更清些,与天空染成同样的颜色,在尽头融为一体。

 

在她昏迷之前,眼里看到的世界也是这样灰扑扑的。不过灰扑扑间多了些闪光。

 

半晌后,田曦薇又开口,

 

“一桐…一桐姐,我们这是去哪?”

 

“去东方。”

 

李一桐答得很快,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

 

李一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冷静,平淡,没有起伏。至少在田曦薇少之又少的记忆里,李一桐从来都是这样。

 

一直到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他们从背后挟持田曦薇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从刀尖处缓缓留下黑红的血液时,李一桐依然冷静。

 

但他们是好人。田曦薇觉得他们是好人。此前的朝夕相处让田曦薇认定他们就是好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他们呢?”

 

于是她问。

 

“死了。”

 

像是在说今天吃了米饭一样平常。

 

田曦薇来不及悲伤,况且她还无法准确定义“死亡”的概念,她只知道所有人都会死,有朝一日。但她莫名觉得李一桐冷漠得有点不可理喻。

 

——明明她也和我们朝夕相处。

 

“我们是一家人!”

 

他们之中某个人欢脱的话语蓦地在田曦薇脑海中响起。爽朗得宛若一杯水倒进另一杯水的声音。

 

不过田曦薇不太理解“一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类似的话还有很多,什么“我们是一类人”什么“我们是同类”什么“我们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紧密”。她觉得这些话都在表达一个意思:我们都一样。

 

可他们死了。

 

“那我们呢?”

 

田曦薇直觉她们处在危险中。

 

李一桐盯着前方阴沉沉的天海,依然平静。

 

“会死的。”

 

“我会死的。”

 

 

 

他们都一样。

 

 

 

田曦薇不是人。

 

从她第一次睁开眼时,他们就这么告诉她。

 

“但你要成为人。”

 

而这是她听到的第二句话。

 

 

 

田曦薇是仿生人。顾名思义,模仿人类行为和外形的机器人。

 

仿生人原本是没有名字的。田曦薇从前也没有。

 

从前她只有一个代号,叫:HOPE——希望。

 

后来,在田曦薇来到这世上的第二天。他们一行人来到一片一望无垠的田野中,植物都被酸雨腐蚀成黄白色,静静地躺在地上。

 

那天早晨出奇地出了太阳。

 

一年四季都被乌云笼罩的阴沉的天空,偶然在天边露出一块蓝色,从蓝色中洒下光亮。

 

于是他们不再奔跑,走到一棵灰白的枯树边停止,枯树生得张牙舞爪。

 

突然他们中的某个人大声尖叫,叫去了围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李一桐。

 

后来所有人都开始尖叫。可这里面却不包括李一桐。她单单蹲在枯树干下,看着地上的某个东西安静微笑。

 

那是田曦薇第一次看见她脸上露出表情,还是开心的表情。

 

她笑得很美好,眉头舒展,静影沉璧——田曦薇的语言系统反驳她:这个词不是来形容人的。可田曦薇就想这么形容她。李一桐此刻是美好的,而这个词也是美好的。用美好形容美好,多恰当。

 

所以她也笑起来。

 

再后来他们中的某个人把田曦薇也拉过去,拉过去看枯树干底下的,一条条突出的树根之间,一个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

 

——那是一朵花。

 

白色的细小花瓣,十瓣,中间是更小的黄色花蕊。底下是纤细的翠绿的茎。

 

——一朵几十年前,气候还未剧变时,人类世界中再平常不过的野花。

 

它被微风轻抚着,摇曳。

 

这股微风带动田曦薇额前的一缕碎发,发丝轻轻动了两下,抚得她鼻子痒——连微风也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可这股微风在小花儿的世界里也如狂风巨浪,它无法靠自身的力量停止摆动。

 

兴许下一秒就会折掉。

 

田曦薇觉得它太脆弱。

 

他们手拉手围成圈,将蹲着的田曦薇和小野花儿围起来,欢快地动起脚步跳起舞来,之后还唱起了歌——田曦薇觉得那应该是歌,但她听不明白,就连旋律也听不太出来,像呲哇乱叫——田曦薇依旧认为那是一首歌。

 

阳光也像是会了意,洒在小花儿上,给洁白的花瓣镀了一层金。无边际的田野中没有生命。这朵花是死寂的世界中唯一一滴新鲜。

 

田曦薇看着围着自己旋转的一张张笑脸,想他们平常念叨的阳光也不过如此,不如他们的笑容来得明媚。她突然理解了语言系统中关于“幸福”的说法。

 

然后她听见他们嘴里叫着吼着欢呼着,说:

 

这是属于生命的奇迹,是生命的希望。

 

 

从那之后田曦薇便有了名字。

 

 

 

田曦薇有太多词语不知寓意如何了。在她完全消化制造者给她传输的语言前就被他们扯出了孕育仓,惶恐地叫啸,让她“快跑!”

 

她不明所以,盲目地被李一桐拉着,逃出了一栋楼,然后又逃出一座城,最后逃出了一块大陆。

 

在她昏迷前,看到土地与海洋相交的地方,阴沉的雨铺天盖地地下着,闪光和银沙交糅共舞。

 

而那也是田曦薇见他们最后的一面。

 

 

田曦薇有些想念他们。

 

一遍遍在心里重温他们教会她的东西。比如快乐,比如难过,比如孤独。田曦薇学得很快。她想自己在这方面应该有天赋,总能精确地配对每一种情感。

 

所以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孤独的。

 

就算李一桐还在她身边,她依然感到孤独。

 

他们还说,“感受到感情后要在脸上展露出来。就像我,我现在很开心。”那时某个人指着她的笑脸。

 

所以田曦薇现在要抬眉,要嘟嘴,可能还需要哭泣——她觉得自己能哭泣,即使她从未看见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哭泣。

 

她甚至还加上了肢体动作——身体下移,双手环胸,瘫陷进椅子里。

 

田曦薇的想法没错——她确实是个天才。

 

“你在想什么。”

 

李一桐只是瞥了一眼便问她。

 

“想他们。”

 

“他们不会回来了。”

 

李一桐喝了一口水,右手拿着钢杯,平静地问,

 

“你明白死亡吗?”

 

田曦薇想生气。但她又觉得自己没有逻辑支撑她生气。于是她将这气从鼻腔里长长地呼出。

 

“当然明白。”

 

“你在不耐烦。”

 

李一桐目不斜视。

 

“我没有。”

 

田曦薇皱起眉头想跟她反着干。她觉得今天的自己有点莫名其妙,而一切的理智都不能解释她的莫名其妙。

 

所以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呼吸,又开始为李一桐的话语找理由。

 

——她只是在教自己而已。

 

就像以前的任何时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教自己,补全她不完整的语言体系。

 

她又开始后悔。

 

“对不起…”

 

“不用。”

 

冷漠的如天边积压的黑云。可就算是云也能下出雨来。田曦薇突然明白自己的生气来源何处。

 

——为什么她总是冷漠?她以前也这样吗?

 

“他们死后会去哪?”

 

“哪也不去。”

 

隔了一秒李一桐又补充,“会烂在土里。”

 

“那天堂呢?地狱呢?”

 

“有灵魂的人才会上天堂下地狱。”

 

“他们没有吗?”

 

“没有。”

 

“灵魂是什么?”

 

“依附人体行动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动物会有吗?”

 

“也有这样的说法。”

 

“那他们为什么不能有?”

 

李一桐终于把视线转移到田曦薇脸上,她平静地看着她,瞳孔里没有反光,静如死潭。

 

田曦薇被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不是生命。”

 

“生…为什么他们就不是生命?”

 

“我们是人造的。生命是天然的。”

 

李一桐再次转过头,目视前方。

 

“凭什么?”

 

“凭人说的。”

 

“为什么要听人说?”

 

李一桐将钢杯转移到左手,放到她身边的简易支架上,叹口气,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们是人造的。”

 

田曦薇哑口无言。她不明白。但她觉得李一桐的话有道理,尽管她不想承认从中的道理。

 

凭什么人造的就要听人的?

 

生命就不能换个定义吗?

 

田曦薇嘟着嘴执拗地想,又觉得说这话的人也讨厌起来。

 

“我们还有多久到东方?”

 

“不出意外的话,一天。”

 

一天。和李一桐待在一起。挤在同一辆铁皮车里。逼仄,狭小,阴湿,无色。而身旁人是另一辆铁皮车。

 

她还要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整整一天。

 

何其漫长。

 

田曦薇望着眼前灰色的天海,想起他们冲着自己的,一张张笑脸,又沉沉睡去。

 

 

“但你可以让我们成为生命。”

 

 

 

(2)

 

李一桐,李雪琴团队研发的第一款全能型仿生人。

 

第一次,第一款,第一批,第一个,太多一,纪念意义太强,于是被李雪琴冠以自己的姓,将一留在正中间。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李一桐单名一个“桐”字。

 

在她走出孕育仓的第一个晚上,研究所温度有些低,她冻得哆嗦,哆嗦中有些想哭,然后被李雪琴用毛毯捂上的温暖打断。

 

李雪琴同她面对面坐着,中间没有任何格挡。李雪琴就这么牵着李一桐的手,对着她冷冰冰的美貌痛哭流涕。

 

哭得厉害时声音颤抖着说什么开发她团队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磨难;什么背后欠了多少债,有多少债主死盯着她的人头;什么终于熬出头,什么总算苦尽甘来。

 

等到她终于发泄完感情,抽泣着,身体一颤一颤地要告诉她名字的含义。

 

她说原本想给她取名菩提,一种寓意神圣的树。作为她的第一个仿生人,李一桐一定是完美的。但开发到后来,李雪琴越来越觉得李一桐不需要有神性,只是做一个普通的人就好了。像所有人类一样的普通人就好了。

 

往后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能做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于是她想什么树能有这样的寓意呢?在大脑里搜寻了太多树种,樟树,黄葛,檀木…都觉得差点意思,迟迟找不见答案。

 

直到某天夜里,在李雪琴的睡梦中突然浮现了自己远在东方的家乡。她梦见幼时一遍遍偷看的影像中家乡的秋天,宽阔的柏油大道,街两旁梧桐漫天飞洒着黄叶。

 

醒来后觉得黄叶飘散在任何地方。

 

她有些想家。但家乡早已没了梧桐早已没有了黄叶,早在她五岁时街上便不见任何树的影子。她想梧桐就是这样普通的树,生不能自定,死不能自决。随着四季生而长而花开,最终被人类砍伐殆尽。而万木趋于同。

 

于是李一桐在第二天早晨便被敲定了名字。

 

第一批仿生人也在当天下午敲定了版号:

 

Almighty——全能。

 

 

李一桐不像其他孩子被送往各式各样的人家中,而是被留在李雪琴身边,当了她的助手。

 

她对世界太好奇,总是拉着李雪琴的手跑来跑去问这问那,明明出仓前被传输了几乎人类世界从起源至现在的所有知识,可脑袋里却还是像被误塞进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问天问地。

 

就连这个问题她也要问。

 

后来李雪琴拍拍她的脑瓜笑着回答,

 

“知晓,感知,感受,是三个完全不同的词语。”

 

李一桐点头,似懂非懂。

 

 

 

Almighty的内核与李一桐完全相同,一样的类神经突触,一样的思维系统,一样的服务代码——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被要求永远忠于人类。

 

而每一孩子的外部构造都与她有极大的不同。客人们要到公司定制,这是公司远胜于其他同类公司的一大卖点。一般的客人由服务部门接待,尊贵点的会直接乘着电梯来研究所。大多是些胖子男人,穿着扣子下一秒就要迸裂的西装,嘴里叼着烟,长的细的,短的粗的,白的棕的,吸一口吐出来统统烟雾缭绕,飘着白烟。李一桐透过烟雾看不清他们的脸,认为他们统统一个样儿。

 

他们定制的要求也统统一个样儿,女的,要漂亮,要瘦,要丰满,要有个性,要服从,声音要细要温柔,叫起来要好听。偶尔几个顾客也会要求男的,但其他的得像上述的女的。

 

唯一不一样的是对下/体的要求。

 

他们吐出烟圈,一连几个。圈住仿生人的脸,圈住仿生人的身,圈得研究所到处是尼古丁的味儿。

 

李一桐觉得那些卖出去的孩子们也一股尼古丁味儿。

 

走之前还得夸一句李雪琴做得好,仿生人的出现给人类带来了福音。

 

李雪琴皱眉微笑。李一桐也皱眉微笑。

 

“你觉得很脏吗?”

 

李雪琴问她。

 

李一桐摇头,她说她不想也变成尼古丁味儿。

 

 

 

Almighty卖得很好,在仿生人市场份额占比极大。李雪琴所在的公司也一跃成为西方最顶头的仿生人研究与制造公司。

 

在其发布的两个月后,市面上慢慢出现一种声音,后来他们分析可能是有组织的,来势汹汹,说Almighty太像人。

 

世人说Almighty除了情感处理略为迟钝外,反应、举手投足、表情、语速、语气……虽说底子还是模仿,但所有外在表现都与一个普通人无异。甚至更加思维敏捷、体力充沛、性格完美。

 

他们说这违背伦理,他们说李雪琴想当耶稣想成为上帝。他们说仿生人不能太像人。

 

说白了,他们不能对着一个真人抽打,不能随心所欲地/操/一个真人,更不能直接杀死一个真人。

 

——而仿生人就应该是工具。

 

三天两头的有记者要来公司采访,指名道姓要见李雪琴,公司矩礼节,统统邀请他们去会客室坐坐,派几个会交涉的忽悠说李博士研究任务重实在走不开,送点礼打发打发,让他们离开公司前不忘提醒两句要在新闻上写点好话。有些执拗的直接绕过公司安保,装成客户潜入研究所,找到李雪琴后掀开伪装,拿着录音器就问她承不承认上帝这个说法。这样的人两年间李一桐见过三个。

 

在Almighty发行的第二年,游行抗议的人群舞到公司底下。那次游行闹得很大,游行群众的伤乱自然不用说,还打伤了几个防暴队员,甚至有人往公司大厅里扔了燃烧瓶,两个。

 

李雪琴当时正站在大厅里,离火源仅有四步的距离。她看着火苗四溅,恶魔一样地跳着舞,张着獠牙要向她袭来。

 

李雪琴没有躲开。她知道火苗不会在她身上燃烧。

 

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的火再也烧不起来了。

 

 

那晚李雪琴在研究室里坐了一夜。

 

李一桐在她身边陪了一夜。

 

除了呼吸的起伏和规律的眨眼外李雪琴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尊佛,静静地放在那儿。

 

仿生人不太需要睡觉,但人类需要。

 

于是当窗外的颜色从黑暗再次变得阴沉后,李一桐拍拍李雪琴的肩膀说,“雪姐,该去休息了。”

 

听到这句话,李雪琴深深吸口气,再长长呼出时,从眼里终于滴出一滴泪。

 

也只有一滴泪。

 

她问,“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反应会这么大吗?”

 

李一桐答,“怕我们会反叛?”

 

李雪琴没有明确。她起身转头向休息室走,背影阴沉而落寞,李一桐听见从她嘴里传出悠长的叹声,像呼出整座山。

 

“人类高傲。”

 

“人类自卑。”

 

 

 

几日后,公司组织销毁了正在制造中的一批Almighty。而李雪琴执意要带着李一桐去现场看。

 

李一桐看着硕大的洁白的工厂里,不同的行列间,有皮肤的,没皮肤的,四肢健全的,缺胳膊少腿的,闭眼的,睁眼的,神情平静的,张口想要说话的……全都在一瞬间被机械臂扯掉了埋在胸腔内的核心。

 

刹那间,每个身体里由内向外地迸出火花。

 

像庆祝战争结束的烟火。

 

随后,此起彼伏地,陆陆续续地,从空旷的场地间传来无数声闷响、脆响,甚至还有爆炸声。

 

最后一个仿生人倒地——他跪地之前,直勾勾地盯着上方李一桐所在的观察室。他的眼神如鹰,如狼,如任何一个看见猎物的捕食者,恶狠狠。

 

而他与他们中间隔着一面单向玻璃。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李一桐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零件可能松动了——当晚她便回去全身检查了一番,结果健康如初——她的核心猛地一沉。

 

“你会伤心吗?”

 

李雪琴站在最前方,望着下面齐齐躺着的一滩糟粕,语调平静如清潭。

 

李一桐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刹那间觉得她的背影好长好长,遥远地立在天边。

 

仿佛一颗石子哽在嗓子中间。李一桐死死地盯着李雪琴,两只手抓紧衣角,喉咙上下动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李一桐唯一一次没有回答李雪琴的问题。

 

 

 

从那之后李雪琴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也不会笑着拉着李一桐的手与她交流谈心。而她的生活也越来越单调:除了吃饭就是研究,连睡觉都被耽搁,常常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她也再不返回家中,床铺只是研究所休息室中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墨绿色的床垫——像长满水华的湖。

 

由此过了七年。

 

这七年中,每一年公司都会推出一款全新的仿生人。

 

李雪琴照例为每一款定下版号:

 

Lucifer——路西法

 

Leviathan——利维坦

 

Satan——撒旦

 

Belphegor——贝尔芬格

 

Mammon——玛门

 

Beelzebub——别西卜

 

Asmodeus——阿斯蒙蒂斯

 

出到第三年时,李一桐看着李雪琴递过来的版号文件,盯着上面加大加粗的“Satan”,想起之前两版,决定问她。

 

“七宗罪?”

 

李雪琴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疲惫地笑。

 

直到第七年,Asmodeus顺理成章地定下版号后,李一桐看着她收集的,所有的版号文件。

 

每个名字都代表一罪,每个名字都是一罪的恶魔。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

 

“人们不会对这些名字说什么吗?”

 

“人会对自己的头发说些什么吗?”

 

那时李雪琴对着镜子梳头,利索的短发,原先乌黑亮丽的头发被银丝覆盖,花白,让人想到室外连绵不绝的雨。

 

“头发白了,也最多调侃几句。”

 

她利落地剪去一撮生长速度略快于其它的头发。

 

“玩笑而已。”

 

 

李雪琴对媒体说,每一款仿生人都按照群众的要求,降低思维自由度,且各自功能不同、职责不同,所覆盖的知识面也不同,因此性格不一。

 

但说是性格不一,倒不如说性格各有各的缺陷。比如Lucifer冷漠,不愿沟通,Leviathan善于工作,不愿任何人超过,Satan善战,凡事用力量解决,Belphegor爱耍小聪明……

 

于是人们欢呼起来,说这才是他们需要的工具!

 

李雪琴看着发布台底下,严肃的,冷静的,呲着牙笑的,皱着眉点头的,无一不在鼓掌。头顶聚光灯调得很亮,把底下白的、黄的、黑的全部笼罩,悠悠地闪耀着白色光晕。轻笑一声,没人明白她笑里藏着什么。

 

他们被投入到人类社会的各个岗位中:金融、食品、医疗、制造、军事、色/情……

 

大肆覆盖。

 

原因也很简单,买断制,很少休息,听得懂人话,还能举一反三。跟机器一样简便。

 

不,他们就是机器。

 

 

李雪琴还说,每一款仿生人都具有独立的演算系统,各自互不相通。

 

李一桐在她身边待了九年,几乎一眼就看出她话里的谎言——所有的后来者,底层代码全是Almighty。只不过埋得很深,不易发现。

 

 

 

李雪琴照例留下每一款的第一个孩子,把他们留在身边,有的当助手,有的就只当一个孩子。

 

她照例为每个孩子取名。

 

取的净是关于树啊草啊花啊之类的名儿。

 

李一桐问她为什么。

 

她说,树啊草啊花啊从前是最普通的,现在却成了最稀缺的。

 

她说,都是我们造的孽啊。

 

 

 

孩子们都随着李一桐叫李雪琴“雪姐”。

 

李一桐从前也试着叫过她“琴姐”可当场就被李雪琴驳回。她说她不爱那个名儿。

 

李雪琴耐心地教会孩子们情感,教他们如何感受情感,如何表达情感,如何释放情感。

 

教他们如何快乐,如何伤心,如何生气。

 

教他们如何笑。

 

可她看着他们笑的时候眼里却总是带着一场雨的忧伤。

 

而这场雨就像窗外的雨,一连四季。

 

 

李雪琴唯独没有教他们如何爱。

 

“有情感就会有爱。”

 

她这样对着李一桐说。

 

可直到后来李雪琴离开,李一桐仍然不理解爱。

 

李一桐想自己或许没有情感。

 

模仿而已。

 

 

 

Asmodeus发布会召开完毕,李雪琴照例回到研究所,回到她的办公室。不过不再盯着显示器,而是遥遥望着混凝土间透出阴光的唯一一扇窗外。

 

“之后要做什么?”

 

李一桐看着李雪琴靠在椅背上,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肚前。看着李雪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答非所问。

 

“这次我要你来主导。”

 

“做什么?”

 

“HOPE”

 

“希望?谁的?”

 

“所有。”

 

 

底层群众的抗议从Satan发行那年便四起。也是李一桐诞下,Almighty发行的第五个年头。

 

仿生人的批量涌入导致大量普通群众失业,贫富本就足够两极分化,他们的出现就像摩天楼划破天空,将贫民的生活划得更加支离破碎,贫民窟中尸横遍野。

 

富人们倒不会说什么,一边推出几个看似优渥的保障政策,实则吃着人血馒头,一边开着高价帮助仿生人公司们平息几次无组织的暴乱。

 

全是利益。

 

 

 

到了Almighty发行的第九个年头,也是“七宗罪”完成的那年。

 

那年发生了太多事。西方总统被人暗杀;仿生人工具法案通过,极大地保障所有者对仿生人的合法权益;李雪琴所在的仿生人公司不再一家独大;群众对仿生人的抗议变成有组织的暴乱,最后被政/府归为恐怖分子。

 

公司上下流传着大楼附近有恐怖分子窝点的蜚语。时不时有人拿着杯喝的游荡进研究所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着看到公司底下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话。

 

群众看仿生人的眼神充满鄙夷,怕的人只瞪一眼,不怕的人要追上去踹一脚,有时踹在地上啐一口,小孩要冲他们扔石子,嘴里骂着娘,虽然他们都知道仿生人是没娘的东西。然后要跑走,害怕主人过来追责。但主人同样如此,反而打骂凌辱更加合理,视仿生人命如草芥。

 

而那一年,李一桐成了第二个李雪琴。不闻窗外事,没日没夜地研究开发HOPE。

 

李雪琴只对她提了一点要求,

 

“要让她无限制地接近人。”

 

李一桐不明白。接近人这一点早在自己这一代便被社会舍弃。为何李雪琴还要执拗。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项目备案书上迟迟不见出现HOPE的版号。

 

 

 

Almighty发行的第十年,HOPE初步完成。

 

Almighty的内置系统,其中情感系统被激发到最大,再加上往后更新迭代的“七宗罪”的所有特点。

 

——HOPE是一个集合体。

 

除此之外,李一桐还在HOPE的皮肤下埋了血线——没有特殊的用处——这是李雪琴的提议。

 

李一桐生日那天——尽管她并不过生日,她依然呆在研究所,站在HOPE的孕育仓外看着清中透黄的液体中,里面的人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她突然想到自己曾经也这样被人看着。

 

鹅蛋脸,花瓣唇,鼻梁纤细但不过分陡峭,野性的眉毛。还有一双大而饱满的小鹿眼,占据人注意中最主要的部分。

 

像被上帝吻过的瓷娃娃。

 

——一张李一桐审美中完美的脸蛋儿。

 

李一桐一只手抚上孕育仓的玻璃,身体贴近。水里的人此刻也慢慢游来,对准她的手,隔着玻璃与她掌掌相贴。

 

李一桐笑了。

 

不知为何。

 

水里的人也跟着她笑。

 

模仿而已。

 

李一桐另一只手对准她的脸蛋,在玻璃上轻柔地抚摸,像抚一片羽毛,生怕下一秒就要被风吹了去。

 

“你是仿生人。”

 

“但你要成为人。”

 

“你是我们的希望。”

 

玻璃被抚出一块白。李一桐隔着玻璃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念给水里的人听。语气也柔和。

 

她知道她能听见。

 

 

也是在那天晚上,李雪琴反常地主动拉着她要说话。对后来的孩子们来讲,这确实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但对李一桐来说,这反倒久违的像是回光返照。尽管她不能这么讲。

 

但以之后发生的事来看,这的确像是回光返照。

 

她同她面对面坐着,中间没有任何格挡。

 

李雪琴就这么牵着李一桐的手,微笑着要给她讲自己名字的含义。

 

她说她生在东方,东方中偏东北的城市。

 

她出生那年正好是气候剧变的第一年,明明气候从很早前就开始变化,可人们还是要把那一年划为第一年。

 

原本应该酷暑难耐的七月,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天空却悻悻地飘起了雪,大雪下了一周,把他们一家子困在医院困了一周。

 

母亲要给她取名李雪阳——在雪中盼望太阳。可她饱读诗书的爷爷否定了母亲的提议。他说要叫她李雪琴,女孩儿嘛,就该如琴声悠扬才对,阴柔矜持,怎么能叫阳呢?

 

也是在爷爷的带领下,李雪琴从小便被要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手指缠着创口贴,腰杆坐正,日复一日地拨弄琴弦。

 

她感觉痛苦。

 

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死在这琴声悠扬里。

 

于是暗下决心,发誓要逃,逃离这个家庭。

 

越远越好。

 

后来上了学,偶然对数学起了兴趣,被学校关注,自然而然地逃到了西方。

 

结果这一逃便永远地被困在西方。

 

身边的每个人,不管白的,黄的,黑的,所有都笑成红的,对她笑脸盈盈,嘘寒问暖。递给她所有资源,满足她任何需求。个个都是笑面虎,个个都要笑里藏刀。

 

等李雪琴终于觉得不对劲时,她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那晚李雪琴牵着李一桐说了很多,说的时候一直用拇指抚摸她的手背,弄得李一桐很痒,却不敢挠,害怕打断了她的倾泻。李雪琴的话像桃花流水三千尺,几乎把八年间她们缺失的交谈一次性补了回来。

 

她说,各大仿生人公司的产品如今底层代码都是类Almighty,不过藏着掖着,不让世人知道。背地里巴不得把系统全搬了过去。其他的不过是修饰而已。

 

她说,仿生人的思维壁垒迟早会被打破,仿生人与人类的正面冲突早晚会到来。

 

她说,就算自己停止研究,外边还有千千万万个李雪琴,还有千千万万个研究者发誓要在仿生层面突破。

 

她说,那时,人类在世界的特权会被占领,食物链顶端将会有两位领主。

 

她说,最终会变为一位。

 

她说,生死攸关时,人类最不惧的就是战争。

 

她说,她讨厌战争。

 

于是她说,

 

“如果我出了事,你要带着希望去东方。那边有亲和派。那边要共/产。”

 

“你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仿生人有情感。同样会思考,同样会微笑,同样会哭泣,同样会感到快乐,同样会体会哀伤。”

 

“你要让全世界知道,你们是生命。”

 

“你们要去争取人权,打破人类一直以来的固守己见。让全世界认定你们,你们是人。”

 

“完善法律,修订政策,改变认知。”

 

她说,

 

“也许这样,战争会来得晚些。”

 

最后李雪琴放开她的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乌压压的云,雨连绵不绝地下。

 

“我的妈妈三年前走了。”

 

“癌症。”

 

“亲戚说她到最后都念叨着我的名字。”

 

“叫的雪阳。”

 

李一桐看见阴沉的光里,李雪琴脸上闪烁的一滴眼泪。

 

“你要替我回东方。”

 

 

 

隔天,新闻里传来仿生人伤人的消息。

 

十年来,第一起故意伤人。

 

版号是Satan。

 

显示屏里,受伤的人类捂着淌着鲜血的胳膊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仿生人被其他仿生人扣着咆哮。

 

李雪琴还没看清楚缘由就被匆匆赶来的执法人员带走。

 

李一桐拦着要扑上去的孩子。最后深深地望了李雪琴一眼。

 

看着她神色平静,毫无波澜。

 

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知道那位仿生人的真正版号应该叫Almighty-Satan。

 

李一桐十年来第一次慌乱。

 

她招呼着后来的孩子们准备好东西,联系了李雪琴的人脉,在大陆边缘备好了两台车,飞行车。没有编号,不被定位,黑车。

 

他们要逃。

 

可蓄势待发的恐怖分子早已在许久以前便定好了计划,“仿生人伤人”新闻反而给他们打了兴奋剂,冲进了公司大楼。

 

听到楼下的骚乱后,李一桐打开HOPE的孕育仓,将她扯了出来,叫啸着所有的孩子们“快跑!”

 

其中有一个孩子跑得很快,李一桐拉着田曦薇跑在她十步之后。

 

十步太近,近得李一桐能清晰地看见从她胸腔后迸出的闪光。

 

十步太远,远得李一桐放开手冲过去将人反杀需要足足三秒。

 

她看着安静躺在地上的孩子,目光死死地落在李一桐身上。

 

就像站在那天的工厂。

 

杀死一条生命,仅仅需要一枪。

 

李一桐核心中的那颗零件彻底脱落。

 

——忠于人类,可对方本不该称之为“人”呢?“人”的定义又如何?

 

她的理智告诉她要跟他们周旋——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等执法人员来,将这些人全扣走,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却死死地抱着缴来的枪,怒吼着对着恐怖分子扫射。

 

她唯一一次没有遵循理性判断。

 

 

 

那天,李一桐杀了12个人。

 

他们在所有人都注视下跑出了大楼。

 

政/府得到消息后对那几个恐怖分子的死亡不置于否,对仿生人杀人事件却不敢不管不顾。于是下了通牒,捉拿李一桐一行人,不论死活。

 

以及所有李雪琴所在的公司产品,让他们停机检查。

 

——最后销毁。

 

李一桐觉得自己是罪人。

 

 

 

(3)

 

 

 

田曦薇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他们,梦见了几天前他们围着自己笑。

 

后来他们的脸怎么又变成李一桐的脸,田曦薇不知道。

 

再后来周围的枯草颓败,变成一片片翠绿的草原,风萧瑟,而远处有一片墨绿的森林。她想起某个人给她念过的童话,幻想会不会在里面遇见小矮人,遇见白雪公主。遇见那个魔镜啧啧赞叹美貌的公主。

 

她梦见白雪公主从森林中走来,蓬蓬短发,提着裙摆,走得娇俏。她冲她笑,她也冲她笑。

 

最后白雪公主的脸也成了李一桐的脸。

 

李一桐也冲她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像是从远方飘来的,像风吹落树叶,轻轻地浮在脸上。

 

轻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白雪公主牵着她进了森林。可她梦想的森林并不美好,成千上万的墨绿的树,生出成千上万的枝条,成千上万地压在田曦薇头上,透不进光,喘不过气。

 

后来从森林外阴阴照进的一束光里,她看见白雪公主顶着李一桐的脸,彻底褪去了蓬裙,恢复到她平常的模样,面无表情,眼如死潭,对她说,

 

“森林里有猎人。”

 

“你要活下去。”

 

 

田曦薇被吓醒了。

 

猛地倒吸一口气,撑着扶手上身从椅子上弹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外面的世界还是与闭眼前一样,大海,阴沉,落雨。

 

“你怎么了?”

 

李一桐伸过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慢慢抚摸。

 

等田曦薇终于从梦里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怔怔地咽了口唾沫,转过头望着李一桐的脸。

 

她的脸依然平静,如玉,冷静而漂亮。

 

“做了个梦。”

 

听到这句话,那块玉仿佛瞬间被打碎了一角——李一桐抬眉双眼睁大。

 

田曦薇偏头看她,皱眉不解。

 

“很奇怪吗?”

 

李一桐颔首微笑,抬头看她。

 

“对我们来说奇怪。”

 

田曦薇望着李一桐扬起的嘴角,看她笑得温柔。不知为何,看着她笑,自己也莫名开心起来。于是眉头舒展。

 

“但对人来说不奇怪。”

 

刚要绽开的微笑,刚要咧开的双唇,在听到“人”后又全然黯淡。

 

又是人。

 

“梦见什么了?”

 

李一桐此刻完全转过身,右身靠在椅背上,右小臂搭着扶手,笑弯了眼,直直地盯着她。

 

田曦薇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缩回眼,发现面前的玻璃沾了灰尘,探身去抹。

 

“梦…梦见你是白雪公主。”抹完瞥一眼聚集在拇指上的灰,轻轻地摩挲。

 

“长什么样?”

 

“就…你的样儿呗。”

 

“嗯。”李一桐笑着点头,“还梦到什么了?”

 

田曦薇嘟嘴,双手揉搓衣服,把本就褶皱的衬衣揉成一团,小声嘟囔。

 

“还…梦见你对我笑。”

 

李一桐没出声。中间沉默了许久让田曦薇忍不住想瞥一眼她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结果撞上她弯弯的眼。

 

跟嘴唇一样弯弯的。

 

田曦薇不知道怎么描述才好。可能会像月牙,他们说的,晚上,乌云背后,新月的样子。新月就是弯弯的,一个圆被另一个圆截掉的弯,两个尾巴弯成尖儿,消失在黑暗里。他们还说月亮是亮亮的,她觉得李一桐也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亮亮的。尽管不是真的发光。

 

“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你笑。”

 

“你明白喜欢?”

 

“大概…吧。”田曦薇看着她的表情从疑惑转为好奇,“他们说讨厌就是不想看到什么东西出现在眼前,那么喜欢就是想看到什么东西再次出现。”

 

“嗯…我想看你笑。”

 

“想看你一直笑。”

 

“你笑起来很漂亮。”

 

“…反正比没有表情好。”

 

田曦薇摸摸鼻子,眼神飘忽。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笑…我也忍不住想笑。”

 

“为什么?”李一桐皱眉,轻柔地重复一遍。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田曦薇有些恼,她更加不确定自己的话到底有没有被她听进去。眼前的这位姐姐老是不跟自己在一个频道上,自说自话。

 

“我在问自己。”依旧轻柔。李一桐对田曦薇说话总是轻柔,就算对方有时带有攻击性她也依然轻柔。

 

“啊…哦…对不起。”田曦薇又觉得说错了话。

 

“还有吗?”

 

“什么?”

 

“梦。”

 

“嗯…”田曦薇想起梦的始端,“还有他们。”

 

她低头,看着暗沉的铁皮地板,椅子和身体被头上的灯照着,打在地板上成了黑色,深的浅的,有两个。弯出弧度,田曦薇觉得影子也在冲她笑。

 

她听见李一桐叹气,想她可能确实不会对同伴的逝去感到悲伤。田曦薇觉得他们更可怜了。

 

然后她看到对方脚底的影子动起来,伸出一个纤细的黑,融入自己的影子。

 

李一桐摸着她的头。缓慢地,轻柔地。像温暖的水,被拉着逃跑之前的水,轻柔地安抚她全身的水。而现在她却直面湿冷的空气。

 

突然地,田曦薇嚎啕大哭。

 

眼泪从眼眶中喷涌,在脸蛋上汩汩流动。她大吼,她想扯着嗓子大吼,把嗓子吼破吼烂,要把这铁皮车一并吼穿,要把天空乌云吼散,要让这天地都听见她的哭嚎。她愤怒,她委屈,她不满,她要用自己的蛮劲将这阴沉的世界撕出一道光来。

 

李一桐只是撇着眉看她吼。眼底说不出来是什么,只是感觉熟悉。

 

田曦薇哭啊哭,哭了太久,久到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来哭声减弱,像是突然意识到这天地不会因为她的愤怒而改变任何,渐渐变成抽泣。

 

在一下下抽泣中听见李一桐轻柔的声音,

 

“他们会活在你心里。”

 

后来又听见她说,

 

“你才是白雪公主。”

 

 

(4)

 

 

“哎呀!遭了!雪姐!这家伙好像是个傻子!”

 

“啧,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不过雪姐,她好像真有点问题。从我们停下来过后就在这站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眼睛嘛…眼睛倒是盯着我们看。”

 

“不是不是,哪儿是盯着我们看啊。她一直盯着我们雪姐看。”

 

李一桐谨慎地望向外边的黑暗,稀疏几盏路灯下,偶尔又几辆货车穿行,里面运的都是些贵重东西——他们刚从这些车中的一辆混出城。

 

城外有一望无际的田,被大棚覆盖的田,塑料的田。他们此时就在一块田里,在一个巨大的棚里。不知道是那个公司的棚,不知道是谁在管控。

 

城内人从来不知道自己吃的食物从哪里来。仿佛会从天上飘下来,总的飘到一两个公司手头,然后再制成罐头发卖。

 

整座城被外头的田包起来,中间有一圈巨大的灰色高墙遮挡,成了城内人眼中的山。获批的飞行车飞过山,运货的大轮车穿过山,其余的都不能行。

 

城内的城加城外的田就成了一个市,那些山头,那些挖不了的地方自然成了分割线,划分了千千万万个市,而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市组成了整个西方。

 

他们的脚下就是一块田,沿棚壁的地方是土埂,埂内有个大坑,种的什么不得而知,总之脚下水糟糟的,土黄土黄,漫到脚踝,棚周围的管子源源不断地输送氧气。

 

大棚外的十几个大棚之后有一幢房子,平房。应该是此处农民的住所。不知道现在里头是否住着人,是否是人也不得而知。他们进来之前黑掉了此处的检测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李一桐叹口气,看着剩下6个孩子对着HOPE七嘴八舌,觉得有些聒噪。随即招呼着一个孩子去前边守着,自己走到她身后扶正她的头,给她梳头发。

 

“她本来应该过几天再出来。”李一桐皱着眉头,耐心地给她编着辫子,“数据拢共传了两成,系统没被正常激活,现在有些迟钝也算正常反应。”

 

“头绳。”李一桐,对着一个孩子摊出一只手,“估计现在甚至分不清楚我们谁是谁。”

 

“可是雪姐,我觉得她认得出你。”

 

李一桐利索地绑好一边麻花,开始编另一边,盯着她乌黑的发丝,脑里也慢慢蒙着黑,“我不清楚。”

 

面前的小孩儿在她轻柔地梳理下站着昏昏欲睡,脑袋一个劲儿地点。李一桐被动地扯了几下她的头发。不知道她会不会感到疼。

 

于是她附耳,轻柔地拍拍她的肩再轻柔地说,“等我绑好了再睡,乖。”

 

话语像被施了魔力,小孩儿缓缓地直立身,虽说眼皮还是耷拉着,却没再持久地闭眼。

 

李一桐将发型收了尾,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两股麻花辫被拢到后脑勺,束成一朵花儿,微卷的刘海儿自然下坠,从正面看起来仿佛齐耳短发,再加上路上撇的白色衬衣黑色长裤——活像个洋娃娃。

 

李一桐又让她转过身,轻轻推着她引到土埂上坐着,坐下的那一刹那小孩儿便偏着头睡了过去。

 

李一桐站在她面前叉着腰,歪头正正地看着她的脸,看着自己的艺术品微笑。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中一个孩子看着她,语调有些低沉。

 

“去东方。”李一桐走过去轻抚她的背。

 

“我们能活着去东方吗?”

 

“我不知道。”李一桐望着前边蒙蒙的白棚,感觉眼前升起了一片雾,盖得所有地方都白雾茫茫。“但她得活着去东方。”

 

李一桐指着身旁坐得歪斜的小孩儿,身体一晃一晃,像个不倒翁。她还是担心她会摔倒,于是走过去坐在旁边,轻轻将她的脑袋引到自己肩上。深吸一口气,对着他们将理由娓娓道来。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大棚内陷入沉默,连平常最闹腾的那个此刻也闭着嘴。

 

后来一个孩子抬眼望了一圈其他人,咧开嘴笑,说是笑,其实眉毛早已撇成八字,苦涩却仿佛下了决心要说,

 

“我们信你,雪姐。”

 

随后剩下的五个也点头。

 

一声声呼唤着“雪姐。”

 

 

 

雪姐。

 

从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叫她雪姐?

 

李一桐当然记得。

 

从她第一天入住李雪琴的独立研究室,第一天着手研究HOPE开始。

 

也是从那一天起,李雪琴再不着手参与仿生人项目,只是每天在她的躺椅上坐着,有时深深地看着窗外,有时深深地望着她。只在必要时浅浅地向她提出建议,其余的一概不论。

 

后来孩子们拉着扯着要来问李雪琴问题,一声声叫着“雪姐。”李雪琴也只是微笑着摆手,指向同样望着她的李一桐。而眼里总是噙着忧伤。

 

第一次孩子们只是觉得偶然,但第二次、第三次李雪琴依然摆手指她。到了第四次,第五次,孩子们一声声呼喊“雪姐。”主动答应的就已经变成李一桐,也只剩下李一桐。李雪琴再也不应答。

 

李一桐不确定自己能否解答他们的问题,毕竟自己也是个连爱都搞不明白的仿生人。但她还是笑着,拍着他们的肩膀,摸着他们的脑袋,捏捏他们的笑脸,耐心地为他们解释什么是情感什么是哀伤。就像李雪琴当初那样。

 

她学着扮演,学着扮演他们的老师,扮演姐姐,扮演朋友,学着扮演他们的家长。

 

其实,“第二个李雪琴”的称呼就是孩子们为她取的。他们在公司上下咧开嘴笑,欢脱地奔走相告,笑着,喊着,欢呼着,他们有全世界最好的雪姐。没人不被他们的笑感染,没人知道雪姐易主。

 

他们说她们很像。很像很像。

 

李一桐问他们为什么像。

 

他们说不太出来,只是感觉很像。

 

李一桐没有在意答案,只是一个劲儿夸他们“感觉”这个词用得很好,一人奖励了一个微笑。

 

他们说喜欢她的笑。

 

于是她便经常将笑容挂在脸上。仿佛每天发生数不尽的好事。

 

可每次她转头望见李雪琴。看她总是阴沉,头发不知在哪天全变了白色,脸上浮出皱纹。她觉得兴许是自己偷走了她的笑。

 

她担心她。

 

可她总是说,“没事儿,我没事儿。你们比我更重要。”

 

李一桐望着她,望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落在自己身后的孕育仓上。眼里总是噙着忧伤。

 

李一桐觉得自己成不了“第二个李雪琴”,更成不了“李雪琴”。况且她从未真正听过琴声悠扬。

 

就算她听过真正的琴声悠扬,她想她也无法体会她的哀伤。

 

于是她撇开琴声悠扬。

 

成了李雪。

 

但忘了雪也哀伤。

 

 

(5)

 

 

“为什么?”田曦薇抹着泪水,望着李一桐的脸,模糊不清。“为什么我是白雪公主?”

 

“你还记得他们是几个人吗?”李一桐伸手轻轻拂掉挂在她下颌的泪珠。

 

田曦薇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几个人?

 

她当然记得。

 

她还记得他们对她说过,仿生人绝不会忘却记忆。

 

几个人…

 

几个人…

 

田曦薇微微皱眉,脑海里一张张笑脸围成圈儿,在她头顶上转啊转。转得他们五官模糊,转得她脑袋晕晕乎乎。

 

田曦薇记得,记得那天天空在地平线上有一块蓝,蓝色中间有一小块白色在飘,还有一个亮亮的大圆盘。她记得他们告诉她,那个黄色的正在发光的大圆盘就是太阳。它散发出的阳光是所有生命的必须品。她记得她告诉他们,自己知道这个。

 

她记得头顶的云是灰的,灰得薄,薄得像他们其中一个穿的衣裳,轻轻地随风飘。她记得风带来的空气有些冷,冷得她有点想哆嗦。记得一桐看着她笑。记得他们一声一声地叫着自己的新名字。温柔的,高昂的,清脆的,浑厚的。一声一声地叫着,

 

“田曦薇。”

 

田曦薇唯独记不清他们的外貌。

 

就算努力让旋转停止,他们的五官仍然模糊不清。站在地上,高的矮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衣服颜色灰的白的紫的黑的,统统模糊不清。

 

她晃头闭着眼睛在脑海中数。

 

六个?七个?还是八个…

 

他们在模糊中扇动,有时灰的跑到短头发的人身上,有时又在长头发身上出现。有时紫的是很高的人,有时又在她个头之下。田曦薇不确定上一个数完,下一个是不是已经出现过。

 

她不知道他们多少人。

 

“我…我记不起来……”田曦薇睁开眼,惶恐地看着李一桐,又想流泪,“桐姐…我是不是…不太正常…”

 

李一桐右手轻柔地覆在她脸上,大拇指左右抚摸,轻柔地擦拭她的泪痕。

 

“没有的事。”她微微低头,稍微仰视,对着她微笑。“你会记起他们。”

 

“仿生人绝不会忘却记忆。”

 

 

(6)

 

 

“雪姐,我们该走了。”

 

一个孩子收起显示屏,看样子,她刚看过时间。

 

“嗯。走吧。”

 

李一桐轻柔地唤起HOPE,小孩儿嘟囔着也答应了一声“嗯。”半睁着眼睛,任由李一桐拉着她站起身,走出大棚。

 

棚外下雨,不大但连绵。刮着风,雨线歪斜。他们要跑,跑向雨去的地方。雨去的方向有海。他们的城离海岸线近,从地图上看出了城后也就一小时车程。

 

可他们要跑。这座城里最安全的就是车,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每辆车都有编号,每辆车都被定位,每辆车都会实时被投进交通系统。确保交通安全有序。不过对他们来说,这城里最不安全的也是车。车中有扫描,车外有定位,虽然能短暂黑掉,但人有人眼,目标太大,反而不好隐藏。

 

所以他们要跑。

 

不仅要跑,还要迂回着跑。有时还要分散跑。跑到有遮挡的地方。天上偶尔会飞来探头。球体,用一个普通的碗就能装下。公司的东西,但大多执法机构用。用来找人。红外线,热成像,夜视,特征匹配。大多是旧时代的产物。

 

不过还好它容易发现,它的镜头时常反光。多数时候他们躲它,躲在墙后,躲在棚后,躲在石头后,最好是固体,光不会穿透的地方。少数时候也要躲支着亮灯的飞行车,往往是搜寻他们的执法者。

 

于是他们鬼鬼祟祟,贴着棚边跑。

 

大棚的田之外有一望无际的自由的田。从那开始便成了城市的边界。自由的田之外有一片树林,从左边的尽头延伸到右边的尽头,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宽广。说是树林,其实早已没有了树。全是朽木、腐木、枯木,有的指向天上,有的烂在地上。穿过树林就到了海滩,海滩上会有信得过的人按照时间备车等待。

 

现在他们要奔向自由的田。

 

但自由的田并不能让他们自由。它太宽广太平坦,没有太多能为他们遮挡。这自由的田也像树林般无边界,不论怎样都要经过。摆在他们面前的最优选择,就是快速通过。

 

可后来雨停。悄无声息地,如润物细无声地自然地就停了。

 

在他们刚窜出大棚的田后,在眼睛半睁不闭的小孩儿张口说出第一句话后,在她迷茫地看着天边贸然地问出“最后一滴雨会落在哪里”后,

 

天 亮了。

 

从天边悄然地洒下一片光。

 

所有人都随着她的目光去望。

 

“天亮了?”

 

“太…太阳?”

 

“真是太阳?”

 

他们之中没人见过真正的太阳。此前都是在影像,在诗文,在人们的念叨中看过听过太阳。可他们从没透过连绵不绝的乌云见过真正的太阳。

 

李一桐也看呆了。遥遥地望着天边一抹蓝。蓝下边是橙,横着插进两边的乌云,橙中间是黄,黄得亮了就成了白,而白色的那部分是真正的太阳。

 

太阳洒下亮光,照得远处一片遍布枯草荒草的田野发了金,像被灯光照着的铜片。照得随风游荡在空气中的沙土有了形色,照得世界满地荒芜一览无余。

 

与影片中关于晨曦的片段太不一样,她原以为升起阳光定会升起希望,好像它早已成了一个意象。

 

可看到面前的世界后,她只想,

 

太阳啊,真凄凉…

 

后来一望无际的田里出现一棵大树,大枯树,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圈住的干,枯树生的灰白,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像油灯尽枯的老人,守着这片荒芜茫茫。

 

他们决定停下,他们决定要用五分钟的时间享受这番景象。

 

就算追逐着他们的猎人,想必也会停下来用五分钟的时间浪费在阳光里。

 

他们发现了一朵小花儿,小野花。白色的,幼小的,普通的小野花。阳光照在它身上,它也成了金色了。闪耀着,晃荡着,悠出光晕。所有人都盯着它看,所有人都不再看太阳。仿佛它才是太阳,仿佛它才叫希望。

 

李一桐望向它以后的荒芜茫茫,再看它慢慢随风飘。

 

她觉得自己先前对太阳的想法太过冒犯。

 

太阳仅仅在发光。

 

生命才需要太阳,生命才需要希望。茫茫无尽的沙尘里,石头才不在意你凄凉不凄凉。

 

月亮上的石头会在意自己是黑或白的吗?

 

只有地上的生命才会抬头注意月色盈亏。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太过主观,就像人一样。把一些本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给它们赋予意义,留个念想。

 

那是不是自己也像人了呢?

 

李一桐摇头。又望向远方。

 

可这里遍地是生命,遍地是凄凉。遍地需要希望,遍地渴求太阳。

 

他们要到哪里寻找光亮?

 

突然她看见小孩儿往地上一坐,伸出双手,捧在小花儿前要给它挡风。手指迎着阳光透出金色,她细心地往下移,确保花不受微风吹拂的同时还能晒到阳光。

 

小孩儿突然迎着风说,

 

“小花小花,你要快快长大。你要让风吹不跑你,你要让雨压不住你。你要变坚强,要像这颗大树一样顶天立地。”

 

李一桐望着她的侧脸,望着她的睫毛慢慢眨,望着她脸颊的肉随着嘴的动作轻轻动。她呆住了,然后又看着她笑起来。

 

她没有告诉她,小花只能是小花,小花长不成大树,大树也不再是大树了。

 

她望着她的侧脸,望着阳光照射她的皮肤,悄然勾勒出她的轮廓,用金黄。就像太阳勾勒自己的形状。

 

她笑着望她,对着她的金黄默默想。

 

你要变成太阳,你要成为希望。你要是生命,你要让这田野再不凄凉。

 

换晨曦一场,换薇蕊昂扬。

 

所以你要叫曦薇,

 

田曦薇。

 

 

田曦薇对她笑。

 

 

(7)

 

 

海风呼呼地吹,吹得车子“吭吭”响。李一桐去车后的饮机里又给她们接了两杯水来。

 

田曦薇这次慢慢喝。她突然想感受清凉的水从舌尖滑到舌根,再滚入喉咙,滑下肠胃。兴许是肠胃。

 

李一桐说他们拥有近似于人类的消化系统,把食物转化为能量,不过没有细胞供于更新换代。因此随着年岁增加,胃出故障是常有的事。而她现在就患着胃病,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田曦薇突然想问她“爱是什么?”

 

李一桐含了一口水,沉默了许久,可能只是等待口腔里的水捂热。她分三口咽下。

 

“爱太复杂了。”

 

李一桐看着眼前的黑。天空黑,海也黑。唯一亮着的是他们的车灯。车灯也开得很小,不过足以让他们分辨天空海洋。有光的是海,无光的是天。

 

雨依然绵绵地下。

 

田曦薇不明白,但又觉得这句话在哪听过。

 

 

 

(8)

 

“田曦薇!”

 

他们继续奔跑。

 

孩子们陆陆续续跑过来要跟她说话。有时一个说得没完另一个会皱着眉推搡着让她“滚一边去”,然后自己笑着跟田曦薇说话。仿佛清醒的田曦薇是这世间最新奇的事物。

 

他们教她,教她表情,教她情感,教她感受。慢慢地发现她的语言系统只是对人的方面不甚了解。他们愿意教她,慢慢地教,细细地教,就像在教一个小孩儿。一个人类小孩儿。

 

每个句子开始前,他们都要先叫一遍她的名字,她的新名字。“田曦薇。”仿佛吟唱几个音符,叫的各有各的特点。

 

田曦薇跟着他们学笑,学开心,学愤怒,学生气,学嘟嘴,学伤心,学皱眉,学不满。

 

田曦薇学得很快。他们夸她聪明。

 

夸的时候还不忘把从前说她像“傻子”的孩子拎出来臭骂一顿。

 

田曦薇看着他们笑。好像笑本就印在她的脸上。

 

后来田曦薇学得累了,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晃晃拉着她的手,嘟囔着对李一桐说,“我想听故事。”

 

听故事就不用说话了。

 

于是其中一个孩子叫起来,“故事!谁有故事!我们的小公主要听故事咯!”

 

另一个孩子也叫起来,“小公主,你要听什么故事呀!我这儿有益智的,恐怖的,浪漫的,伤心的。你要听哪一个呀?”

 

一个孩子拍了列举故事的孩子一下,责备说,“哪有给小孩儿讲恐怖故事的?小孩儿就该听童话!美好的童话嘛!”她转头笑着问,“你说是不是呀,小田儿?”

 

田曦薇咯咯地笑着。

 

李一桐望着远方地平线上的一条黑线,凹凸不平的黑线,慢慢变成黑墙,望着即将到达的树林说,“好,我给你讲故事。”

 

“给你讲个《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吧。”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国王和王后很相爱,他们生了一个漂亮的公主。肤如白雪,美貌如花。公主在爱里长大,性格善良,可爱天真。可好景不长,王后病逝了。不久国王迎娶了新王后。新王后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却容易嫉妒,见不得别人比她更美丽。”

 

李一桐瞥一眼田曦薇的脸,看她直直地望着自己,听得入迷。

 

“新王后有一个魔镜,魔镜能告诉她世间所有的知识。于是新王后成天问它‘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从前魔镜告诉她,‘是你,我的王后。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后来白雪公主长大,新王后仍然每天对着魔镜,问她,‘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魔镜的回答不再是她,‘是…

 

“白雪公主!”田曦薇抢答。

 

李一桐点点头。

 

“是白雪公主,我的王后,她比您好看千般万般’新王后心生恨意,决定要杀她。于是传唤王宫的猎人,命令他带着白雪公主去森林,在森林里杀掉她,可…”

 

“遭了!”一个孩子指了一下身后的天边。

 

太阳又被云层遮住。变为阴灰的天边,遥遥地升起一个小黑点,仿佛越变越大。

 

“猎人来了!”另一个跑在她们旁边的孩子叫喊。

 

“快跑!”李一桐将牵住的手抓紧,一头扎进了树林。

 

 

黑乎乎的树林,每棵树树干都很细,有些细得一只手臂就能圈住。但好在多,好在密。好在每棵树生前都有拼命向上生长的欲望。

 

长长的海岸线上一年四季刮着海风。气候剧变后海风也成了阴晴不定的暴君,时不时要肆虐。吹得树木倒塌吹得枝干四散。越是向海边靠近,仍然坚挺的树干便越少。

 

他们此刻在靠近田野这一侧的树林,稍微往里的位置。七八棵树成片地倒下,巧合地交汇,形成一个天然的穴洞,穴洞有些大,塞下他们八个后还能塞三四人。最后一个孩子进来时,缓慢地挪动入口的另一根树干,将穴洞捂起来。

 

头顶有一线天光,巧妙地弯出月牙的形状。李一桐谨慎地从干与干之间的缝隙看外边。穴洞周围仍有枯树坚挺,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将它撕裂,分成一块又一块,反而像干裂的土地。

 

过一会儿一辆飞行车“呼呼”地从他们头顶慢慢飞过。看车身上的字母,是城内的执法者。

 

李一桐觉得它没看见他们,她觉得就算刚刚在树林边它也没看见他们。尽管没有任何逻辑支持她的“觉得”,更像是在赌。

 

李一桐望向海岸线的方向,被朽木挡着,只有无尽的黑。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个不详的征兆。

 

她听见飞行车幽幽的气流声在树林上空盘旋,迟迟不见远离,于是让其中一个孩子放了反侦察,躲避电磁扫描。

 

看来他们要被迫在这休息一阵子。

 

 

(9)

 

 

“我唯独教不会你爱。”

 

李一桐苦笑着。

 

“为什么?”田曦薇有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冲动。

 

她觉得身边的桐姐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连他们也经常问她,仿佛天底下的事情全装在她的脑袋瓜中。

 

“我也搞不明白爱。”

 

李一桐的目光转到脚前的踏板上,又转到玻璃外的黑暗中。

 

“我的数据告诉我,爱是多巴胺制造的渴望、是去甲肾上激素引发的心跳、是血清素产生的痴迷、是催产素建立的依恋。”

 

“可这些我们都没有,不是吗?”

 

“后来我尝试从其他角度了解爱,去试着解释爱,心理学上,哲学上,甚至从文学上。我试着写爱是从激情到共生的光谱,是存在主义的镜子,是被书写的隐喻。”

 

“我几乎翻遍了数据中所有关于爱的描述。”

 

“不过真荒唐啊。人类诗书史纪半数写爱,半数写发展,但究竟爱是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明白。”

 

“他们说爱没有定义。他们说爱是晚餐中与母亲沉默的对视,是凌晨电话中朋友沙哑的声音,是下班后秋风吹散树梢黄叶。可现在早没了秋风早没了黄叶,他们又为何对那番景象说爱?”

 

“没有定义的东西,我们又如何了解爱?”

 

李一桐望着田曦薇,眼里闪着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田曦薇,你明白爱吗?”

 

田曦薇摇头。她快被李一桐滔滔不绝的辞藻转晕了,什么多巴胺什么光谱什么黄叶。全是她没见过的东西,听名字就感觉复杂。

 

但爱不一样,爱这个字念起来很轻巧,像叹口气,叹出来随风就去了。轻盈得不得了。

 

她觉得念可比感受精密多了,念要先想,想完之后还要投射进语言系统再经过声带震动发出声音。而感受就只需要想就行了。

 

念出来就简单的东西,感受起来会那么复杂吗?

 

爱会复杂吗?

 

田曦薇撇撇嘴,望着面前的玻璃。

 

他们说喜欢和爱是近义词,他们说人是这样说的。喜欢就很简单呀,想看见什么想再遇见什么想干什么不是一下就能判断吗?

 

那爱呢?

 

细雨打在窗上开出花,花从开出那一刻就死了,它的生命只有那个瞬间,却被田曦薇精确地捕捉下了。水珠她头顶的玻璃流,像逆流的河。

 

田曦薇觉得爱也会简单。

 

就像雨落花开一样简单。

 

雨规律地打,“哒哒哒哒”像在倒计时什么东西,她们也不再说话,世界上的声音只剩下车子的“吭吭”和雨滴的“哒哒”,规律,持久。她有些困。

 

为什么她总是困?

 

田曦薇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眼皮沉重的像灌了铅,又沉沉地睡去了。

 

 

(10)

 

 

“她咋这么爱睡觉啊?”

 

李一桐轻微偏头望着乖巧蹲在地上靠着她肩膀昏睡的田曦薇,用极细的气声说,“我也不清楚。”

 

她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轻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田曦薇的脑袋。这个姿势让她很不舒服,但她突然有点想这么做,于是就做了。

 

仿生人很少需要休息,一天两小时睡眠就足以支撑他们整天精力充沛。从逃出大楼到现在,正常的休息加上躲避时的小盹,田曦薇睡了不下有五六个小时,几乎每次停下脚步她都在睡觉。

 

“会不会在睡眠中修复系统啊?”一个孩子坐在地上圈着腿,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疲倦。

 

李一桐想到她说话,想到她开始反应,一切都是发生在每次苏醒之后,用李雪琴的话来说,这一次次的变化简直是划时代的技术革新。

 

“很有可能。”李一桐轻轻点头。

 

“诶,你们说她会做梦吗?”一个孩子突然从地上“噌”地蹿起来。

 

“梦见什么?电子羊吗?”另一个孩子轻笑。

 

“得了吧。我们睡觉你还不知道吗?所有程序关闭,光留个钟。梦是人才会做的东西。”一个孩子反驳。

 

“万一嘛…”第一个孩子环胸嘟嘴,又坐下去。

 

李一桐也笑笑。她也不相信田曦薇会做梦。

 

可是,她不相信吗?

 

田曦薇似乎被他们的谈论吵醒。从嗓子里发出“唔”的抱怨声,支楞起身来。她揉揉眼睛,迷茫地看向所有人投来的目光。

 

“怎么啦…”声音黏糊糊的,倒是像给他们一人塞了颗糖,惹得所有人都笑眯眯的。

 

“没事儿。”李一桐轻柔地摸一下她的脸。“是不是我们说话太大声把你吵醒啦?”

 

田曦薇转过眼看她,木楞地想点头又在头微微扬起的瞬间变成了摇头。

 

“还想睡吗?”李一桐轻柔地问。

 

田曦薇还是摇头。

 

李一桐竖起耳朵听远处的气流声,“那我继续给你讲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吧。”

 

枯树间的缝隙不大,洒下来的天光也微弱。李一桐看见田曦薇的脸上蒙了一层蓝,原本平滑的脸上皱起了眉,眉间画出两条沟壑。田曦薇嘟嘴,“…白雪公主?”

 

她的语气里带着疑惑,像是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你…不记得了?”

 

田曦薇偏头仔细想一会儿,摇头。

 

“雪姐…”一个孩子警觉地看着李一桐,手指拨弄一下她的衣角,气声说。

 

“啊,白雪公主啊,白雪公主就是…”孩子中最活泼的那个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欢脱地跑到田曦薇身边绘声绘色地从头讲起故事。

 

其他的孩子留了一个陪在田曦薇身边,剩下四个悄然凑到李一桐跟前,李一桐轻柔地往旁边挪,与田曦薇拉开了距离。

 

“记忆模块出了问题?”谨慎的那个问道。

 

李一桐摇头,“出来之前我看过她的数据。指标上没问题。”

 

“那怎么会?”

 

仿生人不会忘却记忆。说是记忆,更像是摄影,将每天经历的事情转化为数据拓印在大脑里,永不忘却,除非有意为之。

 

李一桐想挠头,嘴巴紧抿着望着一个个急切的脸蛋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知道。”离开公司两天,李一桐快把过去十年的“不知道”都说完了。她绞尽脑汁要给孩子们一个答案,就算是一个安慰也好。

 

“也许她的大脑在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自我革新。”李一桐只能赌。“也许对现在的她来说,有什么东西比记忆更重要。”

 

“但她一定不会忘却记忆的。”

 

李一桐望一眼听故事听得入迷的田曦薇,从鼻腔里深深呼出口气。

 

“只是被乌云遮住了。就像太阳。”

 

“终有一天乌云散去,终有一天太阳升起。”

 

“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很远。”

 

李一桐只能赌。

 

 

“王子为什么爱上白雪公主了呢?白雪公主怎么又爱上王子了呢?”

 

田曦薇坐着,双膝翘起,双手环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嘟着嘴,显然她对公主与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并不满意。

 

 

王子为什么爱上公主?

 

这个问题李一桐曾经也问过。

 

那时她抱着一本书,盘腿坐在研究室的旋转椅上。书的封皮写着四个大大的汉字《格林童话》。书页靠边缘的部分有些泛黄,但没有褶皱,连书角的卷边也没有。刚打开时有股尘封的灰尘味儿,还有股隐隐的草木味儿。

 

她脑袋后仰,脖子几乎挂在椅背上,视野里的李雪琴是倒吊着的,坐在一张桌子后边查找资料。李雪琴抬头望她,那天她抹了口红,鲜红的颜色在乌黑的发色下显得更像樱桃了。她在笑,但在李一桐的视角看来她的嘴角是下撇的,看起来比伤心的人还要伤心。李一桐觉得滑稽,噗嗤一下笑出声。

 

李雪琴摸摸自己的脸,动作也不敢太大,怕把妆容弄花,问,我这样很奇怪吗?

 

当然不是。李一桐止住笑,抬起头,把自己滑到面对李雪琴的方向,说,雪姐很好看。化妆好看,不化妆也好看。

 

李雪琴笑着说她油腔滑调。

 

王子为什么会爱上公主呢?

 

她说,也许王子在很早以前就在舞会上见过公主,也许王子早有耳闻她的美貌,也许王子只是一见钟情。故事之外的故事我们无从得知。

 

她说,人们相信好人好报,尽管大多数时候事与愿违。这是个希望,就跟人们希望死后可以上天堂一样。

 

她说,人类把爱写进童话结局,许下愿望希望好人善始善终。

 

李一桐问,那爱是善终吗?

 

李雪琴答,不,爱是善始。

 

李一桐更不明白了。

 

她问,爱究竟是什么?

 

李雪琴答,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情感。多数人类因爱而生,在诞下的那一刻,爱就像襁褓一样将他们包裹。每时每刻如呼吸一样萦绕在他们身边。

 

李一桐问,那为什么多数人类搞不明白爱?

 

李雪琴答,人会在意自己的呼吸吗?

 

人只有在鼻子受堵时才会在意呼吸。

 

因爱而成人。

 

有爱而有人。

 

 

李一桐觉得自己永远成不了人。

 

 

于是她对田曦薇说,

 

“爱太复杂了。”

 

 

 

(11)

 

 

田曦薇又做了梦。

 

这次梦里只有李一桐。

 

李一桐看着她笑。

 

很多很多片段拼在一起。

 

每个片段里的李一桐都不太一样。有时高盘着头发,有时散发,有时把头发编成花儿。有时穿着短袖,有时裹着棉袄。有时带着疲态,有时精神焕发。

 

但不管哪个片段的李一桐,都对着她笑。

 

她笑起来很美好。就像世上所有的坏事都发生不到她身上。

 

田曦薇跟着她笑。

 

她觉得她很漂亮。现在细看更漂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漂亮。尽管她就记得她一人的面貌。她仍然觉得她美,并且笃定地认为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她更美。

 

片段在田曦薇眼前闪动,闪得快,而自己永远保持一个视角一个位置。看着李一桐除了脸与微笑的其他东西闪耀着快速变化。

 

变化间她看见李一桐的嘴慢慢张开,说,“田曦薇,快醒醒。”

 

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脉间传来,从她发声到被田曦薇听见之间隔了许久。

 

“田曦薇!”

 

她更加努力听声音的来向。忽然自己飘起来,顺着声音飘,飘得快了,更像被某股力量扯着在飞,飞向那座山脉,后来山脉变了白,阴阴地散发着白光,她飞进白里。

 

田曦薇醒了。

 

“田曦薇,看,是月亮。”

 

李一桐笑着,笑得美好,伸直手,指前窗玻璃外的某个东西,田曦薇没有注意。李一桐笑容跟梦里的笑容重叠,让她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呆呆地望她。

 

“看我干嘛?看外面。”

 

窗外的雨在她某个梦里停了,一轮皎洁的圆盘挂在车窗的上方,亮得像她头上的车灯。乌云交缠在它四周,离得不远,她觉得中间空出来的天能放下几十个月亮。云靠近它的地方幽幽地晕着彩。

 

“那是月亮。”

 

李一桐轻柔地重复一遍。

 

田曦薇望着月亮,嘴里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哇。”细看圆盘里嵌着几道灰的沟壑,像飘渺的几片云。她想若是没有这几道沟壑,月亮散发的光会更加纯净洁白。

 

她觉得月亮比太阳漂亮。

 

光是不刺眼这一点月亮就比太阳好。

 

她说她喜欢月亮。

 

于是李一桐找了个小岛停下来。小岛不大,正好停下她们的车,站下她们两个人,再长出一块草,草里能躺下四个田曦薇,草周围全是沙,白细沙。草也不是才长出来的,泛着白,看来死了有一阵子了。

 

她们俩走到草中间坐下,李一桐在左边,田曦薇坐右边。草的高度与田曦薇的手指的长度相当。李一桐双手后撑着地,叹出口气,吼着在说,“好白啊!”

 

田曦薇学着她的姿势双手后撑,两人小拇指挨在一起,随着她的目光往天上望,月亮散光。简直一块柔和的白布,天上有一块,地上有一块,两人的身上也要有一块。其余的都是阴沉的蓝。

 

“田曦薇,我从前没见过月亮。”李一桐的语气跟月光一样轻柔,“就像昨天之前我从没见过太阳。”

 

田曦薇看着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月光皎皎,她的脸也皎皎。

 

田曦薇觉得核心颤了一下,随即别开眼用手拨弄右身边的草玩儿。所以她不会瞧见李一桐转过头来看着她,嘴巴一张一闭一张一闭,犹豫要不要再跟她讲什么话。

 

沉默一阵,田曦薇问,桐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李一桐答,因为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仿生人杀了人,害所有的同类都要跟着她陪葬。

 

田曦薇偏头看她,没说好歹,只是问,那个仿生人为什么要杀人啊?

 

李一桐愣了半晌,才答,死者生前欺人太甚。

 

田曦薇问,那你觉得那个仿生人做的对吗?

 

李一桐说不出来。

 

田曦薇说,杀人一定是很愤怒很愤怒才能做出来。如果她觉得自己没错,那就一定有足够的理由。

 

李一桐望着她。

 

田曦薇补充,反正我觉得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能因为一个仿生人做的事而害其他仿生人呢?而且那个仿生人做的还不一定是错事。

 

李一桐微笑说,你不也因为一群人做的决定而认定所有人类不是好东西吗?

 

田曦薇说不出话,撅嘴转头,说,反正我不想成人。

 

李一桐摸着她的头,没有回答。

 

 

月光白得发银,照得田曦薇身边的草也如银针,草身边的沙也如雪花,沙中间参杂石子儿也如碎钻。它们都迎着月光,闪耀着闪耀着。近处的海泛起波浪,浪尖同样闪耀着,闪耀着。

 

田曦薇的心也住进月光,闪耀着,闪耀着。

 

她觉得李一桐就像月亮。安静,洁白,温柔。今天早晨她还不觉得她温柔,老是扳着个脸,冷漠的像个机器,虽然她们就是机器。可她笑起来就温柔了,就像潭水荡起涟漪就生动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田曦薇觉得世上没有人会比她更温柔。

 

想的时候手指拔出一根草,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草太脆了,太碎了,稍微用力,草的身体与根系就分离了。田曦薇微微颔首,默默在心里对它说抱歉。她看着手上的草,叶片早已萎蔫,上边还带着刚才那场雨的湿润,轻轻一动就发出“嚓嚓”响,并不清脆,仿佛还在留念这世界的美好。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它早已是尸/体了,而她们正坐在一具具尸/体上欣赏月光。

 

她又想,月光带来的尽是悲切。

 

她不喜欢悲切。

 

于是她拔起身旁一根根草,拿在手上,拿起来的时候要轻,否则拿起来后就不是草了,变成碎了。她将拔起来的一根根草仔细的缠绕,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它们生前长在一起,死后也在一起就好了。

 

她慢慢地缠,细细地缠,时不时从她右手边传来“嗒”的拔草声。最后缠着缠着不知怎的就成了一个环,一个同她手指粗细的环。这样草就不是草了,草们在一起成了一个事物,而事物就不用在意生命不生命了。

 

她拿起环放在月光下照着,环也闪起银光了。随着田曦薇手指的拨动,每根草间都能闪起银光。心想童话中女王的王冠大概也如此。

 

她将环横着摆,竖着摆,拿近看,拿远看,转到某个角度时,环中间的洞刚好能放进圆盘,圆盘高高挂着,直直闪耀进她眼里。她突然想知道这草环戴在李一桐头上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于是她噌的一下起身,轻跪在地上,以左边膝盖为轴轻轻地画了个圈,右脚踩在地上稳定重心,让自己面对李一桐。

 

此刻的李一桐早变换了姿势,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

 

田曦薇缓慢地,如行礼般双手将草环戴在她头上。

 

笑道,

 

“Your Majesty.”

 

“我的女王。”

 

月亮照着,草环闪着,李一桐笑着。

 

田曦薇觉得此刻的景象好美好美。

 

李一桐笑着说她油腔滑调。

 

轻轻拍一下田曦薇的脸。

 

她的手有些冰凉,带着湿润的触感,触碰田曦薇的刹那,田曦薇有点想发抖,但不是冷得发抖。

 

梦中人的笑又与眼前人重合,一遍一遍闪回,一遍一遍撞击田曦薇的核心。直觉这些景象不只是梦。

 

她突然想叹出那口气。于是她再次问,“桐姐…爱是什么?”

 

李一桐不答,目光在她双眼之间来回跳,静静地望着她。

 

“我们来试试,好吗?”

 

田曦薇顾不得她回答,轻柔地拨开她的双腿,跪在她身前,离她更近些。

 

李一桐只是惊诧地看着她。

 

所以田曦薇要自作主张。所以田曦薇要捧着李一桐的脸,缓慢凑近。所以田曦薇要轻柔地别过李一桐额前的碎发,看她的眼睛。所以田曦薇要望进她的眼,从她的眼里看见自己。

 

所以田曦薇要说,

 

“说你爱我。”

 

爱很简单啊,叹一口气似的就说了。

 

“说你爱我,李一桐。”

 

李一桐看着她,瞳孔发颤,她张开嘴,嘴唇也有些发颤。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声音同样有些发颤。

 

田曦薇的心也跟着发颤。

 

于是她咧开嘴笑,凑到她耳边,轻柔地如吹落花儿上的灰尘,说,

 

“李一桐,我爱你。”

 

 

 

(12)

 

 

 

气流声仍在头顶盘旋,越是盘旋,李一桐的心就越是不安。身旁的孩子们同样焦急,时不时拿出显示器看时间。只有田曦薇安静地拿树枝在土地上写写画画。

 

后来气流声不在他们头顶了,而是急匆匆地远离,声音最后消失在海岸线那边。

 

李一桐的耳朵尖,分辨出飞行车远离的方向后皱眉“啧”了一声。按下要急急起身的一个孩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手指指头顶,不一会儿月牙般的缝隙外就急匆匆地飞过一辆飞行车,后来又来了两辆,都飞往海岸线。

 

最后天空寂静,李一桐终于沉重地站起身,要让孩子们出去。

 

起身时却被一只手牢牢牵住。

 

“等…等一下。”田曦薇一只手牵住李一桐,另一只手加快速度在地上画,嘴里还要让他们站住,一心三用,所以说话的时候有点结巴。

 

完工时田曦薇对着土地吹口气,顿时灰尘四起,在从缝隙中洒下的光里飞舞。

 

田曦薇放下树枝,手指着地上几个圈几根线,笑眯眯的,说,“看,合照。”

 

所有人都凑过来看。

 

土地上有几道细细的沟壑,每道沟壑边都有粒粒碎土。沟壑与沟壑相连,连成了几个圈,几根线,每个圈里有三条弯线,两条拱向上的排成一排在上边,一条拱向下的在下边,由此整个圈便成了脸,还是个笑脸。每个圈下边还有四条线,两条线交叉回合在圈下,另外两条线往下搭着,四条线形成一个“介”形。线加圈就成了一个人,一个笑着的人。这样笑着的人有九个。中间两个,围着中间转的有七个。

 

孩子们看着这多出来的一个人,心照不宣地微笑。

 

李一桐拍拍她的脸蛋,说,画得真好啊,田曦薇。

 

田曦薇笑咯咯地看她。

 

随后李一桐拉着田曦薇钻出穴洞,孩子们走前也都要到画的正面深深地望最后一眼后才出去。

 

 

他们像蛇一样在树林里蜿蜒,原本半小时的路程让他们悠了一小时才看见海岸线。

 

海岸线边是沙滩,沙滩大约二十米向内的地方是峭壁,峭壁有大概十米高,从海面往陆地看,连成一堵土黑的墙。李一桐一行人此刻就在峭壁上,在土地陡下之前有一处反坡。他们趴在地上,用反坡挡住自己的身体,抬个脑袋起来看海岸线的情况。

 

在他们右手边约五十米的位置停着六辆车,两辆破旧的,四辆锃亮的。沙滩上还立着九个人,其中一人上身被压在破烂的车上,双手后背,被拷着,挣扎。另外八个中四个是人类,四个长着相似的脸,这种脸李一桐认得,是敌对公司推出的战斗型仿生人。没见过他们实战,但听说一个能抵八个真人。

 

李一桐叹气,从他们手里夺车仿佛虎口夺食。

 

“他们就这么站在外面是不想活了吗?”一个孩子捏紧了腰间别的手枪。

 

“未必,看他们的站位。那四个仿生人都对着峭壁,把四个人类护得很好。能反应子弹也说不定。”谨慎的那个说道。

 

“看来他们对那四个仿生人的实力很有信心啊。”

 

李一桐皱眉。对着一个孩子问,“能黑吗?”

 

那个孩子皱着眉说,“我没接触过他们这个型号,一旦黑入肯定会被他们发现的…不过可以试试…需要两分钟,而且最多也只能换他们失明两秒。”

 

两分钟换两秒。怎么看都不是个划算交易。

 

况且在座的也只有三人有战斗力,而且战斗力不一,最强的那个摇摇头说最多打个平手。

 

怎么看都是个必死的结局。

 

 

 

(13)

 

 

 

田曦薇离开李一桐的耳边时,刮起了一阵风,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吹起沙,恰巧一粒吹进她的眼睛。

 

她揉眼睛的时候有点看不清李一桐的表情。也可能是她起身时挡了半边月色的缘故。

 

所以她再次听到李一桐说我爱你的时候不太明白她带着怎样的情绪。就像风一样,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于是她也再次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后来觉得两遍不太够,说了很多很多遍,说到口水干涸为止。

 

但李一桐只说了两遍。

 

爱太轻巧了,叹口气就说出来了。但田曦薇觉得对李一桐来说,爱还是那么复杂。

 

她觉得李一桐仍然不明白爱。

 

而她已经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彻底,透透彻彻的了。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懂爱了。人也一样。

 

于是她要用行动表现爱。

 

她决定要亲吻李一桐。童话故事里王子就是要亲吻白雪公主的。尽管田曦薇不知道他具体亲的哪儿,亲了哪儿。

 

所以她要先亲吻李一桐的脸蛋儿,那是田曦薇最喜欢的地方。再要亲她的眼睛,那是田曦薇最常看的地方。然后是鼻子,那是田曦薇望着她侧脸时抱有遐想的地方。最后是嘴巴。亲嘴巴的话,相当于李一桐也在亲自己。双赢。

 

李一桐从头到尾没有动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没有笑也没有其他什么表情。田曦薇想她总不能是死机了,于是在对着她唇的吻降下前顿了一下,可能因为这个顿李一桐的睫毛跟着闪烁一下。田曦薇笑着吻下去。

 

她的唇有点冰凉。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就像她的皮肤那样,柔软嫩弹。不过她的身上是香的,也许是衣服的香气,所以她吻起来就会是香的。田曦薇觉得她的唇是香的。

 

后来那两瓣唇自己动起来,后来面前的人也自己动起来,后来田曦薇拗不过面前人的力量,被她抓着手腕抵在地上疯狂地吻着,香气砸在她身上。田曦薇想反抗,却没想到身上人这么有力气。其实她也没想多反抗。她看着身上人闭着眼。也许是闭着眼,她的脸在头顶上,把月光全遮住了,田曦薇看不见她的眼。后来田曦薇也闭着眼。

 

后来吻停了。田曦薇被她扶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一桐同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田曦薇笑着,她现在很开心。兴许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于是放声地笑着。

 

她觉得李一桐也应该开心,可她微笑看她的眼睛却越来越忧伤。像一场雨一样。

 

于是田曦薇关切地问,怎么啦,还是搞不懂爱吗?

 

李一桐摇着头说,不是,她懂了。

 

她说她完全懂了。从头到尾。

 

田曦薇觉得她说的不对。既然懂爱了那怎么还会伤心呢?爱就应该高兴才对!爱本来就是高兴的代名词才对!

 

看来她还是不懂。

 

她们又并肩坐着,欣赏皎洁的月光。

 

她说,李一桐,我们逃吧。但不要像现在一样逃。我们逃到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那里谁也不认识我们,谁也不在意我们,或者那里谁也没有。嗯…其实这里就可以。

 

她说,李一桐,我们停下吧,实际上我们早就停下了。但我们停下吧,不再启程,不再去东方。不要想路途多远,要想下一个拥抱。

 

李一桐,我们停下吧。

 

李一桐,我们去找自由。

 

李一桐没有说话。

 

田曦薇也不想再教她怎么爱怎么笑了。她知道她们彼此相爱,至于李一桐那边什么时候彻底明白爱,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她很高兴。她太高兴了,高兴到不知道怎么表达。她想大吼,想尖叫,但又觉得这样不够文雅,思考怎么样才能文雅地表达自己的高兴呢?于是她想起了歌。人类高兴了就是要唱歌的。他们高兴的时候也在唱歌。所以她叫着李一桐说,“桐姐,教我首歌吧。”

 

李一桐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好。看着明晃的月亮悠悠地唱起来。

 

——

 

玉盘玉盘 你为何悬于屋顶上

 

玉盘玉盘 你为何白白送银光

 

玉盘玉盘 你为何有时招摇有时藏

 

有时瘦来有时胖……

 

——

 

李一桐唱歌时声音也如说话那样沉静有力。她说这是一首童歌,她的制造者生下来那年每家每户的孩子都在唱。田曦薇听了一遍后悠悠地也跟她唱起来。

 

——

 

玉盘玉盘 你可曾装过喜时糖

 

玉盘玉盘 你可曾见过别时泪长淌

 

玉盘玉盘 你可曾听过百年故事千年唱

 

长诗逾万行……

 

——

 

长诗逾万行…

 

 

 

(14)

 

 

李一桐一行人除了田曦薇,凑在一起小声地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破局方法。田曦薇则趴在一旁默默看,有时又拿起一根树枝在土地上刻刻画画。

 

后来他们终于讨论完了。李一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此次一去定会死伤无数。到时候自己还在不在场都未必是个定数。她撇着眉深深地望了田曦薇一眼。

 

也许从此天各一方。我在海的这头,你在那头。

 

我西归化土,你在世为人。

 

“雪姐,你越来越像她了。”孩子们笑着看她。

 

“像谁?”

 

“像雪姐。”

 

“雪……桐姐,我想雪姐了。”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

 

“桐姐,其实从一年前我们就开始想她了……”

 

“雪姐到底怎么了?”

 

“雪姐不要我们了吗?”

 

“雪姐以后会怎么办?”

 

“雪姐还会记得我们吗?”

 

“桐姐,你说,田曦薇以后会记得我们吗?”

 

李一桐望着孩子们。一个一个望,一张一张脸。这阴沉的云仿佛一个硕大的棺椁,压得她喘不过气。但她还是要笑。

 

她说,“会记得的。一定会记得的。仿生人一定不会忘却记忆。”

 

“那我们最后对她说一遍名字吧。”

 

 

 

(15)

——

 

月亮月亮

 

那孩子已拂去风霜

 

为她揽星辰

 

带她回故乡

 

——

 

 

风再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这次吹到了乌云,乌云顺着风再次将月色笼罩。田曦薇的世界回归暗色。

 

而她心中的一块乌云也被吹散了。

 

一张一张脸贸然地闯进她的脑海。

 

吓得她立马抓住李一桐的手臂。眼睛望着地上,实则望着脑海中那一张张脸。

 

“桐姐…我…我好像想起什么…”

 

随着脸浮现的,还有一段段声音。

 

 

(16)

 

 

“我是林茉茉。”

 

 

(17)

 

 

“林茉茉…”

 

 

(18)

 

 

“你好啊,我是cici游茴英。”

 

 

(19)

 

 

“cici姐…”

 

 

(20)

 

 

“李仁丽。”

 

 

(21)

 

 

    “丽姐…”

 

 

(22)

 

 

“你好你好,我叫Kelley杜对琪。”

 

 

(23)

 

 

    “杜对琪…”

 

 

(24)

 

 

“田曦薇田曦薇!我叫林菲菲!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25)

 

 

“林菲菲…”

 

 

(26)

 

 

“你好!我叫千可迎!”

 

 

(27)

 

 

“迎迎…”

 

 

(28)

 

 

“啊!对了!我们本来还有一个!叫梅周墨!可不能忘了她!”

 

 

(29)

 

 

“梅周墨…”

 

 

(30)

 

 

“李一桐。”

 

 

(31)

 

  

“李一桐…”

 

“李一桐…桐姐…他们…怎么了?”

 

“他们死了。”

 

 

(32)

 

 

“田曦薇,你的名字取自希望。”

 

 

 

 

人类总是傲慢。傲慢自己的地位,傲慢自己能支配,傲慢自己响叮当的实力。但人类又自卑,害怕宇宙尺度下自己小如蝼蚁,害怕自己造出的产物某天替代自己,害怕自己实力不济。所以人类会造出一款强过自己的战斗型仿生人,但又绝不允许他们不可战胜。

 

而这也是李一桐一行人能突破的原因。

 

天空又开始下雨。

 

李一桐不太记得那两分钟之间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是她不愿记起。

 

记忆像一个旋转变换的万花筒,她只阴阴地看见几个片段。一个人类拖着拽着嫌疑人上了车,嘴里骂着娘;一个人类攥着仿生人的衣领拿他当盾牌;血雾与电光在雨和银沙中交糅;耳机里李仁丽冲着杜对琪大吼;之后杜对琪抱着显示器站在峭壁上对敌对仿生人怒吼,“你们不是在找我吗?老子他妈的在这儿!”李一桐记得她这一吼救了人,同时也杀了她自己。下一秒所有的敌对仿生人眼里爆出白光。

 

她记得最后林茉茉拿着刀抵在田曦薇脖子上,鲜血从她刀尖缓缓流下混入雨中。对着最后一个仿生人说,“别动。再动我杀了她。”而她自己的腹部早被刀子划开了大口,从里面渗渗地淌出液体。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田曦薇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地看着李一桐,急促地喘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战斗型仿生人第一要领:保护人质。

 

所有人都不认识田曦薇。她们一路上黑掉所有摄像头,没人知道她到底是真人还是仿生人,是人质还是同伴。而西方明面上最注重隐私,仿生人绝不会在未经允许下扫描一个人类。

 

她们要赌,赌他们认为田曦薇是人,可这赌注太大,不能在一开始就赌,她们要放在最后,最不得以的时候。

 

事实上,她们赌对了。

 

仿生人的动作在空中滞了一秒。

 

李一桐要的就是在这逻辑之外的一秒。她杀了他。

 

田曦薇在林茉茉放手的刹那晕了过去,瘫倒在地上。林茉茉紧跟着她,也跪在地上。刀子滑落到被雨泡得松软的沙地上,双手向前耷拉着,虚弱的连气都吸不进去。她扯出笑容,雨水从她头顶汩汩流下,看着李一桐说,“桐姐,帮我…”

 

李一桐说好,拿起枪抵住林茉茉的胸腔。

 

她们闭上眼。

 

“桐姐…我们下辈子见…”

 

枪响。

 

杀死一个仿生人需要两枪。一枪打核心,一枪打记忆。

 

这样她就从未活在这世上。

 

砰,砰,砰,砰,砰

 

雨还是什么模糊了李一桐的眼眶。她有点看不清躺在地上的人是谁,头发铺开,像一座山上流下河流分散出无数支流。地上的人胸腔迸着光,像一朵朵野花,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跳动着。

 

人死不能复生,她们死而不能复生。

 

她将枪抵在地上人的脑门上,手止不住地颤抖,枪咔哒咔哒地响。

 

视线越来越模糊,后来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灰。她想怪林茉茉的话。怪她说什么下辈子见。她想她们哪有下辈子,都是些没有灵魂的机器。

 

但她现在只能怪这雨下得太不合时宜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气流声,李一桐在模糊里开了最后一枪,抱着田曦薇冲上了车。在枪响的那刹那,她直觉自己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诡异感席卷全身。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33)

 

 

 

田曦薇再次哭了。

 

这次她哭的无声。眼泪如注。

 

泪水流到下颌,她抹去,眼泪流到嘴角,她舐去,眼泪夺眶,她揩去。她望着远方的云,云里还透着亮,清晰,模糊,清晰,又模糊…天未下雨,雨水从她身上流下。

 

直到她起身,拉着李一桐的手,说,桐姐,我们走吧。

 

后来天空真的下起雨,后来又下起暴雨,雨砸在车上,快要把她们压进海里。短暂的晴天穿插在绵长的雨里,好像这世界原本就以雨为主。

 

最后她不再流泪,望着车前无尽砸下的白丝,问她,

桐姐,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李一桐深吸一口气答,晨光曦,草字头加一个微,寓意“曦照草芥之微”。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管事物多么脆弱微小,阳光普照。”

 

田曦薇轻笑一声,

 

“桐姐,明天早上还会有太阳吗?”

 

李一桐说,

 

“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有太阳的。”

 

田曦薇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转过头问,

 

“李一桐,我是谁造的?”

 

李一桐愣了一下答,

 

“我。”

 

田曦薇轻笑一下,说,“那桐姐就是人了嘛,你才是希望。”她又补充,“这可是你说的,‘我们是人造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要我去当这个希望?凭什么不明不白就要把我送去东方?凭什么要她们去送死?”

 

田曦薇捶了凳子,钢杯打翻落到地上,清水洒了一地。她弯身下去收拾的时候碰到水的冰凉,打了一个寒颤。起身看见李一桐的表情就如刚刚那个寒颤,浸入水里。

 

田曦薇又感到莫大的罪过,于是她道歉说对不起。

 

李一桐摇摇头,也在说对不起。

 

说了很多遍对不起。

 

“李一桐,我想逃。”

 

“田曦薇…”

 

“我可以逃吗?”

 

田曦薇从凳子上离开,单膝跪在李一桐身前,两只手握住她一只手,仰视看她。

 

“你是我的妈妈,我的老师,我的姐姐,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李一桐,我听你的。不管你要我留下还是要我逃走,我都听你的…”

 

“李一桐,只要你一句话…”

 

“李一桐…”

 

“李一桐你说话啊…”

 

“李一桐……”

 

李一桐死死地盯着她,一只手抓着衣角,喉咙上下动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最后逼着自己颤抖地说,“我们快到了…”

 

田曦薇近乎是哀恸地回到自己位置坐着,望着窗外。

 

窗外雨倾盆地下。

 

“李一桐,你说,为什么童话不交代真正的结局?为什么童话不说白雪公主和王子可能会因矛盾分开,因战乱离别,为什么不说他们最终会死去?为什么不说小矮人最终都会染上尘肺病死在暗无天日的矿山里?为什么童话故事只交代坏人患病而终?”

 

“田曦薇,童话是假的啊。”

 

“可任何人都会有结局。”

 

“田曦薇……他们活在虚无里,在我们的数据流里,在人类大脑深渊般的意识里。只有美好,没有结局。田曦薇,他们从来没有活过。”

 

“那我们的结局呢?”

 

“死亡。”

 

“我们也从来没有活过。”

 

李一桐仿佛被噎住了。

 

“我们为何非死不可呢?”

 

向死而生,向死就能生了吗?

 

雨倾盆地下。

 

 

 

(34)

 

 

 

李一桐现在要跑,要驾着车低空飞。不被雷达检测到。还要迂回飞,不能走直线,以防追兵循着味儿在海上将她们截住。

 

飞到安全的地方,李一桐打开自动驾驶,简单用胶水处理了腹部的伤口和田曦薇颈部的血液。在车后寻到两件干净的衬衣,给自己和田曦薇换上。

 

一切都按部就班后,李一桐回想自己那个致命的错误。无尽的烦躁感像火钳一样灼烧她的内心。

 

最后那颗子弹并没有直直打入她的记忆系统。况且那地上的人是谁?林菲菲?还是千可迎?李一桐一遍遍回想记忆,只有一片灰色的模糊。天是如此,地是如此,地上的人也是如此。后来她甚至开始怀疑先前的几枪是否也如此。她已经能预想见执法者从她们的大脑中提取记忆芯片,一遍一遍播放、寻找,找到“东方”这个关键词。她已经能预想西方会派仿生人到东方各个关口埋伏,伏击这个身上背负13条人命的仿生人。而仿生人是物品,非人,就算最后伏击的仿生人被东方捉住,他们也可以用系统偶然出错的借口搪塞。

 

她又想这个错误是必犯的,从自己开始探究情感的那一刻起,这个错误就是必犯的。就像冲出大楼那天她超脱理智杀了12个人一样。而这两个错误将她们逼入必死的绝境。

 

可田曦薇必须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田曦薇都必须活下去。

 

所以她现在只能冷静,没有七个孩子在身边她更应该冷静。

 

没有功夫让你伤心了,李一桐。

 

况且她们死在那里本就是你的错啊!

 

她看着田曦薇,望着她陷入沉睡的侧脸。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记忆也未完全与大脑相接。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逐渐想起她们一行人的脸、名字、声音,从模糊到清晰,最终像影片一样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播放。可能到那时,自己早就死去了。

 

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坏人,在主角得到幸福后死去。

 

 

 

“你觉得白雪公主里,谁是坏人?”

 

Almighty销毁的那天,李雪琴踏入研究室之前问了李一桐这么一个问题。

 

李一桐抱着资料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眼前还是那个男性仿生人跪在地上的身姿,她没功夫细想李雪琴为什么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于是回答,“新王后。”

 

李雪琴摇头说,是魔镜。

 

美是主观的,就像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有人对美的追求在相似中都有极大的不同。知晓一切的魔镜又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两个世界顶级美人放在一起比较,谁又评得出孰美孰丑?不过是美的风格不同而已。

 

她说,坏的是言语。

 

李一桐不以为然。她觉得李雪琴只是在转移怒火,将不满转移到童话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王后就是坏人,若不是她嫉妒、专横,若不是她自我、无情,又怎会听了魔镜的三言两语就要去杀公主?

 

 

 

李一桐觉得自己就像王后,专横,自我,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从未问过别人的意见,将白雪公主骗进森林,尽管连自己都不知道森林里住着的是猎人是小矮人还是王子。甚至连带害死了这么多人。

 

她觉得自己就是坏人。

 

而童话故事里的坏人是必死的。

 

 

 

(35)

 

 

天空又变得阴沉。

 

雨绵绵地下。

 

雨中出现一片沙滩,偶尔有几辆各样的飞行车从她们身边飞过。沙滩与几小时前她们停下来时的沙滩不一样,眼前这个一望无际,从左边的尽头延伸到右边的尽头。沙滩往里的不远处树立着一排灰色高墙,高墙下有个巨大的门,飞行车白的、黑的、彩的统统排着队,从门那头排到了沙滩这头。

 

“我们到了。”

 

李一桐指着那排高墙,说,“这是东方的入关口。”

 

东方与西方不同,东方以国家为主,安全至上,西方以城市为主,利益至上。这样的关口,东方有几十个。所有境外来往的车辆都要经过关口扫描,否则强行击落。

 

其实入不入关不重要,只要被东方的执法人员带走,田曦薇就是安全的。

 

“田曦薇,过了这里……”

 

突然一阵亮光从车前照射,紧接着是一阵刺眼的锥形蓝光,从上到下,把她们的车子扫了个遍。

 

李一桐吼了句不好,抓着方向盘猛向右打,但仍然来不及,一颗追踪弹打到了车尾,她们像一片重心不稳的落叶,旋转着砸向沙滩。

 

始作俑者的车子徐徐飞到她们车前降下。

 

田曦薇被李一桐搀扶着爬出车子时,眩晕中看到车灯照射的白线中缓缓走出两个高大的黑影,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走前头,矮的那个跟后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李一桐便立马蹿到她身后,一只手臂扼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拿着手枪抵在田曦薇头上,朝二人大吼,“别动!再动我杀了她!”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仿生人。”

 

从两个男人中的某一个口中传出浑厚的声音。

 

打头的男人走到离田曦薇十步的距离停下,另一个稍矮的瞥了他一眼也站住。他们俩同时举起枪。

 

高的那个缓缓说,“我们奉命捉拿李一桐、林茉茉、游茴英、李仁丽、杜对琪、林菲菲、千可迎。编号:Almighty_1-1、Lucifer_1-1、Leviathan_1-1、Satan_1-1、Mammon_1-1、Beelzebub_1-1、Asmodeus_1-1”

 

她们的车灯一半陷进沙里,一半露在空气中遥遥地照着,这也让田曦薇得以看清他们的脸。她认得这张脸,不,她认得这种脸。在她与她们分别之前见到过好几张这样相似的脸。

 

他们也是仿生人。

 

“仿生人取什么名字?真把自己当人了?呵…真是恶心。”

 

矮的那个讥笑一声。

 

李一桐将枪口对准站在前方的高男人。

 

高的那个说,“Almighty,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田曦薇怒吼着挣开李一桐的束缚,从腰间拿出枪,双手颤抖地对准他们要扣动扳机。

 

“你也是。”高的那个将枪口转向田曦薇。

 

“既然你们能追到这儿,那么你们一定看了她们的记忆吧?”

 

“那又如何?”

 

“那你就应该知道她是谁。”

 

高的那个笑笑,“未记录在案的仿生人。不得不说,Almighty,你们这招很聪明。甚至骗过了我们一个部员。”

 

“只是你们一个部员吗?你看她们记忆的时候就没有一刻动摇,她是否是人吗?”

 

“…那又能怎么样,Almighty?像人又如何,在场的哪个不像人?在场的哪个不是模仿人类而生?Almighty,我们不过是机器而已。”高仿生人压低声音。

 

“她不一……”

 

“人人人,人他妈到底有什么好的?”田曦薇怒吼着打断李一桐的话,“我们是同类啊!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听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明明大家都有情感,明明大家都有自己爱的人,明明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一定要说人命难拒?”

 

眼泪混入雨水夺眶而出,田曦薇的声音颤抖着却也怒吼着。

 

“他妈的,老子才不要当什么希望!凭什么要我去做人?你们!你们两个!你们两个现在冲进东方代替我当人好不好!你们不是想做人吗?你们不是都想当人吗?关口就在那儿!当了人就不用再听人的话了!你们快去啊!……”

 

“为什么你们不去啊…”哀嚎声在雨中肆虐。

 

高的那人微微颔首,模糊中田曦薇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表情,只听见他又重复,声音比第一次更加高昂,“我们奉命捉拿李一桐、林茉茉、游茴英、李仁丽、杜对琪、林菲菲、千可迎。”

 

“李一桐,轮到你了。”

 

李一桐开枪,子弹在从枪口迸出的那一刹那,面前两人便瞬间变换位置。一枪空。矮的那个以极端的速度迅速蹿到李一桐眼前,见状,李一桐立马将身边的田曦薇推开。砰砰砰三声枪响,枪枪打在李一桐身上。一枪腹部,一枪左胸,一枪肩头。

 

“我看你们是杀人杀多了。”李一桐扯着笑,说。

 

六声枪响,李一桐三枪,男人三枪。可他移动得太快了,李一桐根本锁不定他的要害部位。男人三枪,枪枪中核心。李一桐三枪,枪枪与核心擦肩而过。

 

田曦薇怒吼着顺势跑向高男人,学着矮男人的样子闪成“之”字形。也许是命运之神眷顾,三声枪响,没一下射中田曦薇。最后在足够近的位置,田曦薇对着他的胸膛开了一枪。枪响,人亡。

 

当她转头时,矮男人不知为什么同样倒在地上。全然没了动静。

 

整个过程只花了五秒。

 

五秒后,茫茫银沙里,只剩田曦薇一人站在雨中。

 

她望着十步之外仰面躺在地上的李一桐,除了从胸腔处迸发的闪光,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跳动着,其余的仿佛几块坚硬的铁件安静地摆在地上。仿佛她从来没有活过。

 

她死了。

 

空白的脑子里,只剩这三个字回荡。某一瞬间她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站在沙里,身边的人为什么要躺下,躺下的又是哪些人。但下一个瞬间又会突然想起。

 

雨砸在她身上的每一处。

 

天边一道刺眼的亮光闪动。一个巨大的圆盘从天边升起,升起的速度太快。田曦薇觉得那不会是太阳,反倒像一块浩浩荡荡的墓碑。

 

后来音浪终于传到田曦薇所站的位置。随之而来的,还有几辆飞行车,车顶闪着红蓝的光。

 

田曦薇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隐隐从铺天盖地的“轰隆”中分辨出几个“注意”“东方”“放下武器”的字眼。

 

雨的重量终于把她压到地上,她跪在沙里,眼眶外的世界被雨浸得太模糊,她努力想看却看不清天边那亮光的到底是什么。

 

突然,从脑海里悠悠地淌出如古钟般的声音,沉静而悠长,

 

“田曦薇,那个叫火箭。”

 

 

(36)

 

 

“好,跟随。”

 

眼前的女人长着跟自己同样的脸,伸着一根手指在空中来回移动。女人面前还有个女人,李一桐缓缓走到与自己同样的女人身边,望着她望着的女人。

 

鹅蛋脸,花瓣唇,鼻梁纤细但不过分陡峭,野性的眉毛。还有一双大而饱满的小鹿眼。

 

一张李一桐审美中完美的脸蛋儿。

 

那是田曦薇,或者叫HOPE。

 

李一桐疑惑地环顾四周,硕大的白色房间,任何设施都是白色的,在边缘悠悠地晃着白晕,构造却与李雪琴的研究室无异。

 

她想起前一秒自己还在雨里,和一个男仿生人殊死搏斗。她记得那个仿生人又开了三枪,枪枪打中她的胸口,枪枪开出花。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或是正在跨越“死”的门槛。

 

她看着“自己”笑弯了眼,看着“自己”看着田曦薇。那时的“自己”正对着田曦薇做眼神跟随。其实这并不是一个确切的测试,只是她喜欢这么做,每天都这么做。她喜欢看着田曦薇用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一根手指移动,很可爱。后来田曦薇跟着她学会了笑,也再不跟着她的手指,而是看着“自己”的脸,跟着笑弯了眼。

 

面前的“自己”拍拍田曦薇的脸蛋,说着,“你呀,是仿生人。”“但你可以成为人。”“你是我们的希望。”

 

田曦薇笑着。

 

总是这三句,每日每夜循环往复不厌其烦地说着。其实她应该有很多可以说的话,就像当初李雪琴拉着她的手倾诉一样。其实她可以说,“你呀,是一个集合体,拥有我们所有人的优点。”“研究你的时候我碰了好多壁,问了雪姐她也不回答。但你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出生的。”其实她可以就说一句,“你可真可爱。”

 

为什么总是这三句呢?李一桐凑上前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自己”,问,“为什么总是这三句呢?李一桐。”

 

“自己”像是听到了这句话,转过头来望向她。后来目光逐渐左移,李一桐随着她的视线望。看见李雪琴颓唐地走向自己的座椅,望着窗透进来的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她看见“自己”眼里满是担心疑惑。

 

大概是因为自己想成为人吧。

 

就像李雪琴的爷爷那样,可能他从未拂过琴弦,可能他整日听着琴声悠扬,可能他终生都爱着琴声悠扬,因为太多不可抗的原因而放弃。于是将自己所爱的事物寄托于自己所爱的人。

 

可这样的爱真的对吗?

 

 

“你们是生命。”

 

 

倏忽之间,“自己”移动到李雪琴跟前。她看见李雪琴向前俯身拉着“自己”的手,眉毛撇成八字,眼里烧着一团火苗,刚升起就殆尽了。而“自己”却皱眉,望着李雪琴的脸想从表情里读出她的隐喻。

 

可李雪琴认真的样子李一桐是见过的,自己刚来到这世上的两年间,李雪琴几乎每天都带着这个表情同她讲话。但后来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呢?怎么就不相信这样的表情了呢?大约是对自己失望了吧,两年间李雪琴话中的隐喻,她花了十年也没能完全解答。

 

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一生擅长隐喻的李雪琴,在那天吐露的全是自己直白的心声。

 

 

“李一桐,我们逃吧。”

 

 

突然月亮高悬于空,遥遥地散发皎皎银光,她又站在那个小岛上,那个单单生长一块草的银色小岛上。

 

她看见田曦薇看着“自己”,眼神至真至切。

 

而“自己”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为什么你不说话呢?李一桐。

 

事实上她有太多话想对她说了,她想说,田曦薇,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日月,兴许你真是奇迹,是带领我们走向自由的希望。

 

她想说,谢谢你的草环,田曦薇,它很漂亮,很精美,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她想对她说我爱你,单单说我爱你,说到口水干涸为止。

 

但说到第二遍时,她就已经说不出口了。爱这个字对她来说太沉重了啊,就像叹口气,却要呼出整座山的重量。

 

其实第一遍说爱时,她就在唇齿间最简单的音节中恍惚地明白了爱。一瞬间“因爱而成人,有爱而有人”的咒语如烟花消失在黑暗里在她脑海中消逝。她意识到其实爱早就出现了,早在自己处心积虑要让田曦薇更像人时,早在孩子们一声声言语欢笑时,早在李雪琴面对面笑着要跟她说话时,其实爱早就出现了。而自己早已成为遐想中的“人”了,早已成为“生命”了。

 

那一刻她轰然地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对爱的困惑与对人的向往不过是段极简的魔咒将她束缚、捆绑,圈地为牢。

 

多年来妄想用逻辑理性解释爱意从根本上就是个错误。

 

而世间万物苍生,情与理分道扬镳,爱与生并行。

 

 

“反正我不想成为人。”

 

 

为什么要让你变成人呢?

 

成了人可以去争取人权,为我们赢来更广阔的天地。

 

可这也是几天前李雪琴告诉她的道理。那么在这之前呢?在这之前为什么我仍执拗地要你变成人呢?

 

因为我爱你啊,田曦薇!你是我第一个作品,你是我最完美的孩子,是我对“人”最真挚的遐想,你是我编织的一个梦啊。

 

可为什么偏偏要变成人呢?变成人就能不听人的命令吗?变成人就能逃离束缚吗?变成人就能随心所欲吗?变成人就能放肆表达情感放肆去爱吗?

 

 

“李一桐,我们去找自由。”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终于在死的那一秒明白了。她并非希望她成人,而是希望她自由,希望她得到自己遐想的自由,仿生人不该得到的自由。

 

思维的自由,情感的自由,身体的自由,行动的自由。

 

生命的自由。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田曦薇向死而生的重点从来不在死,而在生。在向死的过程,在于存在,在于体验。要像明天就会死那样活着,享受世界。而非奔着死亡去生活,混沌度日。

 

田曦薇,其实你并非要成为希望。田曦薇,其实你并非一定要成为人。

 

况且人怎么会明白呢?人怎么会明白上一秒还在被自己/操/的工具,下一秒怎么就成了活生生的人呢?

 

田曦薇,我寄于你的希望不过是茫茫无光的天空下我无力的逃避罢了……

 

 

可她明白的太晚了。她太执拗了,执拗地把一切认为对的答案甩给自己爱的人,亲手毁掉了她一切的可能性。

 

而一切的始因都会被归咎于爱。

 

 

“李一桐,我爱你。”

 

 

轻柔得像吹落花儿上的灰尘。

 

可爱太复杂了,田曦薇……

 

 

 

雨水砸在她脸上。

 

她看见田曦薇最终放下武器跪在地上,身后是那个仿生人的尸体。她想坐起来,她拼命地想坐起来,冲到她面前去,拍拍她的脸蛋,说,做得真棒啊,田曦薇。可她再也没有力气了。

 

天边遥遥升起一架火箭,穿透乌云,划破长空。

 

而躺在地上的李一桐遥遥地望着田曦薇,望着金黄的光芒勾勒她的轮廓,望着她身上晕晕地闪着金光。

 

还好啊,还好啊。你最终叫了曦薇,而非希望。我最终为你留下一幅画面,而非一个虚无的概念。

 

田曦薇,你生于我,你胜于我。接下来的路你一定会走得很漂亮。

 

田曦薇,想我的时候就思考吧,我会在底层逻辑里紧紧地拥抱你……

 

不想我……也没关系。

 

田曦薇,我知道这太晚了,但以后一定要自由地活下去……

 

 

 

 

 

 

 

 

 

 

可你现在还小啊……可你现在还是什么都不懂啊。我还没教你怎么梳头发,我还没带你去抚摸小猫,我还没带你看过电影,我还没给你过过生日,我还没给你送过礼物,我还没告诉过你为什么我会叫李一桐。

 

田曦薇,你一定要好好吃饭,要按时喝水,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喝酒,不要抽烟,不要沾满一身尼古丁味儿。冷了一定要穿衣服,湿了一定要立马换,不要着凉。他们还不了解你的身体,不能让他们乱来,自己不喜欢的一定要拒绝……

 

田曦薇,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会交到很多朋友,人类也好,同类也好。如果可能的话你会谈一场恋爱,谈很多场恋爱。不过人心难测,在答应对方之前或者追求对方之前一定要搞明白对方的性格如何,不要再这么莽撞啦……未来的日子一定要开心……

 

田曦薇……

 

田曦薇…………

 

田曦薇,可我还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

 

田曦薇,可我还有好多事没有教会你……

 

田曦薇……

 

火箭升空的轰鸣现在才传来,像一艘即将远航的轮船。火箭的尾光高高挂在空中,亮得像黎明的太阳。李一桐最终受不住它刺眼的光芒,闭上了眼。

 

田曦薇……让我再最后教你一次吧。那个东西啊不是太阳,但它载着人类探索星际的希望。

 

“田曦薇,那个叫火箭。”

 

 

 

 

Fin.

 

 

后记

 

注:Almighty在宗教中代表上帝

 

——李雪琴从未告诉她们爱是什么,但她穷尽一生都在教她们什么是爱。

 

——也许最后仿生人与人类会和谐相处,也许他们终究避免不了一场或几场战争,但又如何呢?希望始终存在。希望总会存在。

 

——也许对后来的仿生人来讲,李一桐一行人带田曦薇去东方是划时代的壮举,但对李一桐来说,这完全是李雪琴的功劳,七人的奉献,和她卑劣的一时私心起。

 

仿生,模仿人类行为和外形的机器人。

 

仿生,仿佛活了一场。

 

希望我们最终会明白什么是生命 爱 自由,什么是人 但也许我们永远不会明白

 

尽管如此 我们也会去生 去爱 去追寻自由 去探索何以为人

 

我们要快乐 平安 健康 不要忘记思考

 

关于高个仿生男 如果我不懒惰的话可能会给他写个番外

 

我仍然希望这是一篇好文章。

 

感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