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故事发生在1925年的柏林——我是一个拙劣的编年史作者,只满足于围绕巫师世界那些星光熠熠的大人物写故事,不能深入各国魔法部戒备森严的档案库,也并不像出身名门的巴希达·巴沙特一样掌握着罕见的一手材料。但无论如何,第一次巫师战争时期现存于世的材料给了我很大的腾挪空间,在史实罗列之外,这个枝蔓而生的故事到底有多少的真实性,恐怕我也搞不清楚。
当盖勒特·格林德沃在1925年8月11日踏上魏玛共和国的国土的时候,正逢国庆,整座城市的大小村镇教堂都在鸣钟,庆祝这个在威尔逊总统主导下,在德意志第二帝国的遗骸上成立的共和国国庆。
当年2月,曾发起173起诽谤罪诉讼的艾伯特总统因身体原因退位,由一战中曾经的战争英雄,冯·兴登堡接任。在听到这样的名字的时候格林德沃总是难免冷笑一声:盖勒特·格林德沃曾经也被称为盖勒特·冯·格林德沃,但在麻瓜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废除了贵族的一切特权,包括在名字中间加冯的权力。
甚至奥托陛下在奥地利的时候也只能称:奥托·哈布斯堡,而不是奥托·冯·哈布斯堡。
格林徳沃也是个奥地利人。
格林德沃起初不过是蒂罗尔山间的一个巫师村落,但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因斯布鲁克的宫廷不过隔了两座山,村子附近有蒂罗尔银矿的余脉。出身于此,以地名作为姓氏的纯血巫师从11世纪开始就为帝国皇帝服务,用他们特殊的方法开采白银,在皇帝马克西米安一世时期开始为哈布斯堡家族服务,并且在1497年的帝国议会里,和其他几个巫师家族一起,作为皇帝的心腹获得了帝国骑士的头衔,并姓氏前冠冯。在19世纪的时候,那些麻瓜们甚至传言皇帝要赐予他们霍亨的前缀,却为他们的谦逊所推辞了。
在16世纪击败了麻瓜富格尔家族后,垄断了蒂罗尔银矿的开采权——所以格林德沃家和妖精关系很好,因为他们家是古灵阁白银的重要供应源。
他扶正帽子,吹了一声口哨,愉悦得握着手杖,决定步行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初夏的柏林正处在她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菩提树大街上人来人往,女孩子们的低腰连衣裙下摆短到仅仅遮住膝盖,猫跟皮鞋在柏油马路上踏出清脆的声音,这里拥有整个欧洲最大的电影院,最大的剧院,最大的旅店,最大的啤酒馆。
至少对于那些在“阿辛格之家”大嚼腌酸菜猪肉或火腿的人来说,是很难想象这个金发的男人今年42岁的,他身上带着一种流动而模糊的美丽,像他们一类人一样带着一眼可识的”灵气“,他们只会大笑着,拍着他的胳膊“我们猜你今年不过三十。”金发蓝眼睛的男人只好眯起眼睛,拿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指抚摸浅色的胡髭,端起面前杯子里的啤酒喝一口,表示默认。他是来观赏麻瓜们的生活的:得等到晚上九点以后,夜总会、小酒吧和灯火通明的音乐厅将开到凌晨三点,那时候柏林的夜生活才会达到鼎盛。
和两年前的来访不同,现在的魏玛共和国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道威斯计划注入的美金让这个国家从极度的通货膨胀中变得正常——曾经在1923年的11月3日达到了4.2万亿马克兑1美金的程度,这也是那个好笑的奥地利野心家在慕尼黑的啤酒馆发动暴动的时间。
那个时候格林德沃正在巴伐利亚,他来喝啤酒,通货膨胀让奥地利人只需要一张薄薄得入境许可就可以用几乎免费的价格畅饮啤酒,而他在喝啤酒之外寻找的显然是比啤酒更有价值但也被贱卖的东西。
在维也纳德意志主义者和犹太复国主义者斗殴的街头政治中成长起来的显然不止有那个海关职员第3次婚姻中的第3个孩子,还有那些身份更高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当然是一名大德意志主义者,这或许要归因于他在拿破仑战争中出生的48年一代,信奉大德意志主义的祖父。
当然,你坐在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吧台前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能看出来这些的,经历过战争的这一代年轻人并不关注头衔与身份,也丝毫不会关注仪态的优雅什么的,他们只是匆忙得奔行在库费尔施滕达姆大道上,被卷入在声光电的洪流之中。格林德沃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夜总会和俱乐部里:从波茨坦街夜总会到那些更下流的,聆听的东西也从轻歌剧和时事讽刺剧变为查尔斯顿舞和爵士乐,或者更下流的东西。
那么,他在“倾慕夜总会”的这段偶遇也不令人意外了——那是个蓝眼睛的男孩子,还有着一头红棕色的长发,可能是一个波西米亚人,非常年轻,可能十八岁都没到,就是阿不思遇见他的年纪,骨骼纤长,个子很高,因为不习惯快速发育带来的长手长脚而看起来有些不协调。似曾相识的相貌让格林德沃产生了轻微的联想,而少年也很会意得坐到了他边上。
“那么,在夜晚结束以后,你需要什么呢?”盖勒特握着手杖,目光向下,少年宽大的及膝短裤和黑色长袜之间露出一截苍白的膝盖,像是牙质或者骨质。
“香烟,先生,我需要香烟”,少年的欲求坦白而直率,但这也是一个聪明的选择,相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贬值的纸钞,方便储存,人人都需要的香烟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盖勒特向他展示了斗篷内袋,少年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连态度都变得热情多了,“先生是第一次来到柏林吗?”
格林德沃含笑点头。
“先生,您去过‘黄金夜总会’了吗”,少年目光诡秘,拨弄着到肩头的红色发丝,目光坦白而赤裸,那是一个易装爱好者的集合地。
“还没有”,格林德沃啜一口面前加了汤力水的金酒,他并不那么急迫,甚至只是想和少年聊上两句,“我准备把这个晚上都消磨在这里,或者旅店”,钟声已经敲过十二点,但这里的人都好像不知疲倦,他是夜行动物,但更偏好一个人,或者和追随者在一起,嘈杂的环境让他有一种轻微的晕眩感,这让面前的人更像阿不思。
“那真令人遗憾”,少年的蓝眼睛显出一种失望的情绪,“我也还没有去过——听说相当有意思。所以先生是哪里人?”
“蒂罗尔”,因斯布鲁克是这个地区的首府,紧邻巴伐利亚。
“啊”,少年的神情一下子骄傲起来,“我来自斯洛伐克”,就差点表示‘我们从帝国里独立了’。格林德沃看着他雀跃的神情,先是轻微的冒犯,然后是觉得好笑,就像在看一只可爱的小红鸟。所以真得相信民族自决和独立吗?到最后还不是像一个棋子一样被操弄——自以为的自我意志永远是可以被操弄的。
但是和一个十八岁的貌美少年谈论这些做什么呢,十六岁的盖勒特可能还有兴趣和十八岁的阿不思谈论这些并在其中获得生命的乐趣和激情,但他现在几乎要到当时年龄的三倍了,怎么可能会再和一个孩子讨论这些。
他偶尔会想,那时候到底是像阿不思所认为的那样,是他引诱了他,还是阿不思借由盖勒特实现了那些不可告人的野心,然后就像对待一件玩厌的魔法道具,一本读过的小说一样,就此束之高阁。
让格林德沃成为格林德沃,在帝国皇室得到册封显然并不够。
麻瓜们的拿破仑战争是这个家族一跃成为德意志巫师贵族魁首的转折点。在1799~1814,蒂罗尔人反抗维特尔斯巴赫的战争里,格林德沃家一边奉皇帝的命令用魔法保护了义军的长期存在,同时从他的蒂罗尔邻居们哪里接收了大量的地产【以很友情的价格】。到战后,为了表彰格林德沃家对帝国的忠诚,考尼茨亲王建议向他们授予大公头衔,而他们却只“谦逊地”选择了侯爵的头衔,和早已被世人看作枯竭的蒂罗尔山脉全部银矿所有权【当然,据古灵阁透露,妖精们在1815年铸造的白银宝物是1810年的4倍——感谢像苍蝇一样成群生活在拉丁区的巫师记者们吧】。
而另一面,义军的敌人,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居然在战争中和格林德沃家结成了密切的关系。在黄金年代里,格林德沃城堡多次为奥地利皇后和匈牙利王后-伊丽莎白·亚美莉·欧根妮来阿尔卑斯山区滑雪而大开其门。
盖勒特的父亲于1853年出生,本人正是鲁道夫皇子的亲随,梅耶林派系的核心成员,为皇室服务的巫师,直到1889年……梅耶林的悲剧之后,伊丽莎白皇后再也不曾踏足蒂罗尔的格林德沃城堡,盖勒特·冯·格林德沃的童年也随之中断。
皇储自杀给盖勒特父亲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这位崇尚自由主义,亲马扎尔的年轻贵族在当年的冬天因肺病去世。
所以十年后一个幼年丧父的巫师在学校里沉迷黑魔法实验,试图复活他死去的父亲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但是“父亲的骨,仆人的肉,敌人的血”实在是太难了,特别是一位逝者的父亲尚且在世,而他的敌人是他自己的时候——从死神手里抢夺亡者灵魂的尝试不断失败,他只是不断得做出更高级的阴尸。直到他试图使用一个和自己父亲同年龄教授的身体作为承载容器,德姆斯特朗终于无法忍受他的行为,开除了盖勒特·冯·格林德沃的学籍。
格林德沃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死亡圣器履足戈德里克山谷,拜访姑婆巴希达·巴沙特。
这也是他命运改变的开始。
盖勒特知道自己在用尽全力才看起来毫不费力,后来他发现阿不思或许也是这样。
阿不思比他成熟,思虑周全,而他更加天马行空。他们策划了推翻保密法的计划,试图让更高贵的那一类人,巫师,来统治这个世界上的麻瓜,那时候所有的巫师都可以生活在阳光下,不用再东躲西藏——这就是“最伟大的利益”,每一个巫师都可以自由得使用巫术,不被驱逐迫害,不用发明各种咒语来伪装自己——废除《保密法》和附着在《保密法》上的一切隐匿咒语。
要做到这一切,就应该先找到死亡圣器,然后用它带来的巨大力量,统治麻瓜。
盖勒特想,这就是格林德沃得到权力的起源,巫师们可以从麻瓜认为没有价值的矿产里提取矿物,而这一古老的炼金术技巧很可能还在那些最古老的巫师家族里传承——而麻瓜们却认为曾经是因斯布鲁克地区统治者的富格尔家族,衰落应归咎于银矿的衰退,并不是,他们只是被更优秀,更有能力的格林德沃们取代,古灵阁每年要用大量妖精制品从蒂罗尔的格林德沃家来换取白银,而这也将是麻瓜们以后会对巫师们做的。
而面前这个麻瓜少年啊只是偏着头,红发蓬松,蓝眼明亮,带着对新生国家民族的骄傲,提醒他冗长的走神,“先生?”
盖勒特突然无法忍受面前的少年和阿不思的相像。
“我想,这不是你随手在柏林杀人的理由”,卡特琳娜·格林德沃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已经很老了,但是被自己成年的儿子突然在深夜闯进寓所,若无其事的表示自己杀了人,需要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神经还是很难经受的了的。
“他就该死”,盖勒特·格林德沃耸了耸肩,带着结疤的老魔杖在指尖转了一圈,也正是它在夜总会门外的暗巷,用一道咒语轻易得要了那个麻瓜男孩的命。
在某一瞬间让卡特琳娜想到自己早年那些残忍暴戾的男性亲属来,她有一些轻微的后悔把盖勒特交给了他的祖父,但是那个时候她也并不那么看的起自己轻言细语的懦弱丈夫。
卡特琳娜的父亲是匈牙利马扎尔贵族阶层,在匈牙利各地都有散落的农庄,在1848年失败的起义之后,厌倦了佩斯宫廷的污浊和关于政务的争吵,带着她回到了在下特兰西瓦尼亚乡间的庄园修养。作为圣·伊斯特万王冠领地上的德意志语区,有不少德意志小贵族和农民垦殖,而内莱塔尼亚的贵族们也喜欢去哪里寻找“匈牙利风情”来迎合伊丽莎白皇后对马扎尔的喜爱。
所以他母亲——在德姆斯特朗认识了来自蒂罗尔的少年后,结婚对于两名纯血家族出身的青年也不是意外的事情,这桩婚姻的结果就是身为继承人的盖勒特——以一座可以俯瞰布达佩斯和多瑙河铭铭的高山,殉道者圣吉拉从这座山上被扔下去摔死。
但是这段婚姻陷入了常见的贵族偷情困境,在十年后皇储的逝世让维也纳宫廷的大门从此对格林德沃们关闭,伊丽莎白皇后被刺杀则是压在卡特琳娜·格林德沃夫人身上最后的一根稻草,她成为了活跃的社会活动家,参与了特兰西瓦尼亚东仪天主教徒与多瑙公国东正教徒的联合——但女性最终还是从这个队伍中被清除出去,这或许是她在柏林隐居的一部分原因。
“盖尔”,卡特琳娜还穿着晨衣,头发上缀着纸发卷,用手指摁压眉心,四点钟被叫起来,那么她也不用再睡了,“你还没有放弃尝试吗?”
“我一直在前进”,她的儿子支着手杖,靠在沙发边上,“我的队伍也在不断壮大”。
“但是你还是没有获得任何一个国家魔法部的支持——或者,通过选举执掌任何一个国家的魔法部,奥地利除外”,那个属于,只要他想要,轻易就能拿到的东西。
“机会很快就会到来的,母亲”,盖勒特的金发在暗处闪闪发光,“走到阳光下的机会”。
“那么,需要我提醒你吗?”卡特琳娜挥了挥自己的手指,“普鲁士刑法第143条和德意志帝国刑法第175条在魏玛并没有被废除。”
“母亲”,盖勒特开始笑,他洁白的牙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某种疯狂而暴戾的魔力在整个房间里弥漫,“我爱的始终是那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不明白”,卡特琳娜并不在意自己的儿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性别,或者说他已经强大肆意到她无法控制,“你为什么不越过海峡,我想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盖勒特跨坐在沙发扶手上,“难道不应该是他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