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朔夜回梅香坞的路上远远看见一片金黄，他默然不语，走近后一瞥，方知是一簇野菊，秋花开得艳丽，花瓣散开间叫他想起秋露起舞时的模样。他站在花前静静看了片刻，摘了一支带回去。
聆秋露在房内尚未梳妆，如瀑长发向后披去，宛若一条黑色的河流。她望着手里的秋菊，微笑道，真奇怪，我总觉得在你拿给我之前，我已见过这朵花了。
万朔夜眼神微动，把曤日刀挂在墙上，默默站在窗边，看见秋露的琵琶正半倚在另一头。不时，琴声悠悠响起，他望过去，秋露抱着琵琶对着那秋菊轻轻弹起来，手指在弦丝上抚弄，乐声亦如秋水般漫出。
待她一曲毕，万朔夜问道，为何弹奏？聆秋露捧起那花，忧伤地笑道，花有尽期，真让人怜惜。他便道，我下次不摘了。秋露微微一笑，你的一片心意，我喜欢。
夜晚梅花坞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秋露在帘纱后抱着琵琶起舞，风起帘动，她眼望台下一角，看见仿佛万朔夜正站在人群边缘静静凝望着她。她琴声几近凝滞片刻，再望去，那处分明空无一人；原来是我的错觉，她想道。
深夜万朔夜方才归来，站在门前似乎正在迟疑，下一秒门轻轻打开，秋露对他说道，怎么不进来？万朔夜的手下意识绕住她的青丝，只是道，我来晚了，怕扰到你睡觉。秋露笑了，你不睡，我也睡不着。房门合上，秋露竟闻到自己身上也是满身风雪味，她思量片刻问道，今日出去，有什么收获？
万朔夜脸上表情淡淡的，今天遇到了神田京一。秋露好似已知道结果一般，点点头不再言语。二人一同睡去，陷入无名的梦境中。
昔年的冬夜尤为寒冷，年幼的雪夜在寒冬中练功，万曙天端着甜羹在门框处唤她，雪夜，休息一会儿吧。冬梅与白雪一同落下，雪夜面庞固执而纯净，她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道，父亲，我不饿。万曙天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有些哀伤，却又微笑道，雪夜，不急不躁，方能练得更好。
银刀在冬夜中泛着淡淡的光芒，多年后的万朔夜再次梦到此景，看见仿佛时空凝固，一片雪花簌簌落在刀背上，下一秒他挥动银刀，冷光隔空而去，在雪地中劈开一道蜿蜒的裂缝。梦中之人愣愣看着手中曤日刀，忽而听见天边好似传来遥远的呼唤。朔夜，那人轻轻喊道，朔夜。雪夜抬头望去，看见一人立于黄色的腊梅旁，锦色罗衣飘飘。
他心中一紧，不知为何总恐惧下一秒她会被忽然而至的大风吹去，便惶然走上前去，仰头望着女人；女人手指纤纤，轻轻拂去他面庞上的白雪，无言只是弯身拥抱他。
第二日早饭时分，聆秋露突然说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幼时的你。她见朔夜孤零零一人站在雪地里，心里觉得莫名悲伤，不由得出声呼唤他的名字；只见朔夜愣愣向她走来，脸上还沾染着冰雪，她不由得俯身紧紧拥抱他。
恋红梅走进屋内，眼神扫了扫，淡笑道，他呢？聆秋露正坐在铜镜前，转头微微笑道，朔夜出去了。她忽而觉得恋红梅的目光悲戚而沉沉，心想，红梅姐难道还在想光儿吗？她便走到红梅姐身旁，出声安慰。
恋红梅眼神一黯，望着镜中二人的倒影，只觉喉中苦涩难解，片刻后才说道，秋露前几日说风寒，现在好些了吗？秋露挽着她的手，眼神里闪过笑意，多亏红梅姐给我熬的汤。恋红梅也笑了，一碗汤罢了，要是还不舒服，我便去寻医师来替你看看。
二人在窗前仰头看梅，一株白梅，一株红梅，花瓣或有飘落，留得地上一片交叠的红与白。恋红梅道，这梅树是多年前种下，物是人非，竟只剩树在了。秋露同她并肩，片刻后说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总有不变的东西留了下来。恋红梅便笑，你这小丫头，还轮得到你来安慰我。
她离去前，秋露无意间说道，红梅姐，这镜子是不是该擦擦了？恋红梅脚步微微一顿，没转身只是问道，怎么了？聆秋露语气有些迟疑，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还是说道，近来我总觉得这镜子时而模糊，有些时候竟看不清我自己的脸。
恋红梅静静站着，又只是说道，这镜子也是多年前的东西了，总有损坏的时候，我叫人给你买面新的。
万朔夜仍未归来。聆秋露坐于窗前看那白梅，此刻其上花瓣尽数绽开，洁白得令人欣喜，像冬日积而未消的白雪。她望着这白梅不由想起朔夜的脸庞，想起多年前与他的第一面，尚是春风吹拂之时。
彼时她在村头遥遥见一人而来，幻觉般好似夹带风雪，一时间还以为是冬的余韵。她们于桃林相见，抬头赏粉霞般的群花；又于月下相见，朔夜同她倾诉往事，她替他泡一杯氤氲的茶。那时她想，我叫聆秋露，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名字好像是为遇见他而取。
再往后……她正要继续思考，却见朔夜推门而入，怀着抱着一梅枝，抬头说道，我路过梅花树，积雪压垮了树枝，我便给你捡了一支回来。秋露眼神一动，那竟也是一枝白梅；她笑了，说道，我将它养在瓷瓶内，想来数日内都不会凋零吧。
万朔夜点点头，坐在木凳上继续替她饮完了那杯未竟之茶。
这夜秋露自噩梦中惊醒，只见身旁空无一人，不禁簌簌落下眼泪来。万朔夜适时替她接住眼泪，问道，怎么了？聆秋露望着他的手指，愣愣道，我梦见多年前一别，你离我而去，再不复返。万朔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幸好那是梦。
后来的后来，好似更物是人非了。聆秋露再回故乡，却闻旧友死讯，不得心有戚戚。最后的那日，村民留她在山林小路间，聆秋露隐隐觉得周遭熟悉万分，就如同当日自己觉得早已见过那株秋菊一样，神游般向前走去，只见——
此刻万朔夜觉得自己姓名尽失，一股死亡的错觉电击般穿他而过。我是谁？一切痛苦与悲伤海潮般涌来之时，他突然望清了那镜中面容，每一眼，竟都是自己。
无限拉长的一秒内，她穿过时间的尽头，看见树下轻轻飘起纱裙，好似斯人已逝，爱人像秋菊一般被风吹拂着。
她急急奔去，将聆秋露放下，抱着爱人泪流满面。幸亏，片刻后聆秋露悠悠转醒，仿佛从未死过一般，同他一起流泪，轻声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与镜中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