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冠冕
彭嘉敏在我面前剥虾的手指好像在给虾上刑。她像是久未亲自动手,前有她爸妈她哥,后来有宁轲,我猜。
她好像专门为了让我不舒服。一只虾的肉被她刮掉七七八八,去虾线时更是惨不忍视,一只不太大的虾被她拗成两半,中间连着的黑,我跟她讲要去的,说完我就后悔了。她不是不知道,是我又下意识被她的脸,如今相同的只得一张脸,也不够我时间细细打量,连眼神都完全与从前无关,轻易带着穿越时间。独我还残存着自大的,狂妄的,愚蠢的,对她的一贯的颐指气使,
“彭嘉敏,虾线自己去啊。”
我他妈当这还是秦皇岛呢。
她穿一件挺少布,看起来不便宜,给她勾勒出七八成风情,深海中从未见过阳光的藻绿丝裙,将她白皙透血的皮肤衬十分无辜,好像是我给她千里迢迢拐到这来的,我就说沈小爱没事给我打什么电话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对吧。
我欠彭嘉敏的,我知道,我当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台机器,随便说句什么都能流传下来,何况我当时还挺认真跟她讲,
“反正我们的旅游计划永远存在好吧?”
不好,我俩当时站的台都塌了,悠唐没了,我熬完八年快毕业了,我哪里知道什么叫永远啊?人年轻的时候只会觉得时间过得慢,觉得自己什么都给得起,觉得永远真的不会来。
彭嘉敏放下火燎过泛出一点死硬白色的虾壳,拿起后面桌有人请她的一杯,橙汁之类,总之又红又黄血橙半片的无酒精,往下喝了一小口,如果我不认识她,我可能真会觉得她挺优雅,挺会喝,挺漂亮,我有闲钱蛮好也请她一杯,那支高脚香槟杯捏在她手里才不算可惜,一束拢起的光打亮她透明的杯,与更透明的,一条纹横断过径的,她的手掌。
可她是彭嘉敏,她这样喝东西我只想说别磨叽,别这么作,好好儿喝不行吗。
不行吗?
她肯定会说不行,我已经数不清从碰面到现在彭嘉敏一共拒绝过我多少回,好心买给她的花,精心挑选的人声鼎沸的餐厅,我说走远点别来搭讪的女人,值得彭嘉敏开口的不赞同甚至从未超过三个字。如果连她挑眉,撇嘴,抱起的双臂都一概揽入,那含义确实超过了对我的单纯否决。她的注解我分明不想知道,可悲我全看得懂。
我的脸色不好看到她笑,装出敷衍的好看她也笑,偏偏她选的,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挑出来的餐厅确实是死刑犯都尝得出的美味绝伦,我连无法享受都难以装作,只得又叫一杯干马天尼,杯沿的橄榄都用火腿片裹着嚼碎,暗想大概是宁轲替她选好的。我又不能问刘倩倩,我选猪脚饭牛肉面川菜馆子还是很在行,人又不能靠西餐活一辈子。
彭嘉敏圈的甜品最后送到,她用叉刮掉一点栗子泥舔进口,端坐在b52的蓝色火焰后面,可能是我真的喝太多,她看起来,她看起来甚至有点迷人。我很少觉得她漂亮,她不在我的审美范畴,我开始掰着手指数,到底有几年没见她,她染红色一点都不好看,还是现在最好,但彭嘉敏怎么连我看惯的黑色过肩短发也变靓嘅?
我好像真的有点喝多了,我开始用粤语发出她名字的声,彭,嘉,敏,彭,嘉,敏。
“你没忘啊?”
“我没有。”
我喝光酒的最后一口,重重掷下杯子,大声到几乎鲁莽,
“用猫做借口搬走的不是你吗?”
“喝水吧。”
“我很清醒。”
她起身,我的水杯被她斟满,杯底有碎的柠檬籽,杯中漂着零星果肉,而杯口,再多一点点,一点点就要溢出来,她放下长颈水瓶,指纹印在我唇纹对面,我看不到她在我背后是什么表情,只听她在叹息后启声,
“喝吧。”
我想接过来,手腕却颤抖,杯壁的滑更让我烦躁频生,我捏住她的重重刀痕,眼下最令我难忍的部分,以一种全然傻缺的姿态饮净彭嘉敏倒给我的水。
上车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有点不妙,非常成熟地忍过一路,下车立刻找了地方俯身,摆姿势,问彭嘉敏借她手腕的发绳绑了头发,最后吐清醒。我吃掉彭嘉敏递来的柠檬黄包装药片,三粒,混便利店的冰水咽进嗓子,我的身体因为呕吐而脱力,因为酒精天旋地转,因为路上流人的大麻气味格外冷静,这样一个我,向旁倾倒,落在彭嘉敏肩上,她说,
“你该给刘倩倩打电话了。”
我的闹钟响起,确实到了时间,没有借口的,一早约好的时间。
我捏着手机点开微信,刘倩倩的头像在被我置于顶上,不用花时间去找,不至于让寻找的时间浪费,不会让我迟到,我被彭嘉敏扶着,几乎拖入酒店大堂,在我跌进高背椅之前,刘倩倩接起我拨过去的视频。她在直播,她很忙,但我不一定几点起得来,太早的电话没有意义,我们心知肚明,
“Hello,在直播吗?”
“你喝多了?”
刘倩倩眼神仿佛没问我,她向镜头外望,连我的眼睛都没有在看,
“吐过了,药也吃了。”
“早点睡吧,到酒店了吗?”
“嗯。”
彭嘉敏没出镜,她在我的手机背后,她曾经在我的微信置顶。我的置顶换过好多人,好多群,现在是刘倩倩,现在是,我正拨通跨国电话的人,以前的话费会好贵,现在你看,有网络就好,没有网络该怎么办,找就好了,找不到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必须要知道吗?
刘倩倩在我傻笑的时候按掉电话,她还有直播要顾。我看着和她的聊天界面,盯着一串字,我也不知道什么字,总之发呆就对了,有什么是错的吗。
“现在回房间吗?”
“我再坐会儿。”
“还喝水吗?”
“你给我,我自己喝。”
回收再利用的软塑料瓶被我捏到要折断掉,因为柔软,所以只是折而没有断掉,往回掰一掰也看不出我很用力过,我喝一口,看一看,又喝一口,又看一看,眼睛睁很大,收进去很多光,大厅的吊灯特别亮,一点都不温馨,只顾着金碧辉煌,水怎么也折射不掉,只有一部份转向走了,也没有消失,光,我不也是光吗,我是吗,我是吧。
我不想和人工的光争了,起身往电梯间走,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药效真好。
彭嘉敏好像跟在我身后,她对着手机打字,我说你怎么不发语音,我没问出口,我好像也不是特别想要问她的。
我是不是真喝得有点儿多啦?
“确实。”
她朝我点头,眉心簇起,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的,在我看来是不耐烦的,
“这楼够高。”
“房间封了窗,不过楼顶有酒吧,全开放的。”
她真的在为我考虑诶。
“可惜楼下是泳池,还做了护栏。”
她刷过房卡,电梯特别快,快到我耳鸣,没办法再反驳她,
“啊,对对对对。”
她没再理我。
我醒来时真有点晚。之前的事全不记得,所幸通讯记录没出现什么需要我补救,彭嘉敏穿露一边肩的宽T恤坐在餐桌上对着包装盒里,昨晚的,早不再冒热气的炙牛肉片,
“饿不饿?”
她举着内里柔软血色的肉问我。
“我怎么回来的?”
“打车。头疼吗?”
“不疼,但是断片儿了。”
“你吐过,吃了药,自己洗了澡睡觉,电话也打过了。”
“那就行。”
“吃饭吗?”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要打电话。”
她的白眼儿我是看清楚了,翻得比我还圆。
“黐线。”
“你是不是骂我来着?”
她低头,专心看窗外去了。
今天我和她也没有行程,我在刷牙的过程中想清了这一点,我好像没有昨天那般顶唔顺。昨天我看她每个动作都不顺眼,每件装饰都碍眼,每个表情都像跟我挑衅找事儿。我们后来吵架其实不少,可我记得她的总是沉默,她看我,和别人,或在直播里说我就这样,她改变不了我,她习惯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脾气变好,随大流,不反抗,对什么都看淡点是因了北京和上海的区别,我从来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关于彭嘉敏的部分。我当时有太多急需解决和需要长期考虑的事,带着惨哥换房间,新的房间漏水,我的拍档,疫情,我在我司的未来。终于和我住在一起又突然搬走的彭嘉敏好像可以不用那么紧迫在前,她被我押后又后,直到我发现连想起她的因都失去,戒指,项链,拍立得都是很小很容易丢的东西,我所能做的是,如果我仍然喜欢,我会买新的补全。
如果是彭嘉敏送的戒指不见了,我自己买的也没用,何况没有必要。
“你有必要……”
我问过了,她重提我誓言的那天,我就问过她了,
“还有必要去旅行吗?”
“你欠我的。”
我真的很烦欠别人东西,熟悉的人就算了,可作一笔经年的烂账记不清楚,可她,好像未来再不会有添添减减的部分。
“行,你想去就去。”
她当时笑得很奇怪。我看不懂,所以总想起来。
我喝了一口留给我的咖啡,热气早没在腾,也不算特别难以下咽,巴黎冷得真早。
数着日子,不是今夜也在明晚,我该开场直播,至少在房间说句话,我粉丝已经各大平台嚎到快报警。我不想在外面,两个人出去旅行,避无可避,她不是在我餐桌对面,就是在我座位旁边,在浴室直播我怕自己会心情差到一句话都说不口,照不到她的书桌大概算是好位置,两张床标准间,看着应该还好,也无所谓了。
我食欲不振许久,晚餐在楼下商场里随便嚼过沙拉菜叶,开直播是踩着电梯开门前的瞬间跟她讲的,又是好大一阵风,吹得我头昏耳暗。
天色还早。
我尽力装作无事发生,没人问我在哪,她们自己应和着别人的弹幕聊得开心其乐融融一派祥和之际,彭嘉敏坐在床沿开了直播。
我的屏幕里没有她,却收得到她偶尔几句话。她在和粉丝讲我自以为好过,实际连数数都吃力,只讲得准“彭嘉敏”的粤语。
我看到留言板有一瞬间停滞,两个我不熟悉的id问我怎么在讲粤语,人数变多了一点,又多了一点。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和她,四年都多出几个月,我以为在乎过她和我说吵架不过夜,我反驳她冷战绝非狮子座责任的那些人,早就散得像雪花沙粒,升天沉海,没在世上了。
真长情。
“可以点歌吗?”
“我没带iPad,而且有别人在直播。”
我眯起眼,柔声,提了音高,可惜没人说自己好奇。
声名在外的是我吗?好像是她?
我的行程也苍白到几乎无话可说,吃饭,沿河散步,坐车与地铁,越喝越易醉的酒。
感谢我仍有巴黎的风景等候。所以我说,我玩得很开心,并非全盘虚言。
彭嘉敏关直播比我早,她取了支架上的手机出门,到我下播,到我给刘倩倩打完电话,到我洗完澡打开有声书听了两节才回到房间。
我不好奇。
只是她看起来好像很轻松。
轻松却第一次在我面前吞掉药片。
我对她的病情有所耳闻,人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我曾经这样想,但我看着队友一个个早退离开,才发现这个问题好像不存在我想的答案,但也远没有到我需要花心思去特别做了解的地步。
我更想了解如何在古代搞基建,在东京打两面宿傩,在mc调动气氛。
她的一把药片看起来没有包裹糖衣。
“去喝点甜的吗?”
她看着我,第一次像我熟悉的彭嘉敏,像她曾经拒绝我的冒菜夜宵那样摇摇头,
“不用。”
回应是简短的,但态度却软化多了,好像谁给她纸糊的铠泼了一层水雾,慢慢的,不太似原先成形。
她的手指握起,叹气,低了头良久才看向我,
“你看起来,变了一些。”
我疑心她要说我老了,可她薄的皮肤上是一层凉的,不是空调和冰的冷气,和她本人一起,是我有些拒绝想清楚的东西。她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讲,
“你看我也是。”
所以我看她。我其实已经想看她好久,但总觉得眼睛没地方可落,好像在哪里都不合适,索性盯着她身侧的墙壁,她的地板,她窗外的天空,所有构成我眼中她的剪影,却不是她的部分。
“嗯,你变很多。”
现在我不敢再跟她讲气话,修饰再好仍是发泄情绪,我也没办法直接按开她门的密码,没办法要她发誓,要她让我,要她输给我,却像是我真的赢。
我赢的是她,不是游戏,所以我赢一切,只取决于她的心是否偏转。
“彭嘉敏,”
用普通话念起来有隔年的生涩,还是粤语好,因为粤语本就是陌生的,
“彭嘉敏。”
“嗯?”
“我是不是该跟你道歉?我总觉得,我应该是做错了什么。”
“你确实不一样了,你会道歉,而不只是问我下一餐要吃什么。”
“你现在会讲出来了,也挺好。”
“是啊,我没法都憋着了,医生说那样不好。”
她转手上的戒指,她亲自打的,粗糙的,有刻字的宽戒指,她和宁轲的戒指。
“要改也不是很难,我可以对着coffee讲。”
“说起来,你也抱过她。”
我有些想不起它的样子,就像我有时候会想自己分明过敏,房间里却总不缺猫的痕迹,直到后来一个人住才算停。
“你过敏,但你对它还不错。”
“那是,我多有爱心一人。”
“你爱过谁?”
“我喜欢她。”
“那不一样,”
彭嘉敏抬起半边眉毛,抿唇,眼是深的,我看出她的笑意和一点嗔怪,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的脖子梗到有点痛,筋络好像错了位,硬硬一条浮起,她伸手替我按着,慢慢回转过去。
“你学过推拿?”
“久病良医。”
我想起她身上长年累月不散的药膏味,扭伤,挫伤,破皮,青淤,红肿,她的血,她流进伤口的汗。
“痛吗?”
我知道。
“还好。”
“出去走走吗?”
房间里有点闷。
“好。”
酒店门口盘绕着石板堆起的台阶,车与人行的路分开,急和缓不需要缠在一块。她换一件长的外套披着,我从她身上看出性别,成熟,疲惫,全是我从前没看过的,她几乎不显露给我的东西。
“很晚了,真的要出门吗?”
“没关系,”
她补了一点口红,
“不是你说的吗?”
我后悔了。
午夜游荡的和白日里不是同一拨人。我就着月色给刘倩倩回电话,她说宁轲约她吃饭,就在明天,十分钟之后是我的明天。
“好,我知道了,她开车来接你吗?”
“对。”
“那你们吃好点,注意安全。”
“这句可以明天再说,你有我微信的,记得吗?”
“我怕那会儿我还没起呢。”
“倒也是。”
她按掉通话。
“她俩明天吃饭。”
“吃醋啦?”
“没有。”
“真的?”
“包没有的呀。”
彭嘉敏语气总算带点我曾熟悉的轻松,
“你长大了,以前我和杨一帆吃饭你都不开心。”
“你有完没完。”
“完了,这次真完了。”
她从台阶上飘下来,
“诶,你不会忘记我已经死了吧。”
我像被她迎面打了一拳。
我真忘了。
沈小爱那天和我视频的时候穿全黑,嘴边冒一串泡,看着跟真被火燎过,我说你不热吗?怎么突然打视频找我,她说彭嘉敏明天出殡。我当时正在做饭,开一只闭市前划算买来的生蚝,用刀尖掀开一半壳摆上烤盘,刘倩倩替我举着手机,眼见我一刀挑歪,刃过拇指,血在三个人的沉默间滴进牡蛎的银壳白肉里。
“你刚才说什么?”
我手上有血,有冷凝的水,有软的肉渗出的海腥味汁液,被我用带酒精的湿巾混在一起擦掉痕迹。
“你听不清是吗?那我跟倩倩说。”
“没有没有,我听得见,听见了。”
“听见就行,我觉得你不该和别人一起知道。”
她挂掉电话。
“要不,先吃这些吧,我有点拿不稳。”
长刃剔骨刀被放下手机的刘倩倩顺势接过,
“你先坐着吧,我来收拾。”
“烤箱应该预热好了,料汁我也调过,你洒上面,放进去调温度时间就行。”
烤箱是黑的一片,毫无运转痕迹,饶是刘倩倩没怎么用过也看出点不对劲,
“这算预热了吗?”
“可能我记错了,先不放料汁烤会儿,iPad你打开看看,我应该没切出去。”
“好。”
“广东这会儿挺热了吧。”
“嗯,你要看机票吗?”
“没有,哎,预热两分钟就行,你拧过头了。”
“嗯,是两百度,差不多吧?”
“哦,应该可以,你按人教程写的就行。”
烤箱里有了光,下层更暗,好像什么都照不进去,唯有滚滚热气从门缝里逃出来。我想起第一次用烤箱时,撕破的锡纸连着油一起燃烧时起的火光,那时候没经验,愣着看了会儿才想起来不知道怎么灭火。我调转脸看刘倩倩,她正将刚才落在盘外,有我血的那瓣蚝肉,用纸巾裹好丢进垃圾桶,我被赤色一激,好像本来要进火被烙被炙,失水碳化的是我自己,被丢掉算侥幸吗?我突然觉得恶心,猛然起身关掉烤箱,
“今天吃点别的吧,你点个外卖。”
“好。你要不要去沙发那边坐一下?厨房里太热了。”
“我坐这就行。”
我还能有多不好,手上的刀口早凝了血,我连喊痛都晚了。
刘倩倩点了一人分量的小炒肉,连米饭都只有一盒。我尝不出味道,只觉得热,好像广东的太阳烧到上海来,空调被我打到最低温,最大出风档,刘倩倩起身去衣帽间拿了毯子披上身,漫长的午餐时间饭都冷到像隔夜,她的筷子在盘子上空犹豫不决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了,我不想和她对视,低头夹起一粒米紧盯到眼酸,好像正琢磨着雕图案上去,
“你说,刚才沈小爱是什么意思?”
“你要不再问问她?”
“别吧,我怕她拉黑我,她看起来气得够呛。”
“那你语气好一点问问,她回得慢你就多等等。”
还是太热,可空调的极限只到这里,
“你不是还有图要修?放着我收拾就行,我先去给她打个电话。”
我拿着手机朝玄关走,那里冬天总冷得我打寒颤。今天,我不强求它,有一点凉也好,比厨房好一点儿就行,我要的不多,是不太多吧。
沈小爱按掉我三个电话,发消息说让我等一下,现在不太方便。我坐在玄关台阶,对着大门想她哪里不方便,我开始追索用得着的回忆,可风俗大概会有差别。她家说粤语和客家话,应该和达州不一样吧。《破地狱》讲了什么我已经不太记得,小红书会有吗。谢天谢地,沈小爱总算在我穷尽脑汁前有空打给我了。
“你在哪呢?”
“在她家。”
“哦,想起来了,你也是广东的。”
“你别过来,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虽然你迟早会知道的。”
“我为什么不能去?”
“彭……她说,只希望宁轲和我来就够了。”
“我一定要听她的吗?”
“张笑盈你什么态度?”
“什么时候轮得着我听她的了?”
“你傻逼吧?现在跟我抖什么威风?”
我被沈小爱拉黑了。不知道刘倩倩是什么时候起站我背后的,她表情有点复杂,这回我是真的读不懂,我只好挠头,困惑看她,
“你打算怎么办?”
“图修完啦?”
“张笑盈。”
“我不知道啊。”
我看着手掌心接住的,确实是属于我的几颗眼泪,
“我到哪儿知道呢,她没告诉我啊。”
“她怎么每次都不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时间怎么过的,好像一下就到三更天了。再过一小时会有鸟叫声,有点吵,之后会有几家人出来遛狗,这院子好多人养柴犬和拉布拉多,养狗,我记得宁轲养了狗,她的狗呢?
我翻起手机通讯录找到她头像,黑魆魆得显眼,
“你家养的那些猫猫狗狗呢?都托给谁了?”
“你在乎吗。”
“我去帮你遛遛?”
“托给朋友了,不需要。”
“靠谱吗?我有照顾coffee的经验呀。”
“你是不是想去我家?”
“这都被你猜到了?”
“可以,只有今天一天,密码我发给你。”
“好。”
“你一个人去。”
“行。”
刘倩倩躺在我身后,我不用转头也知道她醒了,但她不想被我知道,她甚至小心地往外挪了一点点,留给我转身过去的空间。
“等天亮了,我去趟她家,你今天要拍的那个单是不是挺晚的,我肯定在那之前回来。”
“你自己去吗?”
“你多睡会儿,要不要我给你带肉松小贝?”
“我会等你电话。”
“干嘛等我电话?”
她的手贴紧我的肩,我和她同款不同色的睡衣被她攥进掌心,我转身的动作被她用额头抵住,她抱着我,我却只感到她的蜷缩和颤抖,
“无论如何,我等你消息。”
“好。”
我没开车,叫了车去。早高峰的上海于我是久违,司机听着我从未听过的歌,一顿一行,生生磨到我手机没电。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衣服也是随手找的两件黑,兜真比我的脸还干净。司机没有苹果被淘汰的旧口充电线,幸好她们公寓的密码被我记着了。她们的房间像被打扫过,也好像是太久无人来过,窗帘紧闭,电闸也被拉起。
客厅有留好的直播位,我插好线靠着墙等手机开机。
好安静。我和彭嘉敏住过半年不足,房间里有部分线索是我熟悉的,这些证据并没有和猫狗味一齐消失,顽固地在我记忆里,在这个房间中存在。玻璃背后是厨房,鲜有使用过的痕迹。我四周打量过一圈又一圈,心脏隐隐泛起陌生的疼痛前,手机终于亮起。
我如获大赦扶墙起身,敲字发消息给宁轲,说借厨房一用,她大概没什么时间回我,直到外卖打通我的电话,宁轲那边依旧没有传一条消息过来。
全当她同意。
我洗手,找刀和案板,将排骨剁块焯水,也将莲藕玉米切段,她家的刀甚至不适合这类复杂活计,灶台也像从未开过火,没有半点焦痕油烟。我猜不出眼前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在她手中可能派上的用场,感叹刀之外的厨具倒是齐全,我找到小锅将干米粉煮水定时,庆幸她家居然备有一只好牌子的铸铁锅,调了火放料加水炖起,端一碗没辣油也没醋的螺蛳粉出去。
彭嘉敏从前很喜欢,可她不会煮,她会撒娇般地夸我,为我搭好台阶,等吃过饭,消了气,一切就都过去了。
我有时也想,煮速食能有多难?不过煮水,撕包装,余光瞥见她因为太多排练倒在椅子上看新伤口的可怜模样,她坚持不上我的床。
螺蛳粉只得酱咸味,我不懂她喜好,我以为我不需要太在意。她可以再点其他菜,可以跟我说,可以讲要广东人能吃的微辣,终归有办法,不然等下一顿换她喜欢的,吃寿喜锅或者别的。不是一道多选题做错就要死掉,现实里没有那么苛刻的事。
我对着无味的一锅米线出神,直到手机定时响起提示音。小彭很喜欢的,她想我煲给她,我也确实有向她兑现诺言。我不喜欢亏欠,对她尤其,因为我一早尝试过我无法像她照顾我一样关心她,事无巨细,我不喜欢被改变,不喜欢惊喜,不喜欢脱离我掌控外的一切,只在偶尔讲出的承诺里多补偿她一点。
对大多数事我已经足够不在乎,我只划好自己地盘,按日程工作直到换上毕业的新公式照片,也许会邀请还没离开的e队人,藏她于其中也不突兀,就像这一盅汤,按部就班总会做好。
我想的结局分明近在咫尺。
我在无穷尽的困惑中发呆,宁轲发来消息跟我讲结束了,我该走了,不要留垃圾下来。天气太热,食物残余是容易腐坏。
我将喝了一口的汤和其他种种打包好,锅与碗筷洗净归位,企图做出我没来过的假象。可我来过了,厨房有了它不该存在的人烟热气,甚至来源于我,活生生的张笑盈。
被通知悠唐没了的时候我正宿醉,前一天是我生日,之前之后都没再有过那么多聚不全的人共同为我庆祝,派对由彭嘉敏操心,由我切下第一块蛋糕给她。转眼到上海,同住一间错开的早出晚归,只得半年,只半年,前头的时光全灰飞烟灭。
难道真是一语成谶,我和她没法在四季常青的上海靠一百块一条的吐司配咖啡过日子,非得把脸按在北京长街的雪中冻伤才能活。
我低头,躲开树荫漏下的毒辣日光看向自己的手,我的大脑连同皮肤顽固地留着她的触感。
她是和所有人都不同的软。即使她因练习跳舞而颇有肌肉,但我总记得她是柔软的。这种印象或许被我和她的脆弱,幼稚,爱哭,或者其他种种她早已改变到不复存在的部分相互固定,成为我腐朽成见中难以磨灭的核心。
我看着被自己拎在手里的,两袋分过类的乖顺垃圾,不甘心这将是我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做一顿饭够什么,我该拉她出来,也许在一个月后和她借故大吵一架,在舞台上掐她的脖子,再隔半年用端得上镜头的软和语气假惺惺地装语重心长,用我希望她不要去警告她。
我蹲在单元门口搜出殡,搜开平搜客家,搜索一切能让我有线索可想象的,我顺着推文从粤点到闽,又从闽点到台,又点去北方,扶乩到五大仙,火葬到骨灰钻石,眼见着要点到黄河悬棺之谜,我终于被看过的网文动漫志怪小说激出个完全一厢情愿,纯粹封建迷信的念头,但我太想,太想要它成真,不甘心难道不是怨念的最佳来源,不是有那么多人都见过鬼神显灵,如果有机会,百分之一万分之一,怎么就不能是我?
我借走她家的刀剪,又搜罗出几件看起来像她常佩身侧的首饰,连口红也顺走一管更衬白皮肤的色号,找了不知谁收集的纸袋装好,拎在另一只手。垃圾被我丢掉,我迎着熊熊燃烧的,十分不利下葬的一轮金日打给刘姝贤,让她帮我介绍位大师,后果一概由我承担。她没同意,骂我半个小时,我等她歇口气喝水的功夫又问一遍,这件事没有几个别人能知道,她又扯了还在熟睡的陈倩楠一起骂我,但她们能不知道结局吗,我是会被改变意志的人吗,我做的烂决定实在太多了。刘姝贤真给我一个地址,她说自己不掺和,我要的事让个傻子看也知道必有后果。但她还是又推几个化邪祟的方子和微信联络人,之后没再多说一个字,成功逼自己闭嘴。陈倩楠像是才醒,追杀我十几个电话,我忙着看资料吃午饭按到懒得再按,终于收到她的一大篇堪称指教的玩意儿,我都不知道她能写这么长的东西,核心思想不过,我在干一件蠢出天际的事,她不愿眼睁睁看我发疯。嗨,和老刘那套一样嘛。
地址果然在外环照不到阳光的北房。
扫码交了一半定金钱,对方也没假惺惺给我说什么免责声明,这让我对她的好感上升了七八分。最后选定刀和戒指,挺年轻的神婆理了理半翻的领口,边喝外卖叫的冰美式边看那把刀,
“血光一阵一阵的,不算太多,现在人压力大嘞。”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敢来折阳寿?”
“折吧折吧,我比她健康多了。”
“废话,你跟新丧的人比这个?喔唷,才入土,小姑娘年纪轻轻的。”
这比老刘之前推荐算流年的人准太多了。
“我也要放血是吗?”
“对,那上面的木盒子里有个瓷碗,你拿出来捧着等我,记得跟人家好好沟通。”
她进里屋取采血的东西。碗是白瓷,看起来挺有年头,碗底是黑的一圈古代花纹,中间四个篆字,我一个都不认识。屋里是冷的,碗是凉的,我手心的热气散了,人越站越冷。我看着神婆给我系好橡胶止血带,嘱咐我单手握拳,她甚至用医院标准的采血管和一次性针头,我确实大大松了口气,略带戏谑地看她消毒,扎针,业务熟练到高低得是个护士长,看她抽到我快眼黑才停。
她拿一小瓶橙汁插了吸管看着我喝,嘱咐我碗不能离手,看我好歹咽下去一半才挪开,
“做法事要力气的,你再喝一口?”
她这种态度摆着,我想紧张严肃一点都难。只捧着空碗摇头,
“直接开始吧,我没事。”
空腹跳公演我也没少干,跳个大神难什么。
“现在想她,想那种快乐一点的记忆,莫要想悲伤的,越详细越好,detail,晓得伐?”
“好。”
我开始想彭嘉敏,神婆开始将血倒进碗中,细细一线,不断不停,血的重量重归我身。神婆摇银铃,与我相对,她闭眼,我盯血。我从彭嘉敏的公式照想起,想到她皆渡扶我那一下,又想到远一点的,她帮我捡鞋子回来,她捏着纸条给我念信,我听到神婆念咒语,我听不懂,快乐,怎样算快乐,彭嘉敏让我对着直播讲,“我想进北芭top 16”,那一刻的血液沸腾算作快乐,她单膝跪着给我戒指,项链,帮我盛汤,等我醒酒,在迪士尼蹲着找角度为我拍照,人群好像不存在。
她在我身边时,从来看不到别人。
没有观众,队友因和我有交流而短暂应时,惨哥也许更被她当会呼吸的活物,但惨哥不会说话,于是又不必算做人。
更久之前,她会吃醋,突然她发觉她所期望的一切常规于我的无意义,就像她曾认真而满怀希望的等我答案,我却以为早说完了。
在记忆滑向悲哀之前,神婆大呼一声,
“现!”
彭嘉敏出现在碗上空,我的血勾出她半透明的轮廓,我仰头看她皱眉俯视着我,我下意识想丢开碗,找沙发什么的躲起来或者干脆逃跑,我还没有完全接受彭嘉敏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事实,所以她的魂魄于我而言全是直白的惊恐。
神婆早按住我的手,我猜她是心疼自己的物件儿,这东西肯定是件不多得的法器古董。我颤巍巍地捧着碗,拿不准主意,面前的魂会说话吗,她好像是短发,我没看到她的最后一面,是我面前穿松垮白衬衫深色修身长裤的样子吗。
“我可以说话吗?”
“说。”
神婆喘得很厉害,但她尽量压着,甚至低着头,生怕呼吸会冲撞到彭嘉敏似的,
“你记得说点好听的,别给对方气走了,要看她意愿的。”
“彭嘉敏?”
她的声音直接响在我脑子里,
“你找我干嘛?”
“我找你……我也不知道。”
“那你放我回去,我早上才往地府出发,这下全白走了。”
“很辛苦吗?”
“是有点,很难形容那种疲惫,可能我最近太累了。”
“最近很辛苦吗?”
“我都死了,你猜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宁轲吗?”
“她不会干涉我的决定,她也不会耍这种无赖般的手段。”
“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说了你就能实现?你指望我相信你?”
“你现在可以相信我,毕竟,”
我看着她逐渐实化的双眼,
“你现在随时可以走。”
“然后你再扯我回来?”
“我保证,只有这一次。”
“那我们去旅游吧。”
“好。”
“去哪?”
“最远可以去哪?”
“你的血流尽之前,到哪都可以,你俩想去月球也可以。”
神婆似笑非笑冷着一张脸,
“麻烦你们先决定好要不要留下来,其他的事可以不用在敝舍讨论的。”
“我们去看巴黎圣母院吧。”
“看消失又修好的?”
“嗯。”
“带着回不来人世的我?”
“对。”
“好。
“其实第一部在维也纳,第二部是巴黎,第三部演了什么?”
“第三部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去巴黎吧。”
“行,没关系,”
彭嘉敏从半空中缓缓降落,最后站在我对面,
“我愿意留下。”
神婆在我身旁,捏住我的食指指腹,我看到彭嘉敏迅速浮现又消散的笑,她和我的戒指曾经戴在这里。神婆刺出一个血点,套上一枚黯淡的粗糙银环,她说彭嘉敏的魂魄是用我的血供养着,取下指环伤口自会愈合,那时彭嘉敏就会和我桥归桥路归路,她走她的奈何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我会日渐因为失血感到虚弱,这种虚弱将成为最合适的警告。
“你可以感知到它的代价。”
我交了另一半钱,被神婆扫地出门。
彭嘉敏飘在我四周,她试图复现自己从前走路的样子,因为没有摩擦力而显得十分滑稽,看着像蜻蜓一样四处乱飘的她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我的嘴唇仍因生理恐惧而发抖打颤,手也抖,打字的功夫手机落地摔了两次。
“我晚上住哪?”
“跟我回中心住。”
“轲轲回来了吗?”
“没呢,她在你家送你。”
“你办签证要几天?”
“怎么,你要看看她?”
“她看不见我的,我俩尊重客观事实就行,反正只有你看得到我。”
“行。”
我打给刘倩倩说要回中心住,拿出讲八年mc开直播的叙事经验尽量让事情简洁可信,她不至于立刻报警觉得我被诈骗,也不至于打120力图根治我出现的幻觉。我想不出方法证明彭嘉敏的存在,她在客观事实中确实不存在;她只存在于我的主观意志里,只是想想这些话我已经够烦躁,根本没办法讲给刘倩倩听,每一句都像是精心编织谎言,刘倩倩痛恨谎言。刘倩倩说等晚饭时候再讨论,也许是我的声音听着够正常,也许是我的内容已经让她难以拨出心思在意其他,她没有问任何我准备详细解释的东西。我喘口气,喝了咖啡提神,打给有签证经验又了解内情的陈倩楠。她在视频里忍了又忍没细问,抓耳挠腮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真有点不落忍。
“你别紧张,尊重客观事实就行。”
“嗯,发生都发生了,又是你自己选的。”
“她说都已经发生了,所以没法和你对话,希望你理解。”
“我理解,我理解。我当时收集了些资料一会儿发给你。”
“行,那我等你。”
“你现在去哪啊?”
“我晚点陪倩倩吃个饭,最近都住中心去。”
“行……你和人家好好说。”
“知道了。”
彭嘉敏坐我旁边,其实她站着也行,就是上半截在车外头,看着实在吓人,最后还是坐在椅子上,和当人时候一样。她不在人间才几天,从前的事好像都变得新鲜极了。她说她感觉不到温度气味,勉强感到一点形状,比如座椅和车顶,视觉和听觉保留多一点,她想了想又补充,
“我能感觉到你的血,好像可以控制流速,但有点难,”
她瘫坐下来,
“好累,比跳舞累多了。”
“可能是血液营养比较单一。”
“我休息一下,你别叫我。”
“好。”
她睡了七天七夜。
足够我和刘倩倩谈过一次又一次,我好说歹说她才没去神婆那间北房,感谢刘姝贤守口如瓶,实际上她缄默得太彻底,我发什么都石沉大海,最后还是胡晓慧代为转达说最近别找她,她不想理我,有危险另说。陈倩楠一天按三餐加夜宵问我身体问彭嘉敏有没有醒,我的回答简化为1和6,“1”是我活着并且看到她消息,“6”是彭嘉敏真能睡。
等宁轲回到上海,我也在浦东机场托运好了飞巴黎的行李。
我飞得足够远,宁轲应该追杀不了我到欧洲。
彭嘉敏醒来后好像恢复了一些做人的记忆。她的身形也更富色彩,不是原来黯着一圈绯色半透明轮廓的样子,她更像是我认识多年的,活着的彭嘉敏。我逐渐当她如常活着,我逃避了她死去的现实。
逃避比我想得更容易。
宁轲比我想得更没精神。
她和我做队友时就有点丧,现在更是拿一根勾魂锁就能扮作黑无常,嘴唇青紫,皮肤不算白,现下连头发都染成全黑,煞气重重。
但我看她总觉得有些怪,她和我的悲伤竟如出一辙。
她怎么会和我一样?
宁轲约在开足冷气,冻人到没有顾客进门的素食餐厅,叉起一块十足像肉的猴头菇嚼了几下咽掉,
“好难吃。”
“你别硬吃了,换道别的菜吧。”
“没事,我最近习惯了,吃不了带荤油的。”
我看着她的笑,虽不勉强却暮气沉沉,实在说不出”节哀顺变”。
死亡不是一件可以安慰的事。
“小爱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她说再呆几天,让我不用太担心了,她只是需要时间,可能要久一点。”
“她跟我也这么说。”
“那天张笑盈有什么反应吗。”
“她做了大扫除,一百多平的房子连踢脚线都全擦干净,一句话重复问我三四遍直到我数不清楚。她本来挺忧心自己毕业之后要做什么,虽然我一直劝她,也帮她想了很多,但从那天起,再没见过她因未来忧心忡忡。”
宁轲夹起一块嫩的菜心,纤维好像梗在她喉咙里,她喝了几次水才全咽下去,疲倦不堪地趴在桌上休息。我心疼她这样,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只能拍拍她的头,在我短暂喜欢过她的时间里,我记得自己一直是想这样做的。
“我以前跟她说,人死了该受的劫难也少不了。我那天跟她的墓碑也这么说,被沈小爱听到了,她差点打我。”
“你俩平时……都说这些?”
“嗯。以前挺有效果,我以为我劝住她了。”
“她那么爱你当然会在乎你。”
“你知道吗,我和她从来不是相爱的关系,是合适。”
“一点都没有吗?”
“她对我,一点都没有。”
宁轲好像早就接受,并将这件事实消化完全,以至于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彭嘉敏不爱我。”
宁轲喝了一口浓到发黑的岩茶,丝毫不像茶博士口中发红泛金的好寓意,
“她只爱过张笑盈。”
“爱是太虚无飘渺缺乏根据的东西,指望它降临,降临在没有希望的人身上,为什么不将自己投入一段真正合适的关系?因为合拍而熟悉,而互相交付,而不留遗憾。为什么要等待爱呢,它不来怎么办,人生就不过了吗?我怎能期待它,我如何期待一件在人类长河中被拔高太久,不闻真身的幻象?它真的值得吗?它一定值得吗?”
“比起爱,比起被人类大肆渲染狂热追求的爱,能反复夺下她的刀,陪她一夜夜入睡,连医院走廊的阳光也能一同欣赏的我,才被她写在遗书的最后一行。”
“每一段因为激情,因为多巴胺,因为生理和心理而毫无逻辑趋于平淡的关系,为什么一定比我的每一次努力更珍贵呢,由我定义的,摒弃所有带给她伤痛,负面,苦难,折磨,让我们可以完全诚实,坦白,不留余地,不畏惧不退缩,怎么不比爱更好?”
“你怎么知道她不爱你?”
“在你见过爱之后,你将永远无法混淆它。”
宁轲又勉强自己摄入一点能量,将她懒得看清的一筷子东西塞入口腔咀嚼咽下,
“她们去巴黎了是不是?”
“你知道?”
“我猜得出来。和我去法国我没投进,她要好起来也没投进。”
“别人都说我有好运气。”
“都是假的。”
你爱她是真的,可我没必要说了。
宁轲送我回去,一路上没开音乐当背景音,连调频的仿真ui也没划一划,她只是沉默着看前方,不断切眼过来确认地图,好像她要开一段远到无措的路。焦躁与不安在我身旁滋生,我默默系紧安全带,依然选择相信她,相信她不会带上我去死,相信她不会想和我一起去死。
因为她大概也看得出来,张笑盈没爱上我,不然这该是桩够有趣的凶案。
我无法忽略每次视频张笑盈总瞟着空气的一部分,我知道,她跟我解释过彭嘉敏就悬在空中,我看不到而已。她希望我怎样附和?是,全世界只有你看得到,你们看得到彼此,这样够了吗?刘姝贤说了那人是骗子,只是难得学过护理,不至于让张笑盈出什么事,可她现在的状态,我早已不敢向任何人谈起。我劝不了她,陪不了她,我守望,等待,盼她全须全尾魂魄心神俱在,再回到我身边。
我已经太擅长站在她的路旁。
我拿手机敲字给张笑盈,说自己快到家,说她不用担心,说她睡了好久我猜她快要醒了。
我看到手机屏幕亮起又灭,我没睡,彭嘉敏正骑在我身上。将过去三小时倒带,巴黎圣母院早过了开放时间,和周边的那些老建筑隐没在夜中,仲有一点黄的路灯光为它们照亮一层楼的旧白墙与窗。
当我站在圣母院墙外,我突然忘记我以为我曾关心的一切,被记录过几亿次的北玫瑰窗,我或许可以坐着望一次弥撒的橡木椅,高入深空的大理石穹顶,立于其下的圣母玛利亚,环绕四周的彩窗,画作,管风琴,以及圣物箱所藏,罗马人编织,为基督戴上的荆棘冠冕。
我在举世独一的宝藏门外吻住彭嘉敏。
她真凉,我问她看好了吗,你很冷,我们回去吧。
她牵起我的手。
我不知道彭嘉敏身上,我送给她的戒指是我所想还是她所愿,总之我看到了,她好像也看到了。她用戴戒指的手抚摸我。空调被我打到最高,她的衣服像没有钮扣拉锁身体阻碍,一件一件轻巧滑落,她吻回我,我跟着她的俯低躺下,她比我灵活太多,她可以飞在空中,床困不住她,巴黎困不住她,世间困不住她,她只需要我的血。我的食指被她含在唇间,我感到我的血液正流向她,她一定掌握了些方法,她有二十四小时乘以太多天的全部时间和我的血建立连接。彭嘉敏的手指伸进我的左眼眶,好像很可惜摸不到实物似地感慨,
“你看到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算了,我也不是特别好奇。”
于是我知道她是真的想把我的眼珠抠出来看看,下一个瞬间我知道她确实能做到,我能感到她的轮廓,在我根本没有被进入过,但我确实想到过的位置。我想过她,在我醒着,她在床另一边熟睡的时候,我想,大好春光啊彭嘉敏,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要一整个我,将她从头管到底,连匿名的惊喜也视作背叛,我要全部的她,被我亲手从别人身边剥离出的她,她最好最坏的舞台,她最大最小的梦想,她最爱最恨的人,都是我。我和彭嘉敏曾在这样的路上向对方走去,并汇入同一条河流。
后来,她分去别地,再后来她死了,她又回到我身边,再离开唯有黄泉一路,忘川一途。
这是我要的,我们常说过的,“我死这你满意了吗?”被她实现,我发现我是真的满意,
“如果我说,这是我要的,你也不会意外是吗?”
她正摩挲我身体内的每处,她进入我的阴道,我的子宫,我的肾脏,我的肠胃,我的肺叶,我的心,她作为人类时触摸不到的部分,餍足到连皱褶都干平整。有一只手在我的胃里,穿过我的心房心室,与我的,她唯一需要的血液一同穿过我。
“姐姐。”
“你更钟意我叫你什么,爸爸?或者按最近好火的,叫妈咪好不好?”
“姐姐。”
“彭嘉敏。”
我只叫得出她的名字。我用粤语,叫她的名字,国文好像被我忘记,与彭嘉敏没有强相关的一切,都被我忘却,我自由得过了头。我忘记刘倩倩,忘记宁轲,忘记我还没有毕业,忘记我才不到三十岁,忘记我过了大部份没有彭嘉敏的人生,它们连同痛的感知,生的本能,连同呼吸,后退,破坏即将得到的幸福的欲望一起,被我忘记。
“彭嘉敏。”
“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十至一粤语怎样发音吗?”
“十。”
她回到我的阴蒂。
“九。”
她抱紧我。
“八。”
她轻拍我的背。
“七。”
她摸过我的心跳。
“六。”
她注视我。
“五。”
她对我说,“我爱你。”
“四。”
她擦掉我的眼泪。
“三。”
她吻我,蒙住我的眼睛。
“二。”
她取下我的戒指。
“一。”
“好好变老吧,张笑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