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这个食死徒在昏过去之前接受了钻心咒的款待,幸运的是,他这次找到了一个有些分量的人物,这一遭还不算白费力气。莱姆斯用脚尖踢着肋骨把人撂到角落里,点燃了一根香烟。修改记忆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把一个人的相关信息不露痕迹地植入另一个脑子更不容易,即使这个人是你多年的老朋友。他在心里对彼得表示抱歉,但这不能怪他,不是吗?彼得并不是被莱姆斯选中的,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让黑魔王能够更轻易地找到、接近和控制他的目标。凤凰社的人当然都配备了充足的保护措施,但这对莱姆斯来说不是一个问题,在还没有受到凤凰社(确切地说,是西里斯)怀疑的时候,彼得的踪迹被他轻描淡写地握在手里。虽然他的确曾想过,如果被黑魔王选中的是自己,那么一切都会更简单,至少在达到他最终目的的意义上;但那也会为他增添其他更难处理的麻烦。黑魔王做了更恰当的决定。西里斯出于各种因素都难以驾驭,莱姆斯虽然是狼人,但更像一个谜,并且孑然一身;而彼得,不仅是纯血,有一个家庭,还像张写着试探和犹疑的白纸。
一切都在良好地运转。彼得被找到、被要挟——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被“打动”。莱姆斯很高兴自己的判断向来正确。彼得是他们的朋友,一个一直仰望并恐惧着他们的朋友。他敬畏詹姆,因为这位纯血巫师的佼佼者热情宽容地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畏惧西里斯,因为他是布莱克家叛逆的长子,他高贵的斯莱特林血管里流淌着格兰芬多的火焰,随时准备烧毁一切他厌恶的人和事。他最害怕的是莱姆斯,一个混血的狼人,格兰芬多的级长,掠夺者的大脑,他们三人的密友。莱姆斯的牙齿是利刃,血液是毒药。当牡鹿、黑狗与狼在月亮下角力的时候,老鼠栖在一旁,在嫉妒和恐惧中瑟瑟发抖。詹姆在隐形衣里亲密地趴在莱姆斯的背上,莉莉把一头红发倾泻在莱姆斯的肩上,西里斯把蜂蜜公爵所有种类的巧克力堆在莱姆斯的床上,拉文克劳的女孩把粉色信封放在莱姆斯的桌上。多么荒谬——即使是在食死徒眼中,狼人也是卑贱的生物,甚至不配被烙上黑魔标记;然而在掠夺者中,在格兰芬多、甚至整个霍格沃茨中,在凤凰社中,莱姆斯都被深深地接纳着,永远不会被用“卑微”来形容。即便都作为陪衬,莱姆斯也绝不是更黯淡的那一个。
莱姆斯有时会感到同情。詹姆和西里斯肆无忌惮地耀眼,一视同仁地灼烧彼此之外的其他人,他和彼得只是恰好靠近高温的中心。从一年级开始、从掠夺者成立开始他们就在那里了,或许更早。詹姆和西里斯是战士,是英雄,是方向,追随他们的人要做的只是追随。当他们选择邓布利多。当他们决定加入凤凰社。当他们决定抵抗伏地魔。当他们决定“背叛”纯血的阵营。当他们决定押上自己高贵的性命去保护不纯粹的东西。他们是如此坚定地支持着彼此,像两面辉煌的旗帜,他们走得那么快、那么远,把其他人义无反顾地抛在身后。他们怎么能责怪彼得呢?长久地被更灿烂的锋芒掩盖,终于忘记自己也会发光,承认自己卑劣的时候,怨怼和憎恨便在阴暗处滋长。而伏地魔阴暗而强大。他会证明詹姆和西里斯是错的,也许还会证明邓布利多是错的。
莱姆斯如此了解彼得。狼人如此了解着纯血巫师——不,应该说是詹姆和西里斯以外的纯血巫师。自私和怯懦怎么会是缺点呢?至少不是彼得的缺点。他知道彼得的缺点。他所在做的只是用一些手段帮助彼得顺利完成他的任务,保证他背后的黑魔王得到想要的信息(这只小老鼠有时候实在有点不得力),同时让自己与朋友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很抱歉,莉莉,替我亲亲哈利……”“很抱歉,詹姆,我本来应该和你们在一起……”“抱歉彼得,我们下次再聊……”他有任务在身,不是吗?他有正当充足的理由在食死徒发起攻击时不在现场,在安全屋被泄露的时候行踪不定。他可以接受信任变成生疏,但却不必承受责怪和羞辱。
但西里斯不这么想。莱姆斯知道西里斯不这么想。一旦做出了什么决定,西里斯就变得最执着、疯狂和不可理喻。西里斯用所有能找到的机会逼迫他,并在确认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任何答案后改变了自己的策略。莱姆斯已经开始逐渐习惯身后跟着一个施了幻身咒的影子——这时候他会感谢自己对间谍手段的熟悉以及狼人敏锐的直觉。甚至有一次西里斯恰好出现在他要和狼群的眼线接头的当口,莱姆斯不得不对他施了一个混淆咒,同时也暴露了知道自己被跟踪的事实。
因此再一次在总部被拦住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大声叹气。西里斯更瘦了,颧骨在他美丽的轮廓上凸显出来,那双灰色眼睛显得更亮更慑人,恶狠狠地凌迟他。“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他用钳制犯人的力气抓住他,几乎露出獠牙来,“看来你已经是个好间谍了,嗯?”
然后那双棕绿的眼睛流露出熟悉的无奈,正如此前的无数次,莱姆斯看着他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狼人站在那里,那么宽容和哀伤,好像西里斯才该是被责备的那个,没有比这更令人恼怒的事了。莱姆斯在心里默数着,等待着西里斯平复呼吸,或者放任自己把拳头砸在什么地方——或许是他的脸上。但这时邓布利多出现了。
“先生们,打扰一下。”老者温和地微笑着,从发光的镜片后面看他们。“很抱歉,但我想卢平先生现在需要先完成和我的会谈。”
“哦,是吗?”钳制着他的手用了更多的力气,但还不至于让莱姆斯吃痛地皱眉,他只是为西里斯的态度感到惊异。黑发男人从来没有比现在看起来更像一只刺猬,每一根刺都叫嚣着要扎穿所有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加入你们的谈话——也许我能帮上忙。对你们在做的事。”
“你知道,布莱克先生,没有人理应拥有百分之百的信任。”邓布利多的声音里没有哪怕一丝不悦,但西里斯显然被刺痛了,即使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摆在台面上的事实,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它正变得越来越显眼。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来,莱姆斯就在这时轻轻地挣脱了他,但在走向邓布利多之前对他无力地、几乎怜悯地微笑:“等我出来,一起去喝一杯,好吗?”
西里斯的酒品竟然可以很差,在那天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显然他体内强大的火焰威士忌抗体对麻瓜啤酒和鸡尾酒颇为乏力。莱姆斯终于把醉鬼架出(或者说挪出)了酒吧大门,站在马路边上思索应该怎么开启一段必要的对话,感到脑子吃力,他自己也喝了不少,虽然还远远不到喝醉的程度,但也已经算是难得的放纵了。他把空闲的那只手伸进蓬乱的黑发里,摸索着对方的脸,尽量用力地拍了拍。“我应该把你送到哪里?”
他知道西里斯有自己的住处,但也知道那里几乎是间空房子,西里斯已经习惯在詹姆和莉莉家过夜,既为保护也为陪伴,虽然很难说是谁陪伴谁。但他不知道詹姆和莉莉目前的确切位置。他们有很多安全屋,也并非完全不再与朋友见面,只是越来越谨慎,莱姆斯确信现在只有西里斯能立刻找到他们。保密人,一个多么沉重的身份。
西里斯从鼻子里发出咕哝。“我怎么可能让你知道他们在哪里?”靠在他肩上的脑袋在醉意朦胧的时候更加富有攻击性,但黑发男人仍然毫不留情地把自身的重量压在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狼人肩上。莱姆斯趔趄了一下,几乎想顺势把他甩到地上,但对方用手臂死死勒住他的脖子,凑过来把满口酒气喷到他脸上。“你是个该死的骗子。”
“那你更不应该在我面前喝醉。”意识不清的西里斯也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恼火,莱姆斯烦躁地呛回去,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提议,显然他一时忘记了西里斯是多么难搞,多么善于利用他人表现出的哪怕一丝松动。他们的确只是在喝酒,几乎不怎么交谈,无论如何一间群魔乱舞的麻瓜酒吧都不是适合交流的地方,何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甚至都不是可以用言语纾解的东西。所以他们只是喝酒,对酒保发怒的时候西里斯看着他,空杯子滚到地上的时候西里斯看着他,趴在桌上薅乱自己的头发的时候西里斯看着他。酒从西里斯的嘴唇注入又从眼睛流出来,流成一条汹涌的河,如果用酒精浸泡过的目光能够把莱姆斯溺死,西里斯就会这么去做。
莱姆斯在口袋里摸到自己的魔杖,不管怎样现在他应该做些什么,比如把西里斯扔回他自己的房子,他并不关心西里斯在哪里才能睡得着。他感觉糟透了,即便已经经过无数次自我警告,他还是被软弱驱使着做了错误的决定,西里斯现在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做得很好,实在不应该让这个轻率的邀约毁了一切。他迫切地需要摆脱西里斯,摆脱黑发男人和酒精对他造成的双重影响。他振作起来,拖着身上的人往街角走去,一旦到了僻静的地方他就能施一个幻影移形,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他会更好地教训过了自己。
但西里斯从来不肯让他如愿不是吗?总之,当莱姆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行人寥落的街道,而是一起摔在了坚硬的地板上。这间屋子和他们本来的目的地同样空旷,尘埃的味道在空气里发酵,即使狼人夜视能力极佳,也花了几秒钟来想起自己在伦敦还有一个“居所”。上一次回到这里应该已经是几个月前,他很惊讶邓布利多竟然还为他保留着它(显然,他本人已经很久没有交过房租)。西里斯在他身下发出毫不做作的痛呼。
“我不同情你——但还是感谢你总算没有害得我们被分体。”莱姆斯爬起来,尽管晕头转向还是伸手拉住西里斯,对方瘫在那里好像被那个幻影移形咒耗尽了所有余力,闭着眼用嘴巴呼吸,脸上不正常的红晕都消散殆尽。莱姆斯都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他可以再妥协一次,和西里斯一起睡在那张唯一的硬板床上不是一件需要费力思考的大事。
他醒来的时候正在做梦,梦里狼被锋利的犬齿撕咬,伤口绽开却流不出血,疼痛尖锐而绵密,他知道自己在既恐惧又兴奋地颤抖,还有过度呼吸造成的头晕目眩,确信再不醒来就会窒息而死。西里斯压在他身上,确实在用力地啃咬他的脖子和肩颈,用舌头舔舐齿痕再更深地咬下去,意识回笼的瞬间莱姆斯想尖叫,想哭喊,想用狼的方式把对方掀翻,想把他踏在脚下,用自己的利齿让他真切地流血。狼从未感到在如此暴怒的同时又如此脆弱。
莱姆斯从来没有咬过谁,即使是以玩闹的形式面对伙伴的阿尼玛格斯,在作为人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时刻控制自己的牙齿,深刻地意识到它们代表着怎样的威胁,深刻到在狼化的时候也摆脱不了潜意识里的收敛。他几乎也从来没想过要咬谁——“几乎”的意思是除了西里斯。莱姆斯现在已经能平静地回忆那个五年级的噩梦,但当时他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来躲避西里斯,拒绝月圆之夜大脚板的陪伴,害怕在某一个早上醒来发现嘴里有西里斯血肉的味道。西里斯毁了一切,莱姆斯想撕碎他,想用仇恨刺穿他,想把他的愧疚吞吃入腹,西里斯出现在他视野里时像一轮红光灿烂的满月,鲜血沿着轮廓充盈地滴落下来。
但他没有。想象把西里斯变成狼人曾是莱姆斯的一种秘密消遣,他想象自己的犬牙穿透布莱克矜贵的皮肤,西里斯的血液从此同他一样流淌销魂蚀骨的毒,月圆之夜他们可以陪伴对方,西里斯会是很漂亮的一匹狼。这样的想象让他既心碎又快乐。他不能这么做吗?西里斯半跪在他病床前的时候许诺会为他做任何事,如果当时他说出口呢?我想要你承担你应得的惩罚。我想要你感受我所感受的一切痛苦。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同类。我想要你。但他没有。他只是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用背影下了逐客令,那时他决定不再对西里斯说哪怕一句话,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他永远离开他。
他没有咬过西里斯。但现在西里斯在咬他,作为人的西里斯用犬类的姿态在咬他,就像大脚板玩笑般对狼做过的那样,不过那要温柔得多。狼人徒劳地尝试挣扎,几乎为了疼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落下泪来,但身上的人只是四肢并用不遗余力地禁锢他。
“西里斯,”莱姆斯开口,喉咙被自己沙哑的声音磨得发痛。“你醒着吗?”
良久的沉默。只有牙齿、唾液(或者血液?)和皮肤纠缠的声音摩挲着他的耳膜,痛感突然变得模糊了,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被西里斯含在口中的那部分的存在。大腿下面硌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莱姆斯意识到那是自己的魔杖,它在他的衣兜里提醒着他对西里斯的放任,长久以来那都是他最痛恨自己的理由。西里斯有没有想过杀死他?杀死一个可疑的叛徒,在他造成更可怕的伤害之前扼杀一切可能。如果要被西里斯杀死,莱姆斯希望这就是刽子手会采用的方式——用他身体的一部分处决他,啃食他的骨头,咀嚼他的血肉,狼和人在西里斯的唇齿之间合而为一。
西里斯终于停下了。黑发男人把鼻尖埋在狼人的颈窝里,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哽咽。“不。”他说。有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只是那样静静躺着,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酒精和狼狈的气味。莱姆斯闭着眼,感到昏昏欲睡,在幻影移形的爆炸声响起前几乎陷入沉眠。
西里斯走了。莱姆斯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用想象中的手掌抚摸自己的颈项。西里斯的味道还留在那里,和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一起黏在他的皮肤上,他想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像刚刚承受了一场暴虐的欢爱,但事实是什么都没发生,那些痕迹很快就会消失,狼人的体质只允许他纪念来自自身的疼痛。没有人咬他,没有人试图用幼稚的方式伤害他,没有人对他发泄孩子气的怒火,没有人疑似对着他的气管哭了。他把光怪陆离的梦境归咎于月亮正趋圆满。
在下一个月圆之前,他还会做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