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崎素世对于恋爱一无所知。在她的人生里,父母长辈的爱情也好,又或者是同窗间的恋爱也罢,这样靠几句话便确定了关系的东西大都轻浮得不可相信。从某一刻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在事业面前把爱情抛之脑后起,她就对同样的亲密关系说“不,我不需要”,直到有谁能动摇这份执念,告诉她关于爱的真正的模样。
一直以来她都对恋爱嗤之以鼻:爱情很脆弱,爱也很脆弱,婚姻这类与“永远”一词挂钩的契约都同样地像高塔似的摇摇欲坠,而偏偏太多的人,也包括她,要被高塔顶端的天空所吸引,或不顾一切向上攀爬,或像她一样在塔底踌躇不前而又挪不动步子离开。
“命运呀……”仅仅只是把“永远”换了一个词——“命运”“一辈子”诸如此类花言巧语——她就好像失了明似的,一边相信爱和永远都是不堪的,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去追逐永恒的特别。越不在意越在意,等回过头来时,透明罐子中的蝴蝶正好最后一次扇动它的翅膀,给了她下一节科学课作业的材料。
捉蝴蝶的那天,椎名立希问她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等蝴蝶自己落进陷阱里来?现在是春天,有花的地方自然有蝴蝶,她们只需要一个捕虫网和空的玻璃罐,而不是在玻璃罐里放几只花,然后躲在凉亭里等蝴蝶自己陷进去。
“蝴蝶不是瞎子”,再者,“你也不需要等它们死了再做成标本”,椎名立希拧紧瓶盖时,蝴蝶挣扎着贴近瓶盖上的小孔。那是她帮长崎素世做的,对方说自己不擅长用钻头一类粗鲁的工具,“至少这些气孔可以让它活好几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因为直接做成标本的话就太残酷了吧?小立希不这样觉得吗?蝴蝶很可怜呢。”
椎名立希耸耸肩,再次拧了拧瓶盖后轻轻摇晃了几下瓶灌,随后递给了长崎素世。
“真是太感谢你了,小立希,”一如往昔做作的语调,椎名立希想不明白为什么能有人喜欢长崎素世做作的腔调,还是说只有她觉得听着浑身不舒服?那样尖锐又谄媚的声音,她始终习惯不了这个,无论她怎么拼尽全力催眠自己是个聋子都无济于事。她多希望对方能够改变哪怕一点,只要一点都能让自己的耳朵清净不少。
事实上,长崎素世在很早以前就在她们面前放弃了那种说话方式,只是偶尔——非常的偶尔——她会在立希面前故意这么说话,让立希误以为是素世以嘲弄她为乐。但她又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这么喜欢借她取乐的人又怎么会轻飘飘递给她一封情书,问两人要不要交往试试看。
那还是一两个月前的傍晚,素世从包里拿出了一封写着“给长崎素世”的情书。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给你看的话应该会很有意思。你看了之后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吧……里面写的根本就不是我。”
她接过信封,拆开来大致瞄了一眼,白纸黑字上天花乱坠的修辞长句的确怎么都和她所认识的长崎素世不一样:“确实不像你,一点都不像。”她皱眉。
“对吧?爱情这种情感就是这样,把人扭曲成不是她们的样子,然后说‘喜欢’、‘爱’啊,很傻不是吗?你觉得呢?”
“确实很傻,所以……”
“所以我们,要不要交往试试看。”
她忘了那天是因为什么才去找的长崎素世,或许是为了新歌的建议,又或者只是刚好走到月之森学院的门口,又碰巧长崎素世走了出来,随后她们对视,再然后素世把情书递给她。
她本想回答“我也觉得很傻”,但长崎素世好像一定像个傻子似的站在路边等她的回复。两个人靠着墙僵持许久许久,任凭咖啡厅的门铃叮叮当当地响,可偏偏就是不进去。她不明白为什么,也没有人真的知道为什么。因为喜欢?因为好奇?因为今天是愚人节?真不巧,手机上的日子明晃晃显着二月三,天气阴,再过三十分钟会有一场小雨。
她们不知道答案,只一味努力地找一个借口,而她们真正所能想到的又仅有“恋爱会让人变成心甘情愿飞进玻璃瓶的傻子”这种显而易见的大道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门口进进出出的路人谈论着什么两个人也顺便听上一两句。彼此间无数次想开口,也无数次把想要说的话咽回去,直到长崎素世说自己有些渴了,转身走进了咖啡厅里,而店员却告诉她刚刚的客人买走了最后一份拿铁,而红茶则不巧地正在断货,于是她在柜台前假装望着菜单纠结,实际上心里滴滴答答提前下了雨。
“那么等红茶补货的时候我再来吧,不好意思打扰了。”
走出店的时候早已不见椎名立希的身影。天际线吞没了太阳最后一点的余晖,东方的星星闪着光对她眨眼,而她走向太阳的,回家的方向,在家门口翻找钥匙时才发现自己忘了拿回情书,取而代之则是立希提前给她、她们还没来得及讨论的新歌的乐谱。
她开始后悔把那份情书交出去。那份情书的内容固然荒谬,但她却摸不透立希对它的态度,嗤之以鼻还是毫不在意?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椎名立希是一个不懂浪漫的人,这一点从她写的曲子里就能看出来:认真的、尽职尽责的、完整的等等公式化的形容词替代了她对于立希的歌和立希本人的评价。有时候她会在演奏的时候感到一种割裂,“这里会不会太突兀了?”“你觉得要改得更舒缓一些吗?”,立希本人也曾不止一次问过她的意思,“灯的歌词实在是……我写不出来像那一样的曲子,但我想,我希望我写的曲子能配上她的歌词,我希望……”灯这个灯那个,长崎素世也喜欢高松灯,但不是这样的迷恋。她搞不懂椎名立希,更搞不懂椎名立希自以为灯的歌词是在唱她——明明就不是这样,与灯相似的应该是长崎素世,是她自己才对,毕竟她才是最敏感的那个人,椎名立希才不敏感,或者说她并非对外的敏感,而是太在意自己是否优秀、是否配得上什么。这点大概只有素世意识到,仅仅只是因为这位像演员一样的贝斯手总无言地利用自己的敏感去捕捉周围人的情绪;可她又与灯不一样,她的敏感不会割伤她,她的敏感永远是利己的。
在她第三遍演奏来自鼓手的新曲子后,她收起了贝斯,转而在手机里输入大量既非批评又刚好刻薄尖酸的评价与建议。她想,她现在大概只是有些愠怒,不知道是对立希还是对自己,还对是那一封她匆匆看了几眼觉得滑稽可笑就转手送人的情书。
她不知道,也想不通。消息框里反反复复删删改改的文字在最后的最后因为因为手机没电而化为泡影。她望着黑屏的手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渴了一路,想要说什么也只有干涩的喉咙,生疼得无力。她不喜欢家里剩下的那几包红茶,那是母亲的朋友前些日子带来的伴手礼,味道实在太涩,她喝不惯酸涩的,反之更喜欢温和的,例如她常去的那家Livehouse的红茶,无论是温度还是甜度总是刚刚好。又不巧,这些令她满意的红茶大都出自立希之手。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立希这个立希那个,她在椎名立希身上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心思。
“是不是要改得更舒缓一些更好?”她想起来立希的话。如果这人的歌能和她泡的茶一样更缓一些,那么……那么又能怎样呢?重新开机的手机屏幕上陆陆续续弹出立希的回信,她只是粗略看了一遍,没有立刻回复,转而咽下酸涩的茶,想了许久,又想到那封情书,以及她问出口的那句无厘头的告白。
原来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她气自己怎么突然那么傻,向一个自己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的对象发出了邀请。她甚至连自己是否喜欢女孩子也并不肯定。她该喜欢女孩子吗?她能喜欢女孩子吗?喜欢椎名立希?为什么?她想不明白,反倒觉得有些头疼。
说到底,长崎素世对自己其实一无所知,这般无知大抵是生不出更多的欲望,由此她才那么笃定自己不需要伴侣,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分不清是她想要还是这个世界认为她需要。她需要一个英雄主义的恋爱吗?还是像普通人一样到了年龄就匆匆结婚?那封情书实实在在激起了她太多的疑虑,对自己的,对世界的,对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同性之间还能有这样的感情可以诞生,原来一切罗曼蒂克式的奇遇离她那么近。问题一大堆,她却没有足够的知识替她想出一个标准答案。
但好在,现在的她至少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可这类意识又很快让她变得犹豫且不安起来。那句话是自己的真心话吗?还是无心的随口玩笑?椎名立希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仔细回忆着那时立希的表情,试图在对方的脸上找到和自己一样的因为无知而诞生的疑虑,偏偏脑海里显现的却只有对方理所应当就接受了的淡漠。
她的理智猜测有一万种可能,猜测在所有的宇宙间存在一万个有不同的椎名立希存在的世界:喜欢女性的、喜欢男性的、不喜欢人类的、已经喜欢上其他人的等等等等。而她的感性开始在这一万个世界里寻找共同点,寻找有哪一个世界可以让她不再因为后知后觉的愚蠢而感到尴尬不已,又有哪一个世界可以告诉她,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到底喜欢谁又或者需不需要、能不能喜欢谁。
在长崎素世的孩童时期,幼稚园的老师曾领着班里的大家一起去往公园里。她记得很清楚那是春天,是和现在一样花刚刚开了几朵的初春,老师给她们讲了蝴蝶如何从毛毛虫变为蝴蝶的故事,而草丛里正好有一只趴在路沿缓缓爬动的毛毛虫。小小的她盯着毛毛虫看了许久,回家告诉妈妈毛毛虫的绿色如何如何融进了它身后的绿草里。等到周日她再领着母亲去找那只毛毛虫时,能找到仅仅只有昨夜下雨后的痕迹,以及一只意外的、在她们离开公园时从眼前翩翩飞过的白蝴蝶。
她认为一定是那只毛毛虫变成了眼前的这只蝴蝶,于是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问:“妈妈希望我变成蝴蝶吗?”
“希望还是不希望呢……如果素世有一天变成毛毛虫了,你会希望自己变成蝴蝶吗?”
她不知道,就像现在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喜欢女孩子的女孩子一样。
一个月后椎名立希再去长崎素世时,她趁着午休的空隙溜进入月之森,顷刻的走廊只有偶尔路过的一两个学生、窗外的阳光、独自一人的她和挂在墙上的蝴蝶标本。
“感觉怎么样?很漂亮吧。”
她不惊讶长崎素世的出现,就像对方也并不惊讶她又进来学校里。立希太熟悉这只蝴蝶了,这正是上一次她和素世一起等到的那只。就算她想认不出,标本框右下角正写着素世的名字和班级提醒她,手机里还有素世一个月前发给她的标本的照片:“你等了多久?”
“一个星期,第七天的下午三点,它比我想的要活得更长一些呢。”
解剖、制作、装裱……尽管是第一次,对于长崎素世来说却意外的简单,她只用了一会儿便完成了,熟练得像是经历了千千万万次蝴蝶的生死。裱框里的蝴蝶栩栩如生,好像它依旧可以飞翔一般。大概是这份错觉让素世不止一次产生了想要打破玻璃的冲动,她想看蝴蝶能不能死而复生地飞走。她明明本该从来没有过制作标本的经验,可每一步都那么熟悉,她仿佛在重复自己的人生一次又一次,直到蝴蝶挂在她与立希的面前,她到底还是接受了蝴蝶无法飞翔的事实。
“真漂亮……很像你。”
对于不会有人教导的领域,她总是表现得笨拙,“谢谢你?但我不是蝴蝶呀”,她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组织着语言,“我的意思是,你很漂亮”,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青春期,也没有一种本能告诉她该怎么回答也许是喜欢的人说出的夸奖自己的话。
青春是可以解剖的吗?切开她之后又可以得到什么呢?如果自己真的……如果她真的喜欢,那别人会怎么想呢?妈妈会怎么想呢?
长崎素世摸不透自己,椎名立希更摸不透她。那封滑稽的情书她读了好几遍,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长崎素世才会像情书里那样闪耀得像梦一样:美丽但却虚幻,闪闪发光又模糊不清。同龄人的矫情文字给她和素世之间划下歪歪扭扭的线条,就像个笨拙的人笨拙地用手术刀划出不漂亮不完整的伤口,她在心里指责情书的笔者把素世解剖得太难看了,这样的解剖怎样都拼不出原本的长崎素世的模样,至少拼凑不出她眼里的长崎素世。
但如果换她来操刀,她能保证自己可以做出和素世一样漂亮的标本吗?
这一个月里她抓了三五只蝴蝶,每一次都把它们关在密封的罐子里,不出半日蝴蝶便奄奄一息,被她用镊子下心地夹起、平铺,再然后制作、装裱。她找素世要了科学课本,一样的步骤,一样的材料,却始终还原不出和素世一样的标本。第六次失败之后,她突然有些理解写情书的人,理解那些浮夸的幻想是如何落在纸笔上,白纸黑字,又那么荒唐。
她摸不透蝴蝶的标本,也摸不透长崎素世,更摸不透一个月前对方轻飘飘的告白,现在更摸不透自己。
和素世一样,青春期和恋爱对于椎名立希来说也是一片空白。她把太多时间花在了音乐和学习上,以至于从未考虑过关于喜欢和爱的问题。或许这正是她从未真正理解过高松灯的歌词的原因,也是她从来写不出那样的曲子的原因。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把失败的蝴蝶标本随意丢在房间的角落,转而拿出纸来想要也写一封情书。写给谁呢?落笔的时候不由自主写出了长崎素世的名字,然而在那之后就不知所措了。她先是模仿着那封情书写了一段矫情的文字,随后又实在受不了地全部划掉,之后又像写考场作文一样斟酌用词,停停写写几句后始终写不出满意的句子,再次划掉后干脆把纸揉成一团,正打算扔掉时又觉得不服气,重新展开来又换了几种方式。
书写,删除,再书写,再删除,删删改改……她的情书就像进食和呕吐一样矛盾,她也实在无法去从暗恋者的角度出发看待长崎素世,这期间也换过其他人作写作对象,包括灯,却没有一个让她觉得比素世更好写。难道她真的喜欢素世吗?在所有不想谈恋爱的人之中只有素世让她感到“也许可以去喜欢”,是这样吗?她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感情是如此将就的随便,可她又实在找不出其他的词语去形容她对长崎素世的感觉,更找不出她踌躇不前的原因。
如果不喜欢,为何不一开始就果断地拒绝呢?“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傻话”,就像平时一样挖苦回去不好吗?也不至于自己现在像受苦一样憋出几行不敢认的潦草句子,一边烦躁一边翻到信纸的背面涂涂画画,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写下的是几句意外通畅的乐句。
就这样吧。她想,明天去拒绝那个告白,无论素世当时是否是真心的,对她而言这都更像是一种折磨。
但她现在又开始犹豫,在素世的标本前,在她突然理解到该如何以暗恋者的角度去看长崎素世的时候,手里皱巴巴的纸团被她揉进了衣兜里。而她正在想一个借口,一个能解释她意外地亲吻长崎素世的借口。
可惜她想出借口的时间太长,长到她们已经离开学校太久,她给长崎素世打去的电话也因为时差成了无人接听的机械语音。
挂断电话的一瞬她才想起来素世下午给她发了国际航班的消息,而她忙着写新歌,匆匆扫一眼后便把消息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她拿着新歌的样本,虽说乐队的其他人大概都还在线,她却没有想要分享的欲望。一直以来都是素世做她的第一个听众,现在是,以前是,连两个人闹别扭的那段日子里也是。
如今再去回忆,她也并不确定她们两人是真的闹了别扭还是有别的事情在悄然发生,“那封情书……素世你喜欢女生吗?”这些年来她总梦到她没能去主动的那个吻,梦里的蝴蝶标本比她们两人的千百倍都要大,她用一个吻代替了她当时笨拙的试探。吻和薄雾似的那么不真切,虚幻而又夸大的场景提醒她无数次这只是一场梦,而她也无数次想要在梦里醒来,却总逗留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秒听见长崎素世对自己说“我们……”
我们怎样呢?梦又一次断在了未说完的那句话。她昨晚发出去的音频文件,等她醒来时已经显示被对方接受了,只是反馈迟迟见不到影子。她有点怀念高中时期的长崎素世,那时候的她总会给自己发来像是挑刺一般的夸奖,而她则会反问对方是不是在红茶里加了太多的柠檬片,说话怎么这样酸得呛人。彼时的她们都还有着青春期独有的活力,丝毫不吝啬语言的表达,那么鲜活,那么天真地把乐队看做是世界的全部,以至于她在看过标本的第二天便不再提吻与喜欢的事情,转而把这些心情都写成了曲子。
椎名立希对待感情总是这样的笨拙,对别人是,对自己更是。“她以为自己不说就能把事情忘了,就没有人会知道了”,素世不敢把这句评价告诉立希,她只能悄悄地找别人分享,以此一点一点将她心里泛起的水花抚平。
大抵是有不可思议的蝴蝶效应发生在了两人之间。兴许是蝴蝶生前最后一次扇动的风吹开了素世用来遮盖自我的面纱,她越去想起来自己把情书给立希那件事,越觉得自己愚笨得不像话,越觉得有无法再去逃避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吞没自己,“我不知道”“请不要再问了”,她没想过喜欢会是像雪崩一般可怖的灾难,她的理智有一万个理由劝她放下这份朦胧的感情,而她的感性却更有一万零一个的理由把懦弱的自己一一驳回。她在挣扎,像蝴蝶努力靠近瓶口的空气,她挣扎着咽下所有自己幻想出来的椎名立希会喜欢上自己的可能性,连同自己会喜欢上女孩子的可能性也一并卡在她的嗓子眼,比溺水更叫她难受。她的挣扎让她避免成为爱情的瞎子,但同时也迫使她成为无能为力的哑巴,即使她深知卡住自己的东西不过鱼刺大小,可如鲠在喉到像窒息一样的报应又一次一次借着立希的曲子折磨她。
椎名立希以前说自己的曲子写得太生硬,长崎素世并不反驳。不过她并不赞同这位斯巴达作曲家认为自己的曲子缺乏情感,“她总说灯的歌词是她的心声,但她没意识到自己写的曲子比灯的歌词更像个泄密的大嘴巴”,高中时期的素世听得出来立希埋在节奏之中的心声,现在的素世更是如此。她不止一次认为椎名立希缺乏身为鼓手的自觉,分明是像心跳一样的乐器,演奏的人却一口咬定自己从未对谁动过情,那她听见的心跳声又是什么呢?鼓点之间的跳动,身为同样演绎节奏的贝斯手,她不会听不出那些音符随机排列出的乐句其实是对一切事物的告白。非常偶尔,素世会庆幸自己足够敏感,能够凭借听众的身份偷听立希的所有秘密,而更多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敏感感到懊恼不已,那些自我催眠下她本该早已坚信的种种悲剧可能,全部被椎名立希的鼓槌敲成了碎片。
但她已然是一个哑巴,不知何时失去了回复这些心跳的能力,所有的痛苦都只能被她独自消化,有苦说不出,像被针固定住的奄奄一息的蝴蝶。
立希记得有段时间的长崎素世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与自己的接触。她记得那是在蝴蝶标本后的事,是她一如既往把新歌发给素世,得到的却只有像今天一样延迟了许久的的反馈,且公式化得令她有些恼怒。往后些日子的言语间互动间,素世安分得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般的生疏,偏偏迫于生疏的礼貌太尴尬,一直持续到两个人渐渐习惯了这份尴尬,而素世又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刹那间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其实素世也没有想通多么深奥的道理。意识到自己对女孩子也能产生世俗的情感那刻,她决定对谁都不说这个秘密,只要没有人知道,那么喜欢女孩子和不喜欢女孩子的长崎素世都只是长崎素世而已,她有比同性恋更多更重要的身份,这是她少年时代唯一想通的事。
而此刻从疲惫中缓过神的贝斯手想起来自己还没回复立希的消息。她在海外出差的这些天里,一有时间便和对方讨论新歌的事,以及年底乐队的演出该如何进行、演出后的聚餐又要安排在哪里。毕竟乐队的大家早已不是有大把时间可以悠哉悠哉的高中生,当初说好的一辈子乐队,最后也迫于现实成为了怀念过去的业余爱好,什么都得讲究赶巧,没有凑巧的时间,那彼此之间的联系就只有手机上的几行文字和几张照片。
她总是第一个习惯这些变化的人,就和她高中时一样,她与立希,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情书的闹剧里释然的人。懵懂而生的情感因为她哑巴的无能而停滞了向上的生长,无论立希的曲子里鼓点怎样模仿心脏跳动,都再不能催熟她的情意。她依旧没能想出回答孩童时期妈妈的问题的答案,究竟想不想要变成蝴蝶呢?最后她选择了逃避,“蝴蝶不会因为不想变成蝴蝶就不变成蝴蝶,破茧的时候总会有答案的”,她如此安慰自己,至少这样,她就可以安心地继续做新歌的第一个听众,在乐句里继续寻找可以用来拿捏对方的筹码,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日常琐碎也好,她需要其他的与情爱无关却又属于椎名立希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为此她才不用面对当初自己童言无忌抛出去傻问题,“我们要不要交往试试看?”,也不用为自己无知的显露感到后悔,“我不知道”“请你不要再问了”,她可以庆幸自己没有得到立希的任何答复,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活总归是要继续。
从高中毕业到现如今,长崎素世不断地告诉自己现在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工作上的身份、家里的身份、乐队里的身份……她要扮演好一个称职的主管、一位孝顺的女儿以及可靠的贝斯手。她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唯独不能是喜欢女孩子的长崎素世,更不能是喜欢椎名立希的长崎素世。
但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一部分的身份如此排斥?因为这是错误的吗?还是因为这是她的一部分?年龄的数字自然是在增长着的,上学的日子也不可能重现,可每每闲下来歇息时,她总觉得自己还站在走廊的蝴蝶标本前,似乎自己一直没有长大。
“对不起。”
这次的新歌,她又在鼓点里听见了心跳声。
除了给MyGO写的歌以外,身为作曲家的立希也会给别人写歌。那些工作的内容理所当然不会提前泄露给素世,但一旦新歌发布,她的手机总会收到立希的链接分享,询问她的感受与评价。她听过对方几乎所有的歌,但只有——也仅仅只有——立希写给她们乐队的歌里,她能听见鼓点在模仿心跳,扑通、扑通,像蝴蝶扇翅膀太用力,在她的心上划出许许多多微小的伤口,并不痛,只是和立希那时的道歉如出一辙,让她痒得难受。
然而她从来没有也不敢对谁诉说过这份感受,她想这没准是蝴蝶对自己的惩罚,是因为她赐予的死亡太缓慢太痛苦,才让她现在也经历着和蝴蝶一样漫长的折磨。
她不是没想过去问立希为什么曲子里会有心跳声,为什么唯独给MyGO的曲子会有这样奇怪的鼓点。每一首都藏得那么好,每一次都在她的耳边砰砰作响地吵,吵得她连耳麦里自己的贝斯声都听不清,吵得母亲几次闲暇里打趣着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要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支支吾吾、心惊胆战地藏起来根本就不存在的谎言与恶作剧。
她又把立希发来的样本听了一遍,把乐队以前的歌也都听了一遍,祈祷着能在这些歌里找出心跳声的真相,可惜她无论怎样听都不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倒是回忆随着音乐的流动而泄出一滩她一直忽视的细枝末节。她总认为自己足够了解椎名立希,她能想象出对方能说出的所有话、知道对方所需要的所有东西,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在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明白对方是唯一能帮到自己的……
她知道自己最需要这个朋友,但她却从来没有承认这一点。
她其实比谁都更清楚,收到情书的那天,她所感到的既非鄙夷也非排斥,而是不知所措的迷茫。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别人的感情,更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自己的感情,所有与人际关系与自我与情感有关的事情对她而言都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她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在迷路,于是只好在迷宫的中心停滞不前,假装是自己太累了不愿意前进。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当时真正想要说的不过是一句求助,而自尊心却先一步给她开了个玩笑,用一个蠢问题把她从迷宫的中心推得越来越偏离出口,害她这几年来一直画地为牢。
但她没办法否定那个蠢问题的真实性。椎名立希在两人关系重新缓和后送了她一幅蝴蝶标本,做工并不完美,却努力得足够漂亮。她把标本挂在了卧室的墙上,每每在余光处瞥见它,她便总能想起来立希也是这样的人:不完美,却是她最默契的友人,总是拼命在自己所喜欢的事情上,总能比所有人都更先一步看出她的无助。长崎素世一向不习惯被人抓住尾巴的感受,展现真实对她而言意味着赤身裸体地行走在大街上,因此在她察觉到椎名立希是如何像猎手一样用枪瞄准了她的心脏时,她用尽了一切办法表现出刻薄的模样去夺回主动权而又无法真正从对方的身边脱离。
仅仅是朋友关系就足以让她被危机感掌控,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对方娇惯出的依赖带进更亲密的关系,那么她是否还能作为“长崎素世”而活着。成长的路上没有人教她如何爱和喜欢,她情感的外显一直太极端,不禁让她害怕自己的失控会酿成另一场错误的悲剧。
高中时期的她们受限于乐队活动的频繁,越亲密越容易犯错,人本能的防御机制便使她养成了逃避与隐瞒的坏习惯。而渐渐脱离了校园后的生活也把她从乐队的忙碌中淡出,她们能相聚的时间渐渐减少,太多事情代替了乐队。她们不再那么频繁见面了,手机上的聊天消息也断断续续。她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担心搞砸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她可以在每一次听立希写的歌的时候重新再去回顾情书的闹剧,回顾她们之间的关系和种种曾经,然后在无数次如梦初醒中意识到不再向上生长的情意向下生出了密密麻麻而又结实的根系,任凭她怎样否定怎样拖拽,都无法把自己的心从身体里剥离。她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迟早有一天她会为此变成自己不愿意成为懦夫,而避免这个结局的办法却是她最不擅长的坦白。
她需要坦白,她需要用她认为正确的方式为闹剧的后续也画上句号。
然而她还是免不了害怕,等年底的演出结束后,对亲密关系对未知的恐惧使她犹豫了许久,唯有耳机里循环播放的心跳声鼓点在推着她向前,最后终于约了对方单独出来,想要把以前没说过的话一点一点说出来。这是她仅有的勇气。
久违的两人见面比她想得要更轻松,她们叙旧了不少昔日往事,不过谁也没有再提关于情书的事,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既害怕伤害对方,也害怕自己再次受挫。
在椎名立希的眼里,长崎素世像蝴蝶一样,看似弱小又简单,却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摔跟头。高中时期的她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杀死了多少只蝴蝶,才终于赶在春天结束前做出了那副不完美却足够漂亮的蝴蝶标本。
“那时候我总想着你,我在想你当时是怎么做的,或许模仿你就能成功。”
“那么最后你想出来了吗?”
“我没有。但是,”她有些羞于说出答案,两人绕开了情书,偏偏又还是回到了最不想要面对的话题,“我最后一次做的时候,把蝴蝶想成是你,然后就成功了,意料之外。”
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别扭,好像她一直以来都用着怪异的眼光审视素世。可事实是,她对长崎素世抱有的情感仅仅只是普通的喜欢,普通到她害怕再多说一句都会再次惊扰到长崎素世的喜欢。
喜欢女孩子对立希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她的梦又总是在提醒她长崎素世对这种喜欢的抗拒。她分不清对方抗拒的是“喜欢女孩子”还是“喜欢椎名立希”,又或者是两者皆有。她在心里猜测过无数个答案,无数次想要借着分享新歌的机会问个清楚,最后都只是把输入的文字删了改成其他寒暄的话语。
或许她无论怎样也猜不到,她的话并没有和那时唐突的试探一样吓到长崎素世,相反,这句话对于长崎素世来说是一种解脱,至少她可以确定自己一直以来听见的曲子里的心跳并非幻觉,而是另一种真情的流露。
而长崎素世也不知道,灯的歌词或许可以是椎名立希的心声,但只有她的贝斯,才是曲子真正的心跳。
“立希,还记得那封情书的事情吗?我问你要不要交往看看,但是却不回答你我是不是喜欢女孩子。
“我呢,想了很久,虽然一直在逃避,但我发现自己是喜欢女孩子的,所以我在想,我们……
“要不要交往试试看?”
一模一样的话,彼时的轻描淡写变成了此刻小心翼翼的试探,椎名立希觉得长崎素世在发抖,也可能是她自己在发抖。对于这份情感,她们都感到情不自禁的害怕,生怕在某一个时刻太过用力,关系的红线便碎成粉末。
因此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两个人都在内心里纠结与猜疑,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现在再提起来,却又仿佛把她们拉回了那个蝴蝶标本前的午后。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希望素世闭上眼睛。
问题的答案有时会是无声的。素世不明白立希如此要求的用意,黑暗的环境只会加剧她的不安,她下意识幻想睁开眼的那刻对方会消失不见,也猜想自己会不会败给恐惧,后悔再说出那句话。
要不要交往试试看?她等待着,分不清自己为了这一刻等待的是几年还是几秒,惶恐不安间她得到的回答是一个像悲蝴蝶翅膀轻轻扫过似的一个吻,一个颤抖的、短暂的试探的亲吻。
“会害怕吗?”
她又想起来儿时母亲问自己的问题,到底希不希望变成蝴蝶呢?自始至终她都认为这是一个是否的选择题,而刚刚的吻却告诉她,蝴蝶之所以会变成蝴蝶,仅仅只是因为它必然如此罢了。无论她逃避多久,亦或者多么害怕,喜欢女孩子的长崎素世是她,喜欢椎名立希的长崎素世也是她,无论她的选择如何,最终向别人展现的都只是她自己而已。这不是选择的问题,而是时间的问题。至于害怕与否,这早已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回答的问题,连问出这个问题的立希也不能否认自己内心的慌乱。她们有许多还不明白的事,而她们又恰好那么幸运,能在生命余下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起找出她们所值得的结局。
青春时期尚未完成的自我探索,说不定就会在以后的某个日子里,变成她们能够去共同回忆的已完成的标本。
而当下她们所需要做的,是享受且珍惜在被定格前尚且自由地去烦恼的机会与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