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魔法的使用方法

Harry Potter - J. K. Row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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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茸茸魔法的使用方法
Summary
变毛茸茸!一篇森林小动物的童话故事(不是)

“出于编者的主观意愿,本书只收录了毛茸茸小动物的变形方法,请爬行动物以及其他无绒毛覆盖的神奇动物爱好者另寻他路。这些魔法柔软如烤化的蜜糖,请温和对待这些词语,谨按第五部编小心呵护。”——赫利·菲尔德《毛毛茸魔法使用指南》

如果你恰巧来过克罗皮诺山谷,那你一定记得那片森林,山谷小镇上热情的人们不会让你错过它的,你可能会记得森林里有条浅浅的细细的小河,水很清澈,沿着河走能看到一棵树冠巨大的橡树,即使处于周围同样生气勃勃的树木之中它也很显眼,深绿色的橡木苔厚厚地铺在它七歪八扭的枝桠上,远远就能闻到带点湿润的松脂香气,这里还算不上森林深处,但托它的福,你已经可以在附近找到护树罗锅的踪迹了,森林西南方树木繁茂,反而不见这群小家伙的身影,那里长了太多灰色的山毛榉,它们好像极讨厌从连成片的腐叶中探头探脑的牛肝菌和喇叭菌,对于居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这两种菌都很好吃,不用挨个安抚羞涩而容易气愤的护树罗锅无疑为采集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森林里还有一个湖,无论从哪边出发要到那里可都够远的,如果连这个你都去过,那么恭喜,外地人该见的漂亮景色就差不多看完啦。不过也说不准,人们乐于接受那些接受克罗皮诺山谷的人,如果你尊重并愿意听守繁多的规条,并且是个不错的猎手,他们或许会在狩猎季邀请你一起参与,那么很大概率你会撞见——她突然从树林间闪过去,身形矫健敏捷,一副十五六岁少年未长开的骨骼,麂皮绒帽下火红的头发捆在脑后,发尾跟着风甩,一路烧进人眼底。不必装作不经意提起,人人都认识并乐于谈说这个美丽的女孩,她是莉莉·伊万斯。

莉莉喜欢狩猎季,她从小就爱跟着梅多斯家的女儿玩,多卡斯·梅多斯大莉莉两岁,论打猎年轻孩子里没人比得上她。

多卡斯六岁时失去了父母,绞进了什么机器的事故,具体情况没人说得清楚,那些人来小镇看了多卡斯,梅多斯一家在镇上只留下一间生不起火的房子,一把差不多三年没用过的猎枪和一条十岁的狗,他们向她说了一串赔偿来抵扣去的话,大概的结果是他们可怜这孩子才没有讨要别的。多卡斯没让人们可怜多久,半年过去她就成了梅多斯家的女儿——她迷路撞进了黑沼泽,在山毛榉和白蜡木混生的密林里,她带回了她的第一头黇鹿。她那么小,走回来时差点脱力昏过去,打到这头鹿大半是靠运气,剩下一半该感谢老宾利,但谢天谢地,多卡斯长得很快,她不怎么窜个子,但很结实。后来还有男孩傻乎乎地跑来问为什么莉莉总和她待在一起,多卡斯给了他一个利索的过肩摔,“学学这个。”

但莉莉现在已经不需要靠粘着多卡斯来学习“真正的狩猎”了,她也够了独自探索森林的年纪,她们很少结伴而行,那种时候往往都不是为了打猎。

十月末的森林还透着青绿的生气,水分缓慢地从树木草丛身上逃逸,莉莉小心地踩过沼泽地腐叶层边缘,最后两步并一步跃过去,她背上背着一把榆木小架弓,就势蹲下薅了把熟透的越橘,在压折的茎根中追上了断掉的小花形脚印,附近没什么好做兔子窝的地方,沼泽和草地上的踪迹也还算新鲜,莉莉半蹲着缓步直走,林间渐渐起了风,把不远处湖边橡树的香气和兔子的气息一并送向她所在的下风口。莉莉慢慢前进,她搭箭开弦,静静地等了几秒,然后蓦地一松,弦“嘣”一声离开她的扳指,她目光追着箭羽,看它锐利地划开空气,打落还牢固粘在树枝上的叶梗,最后直直地射进更前方的树干。莉莉站起来,满意地等待小家伙受惊后蹿腾,但是一对漂亮的角慌张地冒了出来,扰动枝叶的不是蹦起来的兔子,那是一头鹿。

莉莉眼睛一亮,跟着追过去,跑过那颗树时拔出箭往背后的箭袋一插。她射得浅,很好拔。很久以前她请多卡斯帮她挑过毛病,多卡斯盯了半天没说话,她有点紧张地回头看她,“动作很好,但是——你太漂亮了。”多卡斯最后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又不是在邀请它跳舞。”

她紧随着那头匀称美丽的鹿,距离不远不近,她跟着鹿从湖西边绕了过去,在快要到山毛榉林时又弯弯绕绕折了回去,她好几次险些追丢。风仍在吹,莉莉有些口干舌燥,她的水囊快空了,就在这时她又一次跟丢了鹿。莉莉仔细辨别着它的行踪,她的喉咙越来越不舒服,仿佛就在一瞬间她认出了风里的味道,在她看到大团大团的浓烟弥漫过来时。

她看不见,隐隐有火光和劈里啪啦烧着的尖啸,她不处于任何一片有明显方向标注的森林,燃烧的火舌摇晃着舔舐尽可以呼吸的空间,莉莉把最后那点水倒出来浸湿衣角捂住口鼻,她试图再次判断风向,但火好像烧得悠闲。

那只鹿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它轻巧地从两棵树的间隙中跃出,莉莉追了上去,在那一刻她无比相信它,对于风里的信息它会有更好的认识。他们好像跑过了橡树林,那股奇异的香气在离她远去,又好像在往西南方跑,前方的土地慢慢长高,她仰头可以看见鹿蹄腾起飞落,但她越来越难好好思考,衣角早已烤得发焦,她呛进去不少烟尘,被疲惫和熏灰搞得脑袋发昏,她只知道盯着那个跳跃的棕红点点,恍惚间有清凉的风扑在她脸上,弄不好她是在跟着一头神奇动物,一只可以打通幻境世界的七瓣纹麋鹿,新世界闻起来干净甜美,大地铺着柔软温暖的毯子。


“所以你为什么要回到这个肮脏腥臭的破地方?”多卡斯冷酷地为野猪浇满开水褪毛,旁边小刀正欢快地啃狍子骨头。

“我没离开,小多!我只是昏了头,但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山洞里,身上甚至还铺了些干草,老天,这把我搞糊涂了。”

莉莉活动了下手腕,她没受到比躺僵了更严重的伤害,弓和箭袋被规整地放在一边,绑腿刀好好地贴在腿上。她握紧匕首,悄悄挪到洞口,向外探出头。她恰好迎上了一个人类男孩——或者长得很像人类男孩的鬼魂野怪——她注意到他宽大的黑袍——她屏息一秒,接着骤然暴起,抽刀刺向男孩的喉咙,他脸上闪过一瞬惊讶,但反应很快,他闪身避开她的刀,然后一把握住她手腕下压,“莉莉!”

“他知道你的名字?”多卡斯皱眉问。

“我也问了。”莉莉加快语速描述起男孩,他穿着一件磨得发白明显太大的黑袍子,但看着干净柔软,他看着苍白羸弱,脸和露出的细瘦手腕上可怖的伤疤叠得简直像交错的山毛榉树根。

“是的,对不起,”男孩不安地说,“我看过你们,你和你的伙伴。”他讲话轻而缓慢,然后从另一只袖子中伸出手,递给莉莉一把黑莓,“我想你醒来会渴。”

“他叫莱姆斯·卢平,他说他住在森林那边的村子,说想和我们一起玩。”莉莉兴奋地说,多卡斯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是我的提议,但他看起来很乐意。”

“唔,”多卡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是说,你这几次跑去森林都是找他了吧?”

莉莉很久没有打到东西了,从那次大火之后她就不肯再猎鹿,碰到莱姆斯时(很难说她是不是像以前追踪小鹿一样有意找他)就更加什么也捕不成。

“那头鹿吗?它没事,是它带你过来的,”莱姆斯靠在树下,他抱歉地笑笑,“事实上它是被我吓跑的。”

“它怕你?呃,我总以为你是那种,森林精灵什么的……”

他们愉快地大笑,莉莉快慰地看到莱姆斯稍微红润了一点的脸庞,“我可以再来找你吗?”她问。

莱姆斯笑着摇头,“拜托,森林精灵要忙的事有很多。”莉莉并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话放轻松,莱姆斯也敛了笑容静静等待,然后莉莉问,“我可以带朋友来吗?只有一……没有几个!你不想就拒绝。”

“当然,谢谢你。”他轻声说。

“所以你们来找我?我看起来像个会照顾孤僻小孩的知心姐姐吗?”马琳·麦金农不可思议地问。

一、点、不、像。

“只是一起玩!他不需要谁照顾。”

“我还以为是游荡在森林里的可怜小孩激起了什么伟大的母性——”

“别揍她。”多卡斯拍拍莉莉。马琳在三年前的夏天带着一身青紫来镇上,她父母过了好一会才出现,逮住精力充沛的马琳向多卡斯道歉——她试图抢小刀分得的肉。多卡斯冷淡地拒绝交还这个金发小姑娘,她将马琳拽进小木屋,在好一通解释后才搞清楚她那一身伤是自己爬树乱撞碰出来的,抢肉只是想和小狗一起玩。她还不太好意思地给自己来了下(老天她那会儿还会不好意思),那条白皙的胳膊肉眼可见地泛红——她太容易留青了。

“等你见到他就明白了。”莉莉说。

“开个玩笑。嘿,我能再带个人吗?”

最终莱姆斯见到了莉莉的两个朋友(“我确实没带几个!”她理直气壮地说,但发现自己很难看着莱姆斯的眼睛说话)和她的朋友马琳小姐的一个朋友以及这位西里斯·布莱克的朋友詹姆·波特。

詹姆在森林那边有套房子,平时在城里,到了夏天或者狩猎季就回来住一阵。西里斯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现在和波特住在一起,这事儿有马琳一半功劳,麦金农一家是附近城区新鲜肉食的供货商,马琳就是在那里认识西里斯的,大人谈单子时他们待在花园,安分地交换捣蛋主意和道具。

他们闹哄哄地聚在湖边,简短的介绍没逛完一圈就被各种玩笑岔开。“我还没有去过森林那边,小多也没有吧?”莉莉说。

“没有。”

“我们家有足够多的客卧,”詹姆说,“如果要去,不用担心回不来。”

“我没问题,”多卡斯说,“你们两个……?”

莉莉和马琳异口同声,“他们只会以为我在你家!”

“莱姆斯呢?”西里斯悠然问道,莱姆斯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连名字都是莉莉招呼出来的。“我也住森林那边,”莱姆斯友好地笑笑,“都说了我不是森林精灵。”他无奈地对莉莉补充,莉莉吐了吐舌头,收起她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失望意外。

莱姆斯对森林很熟悉,他灵活在草木间走,偶尔回头向他们简短地解释句,“那边住了一只熊,吵到它它会生气。”“最好别碰那叶子,会发痒。”一路乱抓的男孩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被提醒的是自己,莱姆斯不得不点名——希望他没有搞错——“西里斯。”

西里斯抬头向他眨了眨眼,莱姆斯很快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后面传来拉扯的声响,他听到西里斯很轻的笑声,“试试嘛詹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很明显现在是大家在照顾你,莱姆斯腹诽,一行人里走得最费劲的就是西里斯,他几乎走两步就要被横在腐叶里的山毛榉树根绊一下,莱姆斯走在最前面,想到他大概从没走过这样的路便收了速度。这段路他一个人走只要不到半天,多卡斯和莉莉应该也慢不了多少,就连马琳和詹姆——他们绝对可以跟上,但可能需要中途休息。

在密林里天好像黑得很快,在穿过几百棵树后,铺满视野的背景终于不再是交叠的更前方的树木,远远的村庄和落日余晖的光一同透进来。在森林边缘他们遇见一个挨着身子捡树枝的男孩,听见走动他直起腰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快变得欣喜,“莱米!你回来了!”

这位眼睛水汪汪的小个子男孩叫彼得,他对莉莉那把弓极为感兴趣,坚持说自己认得它的花纹,“我爸一定早就开始卖我做的弓了,他故意骗我说还不够格,他非要我用自己的弓打到东西才算完。”

“嚯!”多卡斯饶有兴趣地凑过来,“那不算难吧?”

彼得涨红了脸,“我我我……我不行。”

“你帮我撕点牛筋,我教你,就算你跟那小子一样差劲也没问题。”

“那小子”浑不在意地听着,马琳手指卷了缕多卡斯的卷发玩,多卡斯身上有股干草味,不难闻也不呛人,像给干草洗了个澡再放在太阳下晒透了暖蓬蓬的味道。她戳了戳西里斯,“喂,给点反应,搞得像多卡斯在背后讲你坏话一样。”

“哦,”西里斯了然点头,“放心,我听到了。”

莱姆斯在心底发笑,然后不小心撞见西里斯的眼睛,他下意识张了张口又闭上,他真蠢,现在西里斯不会移开眼了,他在等他说话。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来找我。”莱姆斯说,然后他想起来西里斯现在是詹姆家的客人,“你和詹姆,”他补充说,可尽管詹姆不常回来应该也不需要——“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多少。”于是他又加上这么一句。

蠢透了。

“万分感谢,我是被森林之神选中了吗?”

“喂!要说那也是我第一个!”莉莉对西里斯怒目而视,西里斯无所谓地看回去,“眼前这人世界第一惹人讨厌”的气氛迅速将两个人罩起来,詹姆赶忙拽拽身旁莉莉的袖子又很快松开,“好啦朋友们,可别让我妈瞧见谁不开心,她会塞给你十个枫糖浆松饼的。”

“我先回去了。”莱姆斯说,进了村子后他就一直慢慢地走在大家后面,停住时已经扯开了几步距离,彼得一下子犹豫起来,他刚要走向莱姆斯就被温和地打断,“祝你们玩得开心。”詹姆若有所思地看着莱姆斯,他在看彼得,彼得点点头转回来。


夜晚笼罩着世界,晴天的夜里月光明亮,几乎令人目眩,照着兽群正栖于其中的丛林,树上一团团的叶子被耀成银白色,稀疏的星星在黑黝黝的湖水里晃动,这里本该一片寂静。男孩的衣物水瓶被堆在狭窄的洞穴,此外唯余一匹狼的嘶叫。它似乎在尝试撞破石头,最后只好愤怒地离开,它闻得到湖东边熊的气味,它不能离那里太近,它对此感到生气,它对一切感到生气,它撞折了几丛灌木,也有枝子划破了它的眼角,刺痛和血腥味让它很兴奋,它重新开始对付那堆石头,长嗥,抓咬,狠了劲要破坏,然后它就能撕裂那叠有着令它厌恶的气味的柔软物体。

但夜渐深,它开始疲倦发困,天狼星在东方点起一盏红灯,整个村子也找不出比这明亮的灯,风轻缓地吹过,温柔得像一抹叹息,它趴在穴口睡着了。

莱姆斯醒来时天色还早,他懒了一会才扯着一身伤口挪进洞穴。

无论作为什么而言他都太迟钝了——洞外有人在等着他,而他对不属于森林的气息竟然毫无察觉,两个白天新认识的朋友就这样又来到他面前。他眼底闪过一片惊惶,“别担心,詹姆在地下室找到了一本书,我们来请求帮助。”西里斯诚恳地说,仿佛是为了让西里斯的话更可信,詹姆“唰”地掏出书哗啦翻到一页,“这段是什么意思?会疼吗?”

他没说话。他们在努力忽略他样子有多糟糕并藏住自己的紧张,在他们身后显出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彼得,莱姆斯痛苦地哼声,这下就说得通了。

“……我没学。”莱姆斯有气无力地说,“彼得没有告诉你们吗?”

“对不起!”他们一起冲上来,“你带热水了吗?”“彼得说他有能照顾好自己的东西!”

“但我也是第一次过来——我不知道!是他自己说的!”

那本《毛茸茸魔法使用指南》被扔在一边,摊开的书页上面写着,“如果一切顺利,你将会感受到强烈痛楚和两种激烈的心跳。你的脑中将会浮现你即将变身的生物,你必须表现无惧,这时要逃脱你应许的改变已经为时已晚。拥抱你想念已久毛茸茸的自己吧。”

2

 


“‘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内(从满月到满月),必须在嘴里持续含着一片曼德拉草的单片叶子。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吞下叶子或是拿出嘴巴,如果叶子离开口中,整个过程就必须重新开始。’在搜集到的每一篇资料与相关分享中都提到了这一点,很遗憾,至今未找到可以替代成功的步骤。”

“你们怎么啦?”马琳奇怪地看着整个人更糟糕了的莱姆斯和三个笑得格外矜持文雅的男孩。

“他们想变形成小动物,现在讲不出话。”莱姆斯解释说,詹姆在身后尽职地扮演一个翻页黑板,再次展示了那本书页泛黄但意外坚固的魔法书。

“呦,真的?”

“他们问过巴希达小姐。”莱姆斯又说,彼得点点头。巴希达小姐是个医师,大家私底下都说她会点巫术,她的草药似乎比别人的效用好一些。

“那个老巫婆?她不是逗你们玩吧?”

“她很喜欢詹姆,不会的。”莱姆斯继续重复昨天他得到的答案。

“喂,人家不肯教你有什么好怄气的,都过去多久了?”多卡斯没好气地往下按了按马琳的脑袋。

“她还要剪掉我头发!”

“谁让你拔走她的风茄的。”

“她要那个有什么用,我是想帮小刀找只——”

“闭嘴吧。”

莱姆斯终于得以念出他最后的台词,“我们今天想去找下一阶段要用的草药,要一起吗?”

“没空,我还得养狗。”多卡斯说。

“我不想变,莉莉说不定会有兴趣。”马琳打了个呵欠,又瞥他们一眼,“干嘛,这种麻烦事别想找我帮忙。”

两小时后,马琳和睡了个饱觉的莉莉一同出现在湖南边的森林里,四个男孩落在她们后面一截,西里斯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有东西吗?莱姆斯担心又疑惑地想),不过好在,他们终于追上了莉莉和马琳。莱姆斯蹲下来小心地拨着草株,西里斯盯了会儿,又好像嫌看不明白般趴在草地上凑上前看,他含含糊糊地提问,“这是什么草?”

“哈!城里人,”马琳尖酸地嘲笑,“你身子底下至少躺着二十种草。”

莱姆斯笑着摇头,等马琳撇开他们跑到另一边又开口,“长得最多的是鼠尾草,它们很好认。”

“两盅司三色鼠尾草草汁,调用马蹄金、钝叶草、洋狗尾草、假碱草、粗茎早熟禾、猫尾草、野牛草、孔颖草各一株,将你的曼德拉叶子和一根头发浸泡其中,最后加入三片叶子打成的茛苕草汁。三色鼠尾草可以用三盅司黄斑鼠尾草替代,其他用料等比例增加(不推荐,很难喝)。但是(注意!)不可以在同一杯药剂中混合不同的鼠尾草。”

狩猎季过去一大半,彼得仍然没有打到一只猎物,多卡斯忙起来专注力就全全本本钉在手头的事上,与此同时耐心直线下跌,可怜巴巴的彼得不明白该什么时候跑什么时候等待,最后第一个熟练掌握了如何含着叶子讲话。

教西里斯辨认植物是件轻省而令人愉快的事,他记性很好,学得极快,詹姆和莉莉,有时是经过他们的多卡斯和彼得,也爱跑过来听他讲,于是莱姆斯很快迎来了他第一个教学事故——他管谷荻叫茅针,而其他人都叫它“谷谷提”,他们为此毫无意义地彼此确认了好几遍,直到马琳远远地喝断他们的讨论,巴希达小姐的笔记上写了那叫谷荻。

“他们的谷谷提,你的茅针。”西里斯一本正经地像之前一样重复新认识朋友的名字,莱姆斯笑了笑,但西里斯注意到他耳朵有点红。最后他还是小声给西里斯解释了是谁教给他这些,“是听到的,我在森林里待了很久,不想被发现时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但有一些——我没等到有人说出它们的名字就认识了它们,我习惯这么叫,忘了改。”莱姆斯薅了几根谷荻,剥出嫩白的芽絮递给西里斯,又剥了一根自己塞嘴里。

“好甜!”西里斯眼睛一亮赞叹。

追着狩猎季的尾巴,他们也去打猎了。莱姆斯惊讶地发现,不像他对森林表现出来的那般陌生,西里斯打猎的本领并不差。隔了几丛灌木,西里斯不急不徐搭箭上弦,拉满弓,箭羽在所有人没意料到的时间飞了出去,但轻巧流畅得半点不显突兀。他收回弓箭静立,目光追着箭没入草丛,一片草应声扑倒,箭杆在圆滚滚的一圈中央斜斜挺直,他们追上去,是只兔子。彼得舒了一口气然后艳羡地欢呼起来,多卡斯“啧”了一声对莉莉说,“来了个比你还漂亮的。”

西里斯把兔子往莱姆斯手里一塞,“我今晚可以去你家吗?”

莱姆斯一愣,“可是我家……”

“马琳说他们会来詹姆家做客,他们知道我总和他在一起。”

莱姆斯轻易想到了“他们”是谁,于是他将后半句“没有足够的地方”吞了下去。彼得家更没地方,他们一家人更像误闯了木头聚居地的人类。他点了点头,余光瞥见詹姆灿烂地冲他们笑。

卢平一家在村子西南边,和其他人家没什么差别的石制房,屋顶铺的茅草潮湿而松垮,一张长长的床放在门后右手边,卢平夫妇热情而紧张地欢迎了西里斯,晚上他们将一起睡在那张大床上。

第二天的晚饭时间彼得跑来敲了他们的门,告诉他们有马车停在詹姆家门口。接下来的好几天他们都很难见到詹姆,莉莉和彼得经常去找他,带回来詹姆带点抱怨性质的想念——他试图留下他们一起陪布莱克家的孩子们玩。“还有,”莉莉看向西里斯犹豫了下,“他说他们是来找你的,有位女士手里攥着一串黄水晶,她不和人打招呼,只站了一会就告诉你母亲——呃,说‘他不在这’。”

再次见到詹姆已经是下一个满月,他骂骂咧咧地吐出他的叶子,混入大家准备给他的那瓶草汁。“他们还没走,”詹姆说,“听说要留在这里一阵,不知道干吗。”

“总不会是因为我,”西里斯看上去蛮不在乎,“我猜第二天他们就不再谈起我了。”

“你弟弟问起过你。”

西里斯没说话,他低头拧紧瓶子,莱姆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只能看见长发垂下分割出的一小半侧脸,眉毛平展嘴唇宁息,睫毛在漂亮的鼻子上投下大片阴影,月光把他照得冷白,莱姆斯补充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在月光下喝掉一半药剂(对比例精确度很宽容),将另一半埋在树下,等待暴风雨来临。等待暴风雨来临的时间可能长达数周、数月甚至数年,你必须在它到临之前真切地感受到它,无论以何种方式,感受很奇妙,你会自己清楚有没有做到。这是我编写得最为愉快的一段,它带回来很多有趣的回忆。当然,如果对你来说过于难以捉摸,可以寻找成熟完全的古德贝利果(果皮呈均匀金色,果实水分重足饱满,每只果子只会愿意与第一个触碰它的生物建立关系)的帮助,它分布在每一片森林最快乐的地方。另,据说在冰川里也曾有人遇见过它,意外的新鲜,吃起来和苹果冰沙很像。”

狩猎季结束的第一个周六是祭火日,莉莉拉着马琳和忙得差不多的多卡斯还有彼得(他打到了一只狍子,谢天谢地)准备了老半天篝火,她放过了莱姆斯和西里斯,他们要看叶子。

三天前他们开始了这项新的活动安排,原因是西里斯成了唯一一个需要自己摸索暴风雨打招呼的方式的人。莉莉和彼得终于勉强答应和詹姆以及布莱克家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在莉莉的坚持努力下他们获得了跑去森林的权利,他们在那天找到了古德贝利果。

“感受到暴风雨?”

“我可以。”莱姆斯说,声音因为一瞬间被所有人火热地注视而紧张得干巴巴,“就像看到云团、觉得空气很闷,可以猜到要下雨一样,暴风雨要来时你总会感受到一些变化。”他注意到大家的表情,及时闭上了嘴巴。

“完全不行。”彼得沮丧地说。

“猜测算是感受吗?那似乎也没什么难的。”多卡斯说。

“我想不算。”马琳若有所思地说。

“试试看,总会有方向的。我可以帮忙找古德贝利果,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森林里有这种东西。”莉莉说。

“什么叫‘森林里最快乐的地方’?”西里斯问。

“不知道,但或许我们可以跟着护树罗锅找,它们和树关系很好。”莱姆斯说。

——他们兴奋极了,找借口离开后莉莉就开始寻找莱姆斯,但当他们再次找到那里时,已经没有金灿灿的果子留下了,在被打扰之后护树罗锅们再也不肯静静守望,每个小家伙都干劲十足,完成以往可能需要一周的工作。

“抱歉,”莉莉低声咒骂了句,“我没想,该死,我怎么没想呢。”

“别在意,是你找到它的。”莱姆斯温声说。

“记得下次在詹姆面前少讲我几句坏话就好,小姐。”西里斯说。

“我什么时候——!”

“你恨不得连头发丝都在控诉我,”他看到莱姆斯皱了皱眉,接着西里斯举手投降,“我胡说八道我道歉。”

莱姆斯和西里斯坐在橡树下,凝神注视正在飘落的树叶,枫叶变成一片金黄色,矮灌木深绿的叶子也染得火红,几次雨天后整个森林就开始集体大把大把落叶子,橘红的橙了一半的杂着墨点的叶子满满地堆在世界每一处,湖面上小路间多卡斯头发里……

“书上写落叶会发出簌簌的响声,但我从未听见过,我以为那就像说春天里可以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样,是种漂亮的修辞。”

“唔。”莱姆斯应声。

“布莱克们也会打猎,一群人骄傲地来到他们的领地,但不需要像这样奔跑,我们会带够马匹、猎犬。我没见过这么安静的森林。”西里斯慢慢轻声说,“也没听过森林这么多声音。”

鸟鸣,虫子爬行翻动起叶子的沙沙声,远处兔子的扑腾,风声,平缓起伏规律彼此交织的呼吸,他们长久地静默,看叶子被风摘取,或者自己跳下枝头。

西里斯记得那个下午,太阳转到他们背后,他知道就是那个时间,他认得出来,有谁——那片叶子吗——告诉了他。他看到一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慢慢脱离树枝,颤抖了一下,在空气中稍一停顿,然后摇摇晃晃,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打着转飞向他的脚边。西里斯低头静静地看着那片叶子,他第一次听到了落叶的簌簌声,声音轻微而不甚清楚,像婴儿的喃喃低语。他捡起叶子,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递给了莱姆斯。

莱姆斯对他笑了笑,他们谁都没动,直到下午三点太阳开始落山,山谷迎来漫长的黑夜。村子西边的广场燃起巨大的篝火,火上猪腿烤得流油,鹿肉的麝香味能凝出一块脂膏,火边男女老少在跟着音乐里的铃鼓跳和解之舞,莱姆斯在人群里看到了詹姆,他身边是一群神情淡漠的漂亮小孩,他几乎霎时间就认出那是西里斯一家的人。他们悄悄避开他们,在另一个角落找到了多卡斯和马琳,她们架了口小锅熬汤,“嘿,晚上好,有我们的份吗?”

马琳塞给他们一根胡萝卜,“来得刚好,把它削成方块。”

“我不吃胡萝卜。”

“我也不吃。”

“啧,我和多卡斯也不吃,但这样你们过来还有什么用。”

“真的要加吗?”多卡斯问。

“当然!不放胡萝卜还叫糊素汤吗?”

“可是你已经炖进去排骨了。”多卡斯提醒她。

尽管马琳坚持基本要素齐全多点别的也没什么,最后胡萝卜还是逃离了被白白煮一遭的命运。在热闹的欢庆中莱姆斯听到西里斯的声音,“我会变成狼吗?”

“你想变成什么动物?这取决于你。”

“你呢?你希望我变成什么?随便说一个。”

“兔子吧,挺可爱的。”莱姆斯把手里的胡萝卜递给西里斯,“来,适应练习。”

“好吧,现在我有最不想变的名单了。”

夜晚渐深篝火燃尽,抬头可以看见晴朗的夜空,每年的祭火日大多幸运地是个好天气,天上星星又多又亮,但往后的日子可就难猜了。

“当你确信自己可以迎接暴风雨,你会感受到第二个心跳,有时比原本的心跳来得强烈,有时较微弱。在闪电划破天空的刹那,立刻前往你埋藏水晶小药瓶的地方,你必须立刻动身前往一个广阔且安全的地方,确保变形过程不会引人注意或置自己的身体于危险之中。将你右拳抵在心脏,念出咒语”阿马多,阿尼莫,阿尼马多,阿尼马格斯“然后喝下魔药。如果一切顺利,你将会感受到强烈痛楚和两种激烈的心跳。你的脑中将会浮现你即将变身的生物。”

祭火日后下了三场雨,雨不大,断断续续,雨水把树干洇成铁黑色,村子外土路上车辙又深又宽,积满了浑浊的泥水。这雨下得顶没劲,没人不盼着晴天,莉莉却说会有暴风雨,“它在这里。”她喃喃道,然后不顾马琳和多卡斯的惊异冲出了黑夜。

半个小时后窗外划过一道闪,巨雷炸响,马琳和多卡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从小在森林里长大。”

“但从没在森林里过夜。”

“不会差太多,我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方便她跑出去吗?”

“她带好匕首了吗?”

“没用的,她要变成动物——啧,真想看看。”

直至黎明莉莉才回来,脸上透着冷风亲吻后的潮红,头发乱糟糟的,还带着一个一团糟的詹姆。“不行,”马琳堵住他说,“男士止步。”

“拜托了,他不能这么回家。”莉莉语调轻快,多卡斯扒拉开马琳,谨慎地开口询问,“你们在一起?”

“哦,不是。”莉莉否认,“但是没过多久我们就相遇了,变形之后。”詹姆补充说,他鸟窝似的头发如今藏满了枯枝败叶,一晚上过去还没有鸟儿在此搭窝筑巢可真是个奇迹。詹姆快速看了莉莉一眼,没能得到回应,但他还是说了,“我们变成了鹿,我们两个。”

多卡斯觉得牙酸。她瞥向马琳,马琳太擅长毫无顾忌地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了,何况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可疑,但她放过了他们,看上去若有所思。

她最后转过头来盯着多卡斯,“为什么会变成一样的?他们不是说想陪小莱吗?他会不会吃了他们?他们吃起来会是鹿肉的味道吗?”

多卡斯耐心地听她问完,然后耸耸肩,“我不知道。”

“那么,如果你哪天想变了,你会变成什么?”

“熊,你呢?”

“蜜蜂。”

“为什么?”

“我要引诱你来偷蜜,然后蛰你鼻子。”

莉莉和詹姆已经匆匆忙忙收拾好了自己,帮多卡斯把没用完的热水倒进同一只木桶——尽管没什么必要,等不到该用的时候它们就会凉掉。

“你们有看见彼得吗?”多卡斯终于想起来问。

彼得整整齐齐待在家里,看上去忧愁又替他的朋友欢喜,“你们太厉害了!我有感觉到,可是森林,森林里太可怕了。那么多野兽!还在下暴雨!”

“怎么办呢?”西里斯捏尖嗓子焦虑地说,“我们帮忙把小彼得的房子拆了吧,这样就有一个安全又广阔的地方感受暴风雨了。”他和詹姆笑起来,彼得也跟着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莉莉狠狠白了他一眼,“我和詹姆会帮你,书上写确保变形过程不会引人注意,我们又不算。”詹姆友善而一脸可靠地点头,惹得彼得差点感激哭(“拜托——”西里斯呻吟道)。一个好消息,布莱克家已经离开了,临别前感谢了波特家并表示他们很满意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得了吧,折了我大半个月时间还不满意的话我会忍不住扑上去决斗的。”詹姆对此评价道。

“哦,小波特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规矩,决斗不允许毫无风度地扑上去。”西里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拖长腔说,詹姆拼命忍着不笑出声,憋得一脸痛苦,西里斯摇摇头,“得了吧,你要是为了我对他们坚持礼貌,我现在就会扑过去和你决斗。”

西里斯重新住回了波特家,卢平一家最近很忙,他们一直都很忙,西里斯发现他们要做的活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很多,他帮不上什么忙,他干起这些事的笨拙程度也远超出他的想象。在他自告奋勇刷碗之后第二天卢平夫人就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他,“我来吧,亲爱的。”西里斯敏锐地察觉到那不是出于对客人的爱护客气,但他没搞明白这种最简单的活自己是差在哪里。令他更加光火的是甚至连詹姆都干得比他好,他没等卢平先生指派詹姆第三次就拽着他道了别,“你干嘛?”詹姆莫名其妙地问。“留在这里谈天会打扰他们做事。”

“我们可是在帮忙。”

“对他们的抑制作用大于我们起到的增效。”

“哈!”詹姆反应过来,转过头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你在生气?因为他们不喊你帮忙?好啦,向你保证我绝不借此争夺你的卢平家居住权。”

“你真好,结婚吧。”西里斯恨恨地说。

无论如何,西里斯现在也不算清闲,他得多出去走走,这对他的毛茸茸有好处——大家一致同意这一点。树上的叶子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得零零落落,干瘪殷红的落叶层层叠叠被雨水粘在一起,森林里偶有响动便显得尤为清楚,杂草边窜过去一只还没换好毛色的兔子,护树罗锅匆匆忙忙搬进森林深处,不知道为什么仍然留在树上傻叫的鸟,已经没有几场暴雨可以留给他们了。

相比较彼得,大家对西里斯的状况更为挂心。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吃果子的人,而且很少像彼得那样紧张兮兮地谈论自己的问题,没人真正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我恳求得到恩免,”他夸张地叹气,“找到合适的词描述它太难了,我们亲爱的菲尔德女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具体的说明,放过我。”但还好,这里另有一个明证的方式。

他们等到了暴风雨。

暴风雨是休息的日子,当然,得剔除最前头的一刻钟。阴云不会每次准时化雨坠落,从第一滴雨珠砸落被发现,所有摊开的麻布兽皮、酣睡的兔子和獾都倏忽收成一条,急赶着蹿回四四方方密实铺好的茅草顶下,留下叶子和灰尘,懒怠地等待被裹挟着归回大地。大人为孩子讲述千年前的故事,手上活动不停歇,熏肉的香料和狗劳碌了一年的奖赏都从那双手中流出。莱姆斯坐在炉火前捧着诗集发呆,诗集和其他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书是西里斯来他家时从波特府上顺来的,见詹姆全无预备要读的意思便毫不客气地留在了莱姆斯这里。家里生火昭示着往后少有回暖日子,窗户上起了雾,下次它会是因为结霜而被蒙住。不会有下一次暴雨。

有响声闯进雨幕包裹的房子。莱姆斯一惊,放下书本去开门,是多卡斯。

“发生了什么?小莱,快让她进来。”卢平夫人吃惊地望过来,小姑娘披了厚厚的兽皮,裤腿挽得老高,但还是被打湿了一截,露出的小腿冻得青白,“没什么事,被淋到的是这个可怜家伙。”她指着身上不停滴水的兽皮大声招呼道,然后低声问莱姆斯,“彼得在不在这里?”

“不在。你还好吗?先进来吧,没人在乎地板会不会被弄脏。”

“我不需要。彼得不见了——别紧张,莉莉和詹姆当时在旁边守着,不会有野兽。但是,他们找到了一只捕兽夹,上面粘了几根土黄色的毛。我们猜,他应该成功了。但是——”

“他可能忘掉了怎么变回彼得?”

“是的,他好像被吓到了。”

“为什么会有陷阱?”明明已经过了狩猎季,未被触发的机关应该也早在祭火日回收掉了。

“不知道,它藏得很巧妙,可能漏掉了没被发现。我没敢带小刀出来,但下雨天估计带了他也不会有多少帮助。”

“西里斯呢?”

“詹姆说他也跑出去了,既然他说自己感觉不错,我们姑且相信他。”

“他说过?”

“可能有可能没,但他那副样子不就是在说‘没有问题不用管我’吗?”

西里斯挖出他的药瓶,水晶瓶上粘了几块湿润的泥土,药水在里面欢欣地翻腾。他能感受到它,现在他在暴风雨里面了,暴风雨不是他的,没有什么属于什么,细小的水滴在他身边跳跃,随着他的心跳声轨迹变得清晰可见。他的心跳——

咚。

咚,咚。

又一道闪电。

西里斯拳心抵胸,他问过莱姆斯一堆无聊的问题,“我是要抵住哪一颗心脏呢?如果第二颗心脏长在右边,万一呢?”莱姆斯会认真温和地回答他的玩笑。

现在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生怕他真的抵错地方。有点过了,老兄,西里斯对第二颗心说,我们已经完成这一步了。新心脏对他不理不睬,汗珠爬过西里斯的额角,在剧痛中蜿蜒出一道痒意。心脏快要跳出他的胸腔,莱姆斯每次都是这样的吗?他怎么偏没问这句?西里斯恍惚间看见巨大的黑影,他慢慢地跟着它行走,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渐渐追上它。风托住他的脚掌,他的毛发生长,随着风摇晃成为新的神经末梢,疼痛与像蝴蝶翅膀上的磷粉簌簌掉落,他的身体里全是奔跑的冲动,世界变成了黑白灰三个颜色,但他可以嗅见它,青草,石头,兔子,被雨水打散、冲洗干净踪迹,腐叶,燃烧的柴火,旧袍子。

他也闻见他自己。

雨下得又快又急,不多时就耗空了它的积云,诗集不情不愿地翻了两页,蛮横地将莱姆斯的记忆留在最开始的那行。门口又有声响,不是积落的水砸下来的声音,不是风,他没听错。莱姆斯打开门,困惑了一秒后视线下移,一只黑色的大狗正趴在门前,光滑油亮的毛发水淋淋的,它抬头,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莱姆斯弯腰抱起它带回房子,犹豫着小声问,“西里斯?”大狗呜咽一声,凑上前蹭了蹭他脖颈。

等到雨完全停歇,莱姆斯牵着烤火烤得暖烘烘的狗向妈妈道别,他们找到了彼得,除了有点惊魂不定,彼得变形回来的样子差不多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他变成了一只老鼠,轻易找到了他能躲身的洞穴,甚至都没怎么被淋湿。“谢谢你们,我,我,对不起。”彼得结结巴巴地说,“嘿!我们都没做什么,你是自己逃出去的!”莉莉安慰他说。

“无论如何,我们进度最慢的一个家伙也成功了,不如我们明天晚上就一起出去试试?”马琳眼睛发亮。

“给我半年去寻找拒绝的理由。”西里斯说。

“我没意见。”多卡斯说,连彼得脸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不会有人反对。莱姆斯感到羞愧,“明天妈妈要我帮她晒铃草,那很费劲,一天恐怕结束不了。”他轻声说。

“一定是明天吗?我们会帮你一起做完,卢平夫人那么好心,她会答应的。”

“我不能——”莱姆斯挣扎了一会,他知道如果他说了朋友们将不会再勉强他,但他很难过要因为这个原因扫他们的兴,就像有时他不得不提醒爸爸改变他的计划,狩猎、夜市、或者只是一顿他没法参加的晚餐。西里斯看着他,他今天为他裹上毛巾、把他擦干时他就是这样看着他的,他不能对大脚板撒谎。“明天是满月。”他终于顺利地说了出来,有了开头之后就简单了许多,“我——会变成狼,和你们不一样,我会变成怪物,狼不认识你们,它从来只会破坏。”

“我知道。”詹姆轻柔地说,“嘿,莱姆斯,我们知道。”

有人抓住他的手,莱姆斯茫然地抬头,惊奇地发现詹姆竟然看起来掩藏不住的高兴,“我们一直有点担心,大脚板会赶不上。”詹姆对西里斯的白眼报以灿烂笑容,“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赖上你吗?尽管自己探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全林子最无所不知的莱姆斯,为什么不肯请他带我们一起呢?”

莱姆斯仍然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莉莉已经过来安抚他,“你见过西里斯那只狗,我和詹姆不比他长得小,可别小看鹿角。”莱姆斯微笑起来——莉莉为此松了一口气,“谢谢。”

第二天很快来临,他们各自从自己的居所溜进丛林,莱姆斯已经在那里了。“它不喜欢有别人的气味,所以妈妈不会来陪我。”他解释道,“所以其实卢平夫人今天不会让你做任何事情。”西里斯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老天,你一定要聊这个吗?”莉莉抓狂地问。

“我和小多是不是添了个大麻烦?”马琳问。

“可能,”莱姆斯深吸了口气,“所以一旦他们没控制住我——小多总是带了刀的是吗?我意思是,至少不要让它追上你们,我有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差不多绕着森林转了一圈,我知道是因为一路那只兔子都在流血。”

“不会的。”詹姆认真地看着他。“再多讲一点。”马琳鼓励地说。

莱姆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变形前的一小时会这样度过,他有一群朋友,大家安静而认真地听他讲述,一头狼,它花了多久选取自己喜欢的地方,它曾把自己为它破坏的陷阱啃出了一圈牙印,它大发脾气的那几次都是因为什么,“无论如何,其实还好,”莱姆斯感受到朋友们关照的目光,“即使是一头整天被关起来的狼也很难对森林不满。”

他是最后一个变形的。詹姆和莉莉的鹿的确很个头很大很美丽,他还能认出詹姆眼睛周围的镜框一样的花纹,他对他们不需要脱衣服变形感到惊讶羡慕,他不得不红着脸和两个女孩、两只鹿和一只狗解释了一番。林间渐渐得窥一轮浅色的圆月,血液在身体里窜动,他的牙齿和指甲爆裂开皮肤抽条伸长,他模糊地听到马琳的惊叹声,现在他把一切交给他的朋友们了。

他在熟悉的星光中醒来,但没有熟悉的寒冷和疼痛。他身边偎着一只大黑狗,一只小小的耗子四脚朝天躺在大狗温暖的背上,女孩们靠在另一边睡觉,詹姆和莉莉离得稍微远一点。在把衣服穿好的过程里他飞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发现只在左手小臂上有一道很浅的伤口,他不太习惯这种好像被挠了一样的痛感,直到西里斯被扰动醒来重新变回人类他还在研究那道伤口(彼得结结实实摔了下来,哀嚎声很快叫醒了所有人),“这好像是我弄的,你绝对很喜欢我所以跟我打了一架,对不起,我不知道狗爪这么锋利。”西里斯懊恼地说。莱姆斯笑着摇头,他情愿用这个把身上的疤痕重新覆盖一遍。

“你感觉怎么样?”詹姆期待地问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

“挺好的,”他真心实意地说,然后稍微提高了音量,“好极了,我是说。”

时间还早,他们决定先回詹姆家冲个澡,然后再赶紧把莱姆斯还回去(“我爸妈会起床很早,尤其是今天。”莱姆斯不太好意思地拒绝了再睡一觉的提议)。他们尽量保持安静,水温是詹姆按着自己感觉调的,“我觉得差不多!热了冷了的说一声!”

莱姆斯有点出神地望着浴桶,他小心地探进去,水有点烫,莱姆斯打了个哆嗦,没吭声。过不多时身子暖和过来,就感受到了稍高于平时的水温带来的快慰,熨帖得让人想睡觉。

“还好吗?”詹姆隔着帘子问他。

“嗯,”他怀着难以描述的漂浮感说,“我马上就好。”

黎明时他的父母惊喜地拥抱了他,他告诉他们狼和森林相处得不错。他说他也不确定——他在想詹姆和西里斯离开后要怎么少让他们担忧,波特家房子的灯光很少亮得像今年一样久。他很快又被兴奋过头的朋友拖出去讨论乱七八糟的事。

但他们看起来有点严肃,“我们发现了一只捕兽夹。”

“我们认为那不是简单的被遗落的陷阱,那不可能。彼得发现的,像上次一样。”

“我、我……”

“但他这次很勇敢地留了下来提醒我们。”

“变成老鼠简直帮了我们大忙。”

“是啊,简直妙绝,森林里没有捕兽夹是为了老鼠设计的。”西里斯说。彼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水汪汪的眼睛一会看看多卡斯,一会看看莱姆斯,拿不准西里斯是不是在夸它。

“没错,”詹姆清了清嗓子,“彼得,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战士。”

“什么?我吗?”彼得激动地跳起来,“但是——”

“放心,你会做得很好。”詹姆拍拍他。

他们要去瞧瞧那些陷阱是怎么回事。彼得负责在前面确认安全,触发那些难以发现的机关,莱姆斯、多卡斯和小刀寻找破坏掉大部分,剩下的人负责清理——他们是这样计划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遗落的陷阱并不少,而且大部分都掩藏得极好,小耗子被扯了好几次尾巴尖,末了变回彼得哭丧着脸摸他脑后的头发。捕兽夹都长一个样,有些咬合不算好,但都很新。

“哪个缺德铁匠卖这种东西?不记得谁穷到收次货啊。”

西里斯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只捕兽夹,“如果变形不会让人眼睛坏掉的话,”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是量产的,钢印我刚巧认识,”他把捕兽夹转过去小半圈露出印着某个星座的圆形标志,“布莱克家下属的产业。”

多卡斯沉着脸,她安抚性地摸摸小刀脑袋,“不可能是山谷外的人,这些,”她停顿了一下,“我有一半都想不到,得是很有经验的猎手才做得到。”

“那又有什么不对?”詹姆问。

莉莉和多卡斯转过头一起怒视他。

“好啦,他说得没错。”马琳耸耸肩,“只是个猜测。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们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彼得不解地问。

“老天,想想会发生什么吧。没人会愿意公开指责一位受人尊敬的老猎手,他们会原谅他老糊涂了,竟然忘记回收他的陷阱,尽管事情看上去完全不是这样,可是也没什么损害,为什么还要费力气弄明白?”

“你是说有人雇他们铺设陷阱——”彼得瞪大双眼惊呼道。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任何一位朋友会做这些事。”莉莉说。

“想想他们都拿走了什么。”多卡斯耳语般低声喃喃。

“想想他们会给他们什么。小多,我们不站他们那边,我们也有我们的武器。但是在那之前——”

“——我们得有个看着像那么回事的筹备。”西里斯懒洋洋地接下下半句,马琳得意地和他对拳,“在和亲爱的老对手布莱克家族的漫长抗争中,我们就没失败过。”

行动前他们给彼此起了代号,写在作战计划的右上角。詹姆是“尖头叉子(Prongs)”,西里斯是“大脚板(Patfood)”(“P-A——我应该写在叉子前面!”西里斯如此嚷道),莱姆斯是黏黏乎乎的“月亮脸(Moony)”(“好吧,看来我们都输给了莱米。”),彼得是“虫尾巴(Wormtail)”,莉莉和多卡斯拒绝了这一提议,“太傻了。”“但我认为你可以叫蘑菇,那天你窜到我家时真的像极了一朵会移动的蘑菇。”“驳回。”伤心的马琳遂转头加入“这是什么无聊的烂主意”小队并迅速升职担任攻击主力,试图动摇对方阵营最薄弱的莱姆斯。

“月亮——脸——”西里斯可怜兮兮地喊。

“停,你听起来就像在喊妈咪,恶心透了。”马琳厌恶地皱皱鼻子。

他们仍然选择了一个夜晚。莱姆斯和多卡斯敏捷地在森林里穿行,他们一路搞掉了不少陷阱,被拽出来的铁在月亮下泛着冷光,在大橡树的溪边他们停下了。风沉静地吹过他们,叉子和莉莉伏下优雅的脖颈埋首饮水,多卡斯咬紧上下犬牙磨了一下,他们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每天这里就像会翻新一遍一样,崭新的、安静敞开的陷阱。她不信带上莱姆斯都没法完全发现的陷阱会没有野兽上当,这是它们觅食囤粮养育子代的好时候,它们都在哪里?

“走过湖,”最终她打破沉默,“如果还是这样,我们就回去,好吗?”

延着溪流有残破的落叶顺着漂过,橡树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溪流西边枯草忽然传来被吹动的声响,小刀叫了几声被大脚板亲昵地劝阻住,那不是风声,比那要实一点。莉莉突然开始小声嘶叫,草丛动了动,窜出一头鹿。他们正惊奇哪里藏下一只鹿,那只小巧的鹿已经轻巧地跑走了。莉莉率先追了上去,接着是叉子。被一支奇形怪状的组合追赶,那只鹿仍安静悠然,在前面不急不徐地跳跃。他们跑过了湖,星星和月亮一起在黑乎乎的湖水中闪耀,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停下来,好像树叶晃动的窸窣、鹿蹄踏过枯叶的声响和他们,都是一阙乐章中流淌的音符,没人忍心破坏它漂亮的谐音,他们似乎真的听到了纤细清亮的笛声,悠长的旋律亲切而令人平静。

笛声离去时他们都有些恍惚,过了许久才有人问,“现在我们在哪?”

“我不知道……但先跟着星星走吧。”

他们向西边的密林一拐,就看见了巨大的铁笼四立在山谷中。是鹿。

狩猎季后的鹿大多都变得更肥美,毛皮变得厚长美丽,可它们却都带了些被简单处理过的糟糕伤口。它们大部分已经沉睡,剩下的几只看上去都极焦躁,发现他们便惊慌地嘶叫起来。

“天。”马琳几近失语,剩下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莉莉和叉子哀鸣着上前隔着笼子和它们碰了碰角,多卡斯凑过去试着撬锁,“好像可以,”她撇了下嘴,“我猜他们没想过会有人这么干。”

虫尾巴焦虑地边吱吱叫边追着它的尾巴跑,马琳拽着它的尾巴尖把它拎起来,“不行,不用再回去计划了,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们总会怪罪给村子,我们甚至都可能找不回这里。小多,需要帮忙吗?”

“嗯,把哪个破插销往上提一下。”

大脚板突然冲他们狂吠起来,“怎么了?”莱姆斯弯下腰问它,很快他就不需要它告诉他了,他也能闻到,是木头和枯枝败叶被烘烤的醇香味。他一僵,转头问多卡斯,“着火了!还要很久吗?”

“什么?不用!”

火燎味越来越重,莱姆斯担心地问大脚板需不需要变形回来,它难受地叫了一声,但没有变形。莱姆斯知道他怕等会跟不上大家,尽管已经一起待了很久,西里斯仍是在森林里走得最费劲的,他默不作声地摸了摸它。小刀围在多卡斯旁边焦急地催促她,马琳一边痛骂它不懂事一边抖着嗓子让多卡斯别紧张,多卡斯在努力——老天,她打猎到现在比这要接近死亡的时候也没像这样——狗吠鹿鸣,乱七八糟的眼睛都在盯着她——从来都只有她盯别的东西的份!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她一向对此很在行,再过几年她的狩猎技术可能就比不过莉莉了,但她相信不会有人比她手更稳当。冷静下来,她好像又听到那曲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笛声,“咔”,她停住手,鼻子上有小虫爬过般的痒意,她伸手去蹭,才发现自己流汗了。马琳拽了她一把,“小多!快跑!”

她回过神,转身前看到鹿群撞开笼子奔逃。“现在我们该去哪边?”马琳低骂了声问。

莉莉在前方呼唤般叫了一声,然后坚定地朝某个方向跑了起来。烟雾缭绕里他们隐约又看见那只鹿,叉子在后面努力安抚惊慌的鹿群,一行人在中间散开一定距离以防它们跟不上。渐渐的他们越靠越近,杂而不乱的呼吸和踩踏声慢慢盖过在草木燃烧的噼啪。他们甩掉了浓烟,鹿群也不知不觉散去,他们已经跑回了湖边。除了悠远的几声鹿鸣和微弱的火光,一切都好像做了场奇妙的梦,月亮安静地照着他们,满天星辉自在闪烁,“现在,”马琳说,“可确实没人能找我们的麻烦了。”他们再次开始奔跑,带着无以言说的欢欣和轻松。马琳跳过去贴到多卡斯身后肆意揉搓她浓密蓬松的卷发,虫尾巴一整晚都累坏了,小小一只挂在尖头叉子漂亮的角上看他们打闹,大脚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扑过来,它撞上了自己下巴,但它没有移开,莱姆斯睁大眼睛,他确定大脚板亲的是他的嘴唇,他知道犬科动物很喜欢互相撕咬,可他现在又不是月亮脸,他觉得多卡斯好像看到他们了,但他现在没办法想太多,今晚不应该有任何放弃自由和快乐的理由。

詹姆没过几天就离开了,西里斯没有和他一起。“总不能整天赖在他家,我得找点活干。”他说,“而且你知道菲尔德怎么说魔法的保养方法吗?”西里斯向莱姆斯眨眨眼,“‘多和你出生的土地待在一起,不管你是兔子还是一只北极熊’,叉子也会经常回来的。”

那之后是一个宁静的冬日,所有痕迹都被绵密的雪盖住,只有几行爪印总是一遍遍恼人地偷偷印上。再耐心等候,雪融成水浇灌枯干的土地,西里斯会想起叶子是怎样簌簌落下,以同样的好奇探求春天青草生长的声音。


“多和你出生的土地待在一起,不管你是兔子还是一只北极熊。这是极为重要的保养方法,它能帮助你擦掉咒语上的锈斑和灰尘,呵护你毛茸茸的身体和美丽的心脏。如果你不幸要远离,不要担心,世界的词语宽容而广大,只要别把它关起来,它都会欣然接受。最后请容许我再说一遍这句可爱的祝福,拥抱毛茸茸的自己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