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多雷斯小朋友有个秘密，他从不告诉别人。
离开母亲，独自面对夜晚的黑暗，是每个孩子必须面临的课题。当其他的孩子抱怨着独自一人的房间是多么黑暗时，他骄傲地站起来，双手叉着腰，昂首挺胸，活像一匹雄赳赳的小马驹：“你们这些胆小鬼，我可从来都不怕自己睡！”
事实上，他也没有说谎，照他的说法，他只是遵守了保密协议。他不仅不怕自己睡，甚至还可期待了，因为每当母亲吹熄燃烧的烛火，木门被轻轻掩上，房间归于黑暗与沉寂，他只需要再从一数到一百，神秘的朋友便会踏月而来。
那个朋友一如既往用漆黑斗篷包裹住面容和身躯，轻盈地跳进来，小心掩上窗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好像窗户只是被晚风不小心吹开。
“精灵！”卡扎多雷斯压低声音，还没等那人回头，他便兴冲冲地扑到他身上。
“嘿！卡扎，你下次可得小心些！”被称为精灵的人用与他纤瘦身躯不符的坚实力道将卡扎抱进怀里，任由卡扎像个小猫似的蹭掉他的兜帽。一瞬间，满室昏黑都被他的金发照耀。卡扎抬起头看他，面前的人有一双比蓝宝石还深邃的双眸，长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映出温暖的光晕。即便在他的年纪对美丑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他都觉得精灵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或许不是人？
还记得他刚刚和母亲分房睡的时候，一场来势汹汹的噩梦席卷了他的睡眠。正当他在半梦半醒间泪眼朦胧，一阵缥缈柔和的歌声吹散他的不安，轻抚他的心跳。随着呼吸慢慢平复，卡扎感受到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花。
一定是母亲回来看我了！这回再也不要让她走！卡扎手脚并用地缠住那只胳膊开始耍赖：“母亲！我再也不要自己睡了！您再陪我一晚吧！就今天晚上！”一睁眼，对上的却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美丽面孔，那双湛蓝眼睛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啊！你……你是谁啊？”卡扎被吓了一跳，但是他直觉面前这个家伙不是坏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似乎看见那对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忍俊不禁，它们的主人露出一个温暖又有点调皮的笑：“孩子，你听说过精灵吗？”
“我当然听说过了！传说他们是伊露维塔的宠儿，美丽高贵、纯洁善良，比羽毛还要轻盈，却能挥舞比巨石还沉重的武器……而且他们的耳朵是尖的！”
面前的人噗嗤一声笑了，他侧过脸，得意地挑挑眉：“你看这是什么？”卡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本该生长着一只圆润耳朵的区域时惊得用手捂住差点尖叫的嘴——那里分明长着一只尖耳朵！
“你是说，你是精灵！？可是精灵都已经西渡了啊！”
精灵——虽然卡扎嘴上还在怀疑，但他其实已经认定面前这位就是美丽的精灵了——握住他的手，他的笑容有令人安定的魔力：“西渡并不是精灵的宿命。我们听从星辰的指引，星星说你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快睡吧，亲爱的卡扎，别再怕会被噩梦打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等等！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只要你的内心在呼唤我，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好吧，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我怎么突然困了……晚安，精灵。”
“晚安，卡扎，good night。”
从那以后，每当女仆掩上他房间的门，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呼唤着精灵，星辰的子民便会携着微风轻轻推开他的窗。他喜欢趴在精灵的腿上听他讲故事，讲那些第一纪元、第二纪元的伟大斗争，无畏的勇士如何战胜黑暗、天命的恋人如何情定终生，但是他最喜欢听的还是魔戒远征队的故事，精灵的讲述总是比历史书上的更具体而富有情感。他能感受到精灵非常喜爱伊力萨王，他描述他的语句总是最多最细致的。在精灵编织的故事中，伊力萨王不仅仅是卡扎瞻仰的那尊石像呈现的高大威严，他褪去了坚硬的铠甲与厚重的斗篷，身穿轻便的黑色旅装，尘土沾污了他的面容，却沾污不了那双明亮的灰蓝眼眸。他永远在队伍的最前方指引方向，当朋友需要他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递上陪伴与关心。卡扎能看出来精灵在讲故事的时候眼神中复杂的情感，但他还太小了，看不懂那些是什么含义，只能一次又一次被温暖的故事俘获。在离开时，精灵总会将祝福的吻落在他的额头，和那句“good night”一同守护他的梦境。
卡扎不是没有将自己遇到精灵的消息兴高采烈地告诉家人，但是就连最包容的母亲都轻轻笑话他把梦和现实搞混了。毕竟中洲仅存的西尔凡精灵都在遥远的大绿林，怎么能突然出现在刚铎呢？精灵听了他的抱怨居然也笑了，卡扎更委屈了，但是精灵神秘地比了“嘘”的手势：“那就让它成为我们俩的秘密。”
就这样年复一年，卡扎也从孩童成长为少年，他不再需要睡前故事，也不满足于之和精灵在夜晚相见。精灵倒也没怎么意外，他只是轻轻点头：“当你想要找我的时候，就前往伊希利安的森林，只要你的心在呼唤，我便会出现啦。”
从此以后少了一位每晚翻窗的精灵，倒是多了一位每周都会前往伊希利安的人类。
和精灵在森林中相见时，他脱下漆黑的斗篷，身穿浅绿猎装、背着长弓和箭筒，骑在没有缰绳马鞍的白马上。他轻轻拍白马的脖子，那匹白马就温顺地转过头面向卡扎，阳光和树影在精灵的面容上明暗交映，但是那双蓝眼睛里的笑意却比每一次都要明媚。
“You are late.”
“什么？”卡扎知道那是精灵语，却不知道它的具体含义。
精灵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恍惚，还没等卡扎确认，精灵便又挂上了温和从容的笑：“我说你似乎越来越英俊了，亲爱的小少爷，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伊力萨王年轻时的风采？”
卡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唉，不瞒您，真有不少人说过，但我觉得只是因为我们都有蓝眼睛和黑棕的头发。据说伊力萨王年轻时就是一方领袖了，但我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想吐！”
精灵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终于想起邀请卡扎一起前行：“那么喜欢研究历史的小少爷想不想一起比划比划？我可以教你伊力萨王最擅长的剑术，这样没准他能保佑你拥有面对群众的勇气。”
卡扎耸耸肩，跟着他向前：“父兄都要我学剑术，他们说这是贵族的象征，也说这是伊力萨王的象征，但我就是不擅长……不过您来教的话，我一定会尝试。”
经过一个多月的事实证明，卡扎的确不太擅长使剑，也不太感兴趣，他反而缠着精灵让他教自己学弓箭，没成想卡扎对弓箭在人类中还算有天赋。见他的确不对用剑感兴趣，精灵好像有些失望，但也很快打起了精神：“这样也好，毕竟中土可没有比我更好的弓箭老师啦！”
比起练武，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在森林中散步，精灵为他聆听树的记忆。在伊希利安的森林中，似乎有一对朋友是这儿的常客。他们也如这般每周都在森林相会、在空地上切磋，任剑风划破落叶；切磋的结果通常没什么悬念，但他们都不在意，携手来到树荫底下，靠着树干谈天；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伊希利安北部的森林，他们的友谊也被镌刻在一道道年轮之中。
这天晚上卡扎是来和精灵暂别的，他即将有一场学业考试，虽然平时他也十分用功，但不敢不严阵以待。
他正想呼唤精灵的名字，却被森林深处的一阵琴声吸引。歌曲伴随着琴音，像是森林深处流淌的溪流，卡扎听出来了，那正是精灵的歌声。
偶尔运气不错的时候，卡扎能听到精灵唱歌。他总说自己唱的不好，但卡扎觉得他总是过于谦虚。精灵的歌声是他听过最动人的天籁。正如今晚，他唱着自己听不懂的精灵语，但卡扎的心依旧被歌声中的温暖、悲伤裹挟。
他随着歌声的指引，看到精灵正坐在湖畔，任凭垂柳被温凉的晚风轻轻吹起，扫过他的面颊，落在他的肩膀。月光温柔的手抚摸着精灵的额发，将他浑身都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辉。他闭着眼，沉醉在音乐中，琴弦被纤长指尖勾动，美妙的乐曲被编织而出。
一曲终了，卡扎在余韵中流连半晌，才愿意回到现实。
“这旋律似乎很熟悉。”
“是的。”他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琴弦。“精灵莱戈拉斯与他的挚友阿拉贡共同谱写的歌曲。”
“若是想要赞颂友谊，米纳提力斯的人们最爱唱这首歌。只是我不知道它还有精灵语的版本？”
“它本就是精灵语的，只是后来阿拉贡又填了通用语的歌词。你应该听闻过，为了缓解精灵在人群中的孤独，阿拉贡总是和他说辛达语。”
“他们的友谊真是令人感慨。我还听闻过伊力萨王死后，莱戈拉斯领主在他的灵前作安魂曲，为他的灵魂祈祷，歌声三日不休。”
“……嗯。他的离去几乎让他心碎。”
“只可惜我不会吹笛，不然就能与你合奏了。”
精灵摇摇头，“无妨，那笛声已经刻在我的脑海。”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卡扎面前，汪洋一般的蓝眼睛里有火焰燃烧：“卡扎，我知道这有些唐突，但这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你没有其他的安排，我们可以在整片中土大陆游历，我们可以去洛汗的平原上追逐太阳、去比伊希利安更古老的法贡森林、去闪耀山洞拜访矮人工匠！我会是你最好的向导，我很想和你见证这一切。”
卡扎被他描述的景象打动了，他长这么大出过最远的门还是伊希利安呢！但这的确有些突然：“噢，我当然愿意……但我今天是来和您暂别的。我马上面临一场考试，或许我有一段时间没法来见您了。但是考完试后我就有一个月的假期了！或许那时是个出游的好时机。过几天就是我的成人礼了，父亲母亲一定不会阻挠我的……阻挠了我就偷偷跑出来！”
精灵笑着拥抱了他：“那么便让精灵的祝福赠与你。以及，虽然还有些早，good night，卡扎，暂别的这段日子里，祝你夜夜好梦。”
一个月后，卡扎果然携着满面春风回来了：“相信一定是您在远方保佑我，请履行我们的约定吧！”
精灵不知何时就已经在等待着，他像卡扎第一天来到伊希利安一样一身劲装、身骑白马，长弓和箭筒已经背在身上。看见卡扎背着行囊的身影，他高傲地扬起下巴，挑了挑眉：“人类，你可真慢！这么慢我可不等你！”说罢，那匹白马像是和他心灵相同一样扬起了前蹄，疾驰而去。
“喂！你等等我啊！你是怎么骑得这么快的！”
精灵的笑声和卡扎抓狂的叫喊都被风卷起，四散在洛汗平原的角落。
精灵本来打算在洛汗的平原上奔驰三天三夜，但是卡扎觉得好不容易出一次远门，他很好奇洛汗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且对于曾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魔戒圣战的历史，他也同样充满了兴趣。于是他们只好折中方案，沿着城市的边缘行进。既能欣赏到广袤的平原风景，又能在卡扎兴致上来时去城市里闲逛。
他们行走在洛汗的城镇，感受这个马背上的王国，和白城精致享受的氛围不同，这里的人干练朴素、行色匆匆。他们挑了一家酒馆坐下，这里连酒都只有啤酒和威士忌。
“你来过这儿吗？”奔波了一天，卡扎累极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问道。
“当然来过……和我的朋友。”精灵用兜帽遮住了显眼的尖耳和金发，晃动着杯中的酒液出神，漫不经心地喃喃。
“也是精灵？”
“不，他是个人类。”
那么照精灵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个人类应该已经离世了，卡扎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只好沉默着灌了好几口酒。
粘稠的沉默令空气刺鼻。
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将沉默打破。门外似乎是两个阵营的人，他们因为某些原因推搡争执，手中的棍棒向对面头上警告性地挥舞。他们正好堵在一家路边摊前，店主想来制止却被毫不客气地推到一边，连带倒了几把椅子。
“精灵，走，我们去报告安保队。”
“卡扎，我们似乎应该去制止他们。”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同样的想法指向不同轨迹。
“……他们的行为已经给周围的群众造成损失，安保队离这很远，似乎来不及。”精灵皱眉，委婉迅速地说。
卡扎并不认可：“可他们有两群人，我们去能有什么用，他们只会把我们踹到一边。”
“我们可以先了解事情的原委，然后慢慢稳定双方的情绪，重点是要保证旁边的民众安全。”
“你能保证让他们一群人都不打架吗？而且我认为，帮助别人要在保障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只要抓住首领！而且，而且如果是伊力萨王在这里，他一定会——”
“但他现在不在这里。你那么崇拜他，麻烦你去吧，我要抓紧时间通知安保队了。”卡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跑着离开了。
精灵在原地愣神了好一阵，下一阵桌椅倒下的声音终于把他惊醒。他抄起弓箭冲出去：“要打架去城外打，别影响别人，不然这两把刀会分别砍向你们两边的人。”
等到卡扎带着安保队赶来，旁边的群众的确已经都跑开了，因为精灵显然暂时变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安保队的人将在市集聚众闹事的两拨人都带走，并对卡扎表示感谢。精灵轻轻走到他的身侧：“你是对的，在无法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贸然出击是愚蠢的行为。”
卡扎耸耸肩：“我得为我之前的态度道歉。你是精灵，也许十几个人类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对伊力萨王那样伟大的剑士来说也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这样心怀正义的普通人来说，寻求他人的帮助是唯一的途径。”
精灵有些急切地想说什么，但是卡扎摇摇头制止：“我知道，或许我和伊力萨王长得是有几分相似……虽然我自己不这么认为，因此许多人都盼望着我能成为和他一样伟大的人。父亲、老师，或许还包括你。小时候的我也那么盼望过，但后来，我发现我再怎么努力都违背不了我的天性。比起领导别人，我更希望远离人群；比起比武场，我似乎更爱图书馆。很抱歉，我可能得让你们失望了。但与其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下，我更希望追寻真实的自我。”卡扎低下头。也许是之前那半杯啤酒，也许是因为快速奔跑还没来得及冷却的神经，他终于将心中徘徊已久的话倾吐而出。
凭心而论，总是拿伊力萨王作为榜样的是他的父亲和师长，精灵只是偶尔打趣一下。但是他无法忽视精灵提起伊力萨王时热忱、怀念的语气，以及暗暗投向自己的殷殷期盼。
精灵静默着，卡扎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过了好一会，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纤长、劲瘦、布满老茧的手抓起：“你不普通。”他抬头，那双因漫长岁月而宠辱不惊的湛蓝双眼变得务必严肃：“你冷静、睿智、目标坚定，对于探寻真相有超乎一般的热情。你们都很伟大，这个世界需要有人成为领袖，也需要有人沉静思考。”
他复而垂下眼睫：“只是可能……他们的目光有些偏差，但请别怀疑他们对你的爱。”
卡扎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精灵。他感受到自己的肩膀也被缓慢而坚定地搂住。
他们没有继续停留在酒馆，而是一路沿着洛汗散落的城镇前行，来到了曾经那场伟大战役的发生地——圣盔谷。卡扎几乎是一处不落地探寻着这里被战争刻下的痕迹，知道精灵认识魔戒远征队的成员——闪耀山洞洞主金雳之后，他更是央求着精灵带他去拜访那位传奇的矮人。
他们被邀请至洞内，还没见到金雳的人，那副粗犷嘹亮的嗓子便响彻了整个会客室。他怒骂着精灵小子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一趟光知道写信，见到他们后，反而先深深看了卡扎一眼。那副嘹亮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孩子，不得不说，你挺像我一个老伙计。”
金雳留了他们一晚，他讲了许多远征队时期的故事，和精灵如潺潺溪流般的讲述不同，矮人的讲述明显富于使用夸张手法，抑扬顿挫的讲述让卡扎和精灵时不时爆笑出声。
卡扎和金雳谈到天蒙蒙亮才抵抗不住困意睡去。临走时，金雳送了他一本圣盔谷战役的汇报手稿，卡扎兴奋地拥抱了这个慷慨的矮人。金雳拍拍他的肩，慢悠悠走到精灵面前，将一枚人类工艺难以企及的精美宝石胸针放在他的手中。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精灵的眼睛：“尽管享受梦境，精灵，但别忘了醒来。”
卡扎若有所思地看向精灵，精灵眼眸半垂着，长长的睫毛给那两汪海洋投下一片阴影。
“谢谢你，金雳。”他最终只是这么说，他在笑着，但卡扎感到他随时都会落泪。精灵转头骑上白马，那永远挺直的脊背似乎弯了下来。卡扎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上去年轻又单薄的精灵，原来已经见证过上千次层林染金了。
在去往法贡森林的路上，精灵之前的悲伤好似被消除，絮絮叨叨地和他讲述着自己从前的见闻，那些卡扎从未见过也无缘再见的精灵世界。不知为何，他总感觉精灵是在回顾他的生命。
终于来到了那片古老森林的面前。它从地平线上的一片绿色慢慢扩大，逐渐覆盖旅者的整个眼帘，逐渐到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被墨绿覆盖的天空。森林古老幽深的气息令卡扎本能地有些畏惧，马儿也徘徊不敢向前。
察觉到他的恐惧，精灵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别怕，有我在呢，森林不会为难我们的。而且这片森林可有太多太多故事了，你不想听听吗？”
在精灵的鼓励下，他们终于走进了法贡。精灵一路用精灵语轻声呼唤着，卡扎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一阵频繁的树叶摩擦声自身后响起，卡扎一转头，一棵长着五官的树正蹲在他身后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啊！”他被吓得大叫一声，抽出佩剑。
“快把剑放下来卡扎！这是树人！他是我们的朋友。”
精灵焦急的呼喊下，卡扎只好把剑收起，双手摊开：“请原谅我。” 尽管他还是有些害怕，肩膀因防备微微缩着。
“哼哼，没礼貌的人类，在别人家里拿剑指着主人。”卡扎发誓他看到一棵树翻了白眼。
树人缓慢地扭头看向精灵，向他伸出一根枝丫：“不过看在精灵的份上，法贡仍然欢迎你们。好久不见，小精灵，你终于又和你的朋友一起来了。”
精灵扯出一个有点酸涩的笑，他从马背上站起来，轻巧地沿着枝丫走近树人，他停在树人的肩膀上，脸贴着树人的眼侧，给了树人轻轻的拥抱：“对不起，我很想念你们。”
树人关切的用枝丫触碰精灵，叶子沙沙作响：“你的笑容变少了，小精灵。我感到你身上有太沉重的回忆。”
精灵没有说话，仍旧以依赖的姿态拥抱着树人，好像远走的游子终于回到父亲的怀抱。树人轻轻捞起卡扎，带着他们慢悠悠往前走：“回忆——多么沉重的一片羽毛。你明明只是一粒灰尘，却压垮了多少颗心啊……”
应卡扎的要求，树人讲述了许多法贡的故事，精灵很早之前便和他们暂时告别，剩下卡扎在树人摇摇晃晃的步伐中听古老的故事。正当卡扎昏昏欲睡，他忽然看到精灵戴着兜帽，站在森林边缘，定定看着远处的天空。他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在那站了很久，一天，一年，一百年，一千年。
“对不起树人先生，很抱歉打断您，可是我想我得去看看精灵，他看上去很难过。”卡扎打断了树人的悠悠讲述。树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沉默了半晌，把卡扎放到地上，“去吧，孩子。永生的种族不该有那样浓烈的感情，他会被爱和思念压垮的，如果你能帮助这个可怜的精灵，去帮帮他吧。”
精灵听到了卡扎似乎和树人在说些什么。以他的精灵之耳，想将这些听清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他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之中。
满天繁星讲述着曾经的故事，泥土记录着已然消散的足迹，风中呢喃的满是过去的絮语。
“莱戈拉斯。”
回忆的幻境之中，他好像听到那个被风模糊的、有点生涩的声音刺破虚妄，那么熟稔，那么远，那么近。
不可置信、惊喜、悲伤……他的大脑被数不清的感情充盈，泪水几乎是一瞬间就涌上了他的双眼。
他迫不及待地转身，泪眼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黑发男人的轮廓。他正朝他走来，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往昔。
莱戈拉斯，很高兴认识你。
莱戈拉斯，我们走吧。
莱戈拉斯！小心身后！
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他想立刻给那个家伙一拳，痛骂他让他好找；又想马上给他一个拥抱，说他真的很想他，很想很想。
但是眼前人的模样逐渐聚焦：黑发，灰蓝瞳孔，一样的高大英俊。
但他不是阿拉贡。
是的，他终于认识到眼前的人是卡扎多雷斯，不是阿拉贡。他从前干了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啊。他深深伤害了两个人。
梦该醒了。不应该再让任何人为他的任性付出代价。
他闭上眼，终于让痛苦的空气充盈他的肺部。
“你怎么知道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
“‘伊希利安森林的美丽精灵，他的眼眸比天空清澈，他的长发是流淌的黄金。’说实话，每次在书中读到莱戈拉斯，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你的影子。”卡扎的话让精灵笑了，他睁开眼，看见那双灰蓝双眼中的怜惜。卡扎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敢闭眼，生怕再度沉溺于梦境，“那样熟悉魔戒远征队的历史，如此尊敬伊力萨王，最重要的是，和矮人关系这么好的精灵可不多。”卡扎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试图让氛围轻松些。
“你愿意说说吗，那段如此沉重的回忆。我希望能帮你分担它的重量。”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莱戈拉斯，告诉他，无论是怎样的结局都会被包容。
“我从前和你讲述的，都是那些回忆，时至今日，它们仍历历在目。”莱戈拉斯的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那真是糟糕的第一印象。在他眼中，我是个举着箭的不善来客，在我眼中，这个人类死活不愿告诉我神行客踪迹，还挡着我的路，还如此不修边幅！真是可恶。”
身旁传来卡扎低低的笑。
“但我第一次就记住了那双锐利的眼睛。他发现我是精灵后主动提出要与我同行。我们在草原上策马，在森林中潜行，在繁星下对谈。我们渡过了只有彼此的六十年。我一开始完全把神行客抛在脑后，心想为什么声名远扬的不是他。”
“后来，他短暂离开了一段时间，北方部落发生叛乱，有人质疑他的领导，他们说唯一名正言顺的领导者是阿拉松的后裔，并严词指出应该将我这个外来者赶出去。我们束手无策，我也不愿对他的族人刀剑相向。而他就在这时赶来，他举起巴拉希尔之戒，他说他正是阿拉松之子，阿拉贡，如果他们愿意遵从血缘的领导，那么他们应当效忠。那时也如今天一般朝阳升起。”
夜幕已经落下，金轮从远方的地平线升起，莱戈拉斯似乎看到一位身穿猎装的黑发游侠策马而来，带来朝阳和希望，英姿飒爽，灿眸如星。
“日光为他戴上金冠，那时我就觉得，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而我一定会追随他。”
“我们彻底坦诚相待，毫无间隙，后来也一起踏上了护戒之旅。圣盔谷一战，他落下悬崖，生死难料。维拉会知道我多么想跳下去寻找他，但责任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几乎浑浑噩噩的，恐惧使人群压抑紧张，我快要被悲伤和不安压垮。但他再一次拯救了我们，再一次在危难之际带给我希望。”
“就连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也从未疏远。统治初期百废待兴，我们不仅是战场上的战友，更是谈判桌上的同盟。我们遇到过旁人难以想象的尖酸刻薄。每当被刁难为什么精灵会出现在人类的谈判桌上时，他都会握住我的肩膀，严厉斥责对方的狭隘，告诉众人我是他的挚友，不论身份如何，指责我就是指责他。”
卡扎也沉醉在他的回忆里。
“您很幸运，莱戈拉斯，你们都很幸运，遇到了彼此。”
“我父亲总说，百年光阴只是精灵的眨眼一瞬，但我却认为，为这瞬间的绚烈，我愿意寂寥一生。我们从不说告别，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总会相见。但是，正因如此，所以那天他说他要离开了，是真的要离开了。而我，直到今天，才终于看清这个没有他的现实。”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了。莱戈拉斯直视着太阳，任由眼睛被刺痛流泪。
真奇怪啊，回忆了这么多，现在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阿拉贡沾满了尘土和风霜、警惕的凶巴巴的脸，那双灰蓝的双眼永远燃烧着希望之火，点燃了他早已因岁月而疲倦的心，即便是到了暮年也从未混沌。
告别那一刻，白发苍苍的国王看着他，温和坚定，悲伤从容。他说：“莱戈拉斯，这次真的该说再见了。”
“last night，good night.”
精灵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滑过面颊。
索隆吉尔，埃斯泰尔，阿拉贡。
原来真的已经都结束了。
你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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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来到刚铎皇陵。守卫本来对深夜的访客十分警惕，但他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还有斗篷上的绿叶胸针，便得到了恭敬的通行许可。
来到伊力萨王的陵前，他摘下兜帽，任月光铺满他的金发和面容。
“阿拉贡，我明天就要西渡了。和金雳一起。”
“我已经和卡扎那孩子说过了。他马上就要成为皇家书院的学士了，是最年轻的学士，我送给他精灵的祝福，星辰会永远庇佑他。”
他轻轻笑了，那双眼睛里仍闪动着悲伤的光，但比起不舍，更多的是坦荡。
“时至今日，回忆依然令我疼痛难忍，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面对现实。我会带着回忆前行，将我们的故事永远传唱，直至我与世界一同迎来终焉。”
“阿拉贡……”
“last night，good night.”
-THE END-